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村口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刺啦刺啦几声后,李书记那熟悉的嗓音传遍了整个水口村:“各位村民请注意,今天上午十点在村委会召开拆迁动员会,请大家准时参加……”
天还没亮,村口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刺啦刺啦几声后,李书记那熟悉的嗓音传遍了整个水口村:“各位村民请注意,今天上午十点在村委会召开拆迁动员会,请大家准时参加……”
我妈站在院子里晾衣服,头也不抬地说:“你爸要是还在,哼,村里不敢这么霸道。”
晾衣绳是去年换的尼龙绳,但挂钩还是我爸二十年前钉的铁钩,已经锈迹斑斑。我妈晾衣服时总有个习惯,左手拿着竹竿,右手叼着一根晾衣夹。那根竹竿是我爸生前砍的,表面已经发黄开裂,但我妈坚持不换。
“妈,李书记是干实事的,村里这几年变化多大。”我挠着头发说,刚起床的我还穿着前年过年时买的、已经洗得发白的格子睡衣,上面还沾着昨晚炒菜时溅的油星。
“实事?”我妈停下手中的活,扭头看了我一眼,“你瞧瞧咱家门前这条路,下雨天积水没过脚踝,修了三年都没见动静。倒是村东头李书记他妹婆家那条路,去年就铺上了水泥。”
我不想跟我妈争辩。村里的事情谁家没有意见?但不能否认这几年村容村貌确实好多了。我家这个祖宅修了有七八十年了,的确该拆了。
墙角的老钟”咔哒”一声,指向了八点。那是我爸的老物件,走时不太准,我妈却从不允许我调整或换电池,每次只是轻轻擦拭表面的灰。
村委会挤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塑料凳子的味道。窗户开着,但风像是嫌弃这里一样,就是不肯进来。办公室墙上贴着”美丽乡村”的宣传画,一角已经卷了起来,露出下面泛黄的旧标语。
李书记站在讲台前,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领子有点发旧,袖口却熨得笔挺。我听村里人说,李书记每次开会都要提前熨衣服,就算是在三伏天。
“各位父老乡亲,”李书记拿着一份文件,眼镜片上反射着阳光,看不清他的眼神,“县里决定把咱们村列入美丽乡村示范点,这是好事啊!首先要整治的就是村中心区域的危旧房…”
话音未落,台下就嗡嗡地议论开了。
“危旧房拆了能赔多少?”
“听说每平米八百?”
“才八百?城里都一千五了!”
李书记咳嗽了一声,会场安静下来。他掏出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手帕的一角绣着”爱国”两个已经褪色的字,据说是他母亲年轻时绣的。
“补偿标准都在这儿,”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一楼砖混结构每平米八百五,二楼八百,土坯房五百。另外,宅基地面积按照每平米两百补偿。”
我坐在角落里,算了算我家那个老宅子,怎么也得赔个二十万。我家的老宅虽然年久失修,但地基打得实,还是我爷爷那辈请了镇上有名的师傅一锤一锤砸实的。房子虽旧,但占地面积不小,前后院加起来近两百平。
“李书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排传来,我一回头,是我妈,“我家祖宅不拆。”
整个会场的人都扭头看向我妈。她今天特意换了一件深蓝色的褂子,那是我爸生前最后一个春节买给她的,平时舍不得穿,今天却穿出来了。
李书记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却依然平和:“张大姐,村里统一规划,为了大家的利益…”
“我家宅子底下埋着祖上的骨灰盒,这是风水,动不得。”我妈站起来,腰板挺得笔直,手里握着她常带的那把旧蒲扇,扇子上绘着一只褪色的鲤鱼。
我有些尴尬,赶紧拉了拉我妈的衣角。我家哪有什么骨灰盒埋在地下,我妈这是信口开河。
李书记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点点头:“这个情况我们可以特殊考虑,先做个考古勘测,如果真有文物…”
“不用勘测,我家不拆就是不拆。”我妈打断他,转身就往外走。
村委会的大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似乎在替我妈表达不满。
回家的路上,地上的水洼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一条黄狗懒洋洋地躺在路边的阴凉处,见我们过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妈,你干嘛呢?哪来的骨灰盒啊?”我小声问道。
我妈哼了一声:“咱家祖上确实有讲究,你爷爷生前说过,宅基地动不得。”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我叹了口气,“再说了,李书记也不是坏人,村里这几年变化多大啊。”
“那你去签字拆房子吧,我不拦你。”我妈加快了脚步,老花镜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们家的老宅子坐落在村中心,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清代建筑之一。虽然年久失修,但那雕花的门楣、厚重的横梁都透着岁月的沧桑。后院有一口老井,据说打井时曾挖出过几片瓷器碎片,我爸说那是宋代的,但谁也没当回事。
“当年你爸修理屋顶时,在横梁上发现过一些字迹,他拓下来给县文化馆的人看过,人家说可能有点年头,但也没当回事。”我妈突然说道,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什么字迹?我怎么不知道?”我一愣。
“你那时候在城里读书,哪里知道家里的事。”我妈白了我一眼,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已经泛黄,但摸上去还是软软的,应该是常被人拿出来看。
我展开布包,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宣纸,上面有模糊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出”嘉庆”二字。
“这是……”
“你爸临走前交代我好好保管,说这可能是咱家祖上留下的重要东西。”我妈的眼圈有些发红。
我爸去世已经三年了,突发心梗,走得很突然。他生前是个木匠,对老物件有种特别的感情,家里的木制家具几乎都是他一锤一凿做出来的。
晚上,李书记登门拜访了。他提了两瓶酒和一条烟,烟是中华,酒是五粮液,看来是有备而来。
我妈端出了去年腌的咸菜和几个简单的家常菜,还有一壶自家酿的米酒。那酒是按照我爸的配方酿的,带着一股特殊的清香。
“张大姐,”李书记放下筷子,直奔主题,“您家的拆迁问题……”
我妈打断他:“李书记,我家不拆。”
李书记没生气,反而笑了:“张大姐,您看咱村这几年的变化。新修的村道,路灯,垃圾分类,这不都是为了大家过上好日子吗?您家这房子确实年头久了,安全隐患不小啊。”
“我住了一辈子,没见哪里不安全。”我妈倔强地说。
李书记转向我:“小张,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明白发展的重要性吧?”
我有些尴尬:“李书记,我也劝过我妈,但她就是不同意。”
李书记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这是补偿协议,按照您家的房屋面积和结构,可以补偿二十一万六千元。另外县里给每户额外补贴五万元安置费。张大姐,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啊。”
我妈看都不看那些文件,只是默默地收拾碗筷。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盖过了李书记的声音。
临走时,李书记把文件留在了桌上:“张大姐,您再考虑考虑。明天我让工作组的同志再来跟您聊聊。”
门关上后,我妈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轻轻”哼”了一声:“二十万?这房子是你爷爷留下的,你爸守了一辈子,就值这些钱?”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工作组轮番登门,就是不见我妈松口。
村里已经有不少人签了协议,拆迁工作即将开始。有几家领了钱,高高兴兴地去县城买了新房。也有人在村里新划的宅基地上开始打地基,准备建新房。整个村子热火朝天,只有我家这个老宅子,像一块顽石一样,矗立在即将变样的村庄中心。
第五天,李书记又来了,这次没带酒和烟,但带了一位穿着正装的中年人。
“这位是县文物局的赵局长,”李书记介绍道,“听说您家房子年代久远,想来看看。”
赵局长戴着眼镜,一脸严肃,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不停地记着什么。他仔细查看了我家的门楣、横梁,又去后院看了那口老井。
“李书记,这房子不能拆。”赵局长的语气很肯定。
李书记愣住了:“为什么?”
“这是清代中期的建筑,门楣上的雕花、横梁上的纹饰都很有特色。特别是后院那口井,很可能是宋代遗留下来的。”赵局长说着,看向我妈,“大姐,您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我妈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好像是木匠。”
“那就对了,”赵局长点点头,“从房屋的结构和工艺来看,确实是出自木匠世家之手。”
他转向李书记:“这处院落很可能是区域性文物点,需要保护,不能拆除。”
李书记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赵局,咱们村的规划…”
“规划可以调整,文物不能毁。”赵局长的态度很坚决。
我妈坐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闪着光。
一周后,李书记再次来到我家,这次他捧着一张红彤彤的证书。
“张大姐,恭喜您,您家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了。”李书记的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县里决定在村规划中保留您家的院落,作为村史馆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点。”
我妈接过证书,手有些颤抖。证书上赫然写着”清代木匠世家院落”几个大字。
“另外,”李书记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这是县里拨付的文物保护补贴,一次性五十万元。以后每年还有两万元的维护费。”
我妈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书记坐下来,语气缓和了许多:“张大姐,您家祖上确实有本事啊。赵局长说,您家的院落是研究清代民居建筑的重要实例。横梁上那些被您丈夫发现的字迹,是当年木匠留下的施工记录,很有历史价值。”
我看着我妈,她的眼眶湿润了。
“我家真的这么值钱?”我妈小声问道。
李书记笑了:“不是钱的问题,是文化的价值。以后村里的旅游发展,您这个院子会成为一个亮点。到时候,您不仅能拿到保护补贴,还能参与旅游收益分成。”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旅游?我们村?”
“对啊,”李书记拿出一份规划图,“县里已经把咱们村列入乡村振兴示范点,准备打造以明清建筑为特色的旅游村。您家这个院落,正好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观点。”
秋天到了,村里的拆迁工作已经完成,新房也陆续开始建设。我家的老院子被一圈红色的围栏围了起来,门口立着一块牌子:“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每天都有工作人员来测量、记录、拍照。我妈被聘为文物保护志愿者,负责讲解院落的历史。她把我爸留下的那些木工工具都整理出来,摆在前厅展示。
有一天,我在整理后院的杂物时,在老井旁发现了一个小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些发黄的纸张和几枚铜钱。纸上有我爸的字迹:“老宅是祖上留下的宝贝,切不可轻易变卖或拆除。井下三尺有宋代窑址,横梁上有雕工秘传。他日必有用处。”
我拿着铁盒去找我妈,她接过来看了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爸生前总说这房子有古怪,我还以为他是舍不得祖产……”我妈擦了擦眼泪,“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
村里的变化越来越大,新修的村道两旁种满了花草,每家每户的新房都统一了风格,远远望去,像一幅美丽的水墨画。唯独我家的老院子,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成了这幅画中最为醒目的一笔。
李书记现在经常来我家坐坐,有时候还带着县领导来参观。他总是感慨:“张大姐,多亏了您的坚持,咱们村才保留了这么珍贵的文化遗产。”
我妈每次只是笑笑,然后递上一杯自家酿的米酒。那酒,还是按照我爸留下的配方酿的。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当初李书记强推拆迁计划,是因为上级给了硬指标,要在年底前完成村容整治。他压力很大,所以对拆迁特别着急。但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文物的价值。当赵局长确认我家是文物后,他第一时间就调整了规划,把我家院落作为村里文化建设的亮点。
有时候,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墙角那个老钟,听着”咔哒、咔哒”的声音,恍惚间似乎看到我爸坐在门廊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我妈常说:“你爸啊,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
我想,或许不只是先见之明,更是一种对传统、对家园的坚守和敬畏。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有些东西,值得我们用心去保护和传承。就像我家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院子,承载着的不仅是一家人的回忆,更是一段珍贵的历史。
最近,村里又有了新变化。县里决定把我家老院子周围的几户人家也保留下来,打造一个小型的古村落景区。那些原本已经签了拆迁协议的村民,纷纷要求返还老房子。
李书记拿这事没办法,只好一家一家做工作。有天晚上,他喝多了,在我家门口感慨:“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先做文物普查,再定拆迁计划。”
我妈递给他一碗醒酒汤,轻声说:“书记啊,发展是好事,但根不能断。咱们农村的根,就在这些老房子、老物件里。”
李书记点点头,若有所思。
母亲站在月光下,背影显得格外坚毅。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宁愿放弃二十万拆迁款,也要守住这个老院子。
因为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