摘要:“下辈子我宁可与你成为一世的兄妹,也强过做半生彼此埋怨的夫妻,最终失去各自所爱之人。”
和卫宣互相伤害了大半生,他觉得疲惫不堪。
临终之际,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而是让子女转达他的遗言。
“下辈子我宁可与你成为一世的兄妹,也强过做半生彼此埋怨的夫妻,最终失去各自所爱之人。”
果真,他刚刚重生归来,就赶忙将他的小青梅从牢狱中营救出来,对其宠爱有加。
接着还逼着他母亲认我为妹妹。
我微笑着接过玉玦,乖巧地行礼。
“兄长万福。”
他的手蓦地一僵,随后僵硬地垂了下去。
没过多久,我们分别定下亲事。
他留在京城,我前往临安。
然而就在船只驶离的那天,他脱去婚服,不顾自身安危跳进河里,紧紧扒住船舷,苦苦哀求我留下。
“家里找人算过了,红儿还是做我的干女儿更为合适。”
卫母登门送回相看时用的八字名帖,还赔上了一枚玉玦,脸上满是尴尬之色。
这借口明显是敷衍之词,谁能不明白呢。
母亲没有接话,一声不吭地甩着脸进了内室。
她们二人在闺中便是好友,从未闹到这般难堪的地步。
我走上前去,从尴尬不已的卫母手中接过玉玦,笑着说道:“能有两位疼爱我的娘亲,这是红儿的福气呀。”
卫母颇为动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我的脸。
“都怪我家那个不孝子。”
我心里清楚。
近日,京城中流言蜚语不断,都在传卫宣摘下官帽跪在宫殿前,拿自己后半生的官途作赌注,请求陛下赦免一个即将被家族连累流放的女囚犯。
作为外戚贵公子,做出如此不顾脸面的事情,陛下气得亲自动手打了他两棍子,可卫宣咬紧牙关,坚决不肯收回请求。
回到家中,卫父也对他一顿毒打,鞭子都抽断了,还把他关了禁闭,饿了他三天。但依旧无济于事。
他费尽周折把那女子救了出来,养在外院。女子说一句“心口疼”,就能把他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还跑到皇后宫里去抢太医。
“事情闹成这样,我实在是别无他法。”
卫母黯然低下头,说道:“我这儿子,长这么大,从未求过我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王家女能平平安安。
我知晓。
前世他临终之际也是这般说的。
前世我与卫宣结为夫妻,十六年来,他没有纳妾,我们的生活波澜不惊,还育有一双儿女。
亲戚们都羡慕我们郎才女貌,恩爱无比。
然而,他病重临终时,却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他对儿女说:“我对你们母亲的恩义,这一生算是还清了,可我却欠另一个人一生的债。”
倘若上天开眼,真有来世,他宁愿和我做一对关系疏离的兄妹,也不愿再让王家女听闻他成婚后抑郁而死在流放途中的悲剧重演。
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送卫母出门后,母亲派人把我叫了回去。
屋子里,杯盏花瓶摔得乱七八糟,母亲余怒未消,横着眼看我。
“人家随便找个借口敷衍,你还真上赶着去认亲娘了,我养了你这个没骨气的丫头!”
我避开脚下的碎瓷片,笑着依偎在母亲身旁。
“别人敷衍是别人的事,我们保持客气是我们的原则,其实都一样。”
母亲哼了一声:“就你会耍嘴皮子,有这口才,怎么就任由未婚夫被别人抢走,还乖乖地点头做了人家的妹妹,日后像这样的好姻缘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母亲越想越为我感到后悔,埋怨自己当时只顾着甩脸子,忘记再争取一下。
多少年过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母亲这样唠叨了。
直到后来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有一双儿女围绕在身边,生怕他们受到一点伤害,我才明白母亲那时絮絮叨叨非要我嫁入卫家的良苦用心。
我楚家到父亲这一代已经逐渐没落,父亲两年前外放任职时染上时疫,死在了任上,爵位无人继承,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母亲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才在京城站稳脚跟。
可是……
“娘。”我双臂环住母亲温暖馨香的肩膀,眷恋地靠着她,轻声说道,“是我的,不用去争抢;不是我的,争抢也没用。”
屋外雷声滚滚,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屋内浓郁的梅香缥缈沉静,纱帐轻轻飘动。
母亲叹息道:“话虽如此,但你终究是要嫁人的,不可能陪娘一辈子,往后你的婚事该怎么办呢?”
我睫毛一动,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天下又不是只有卫家有好男儿,前几日临安外祖家有人上门,好像是想托人向我提亲呢。”
一提到这事,母亲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冒了起来,她一把扯开我的手,骂道:
“那是你表姐死活都不愿意嫁的人!你舅舅这个没良心的,碍于欠人家的人情,就花言巧语地把他推给你。”
母亲警惕地看着我。
“你给我睁大眼睛,可别因为赌气就看上临安的那个家伙。
“我打听清楚了,那人七岁时生病烧成了傻子,十七岁才治好,又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临安城里的好姑娘提起他都觉得恶心!”
母亲捧起我的脸,骄傲地说:“更别说你这么好的姑娘了,就算你嫁三次,也轮不到他。”
我被母亲的关爱所感动,鼻子一酸,压抑着内心的颤抖,缩进母亲柔软的怀里。
可是,母亲。
我该如何向您说明呢。
您百般看不上的这个纨绔子弟,曾经救过我的命。
在前世战乱,城池被困时,卫宣舍弃了我和女儿,带着儿子逃走了。
那时我断了手,女儿饿得奄奄一息。
只有他回头找到了我们。他背起我,抱起女儿,满身是血,穿过阴暗狭窄的小巷,然后蹲下来,让我们踩着他的背爬出了断墙。
我们找到了生路,而他却永远地倒在了墙后,被乱箭穿心,死不瞑目。
我下定决心要嫁给临安那个叫申敛的纨绔子弟,就像卫宣不顾一切地要救王家女一样。
心意已决。
卫宣得知我要嫁人的消息后,特意抽空来找我。
一见面,他就劈头盖脸地说:
“楚红,你是不是糊涂了?”
他知道我也重生了,但却无法理解我的选择。
“那个姓申的算什么东西,就算他救了你的命,也不值得你用一生去报答他吧。”
柳堤旁,垂柳的枝条随风摇曳,如丝如缕,细雨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我撑着伞,静静地望着卫宣。
他年轻时的模样十分英俊,剑眉星目,皮肤白皙得如同梨花宣纸,仿佛上面永远绘制着一幅青绿山水图,尽显富贵堂皇。
他出生在显赫的家族,这让他格外珍惜自己,也格外看重儿子与他一脉相承的父系血缘。
所以在遇到危险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儿子。
在他的观念里,妻子再好,也是从别人家嫁过来的;女儿再疼爱,也是要嫁去别人家的。
只有小儿子,即使不是心上人所生,却是真正与他融为一体的。
他展开怜悯庇护的羽翼,只带走了一只雏鸟。
后来女儿与他渐渐疏远,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唤他一声“爹爹”。听小儿子说,他是带着遗憾离世的。
遗憾,真的是遗憾吗?
冷风吹着斜雨,脸上满是雨水的腥味。
“楚红?”
他不满我走神,皱起眉头,自然而然地像前世做夫妻时那样伸手来拉我。
我躲开了一滴雨,恰好也躲开了他的触碰。
“嫁人的事情,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微笑着提醒他。
“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操心吧?兄长。”
滴答。
雨点落在卫宣愣住的指尖上。
兄长。
我和他现在名义上是兄妹,腰间还佩戴着他母亲送的玉玦。
但他似乎觉得有些别扭,刻意避开,僵硬地垂下指尖,藏进宽大的袖口。
说话时,他还是不停地强调:“楚红,好歹我们夫妻一场,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好像真的害怕我走错路,受到委屈。
“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那个姓申的一事无成,你不能嫁给他。他救过你和念念,这份恩情我会铭记在心,我会报答他的,我会给他功名和前程,好不好?”
不好。
我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和他,没有念念,没有孩子,不再是夫妻。
这不是他愿不愿意施恩的问题,而是这件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卫宣深吸一口气,细雨仿佛重重地积压在他的眉间。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连你母亲都不同意的人,能是好人吗?如果你现在非要成婚,我……”
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和一些。
“等我有空的时候,会在世家子弟中为你挑选一个合适的对象。”
我微微挑眉,有些惊讶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让步。
前夫兄多活了一辈子,气量倒是大了不少。
但他大概是没有时间了,没过一会儿,他外院的那个娇弱女子又有事找他。
小厮浑身湿透,骑着快马赶来:“公子,您不在的时候,王姑娘一吃药就吐,太医都烦得头发又白了两根,不想干了!”
卫宣可能是觉得小厮当众说出他的私事很丢脸,瞪了小厮一眼。
他转过头,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跟我道别。
前世,每次他要离开时,我都会体贴地忍住心中的委屈,对他说:“你走吧。”
然而这次,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就像对待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没有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我先走了一步。
临安那边,舅舅得知我的决定后,感到十分震惊。
他一连写了三封信过来。
一连三个问题。
【红儿真的愿意嫁给他?
【阿妹你没生气吗?
【这实在不好意思,舅舅我也出一份嫁妆吧?】
母亲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强忍着怒火,拆开了最后一封信,那是申家附上的彩礼清单。
她扫了几眼,突然,额头上的青筋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老天爷……”
母亲呆呆地盯着清单。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也愣住了。
清单上密密麻麻地列着千金万银、珍宝书画,还有田产和钱库,让人眼花缭乱。
这阵仗,简直就像是娶公主一样。
母亲喃喃自语道:“我只顾着打听他的人品,却忘了问他家的家产情况。这申家竟然这么富有,你舅舅那个掉进钱眼里的老家伙,怎么会舍得把这么好的姻缘让给外甥女呢?”
看完所有的信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舅舅用蝇头小字很不服气地解释道:
【人家只要红儿,我提出陪嫁两个庶出的闺女给他做小妾,他都不答应,哼。】
母亲心动了。
她仔细盘算着。
“申敛是长房嫡出。他没有母亲,家里有钱。而且他以前脑子还不正常过,应该比较好哄。他家底下的几房人都很老实,容易管理。临安离外祖家近,就相当于娘家,不用担心你会受欺负。”
母亲一拍手,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开心地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女婿呀!”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目光落在那句【人家只要红儿】上,陷入了沉思。
很快,我的婚事就确定了下来。
京城和临安相距甚远,为了方便出嫁,避免长途跋涉的辛苦,外祖早早地写信过来,让我和母亲到临安准备婚礼。
卫宣见我执意要嫁给申敛,便冷下了脸,不再过问我的事情。
巧合的是,我家宣布婚期的那天,他也宣布了自己的婚期,而且日子很近,就在我和母亲打算离开京城的那天。
一大家子要回临安,自然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而街对面的卫家迎娶新娘,也忙得不可开交。
我家来不及参加卫家的婚宴,便在离开前送了一份贺礼。
马车缓缓驶过卫家的大门,里面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喜乐声。
吹拉弹唱,热闹非凡。
我听着这些乐声,仿佛路过了我那看似幸福却又充满遗憾的前世,迎来了充满希望的新生。
船就要起航了。
我的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我对申敛的印象,还停留在被困在陇城的时候,那时他是大将军帐下一个喜欢喝酒划拳的副将。
那时他家道可能已经中落,巡城的时候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好像永远都睡不醒。我记得他曾经找过外祖,想向我提亲,当时我心里很不屑,甚至有些轻蔑。
但他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哪怕他喝得酩酊大醉,一头栽进酒缸里,也没有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只是每次巡城路过我家时,看到我家的小孩跑出来闹着要摘门口的杏子,而我怎么够都够不着。
于是他会善意地停下来,在孩子们欢快的欢呼声中,微微含笑,把一衣兜熟透的杏子小心地倒进孩子的手掌心。
然后再见面,就是他跑回来救我,用他的生命换来了我的生存。
我忍不住想象着。
他刚到弱冠之年的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模样呢?
他的那双眼睛,会不会还像前世那样,被酒水浸泡得充满疲惫?
我们会不会了解彼此真正的性情,携手走过恩爱美满的一生呢?
船铃叮叮作响,风帆缓缓扬起。
我暗暗呼出一口气,紧紧地扶住母亲的手,踏上了上船的木板。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隐隐约约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风太大了,吹散了那个人身上喜服的艳丽色彩,只看到一片混乱的红色。
卫宣从马上摔了下来,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朝我奔来。
他喊道,等一下。等一下,楚红。
可是船的缆绳已经解开,就像前世逃命时他松开我的手一样,再也无法挽回。
扑通。
他竟然跳进了水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手死死地扒住船舷,一手扯住我的衣袖,害得我险些跌倒在他身上。
水珠飞溅,顺着脸颊滑落,宛如泪水。
他的头发凌乱地粘在一起,仰起头来求我。
“留下。
“我娶你。”
就像前世那样。他说。
我和卫宣的前世是怎样的呢?
刚嫁给他不久,王家女就去世了。那时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
他把院子里的白梅都砍掉了,种满了扶桑花。满院的红艳,是他对王家女的深深怀念。
王家女,王扶桑。
扶桑花全年盛开,永不凋谢。
一到夏天,那触目惊心的浓烈红色,就像燃烧的火焰,让我看着心烦意乱。
我不喜欢住在那个院子里,常常找借口搬到挨着佛堂的偏院,为生病的母亲祈福。
他和我的关系有所改善,变得亲近起来,是在不久后母亲去世的时候。
送完母亲的灵柩回来,我在山寺的石阶上摔倒了,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向我伸出了手。
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我泪眼模糊,以为找到了今生的依靠。
后来我生下了一双儿女,他的笑容越来越多,开始为儿女做出妥协,在那片满是红色的扶桑花中,种上了几棵孩子们喜欢的杏树。
他还在树上系上了秋千,偶尔孩子们调皮地折断了扶桑花枝,花瓣落在他的官帽上,他也不生气。
只是故意板起脸,吓唬他们说:“再调皮捣蛋,今晚你们的母亲就只陪我睡觉。”
孩子们大声抗议,他弯腰一手抱起一个,对着站在廊下的我扬眉微笑。
那一刻,我恍惚间望向他身后稀疏的杏树,觉得杏花盛开飘落的样子,有几分像我喜欢的梅花了。
但我忘了。
仅仅相似的东西,哪怕有八分相像,也比不上十分真实的存在,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现在卫宣真正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只差一步,他就能弥补前世的遗憾,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想起了前世的那些往事。
他的遗言,还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耳边。
他可能已经忘记了。
于是我轻轻地提醒他。
“你说得没错,一世兄妹,好过半生怨偶。”
他仰头拉着我,靠得很近。但他再也无法抓住我,拴上那条名为“妻”的绳索。
不远处,卫家的家丁匆忙游了过来。
我覆盖住卫宣冰冷的手,一根一根地用力掰开。
“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好,就以兄长的身份带上贺礼,光明正大地来喝我的喜酒。”
临安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就连眉毛和睫毛都被打湿了,仿佛能拧出水来。
外祖家来了很多人来迎接我们,舅舅一家站在岸边,向我们挥手致意。
舅舅发福了,一下船,母亲就调侃他。
“老大哥,这些年一个正经官职都没捞到,油水倒是捞了不少嘛。”
舅舅眯起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妹你也风采依旧啊,不仔细看,还真数不清你脸上的皱纹呢。”
他们俩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舅母和表姐笑眯眯地拉着我,不理会他们。
舅母和表姐说着一口吴侬软语,娇柔可爱。
“路上累不累呀?”
“你二表哥上山打猎去了,说要给你打只新鲜的兔子。”
表姐挽着我上了马车,说:“他呀,就爱和申家的小子混在一起,现在听说咱们要和申家结成亲家了,他变得更加野了,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说起卫家,表姐咬了咬嘴唇,避开母亲和舅母,压低声音问我:“姑姑怎么就答应把你嫁给申家了呢?那个申敛,名声可不太好。”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愿意嫁给他的。
表姐很惊讶,问我,以前不是喜欢卫宣吗?
在年少懵懂的年纪,看到御街元旦骑马游宴的贵公子,我心动不已,那种感觉如雷霆般强烈,无法抑制,便写信给临安的表姐寻求帮助。
表姐说,喜欢就勇敢地去追求。追求爱情并不丢人,并非只有男子才有这个权利。端庄的君子,淑女也可以主动追求。
得知那就是母亲费尽心思想要我嫁的卫家公子后,凭借着母亲与卫母的闺中情谊,我常常跑到卫家去。
每次见到卫宣,只要他和我说几句话,我就会兴奋地给表姐写信,从他那俊秀的眉毛,写到他穿衣的颜色。
三页纸都写不完。
烦得表姐每次回信都绞尽脑汁,不知道该如何附和我。
表姐现在想起这件事还忍不住笑:“那时我生怕说错一句话,说卫宣有一点不好,你就会寄来长长的信反驳我。”
我低下头,轻声说:“那时候我不懂事。”
表姐心思细腻,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当初我不敢说卫宣的坏话,但现在我可以肯定,申敛绝对有一点比卫宣强。”
我好奇地抬起头。
表姐用非常夸张的表情肯定地说:“申敛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他长得是真帅!”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表姐是在安慰我。
前世的申敛胡子拉碴,弯腰驼背,眼神黯淡,实在算不上英俊。
表姐说:“真的,等会儿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等会儿?
马车缓缓停下,迎面走来一群骑着马、带着鹰的公子哥。
左边是二表哥,几个少年笑嘻嘻地推着中间一位戴着宝石发冠的年轻人。
“去呀,去呀。”
年轻人有些僵硬地抱着一只柔弱的小兔子下了马,阳光洒在他的袍摆上,金色的刺绣闪闪发光,微风轻轻拂过。
车帘高高扬起。
他与我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
他那如玉般的脸庞立刻涨得通红。
我从未想过申敛年轻时竟然长得如此帅气。
他眉清目秀,眼睛如秋水般澄澈,鬓角的头发乌黑发亮。
他显得很紧张,匆匆把兔子塞给我,一句话也没说,脸上的红晕几乎蔓延到了眼角,慌慌张张地给长辈行礼后就跑开了。
引得众人一阵打趣。
我微微失神。
到了外祖家,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临安人说申敛名声不好,主要是因为他正值大好青春年华,却不专心考取功名,反而喜欢出入秦楼楚馆,为歌女填词谱曲。
再加上他长得那么英俊,就更让人觉得他是个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人。
渐渐地,临安人都认为他是个扶不起的浪荡子,正经人家的女孩都对他避之不及。
外祖父把婚期定在来年,也是考虑到了这些因素。
“虽说人心难测,但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再多的流言蜚语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句是真的。
“红儿,你年纪还小,婚姻大事可不能头脑一热就做决定,要记住『女之耽兮不可脱』的道理。”
听了外祖父的话,我感到有些羞愧。
前世我因为一时心动嫁给了卫宣,又因为申敛的救命之恩就认定他是个好人,从来都是冲动行事,把自己轻易地交了出去。
活了两辈子,我竟然还是没有改变这个毛病。
我认真地点点头:“外祖父关心我,红儿明白了。”
母亲在一旁听了也深有感触,懊悔地握住我的手说:“我真是糊涂了,看到他家的那些好处,又想着和卫家赌气,一时就忘记了申敛的品行。今天看他长得那么俊俏,一看就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要不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母亲的话一出口,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二表哥就着急了。
他跑过来:“哎呀姑母,外面的人都是瞎胡说,申敛是会填词作曲,但他连歌女的面都不见,平时冷冰冰的,也就见到妹妹的时候才会脸红。”
他拍了拍胸脯:“妹妹你相信哥哥,哥哥不会骗你。这段时间你跟着哥哥玩,我保证让你了解申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表哥是出了名的不靠谱。
出门前他再三向家人保证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结果却把我扔在一只小船上,自己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船头同样被忽悠来的申敛面面相觑。
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立刻低下了头,局促不安地划着桨。
碧绿的水波泛起层层涟漪,初夏的芙蓉散发着阵阵清香,头顶的树叶缝隙中洒下细碎的阳光,耳边传来阵阵蝉鸣。
在沉默中,我渐渐放松下来,偷偷打量着他,却发现他热得头顶都快冒烟了,不停地舔着干燥的嘴唇,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今天的太阳并不是很大呀。我疑惑地抬起头。
我正想问他要不要喝点水,一转头,却发现他正在偷看我,被我抓了个正着。他慌忙扭过头,不小心撞到了一片荷叶上。
一捧水珠哗啦一声浇在他脸上,把他淋得湿透了。
扑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愣了一下,眉眼清秀,黑眸清澈明亮,紧闭着那如红菱般艳丽的薄唇,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回轮到我感到脸颊发烫了。我移开目光,盯着花朵,顺手扯出手绢遮住脸。
突然,一阵东风吹来,吹走了我的手绢,飘进了一片红花绿草的深处。
申敛二话不说就跳进水里,游过去帮我捡手绢。
我惊恐地颤抖了一下:“申敛!不用捡了,快回来!”
芙蓉塘外响起了轻柔的雷声,阴云迅速聚集,遮住了太阳,转眼间天色变得昏暗无光。
这场景和前世申敛死去时的天气太像了。
闷热潮湿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让他离开,不要管我们。
但他固执地背起我和女儿,一声不吭。然后,他就倒在了血泊中。
“申敛!”
我紧紧地扒住船舷。
刹那间,大雨倾盆而下,不远处,申敛从水面探出了头,湿漉漉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手里高高举着我的手绢。
我吓得脸色惨白。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
回到岸上,我们走进水亭里避雨,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他把手绢还给我,看到我眼中闪烁着泪花,顿时慌了神,终于开口对我说出了第一句话。
却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不说还好,一说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对他前世死亡的愧疚,沉重的悲哀,以及看到他今生平安富贵的喜悦,千头万绪,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申敛似乎非常害怕我的眼泪,想用衣袖帮我擦眼泪,可是身上却没有一处是干的,只好小心翼翼地围着我团团转。
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申敛突然被人推开,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阴沉的怒吼:“滚。”
我惊愕地看着来人。
“他欺负你了?”
卫宣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和申敛连碰我衣角都小心翼翼的样子截然不同,他熟练地抬手帮我抹去眼泪。
随即转身就要去揍申敛。
申敛冷冷地盯着他。
“不是,有误会,”我急忙抓住卫宣的手腕,“他是我未婚夫。”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和卫宣保持一定的距离,问道:“兄长怎么突然来临安了?”
我这一称呼出口,申敛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卫宣的神情却不太好看。
申敛似乎对京城的事情很了解,微微一笑:“想来这位就是卫家的兄长吧,远道而来,是小弟失礼了。”
在别人面前,申敛举止得体,不卑不亢。
卫宣却失去了风度,语气不善地说:“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假惺惺地客气。”
申敛面不改色地说:“以后这也是迟早的事。”
两人目光交汇,仿佛在暗自较劲,幸好二表哥看到雨越下越大,赶来接我们,才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卫家与我家是旧相识,外祖父曾经和卫家的老一辈一起在外地做官。卫宣又认了我做妹妹,大老远地跑来,外祖父便留他在家里暂住。
他是来为王扶桑请医生的。
王扶桑在狱中染上了疾病,一直没有治好,听说临安梅山有一位神医隐居,擅长治疗疑难杂症,卫宣便不辞辛劳地赶来。
“卫公子情深义重,真是难得。”母亲阴阳怪气地感慨道。
卫宣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我只是念及儿时的情谊,不忍心看她后半辈子受苦,等治好了她的病,就送她回家族的老家,从此以亲妹妹相待。”
又是妹妹。他怎么这么喜欢当人家的兄长呢。
我无话可说,欠了欠身,告辞回房。
走到游廊小桥上,卫宣追了上来,他说他并不想娶王扶桑,之前的那些举动只是为了赌气,前世的遗言也是在气头上说的,因为我从陇城回来后一直对他很冷淡。
“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在乎我一些。”他声音颤抖着,“红儿,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
不放心。
我表面上故作平静豁达,但内心的裂痕却逐渐显现出来,我嘲讽地看着他。
“所以那时你把我和你的女儿丢在战乱的城里,就很放心了?”
我提醒他:“念念才四岁,饿得连妈妈都叫不出来了。”
他愣住了。
我走近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该记住的过错都忘了,该对我好的事情,却一件都没做呢?”
看着他被那些故意逃避的罪孽刺激得脸色苍白,我退后一步,声音冰冷地说。
“你明明知道我母亲不久后会突发急病,所以我一到临安就想尽办法把徐先生从梅山请来了。”
多年的委屈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京城有那么多御医都治不好她的病!你偏偏要来和我抢。卫宣,你想让我在乎你,可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呢?”
他摇了摇头。
“……我不抢了,红儿,我……”他眼中含着泪水,“我只是想找个借口见你一面,我怕一松手你就真的嫁出去了。”
他的神情已经陷入了偏执:“我对你们母女犯下的错,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上天才给我这个机会来弥补。我们注定是一对,你难道不想让儿女再次回到我们身边吗?”
提到孩子,我的心猛地一痛,果断地甩开他的手。
“如果还是你当父亲,想来他们也不愿意投胎到我肚子里了。”
卫宣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要摔倒。
那天的那场骤雨,让两个人都病倒了。
卫宣留在临安,以忧虑成疾为由迟迟不归京城。
而申敛,是真的旧病复发了。
我让二表哥带着徐先生去给他看病,原来他小时候中了很重的毒,虽然长大后毒素已经散开,但身体的根本已经受到了损伤,发病的时候就像有无数只爪子在挠心一样难受,只能靠忍耐或者饮酒来麻痹自己。
所以前世他才喝那么多酒……
可现在的他却滴酒不沾,宁愿忍受病痛的折磨。
二表哥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一直都不想成为一个只知道喝酒的废物。当初他的继母下毒,把他从一个神童变成了傻子,被人嘲笑了整整十年。”
庭院里的杏子成熟了,却没有人去采摘,一两颗掉落在地上,被雨水和泥土掩埋。
“他也想努力考取功名,可是申伯父突然去世,他不得不守孝三年,耽误了太多时间。后来申家族长年纪大了,家里的大小生意都需要他来支撑。”
他在秦楼楚馆写下的那些悲伤的诗词,通过歌女的传唱,传遍了淮河两岸。
他满腹才华,却只能寄托在这些靡靡之音中,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和失落呢?
我默默地垂下头,走到杏树下,这时二表哥突然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说:“阿妹你猜猜我今天去看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我推开他的头,没好气地说:“让你去问问徐先生有没有根治他病情的办法,你不去,净在这里看人家的笑话,你还算他的朋友吗?”
二表哥拉长声音说:“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可能忍了,竟然咬牙坐起来写经义,那拼命读书的样子,把我都吓了一跳!”
说完,二表哥又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
“你猜猜他为什么这么用功?”
我捂住耳朵。
二表哥的声音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喋喋不休地说。
“还不是因为碰到了情敌,他知道卫家的那个哥儿有爵位可以继承,还考取了进士,这下可把他刺激到了,连病魔都得往后排了!”
我转过身去,脸颊绯红,二表哥还在后面追着念叨。
“阿妹呀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既然接受了人家,就不能抛弃他哦,如果你要是回过头跟卫哥儿走了,申敛非得气死不可,你信不信?
“就说前几天吧,人家好心讨好你,帮你捡手绢,结果你一哭,把人家弄得浑身湿漉漉地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抓着我问,『为什么?妹妹为什么哭?』
“我哪知道呀!
“我只能安慰他,『兄弟,不好意思啊,女孩子都是水做的,我那妹妹更是西湖成精了,你得习惯点,等她嫁进来,有你受的呢!』”
你才像鸭子成精了呢,满嘴废话。
我又羞又恼,踮起脚尖拽下旁边一根沉甸甸的树枝,摘了一颗还未成熟的杏子,塞进他嘴里。
二表哥的脸都扭曲了。
“呸呸呸!”
终于安静了。
徐先生回来后,我赶忙去找他。
“麻烦先生了,不知道申公子的病有没有根治的办法?”
在内堂里,徐先生放下药箱,摸着胡须沉思了片刻:“不太好说。”
我低下头。
外祖父和母亲本来就对这门婚事犹豫不决,如果申敛的病治不好,这门婚事可能真的要泡汤了。
我咬了咬嘴唇,心里纠结着该如何应对,谢过先生后便打算离开。
“姑娘。”
徐先生在我身后叫住了我。
他突然提到我去梅山请他出山的事情,问道:“你还记得我为什么答应跟你出山吗?”
我回忆了一下,斟酌着说:“先生说……是因为一个梦。”
他点了点头,背着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踱步:“那个梦连续做了好几天,直到你来找我,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他背对着我。
“我原本是个渔樵之人,隐居江湖多年,虽身怀医术,却不为人知。姑娘突然找来,还笃定我能治病。”
我心头一震,瞬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梅山的徐先生,其大名是在十几年后的兵乱时期才传遍天下。那时,军中将士饮用了被胡人恶意投放时疫尸体污染的河水,霍乱肆虐,百姓深受其害。
于是,徐先生毅然出山,投身军营成为一名军医。后来,他阴差阳错被胡人俘虏,好在申敛不顾性命将他救回,并带到陇城。
有这般救命之恩,徐先生一直视申敛如己出。
那时,我时常看到徐先生白发苍苍,胡须花白,佝偻着背,气冲冲地把申敛从酒馆里拽出来。
如今联想到申敛身上的毒,可想而知,当年他在军中拼命厮杀,承受着巨大压力,无法压制痛苦,只能借酒消愁。
有一次,黄昏时分天色渐暗,申敛喝醉了,徐先生年事已高,两人不小心掉进了水沟。还是孩子们在门口玩耍时看到,大声叫我,我们才一起费劲地把他们抬回家。
有时候,我有感于徐先生高尚的医德,卫宣托人从外面送来的粮米,我会悄悄留下一些自己的口粮,趁没人的时候,放在徐先生和申敛家的后门。
后来,城破之时,生死攸关,徐先生和申敛都选择留在城里。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日子太苦了,徐先生年迈体弱,终究没能挺过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先生,是申敛匆忙把我背到他身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帮我接好了被胡人踩断的手。
可这些过往之事,又怎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呢?
我陷入了沉默。
徐先生似乎也不在意答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在那些梦里,姑娘和我有几段缘分,申家这小子也没少让操心啊。”
我一愣,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徐先生摆了摆手,说:“是让你别担心。这小子还年轻,比梦里的时候要好治得多。”
他还让我对母亲的身体放宽心,平日里让她少发脾气,按时吃药调养身体就没问题。
这接连而来的转机,让我怎能不开心呢?
“多谢先生!”
我跑出去,都不知道该找谁分享这份喜悦。
我又跑回来,激动得难以自持,再次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
这次我真的跑出去了,我要去告诉母亲,申敛会没事的,我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风声中,隐约传来徐先生无奈的笑声和叹息声。
“都还是孩子啊。”
申敛感觉自己状态不佳。
自从见到从京城来的卫宣,再看看自己没什么功绩和名声,还被病魔缠身,他心里便涌起一股自卑之感。
这种情绪并不强烈,却如影随形,让他时刻都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痛苦,但又不至于到寻死的地步。
于是,他对前来探望安慰他的叔伯婶娘说:
“我比不上卫宣。她肯定不会选我了。”
几位婶娘很是心疼他,纷纷劝说道:
“嫁人又不是选官员,楚姑娘和你都已经定亲了,你赶紧把病治好,把姑娘娶进门才是正事。”
“是啊,姑娘家都喜欢长得好看的,哥儿生得这么俊俏,怎么都不会输在这张脸上!”
申敛喃喃自语道:“她喜欢吗?那她为什么哭呢?”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婶娘一时语塞,犹豫了片刻,赶忙哄他:“肯定是心疼你啊!那么深的水,还打着雷,你跳进水里,她能不担心吗?”
心疼他。
心疼他。
心疼他。
申敛仿佛听到了圣旨一般,猛地从书堆里跳起来。原本骨缝里的病痛变成了丝丝酸麻,让他浑身都软绵绵的,陶醉其中。
他恨不得立刻让婶娘叔伯们去跟楚夫人商量把婚期提前。他等不及到明年了,万一姓卫的那家伙使什么坏心眼把楚红勾走,那他真的要上吊了。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男人光长得好看有钱可不行,得有能力保护好妻子,让妻儿一辈子不受委屈才行。
只有先考取功名,当上大官才行。他回想起昨晚做的噩梦,因为申家没人在朝廷当官,导致树大招风,那么大的家产都被贪官盯上了。后来他为了保护族人,不得不去从军。
而楚红嫁的那个丈夫对她也不好。他心心念念的宝贝在别人那里受尽折磨。
仅仅是一个梦,就让申敛气得想杀人,如果真的发生了,那还得了。
他心想,不行不行,他得赶紧备考,一路过关斩将,通过春闱考试,取得名次才有资格和楚红成亲。
家人们看着他在那里自言自语,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又舒展眉头,然后又像打了鸡血一样,继续奋笔疾书。
这时,角门突然有人来传话:
“楚家姑娘让人摘了一篮甜杏送来,说是给公子病中尝尝鲜!”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申敛像一阵风似的跑到门口,精神焕发,仿佛吸了一口仙气。
那小篮子非常精致,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东西。
杏子黄澄澄的,下面压着新鲜翠绿的叶子,让人看了直流口水。
一旁的申伯父见状,伸手拿了一颗杏子,正准备尝尝,却被申敛抢了过去,申敛小心地把杏子放回篮子里,显得很小气。
“大伯想吃就让人去买,别把我的弄坏了。”
申伯父尴尬地搓了搓手指,看着申敛得意的背影,有些担忧地嘀咕道:
“好不容易把傻病治好了,怎么又添了新毛病?这情种可不好治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篮杏子起了作用,申敛大半年来进步神速,一路考中了举人,学堂里的先生都惊叹不已。
申敛的舅妈看了很眼红,逼着二表哥每天刻苦学习。现在二表哥一听到“申”字就头晕目眩,恨透了申敛。
因为这件事,二表哥连申敛给我写的信都不愿意帮我送了。
和我这点小烦恼相比,卫宣在临安一直待到秋天,最终还是熬不下去了。
他和王姑娘之间可能感情出了问题,王姑娘哭哭啼啼地来找他时,他眼中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我对这种神情很熟悉,就像前世他刚娶我时的样子。
原来他也不是真的那么爱王扶桑,只是因为她死得早,而且是为他而死,所以他那高高在上的征服欲得到了满足。
他得到了这个女子永恒的爱,却无法给予回应。
而想要赢得我的欢心太容易了,所以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过如此而已。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曾经被我奉为神明的男人。我曾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努力抹去他身上冷漠的痕迹,却再也看不到当初在御街让我一见钟情时那种清朗的模样了。
原来,他只不过是世俗中那些自私薄情的男人之一罢了。
我爱上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还用妻子的忠贞去塑造他、崇拜他,把他当成我的全部。
直到这段婚姻破灭,我才看清了婚姻的真相。
不要去爱一个想象中的丈夫,而是要去爱真实的人,去爱那个本来就很好的人。
卫宣临走之前想见我一面,他托人传话,说他安顿好王扶桑之后还会再来临安,还附上了一叠厚厚的信件。
我看都没看,直接接过来扔进了火炉里。
传话的小厮试探着问:“姑娘有话要带给卫公子吗?”
我摇了摇头。
我静静地看着炉火将纸张烧成灰烬,化为尘土。
前世他临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他再三哀求,不是为了他和王姑娘的姻缘,而是把外放启程的日子推迟到了第二年。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喜事也接踵而至。
申敛在殿试中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很快就要进入翰林院任职了。他把家里的生意交给叔伯们打理,打算在临安举行完婚礼后,再和我一起回京城。
母亲自然没有意见,只是笑着说折腾了一番,最后还是回到了老地方。
我出嫁那天,母亲为我梳头,慈爱地提醒我等会儿不要哭鼻子:“妆花了就不好看了,我们红儿要开开心心地嫁给如意郎君。”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对着镜子微笑。
没想到眼看着吉时快到了,二表哥突然犯起了毛病,起不来床,一时间找不到背我出门的人,舅舅急得直头疼。
“这小子真是捣乱,等不及喝喜酒,昨晚就和申家的小伙子们拼酒到半夜,这时候上哪儿再去找个兄长啊?”
这时,一直沉默的卫宣站了出来,说:“我来吧。”
他以兄长的名义陪送了一百二十抬嫁妆。
喜庆的音乐响起,梅树上长出了新叶,墙头上的石榴花鲜艳夺目。
我盖上了红盖头,遮住了眼睛。
我趴在卫宣清瘦的背上,假装不知道他是谁,他也没有说话。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很是平稳。
就在他把我放进花轿的时候,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那不是我的眼泪。我平静地擦去了眼泪。
花轿穿过大街,来到了申家。
申敛牵着我的手走进家门,小心翼翼的。洞房里的热闹结束后,夜幕降临,他满脸通红地掀开我的盖头,眼神温柔似水,眼皮就像抹了胭脂一样红。
这时,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娶我。
申敛靠过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讲述了几年前他跟着叔伯去京城的事情。
元旦那天,御街上举办游园盛会。
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纪,他在灯火辉煌中看到了我,瞬间心动不已,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红帐落下,人影相依。
屋外烟花绚烂,屋内香炉中的香气渐渐消散。
从今往后,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以后待在窗前,也不必再问寒梅是否开花。
【全文完】
来源:雾里寻梦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