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荒坟谁的啊?怎么年年有人来?”我听见村里几个年轻人说话。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王婶。她跪在一座无名坟前,头发已经花白了,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腰弯着,像是被岁月压弯的老树。
春来了,山坡上的杏花开了一片又一片,像是撒上了一层碎雪。我背着铁锹走上山坡,准备给父亲和爷爷扫墓。
“这荒坟谁的啊?怎么年年有人来?”我听见村里几个年轻人说话。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王婶。她跪在一座无名坟前,头发已经花白了,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腰弯着,像是被岁月压弯的老树。
王婶今年应该有六十多了,在我们村,她的名字几乎和”寡妇”是同义词。三十年了,从她三十出头守寡开始,她就再没嫁过人。村里老一辈的人都说,王婶年轻时候长得好,又能干,有的是人来提亲,可她愣是一个都没答应。
我爹生前总说:“老实讲,像王寡妇这样的,放在村里谁不想娶回家?那手艺,那勤快劲儿,别提多值钱了。”
见她那样子,我也不好打扰,就绕过去往前走。谁知那些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朝王婶那边看,还指指点点。不知怎的,我心里一阵不痛快,就走过去喝斥了他们几句。
“咋的,老侯,你跟王寡妇有啥关系啊?”一个年轻小伙子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没搭理他们,径直走到王婶旁边。
“王婶,我来了。”我轻轻地说。
王婶像是从梦中惊醒,抬起头来看我,眼睛红红的。她今天没带酒,这倒是稀奇事。往年清明,她总会带上半斤白酒,一个人坐在这荒坟前自斟自饮,然后醉醺醺地回去。村里人都说她怪,可谁也没真的去管过她。
“侯子啊,你爹的坟都拾掇好了?”王婶揩了揩眼角。
“嗯,爹和爷爷的都好了。”我说。
王婶点点头,又看向那荒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年年过,年年过,可有些事过不去啊。”
这话不像是对我说的,我也不好接,就蹲下来帮她把坟前的几株野草拔掉。荒坟很简陋,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一块风化的石头立在那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个”张”字。
回家路上,我和王婶一前一后地走着。她走得慢,像是故意拖延着什么。山路崎岖,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紧过去扶她。
“侯子,你今年多大啦?”她突然问。
“四十三了。”
“四十三啊……”她的声音有点飘忽,“你爹要是活着,也该七十出头了。”
我有点意外,王婶很少提起我爹。在我的记忆里,王婶和我家来往不多,除了村里红白喜事碰面,平时几乎没什么交集。她住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两地隔着半个村子。
“王婶,那坟到底是谁的啊?”我忍不住问。
王婶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表情,然后摇摇头:“死人的事,别多问。”
看她不愿说,我也不好再追问。走到村口,她突然说:“明天上午有空吗?来我家帮我钉个橱柜门,松了。”
王婶平时很少麻烦人,这一请我倒有些意外。我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工具去了王婶家。她家是村里老式的土坯房,进门一股槐花香,原来院子里的老槐树开花了,花瓣落了一地。王婶正在院子里摘菜,见我来了,招手让我进屋。
“橱柜门在厨房,你看看。”她说完又回去继续择菜。
我进了厨房,看到橱柜门确实松了,螺丝都锈得差不多了。我拿出工具开始修理,不经意间发现橱柜里放着一个红色的小木盒,盒子很旧了,上面落了一层灰。
“修好了没?”王婶端着菜进来,看到我的目光落在那木盒上,脸色微微一变。
“马上好。”我赶紧低头继续干活。
修完橱柜门,王婶留我吃午饭。说来奇怪,我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在王婶家吃饭。她做了几个家常菜,手艺确实不错。饭桌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是村里的闲事。
吃完饭,王婶突然说:“侯子,你知道我为啥不改嫁吗?”
我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村里关于王婶不改嫁的传言有好几种版本,有说她对亡夫情深义重的,也有说她年轻时候跟人有私情差点被抓到,因此看破红尘的。
“我猜,是为了守住一份情吧。”我试探着说。
王婶闻言轻笑一声:“情啊,这东西说不清的。”她起身去厨房,端出那个红色木盒,放在桌上,“你爹没跟你说过我和你家的事?”
我摇摇头。我爹生前话不多,对过去的事更是少提。
“那就怪了。”王婶似乎有些意外,然后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这种事,谁愿意提啊。”
她慢慢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几张泛黄的照片和一本发黄的小册子。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认得吗?”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合影,照片上有四个年轻人,站在一棵大树下。我一眼就认出了年轻时的父亲,他旁边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还有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应该是年轻时候的王婶,另一个则是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这是……”
“八十年代初的照片了。”王婶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你爹,这是我,这是你娘,这个是……张根生。”
我愣住了。我娘在我三岁那年就去世了,我对她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爹也很少提起她。而张根生这个名字,我完全没听说过。
“张根生是谁?”
王婶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他是我初恋,也是昨天那个坟的主人。”
接下来的故事,让我如坠云雾中。
王婶说,那是1978年,她和张根生是在一个青年会上认识的。那时候刚改革开放,村里成立了青年小组,定期组织文艺活动。张根生是村里几个知青中唯一留下来的一个,很会拉二胡,一首《二泉映月》拉得让人心碎。
“我和你娘都是村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他教我们唱歌跳舞,你爹那时候是小队长,也常来活动室。”王婶的语气里带着怀念,“我们四个年轻人,常在一起排练节目,慢慢地就熟悉了。”
故事很俗套,却也很真实。张根生和王婶相爱了,你爹和我娘也日久生情。两对恋人,在那个物质匮乏但感情丰富的年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我和张根生定了亲,准备第二年结婚。你爹和你娘也在张罗着婚事。”王婶从木盒里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剪纸,上面是个大大的”喜”字,“这是张根生亲手剪的,他手很巧。”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王婶的眼神暗了下来:“后来……出事了。”
那是1979年夏天,村里组织青年突击队去修水库。张根生、我爹和村里几个小伙子都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半成品的水坝溃决。混乱中,我爹落水了,张根生去救,结果……两人都没能及时上岸。
“水库决堤的水冲到了十里外,等找到人的时候,你爹昏迷不醒,张根生……”王婶的声音哽咽了,“他为了救你爹,自己没了命。”
我心里一震。原来我爹命是张根生救的。
“医生说你爹伤得重,能不能醒过来都不知道。”王婶继续说,“那段日子,你娘每天都去医院照顾,我……我去给张根生守灵。”
话说到这儿,王婶拿出木盒里的那本小册子,轻轻翻开:“这是张根生的日记,他走后,我一直留着。”
她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和老侯又去县城开会了。回来路上,他跟我说他喜欢秀芝,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笑他,堂堂小队长,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他说他怕被拒绝,那样以后见面多尴尬。我答应他帮忙试探,毕竟我和小翠(王婶的名字)关系好,或许能打听到点什么……”
王婶合上日记本,眼中闪着泪光:“你爹在医院昏迷了一个多月,你娘寸步不离地照顾。那时候,我刚刚把张根生安葬在山上,每天魂不守舍的。”
日子就这么难捱地过着,直到三个月后,我爹终于醒了,却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尤其是关于水库那场事故的记忆。
“医生说是脑部受伤导致的选择性失忆,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了。”王婶苦笑道,“你娘和我们都觉得,这或许是好事。不记得,就不会自责。”
我爹醒来后,村里准备补办他和我娘的婚礼。而王婶,则独自守着那份未完的爱情,日复一日地去山上看望那个已经长眠的人。
“你爹结婚那天,我去山上给张根生上了香,跟他说,以后我就是他媳妇了,这辈子都是。”王婶的脸上有种平静的坚定,“我知道这话傻,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村里人都以为王婶是因为痴情,才一直不嫁人。可谁也不知道,她守的不仅是一份爱情,还有一个秘密。
“你娘去世那年,你爹喝醉了,跑到我家来,说他想起来了,想起水库那天的事了。”王婶的声音很轻,“他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说他没资格活着,说他该去死……”
那天晚上,我爹终于想起了全部真相:水库决堤那天,他和张根生一起落水,张根生本可以自己先爬上岸,却执意要先救他。最后一刻,张根生松开了抓着木板的手,把唯一的生机让给了我爹。
“你爹痛苦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又忘了。”王婶叹了口气,“医生说,这可能是他潜意识的自我保护。从那以后,每隔几年,他就会想起一次,然后又忘记。每次想起来,他都会来找我,跟我说同样的话,然后第二天,一切又回到原点。”
我震惊地看着王婶:“所以,这三十年来……”
“是啊,这三十年,我不仅守着对张根生的承诺,也守着你爹的秘密。”王婶的眼中含着泪,却又带着释然,“你娘在世时,我怕真相会伤害到她;你娘走后,我怕真相会毁了你和你爹的关系。现在你爹也走了,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
窗外,老槐树的花香飘进来,有几片花瓣落在桌上。王婶伸手轻轻拂去:“你知道吗,这棵槐树是张根生种的。他说,槐花香,能驱邪避祟,保佑平安。”
从王婶家回来,我像是做了一场梦。第二天清早,我又去了山上,站在那个无名坟前,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月后,我在那座坟上立了一块新的墓碑,上面刻着”张根生之墓”,下面是他的生卒年月,还有一行小字:“舍己救人,大爱无疆”。
王婶知道后,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又过了半年,我到王婶家送些自家种的蔬菜,发现门锁着。找邻居打听,说王婶一早就出门了,说要去县城办事。
直到傍晚,王婶才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
“侯子,我想跟你说件事。”她站在院子里,脸上有种释然的神情,“我准备去外地住一段时间,我侄女在省城,一直让我过去住。”
我有些意外:“王婶,你不是一直说死也不会离开村子吗?”
她笑了笑:“是啊,我曾经以为我会守在这里一辈子。但现在,我想,张根生会理解的,你爹也会理解的。”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酸涩:“您是准备……重新开始?”
王婶摇摇头:“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换个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张根生生前总说,想带我去看看大城市,看看大海……现在,我想替他去看看。”
临走前,王婶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房子就交给我照看了。她还特别叮嘱我,定期去给院子里的槐树浇水。
“槐树活得长,说不定能活到我回来。”她说这话时,眼里有光。
王婶走后,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是去找相亲对象了,也有人说她是受不了寂寞要改嫁。我没有解释,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秘密。
三个月后,王婶寄来一张明信片,是海边的风景。背面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看到大海了,很漂亮。”
我把明信片夹在了父亲的相册里,就在那张四个年轻人的合影旁边。
又过了半年,王婶回来了,带回来一身海风的气息和几分从未有过的轻松。她说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大海,爬了山,还去了张根生曾经向往的北京。
“我想通了,”她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对我说,“活着,就是对逝去之人最好的纪念。”
第二年清明,我和王婶一起去扫墓。先是我父亲和爷爷的坟,然后是那个不再无名的张根生之墓。王婶带了一壶酒,倒了三杯,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敬张根生。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轻声对着坟墓说,“以后我会记得你,但不再用酒来祭奠。因为你说过,活着就要好好活,开开心心的。”
回村的路上,春风吹拂,杏花纷飞。王婶走在前面,背影不再佝偻,那道曾经被岁月和秘密压弯的脊梁,如今挺直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王婶,我爹临终前,有没有……”
“有,”她没等我说完就点点头,“那是他最后一次想起来。他让我转告你,他很抱歉没能亲口告诉你真相,但他希望你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怎么开始,而是怎么结束。他说,张根生教会了他如何勇敢地活,也教会了他如何有尊严地死。”
听到这里,我眼眶湿润了。
“侯子,你爹是个好人,张根生也是。”王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我,只是个见证者,见证了他们的友情,见证了生命的意义。现在,我把这个见证交给你,希望你也能记住:人活一世,不在长短,而在厚度。”
村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香气四溢。王婶抬头看着那些白花,脸上浮现出安详的微笑。
“你知道吗,槐花入药,可以清热解毒。张根生说,这就像人生,经历了苦痛,才能照亮别人。”
我点点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在这个普通的村庄里,在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中,竟然隐藏着如此深厚的情感和如此高尚的灵魂。
而王婶,这个村里人眼中的”寡妇”,这个守寡三十年不改嫁的固执女人,其实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谊,守护着几个家庭的安宁。
有些守候,不需要理解;有些付出,不求回报。这或许就是生活最朴素的真相。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