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是在一个起了薄雾的清晨没的,悄无声息,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我爹说,老死的,寿终正寝。但我知道,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只鸡,是被德顺叔和桂芬婶两口子这半年来的日子,给活活静死的。
桂芬婶家的那只老母鸡,终于不叫了。
它是在一个起了薄雾的清晨没的,悄无声息,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我爹说,老死的,寿终正寝。但我知道,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只鸡,是被德顺叔和桂芬婶两口子这半年来的日子,给活活静死的。
牛角村就这么大,屁大点事儿,半天就能传遍每家每户的饭桌。何况是德顺叔的“风流韵事”。这事儿闹了小半年,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指指点点,再到如今这种死水般的寂静,比吵闹更让人心里发毛。
村里的风言风语,像一把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在德顺叔五十多岁的脊梁上。说他老不正经,看上了村东头的寡妇秀莲。说两人不清不楚,德顺叔三天两头往那边跑,送米送面,还送钱。桂芬婶为此和他闹了多少回,摔了多少东西,村西头都能听见。
可现在,不闹了。什么声音都没了。
德顺叔还是那个德顺叔,每天扛着锄头下地,见了人,憨憨地笑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只是那笑容,像一张贴在脸上的面具,风一吹就要掉下来。桂芬婶也还是那个桂芬婶,利索,爱干净,院子扫得能照出人影儿。只是她手里的活儿,从没停过,搓玉米,纳鞋底,择菜,仿佛一停下来,天就要塌了。
最让我心里发堵的,是那次我从镇上回来,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几个婶子大娘在底下乘凉,看见我,声音戛然而止。其中一个,是我远房的表姨,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小军,你可得劝劝你德顺叔,一把年纪了,别把脸都丢尽了。桂芬多好的人,跟他受了一辈子罪,临老临老,还来这么一出……”
我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因为我见过她们嘴里那个“不要脸”的德女干情。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傍晚,我给德顺叔家送我妈烙的饼。他家门虚掩着,我刚要推门,就听见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德顺哥,这钱……不能再要了。我……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起……”
屋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里面没人了。然后,是德顺叔沉闷的声音,像从胸口里掏出来一样:“拿着。给娃治病要紧。你哥……当年是为了我才没的。这点事,算个啥。”
我愣在雨里,手里的饼被雨水打湿,慢慢变凉。
原来,风流韵事下面,藏着的是人命。秀莲的男人,大壮哥,是德顺叔的拜把子兄弟。五年前,两人一起去山里采石,山坡塌方,大壮哥推开了德顺叔,自己被埋在了下面。
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但他们不知道,大壮哥的儿子,得了要命的病,掏空了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编排的故事,有声有色,香艳刺激。
那天之后,我再看德顺叔,就觉得他佝偻的背上,背着一座山。一座叫“情义”的山。
桂芬婶真的不知道吗?我不敢问。我只记得,有一次我去找德顺叔,他不在,桂芬婶在院里洗衣服。搓衣板的声音又急又重,像是要把衣服搓出个洞来。她看见我,停下来,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睛有点红。
她没看我,盯着院角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说:“小军,你说这人活着,图个啥?”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像是也没想听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年轻时候,图个饱饭。后来,图孩子有出息。现在孩子出去了,又图个啥?图个安稳?呵……”她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安稳日子,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
我落荒而逃。我怕再待下去,会看见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桂芬婶。那个泼辣的,强悍的,能一个人扛起半边天的女人,在那一刻,像个漏了气的皮球。
【引子完】
第一章
德顺叔的“风流韵事”在秀莲的儿子小柱子被送去省城做手术那天,达到了顶峰。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德顺叔就套好了牛车,车上铺着厚厚的棉被。秀莲扶着小柱子,眼圈红肿,却一个劲儿地对德顺叔说“谢谢”。德顺叔没应声,只是闷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牛车的套索,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晨光里微微发抖。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村里已经有人影在晃动了,隔着窗户,隔着门缝,一双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把这三个人照得无所遁形。
桂芬婶没有出来。她家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像一座堡垒。
牛车走的时候,德顺叔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方向,只一眼,就迅速转了回去,扬起鞭子,低喝了一声:“驾!”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德-顺-不-要-脸。
这是我那天去村里小卖部买盐时,听见几个孩子编的顺口溜。他们一边跳着皮筋,一边脆生生地喊,天真而残忍。一个孩子的妈听见了,冲出来照着他屁股就是一巴掌,嘴里却骂着:“瞎喊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默认。
整个牛角村,成了一个巨大的回音壁。德顺叔的“丑事”,在里面来回碰撞,被放大,被扭曲,最后变成了一口黏稠的黑锅,死死地扣在他背上。
我忍不住,去找了桂芬婶。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喂鸡,就是那只后来被“静死”的老母鸡。她撒着谷子,一把一把,很有节奏。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竟有几分祥和。
“桂芬婶。”我喊了一声。
她没回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德顺叔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走了?”她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走了。送小柱子去省城了。”
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只有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然后她又开始撒谷子,说:“知道了。”
“婶儿,”我鼓足了勇气,“村里人说的……你别信。德顺叔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为了还大壮哥的情……”
“情?”桂芬婶突然转过身,手里的谷子“哗啦”一下全撒在了地上。那只老母鸡吓得扑棱着翅膀跑远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烧尽了的灰烬。“什么情?用我们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去还的情吗?用他自己的名声,用我的脸面去还的情吗?小军,你还年轻,你不懂。这世上,有些情,是还不起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像钉子,钉进我的耳朵里。
“他要是心里有我,有这个家,他就该跟我说!他跟我说一句,我桂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说个不字!可他呢?他把我当什么了?当个傻子!一个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的傻子!”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看见她那双总是忙个不停的手,此刻紧紧地攥着,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有情有义,他了不起!”她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一股子凄厉,“那我呢?我算什么?我陪他吃糠咽菜,我给他生儿育女,我伺候他爹娘送终……我这五十年的情义,就活该被他踩在脚底下,让别人看笑话吗?!”
“婶儿……”我慌了,想去扶她。
她一把推开我,力气大得惊人。“你走!你们都一样!都觉得他委屈,他高尚!没人问过我!”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地金黄的谷子,和那只在远处探头探脑的老母鸡,心里一片冰凉。我以为我懂德顺叔的“义”,却从没想过,这“义”的背面,是对另一个人的“不义”。
那天晚上,德顺叔家的灯,一夜没亮。
第二章
德顺叔走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牛角村的风平浪静得可怕。人们不再公开谈论他,仿佛这个名字成了一个禁忌。但越是这样,私底下的暗流就越是汹涌。我好几次看见几个女人聚在一起,一看到桂芬婶走过来,就立刻散开,脸上挂着欲盖弥彰的笑。
桂芬婶变得更沉默了。她每天还是照常下地,干活,回家。只是背影,一天比一天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她开始失眠。好几个深夜,我起夜,都能看见她家厨房亮着微弱的灯光。有一次我没忍住,披着衣服过去,敲了敲她家窗户。
“婶儿,没睡呢?”
窗户里传来她疲惫的声音:“睡不着。烙几张饼,明天吃。”
我隔着窗户跟她聊了几句,说的都是些庄稼收成之类的闲话。她很少搭腔,只是偶尔“嗯”一声。最后,她突然问我:“小军,你说,人要是做错了事,是不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我心里一咯噔,不知道她指的是德顺叔,还是她自己。
我只能含糊地说:“哪能啊。知错能改,不就行了。”
窗户里沉默了。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才飘出一句轻得像叹息一样的话:“有些错,改不了的……”
就在我们都以为这件事会慢慢被时间冲淡的时候,一个消息像惊雷一样,炸响了牛角村——德顺叔在省城被车撞了。
消息是村长用大喇叭广播的。说是伤得不轻,腿断了,人还在医院昏迷着。
喇叭声落下的那一刻,整个村子都静了。前一秒还在田间地头说笑的人们,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愣愣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有震惊,有同情,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解脱?仿佛这场“风流韵事”,终于有了一个惨烈的,可以盖棺定论的结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村东头,桂芬婶家的方向。
我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我跑到她家院门口时,腿都软了。我怕,我怕看到她崩溃,怕看到她哭天抢地,甚至怕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报应来了”的快意。无论哪一种,都让我觉得残忍。
可我什么都没看到。
院门开着,桂芬婶就站在院子中央,还穿着下地的旧衣服,裤腿上沾着泥。她仰着头,望着村口大喇叭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惊慌,什么都没有。
“婶儿……”我颤抖着喊了一声。
她像是没听见。
村里陆续有人围了过来,三三两两,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这下可咋办?”
“桂芬也怪可怜的……”
“唉,自作自受啊。”
这些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桂芬婶动了。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目光扫过围观的每一个人。那目光很冷,很沉,看得那些议论的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关上门,一个人消化这个噩耗。
可几分钟后,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桂芬婶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也打了补丁,但整整齐齐。头发也梳过了,用一根黑色的发绳绑在脑后。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布包袱。
她走到院子中央,停下来,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看啥?”她说,“看我笑话,还是等我哭?”
没人敢吱声。
“他德顺再浑蛋,也是我男人,是娃的爹。”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他倒了,这个家,我得撑着。我去找他。”
说完,她迈开步子,径直朝村口走去。
她的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瘦小的身躯里,仿佛藏着无穷的力量。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地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爹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你桂芬婶,看着不吭不声,其实骨头比谁都硬。当年你德顺叔家穷得叮当响,所有人都劝她别嫁,她眼一瞪,说:“我嫁的是人,不是钱。”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我追了上去。“婶儿,我跟你一起去!”
她没回头,只是说:“你回去吧。家里,村里,还得有人。帮我照看一下那几只鸡。”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通往镇上的土路尽头。
我突然鼻子一酸,眼睛里热乎乎的。我不是为德顺叔,也不是为桂芬婶,我是为他们那被风言风语撕扯得破破烂烂,却依然用最笨拙的方式捆绑在一起的,五十年的夫妻情分。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事,做了,也得背一辈子。
【扎心金句】:“我嫁的是人,不是钱。”
第三章
桂芬婶走了。牛角村的空气,变得更加诡异。
德顺叔的“风流韵事”和他被车撞的“报应”,成了村里人饭桌上最下饭的菜。只是这道菜,如今品起来,多了几分五味杂陈。人们的议论,从一开始的幸灾乐祸,慢慢变成了一种带着叹息的揣测。
“你说,桂芬这一去,是去照顾他,还是去骂他?”
“肯定是去要钱的!听说德顺身上带着好几万,都是准备给那小妖精的儿子的!”
“那可说不准,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像长了草一样,不得安宁。我每天都往村长家跑,问省城有没有消息传来。村长也只是摇头,说那边医院联系不上,只能等。
就在第五天的下午,我正在地里帮我爹锄草,村长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
“小军哥,快,有你家的电话!”
那个年代,村里只有村长家有一部摇把子电话,是全村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
我扔下锄头就往村长家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电话是桂芬婶打来的。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几天没喝水,背景音里是医院特有的那种嘈杂。
“小军吗?”
“婶儿!是我!德顺叔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她疲惫至极的声音:“腿……接上了。命保住了。就是人……还没醒。”
我松了一口气,又立刻揪紧了心。“那……钱呢?”
“带的钱,都交了住院费了。还差一大截。”她顿了顿,说出了打电话的目的,“你能不能……去趟我家,把我那个红木箱子撬开。”
我愣住了。“啊?撬开?”
“嗯。钥匙……早不知丢哪儿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箱子底下,有个铁盒子。你把盒子拿上,送到镇上客运站,交给跑省城那趟班车的王师傅,让他带给我。”
“婶儿,那箱子不是你的嫁妆吗?德顺叔不让任何人碰的!”我急了。那口红木箱子,是桂芬婶的宝贝,也是德顺叔的禁区。我小时候不懂事,想爬上去玩,被德顺叔狠狠骂了一顿,说那是他家的“根”。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桂芬婶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耐烦,“人都要没了,留个破箱子有啥用?快去!我等着用钱!”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村长递过来的斧子和撬棍,站在德顺叔家堂屋里,对着那口雕花的红木箱子,半天没敢下手。箱子很旧了,红漆斑驳,但擦拭得很干净,铜锁上泛着温润的光。我仿佛能看到桂含芬婶年轻时,是如何满心欢喜地把对未来的憧憬,一件件装进这个箱子里。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把撬棍插进了箱子缝里。
“嘎吱——”一声刺耳的响声,锁扣应声而断。
箱盖打开,一股樟脑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没有绫罗绸缎,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梳。
我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在箱底,果然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铁盒子。盒子不大,上了锁,但很沉。我晃了晃,里面传来硬物碰撞的清脆声响。
就在我准备把铁盒子拿走的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被压在最底下的衣服下面。我抽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停走了的银色怀表。
我认得这个怀表。这是德顺叔的宝贝,他总是贴身放着,时不时拿出来摩挲。我一直以为他带去省城了,没想到留在了这里。
我下意识地打开怀表盖,想看看时间。可当我看清怀表盖内侧的那张小照片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不是桂芬婶的照片。
也不是秀莲的照片。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一脸灿烂的年轻姑娘。照片已经严重泛黄,但依然能看出姑娘眉眼间的神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德顺叔的“风流韵事”,难道……另有其人?这个被他珍藏了几十年的姑娘,又是谁?桂芬婶知道吗?
我拿着怀表和铁盒子,站在堂屋中央,只觉得手脚冰凉。我一直以为自己看清了事情的真相,以为自己懂得了德顺叔的“情义”和桂芬婶的“委屈”。可这一刻,我发现我错了。我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的一角。在这对沉默的夫妻之间,在这座叫“牛角村”的小小天地里,埋藏着比我想象中要深得多的秘密。
我不敢再想下去,把怀表小心地放回原处,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冲出了德顺叔的家。
第四章
我把铁盒子交给了跑省城的王师傅,并塞给他五十块钱,求他务必亲手交给桂芬婶。王师傅拍着胸脯答应了。
但我心里的石头,不仅没落下,反而悬得更高了。那个怀表里的姑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魂不守舍。我开始像村里那些长舌妇一样,偷偷观察德顺叔家的一切,试图从蛛丝马迹里找出答案。我甚至去问了我爹,那个姑娘是谁。我爹想了半天,摇摇头,说没印象。
“你德顺叔年轻时候,是个俊后生。提亲的媒婆,能从他家门口排到村口。但他就认准了你桂芬婶。”我爹磕了磕烟斗,“你桂芬婶那时候也水灵,就是性子倔。两人啊,是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我看着手里那张偷偷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怀表姑娘的照片复刻品(我用手机拍下,去镇上打印的),心里满是苦涩。
就在我快要被这个秘密憋疯的时候,转机来了。
那天,我去给村里五保户张瞎子送我妈做的馍。张瞎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后来眼睛坏了,就回村里养老。村里人都敬他,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都爱找他聊聊。
我把馍递给他,坐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欲言又止。
张瞎子虽然眼瞎,心却亮堂得很。他摸索着拿起一个馍,咬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小军啊,心里有事?”
“没……没有。”我嘴硬。
“你这娃,跟德顺一个脾气。”张瞎子笑了,露出没几颗牙的牙床,“有事都爱烂在肚子里,自己跟自己较劲。说吧,啥事能把你愁成这样?”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把怀表和照片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张瞎子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手里的馍,也忘了吃。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惋惜,有感慨,还有一丝我听不懂的悲凉。“都过去快四十年了……没想到,他还留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张爷爷,您……您知道她是谁?”
“何止是知道。”张瞎子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她叫金凤。是我们牛角村当年最漂亮的姑娘,也是……德顺的第一个媳妇。”
“什么?!”我惊得差点从板凳上跳起来,“德顺叔他……他结过婚?”
“结过。就在他跟桂芬结婚的前一年。”张瞎子把剩下的馍慢慢吃完,才接着说,“金凤不是我们村的人,是南边逃荒过来的。人长得好,手也巧,一来就好多人惦记。但她就看上了德顺。德顺那时候,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人正直,又能干。”
“两人好了没多久,就办了酒席。虽然穷,但也热闹。德顺把金凤当宝一样疼着。我们都说,德顺这辈子,值了。”
“那后来呢?”我急切地追问,“后来怎么……怎么又娶了桂芬婶?”
张瞎子的脸色沉了下来。“后来……出事了。”
“那年秋天,山洪暴发。村南头的河堤出了个大口子。德顺带着民兵队去堵口子,三天三夜没合眼。金凤心疼他,就熬了鸡汤,想给他送去。那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德顺的娃,快五个月了。”
“她不听人劝,非要去。结果……结果在路上,脚下一滑,连人带瓦罐,都掉进了洪水里。等德-顺-疯-了-一-样-把-她-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一尸两命。”
张瞎子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德顺叔那憨厚沉默的外表下,竟然埋着这样一段惨烈的往事。
“那件事之后,德顺像变了个人。不说话,不吃饭,整天就抱着金凤留下的那只怀表发呆。我们都以为他要垮了。他娘急得天天哭,就托人给他说了桂芬。”
“桂芬那时候,也刚退了亲。她知道德顺心里的苦,也知道他心里有人。但她还是嫁了。她说:‘人死了,就让他活在心里吧。活着的人,总得过日子。’她嫁过来,不求德顺爱她,只求能陪着他,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
“她做到了。”张瞎子长叹一声,“桂芬是个好女人啊。她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赌一个男人的后半生。她把德顺心里的那个洞,一点一点,用自己的血肉给填上了。德顺心里也明白。所以这几十年,他对桂芬,是敬,是愧,也是……离不开的亲情。”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桂芬婶为什么会对德顺叔的“风流韵事”有那么大的反应。她气的不是德顺叔帮秀莲,而是德顺叔再一次选择了“自我牺牲”,再一次把她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就像当年,他把对金凤的思念,深埋心底,独自舔舐伤口一样。
她用一辈子去填补他心里的洞,可他却总是在那个洞的边缘,筑起一道墙,不让她靠近。
我也明白了德顺叔。他这辈子,欠了两个人。一个,是为他而死的大壮。一个,是救了他性命的金凤。所以他要还。他用自己的名声去还大壮的情,用一生的沉默和忠诚去守着对金凤的念。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丰碑,上面刻满了“情义”二字,却唯独忘了给自己留一个喘息的角落。
【扎心金句】:“她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赌一个男人的后半生。”
第五章
半个月后,桂芬婶回来了。
陪她一起回来的,是德顺叔。他坐在轮椅上,被人从镇上开来的小货车上抬下来。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吊起。人瘦了一大圈,脸颊深陷,头发白了大半,眼神也变得空洞,像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村里人远远地看着,没人上前。
桂芬婶比走的时候更憔ें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指挥着帮忙的司机,把德顺叔推进院子,然后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给司机,连声道谢。
我跑过去帮忙。
“婶儿,你回来了。”
她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她就忙开了,给德顺叔擦脸,喂水,安顿他躺在堂屋的竹椅上。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跟德顺叔说。德顺叔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忙碌,眼神复杂。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把从张瞎子那里听来的故事,烂在了肚子里。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德顺叔的回归,并没有让村里的风言风语停歇,反而提供了一个新的靶子。人们不再满足于背后的议论,开始有人“光明正大”地来“探望”了。
最先来的是村西头的刘二婶,她是有名的长舌妇。她拎着一小篮子鸡蛋,一进院子就嚷嚷开了:“哎哟,德顺哥,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啊?腿没事吧?听说是在省城看那个……看秀莲的时候出的事?唉,你说你这是图啥呀!”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进这个刚刚平静下来的小院。
躺在竹椅上的德顺叔,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刚要开口替他辩解,桂芬婶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看都没看刘二婶一眼,径直走到晾衣绳前,开始晾衣服。
刘二婶见她不搭理,有些尴尬,又拔高了声音:“桂芬啊,你也是心大。男人在外面彩旗飘飘,你还把他当宝一样伺候着。要我说啊……”
“说啥?”桂芬婶突然开口了,她没有回头,手里利落地抖开一件德顺的旧衬衫,声音不大,却冰冷刺骨,“说我男人没本事,不像你家男人,在外面连个彩旗都插不起来?”
刘二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桂芬婶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那你来我家干什么?是真关心我男人,还是来看我们家笑话,好回去跟你那些姐妹们添油加醋地嚼舌根?”
“我……我好心当成驴肝肺!”刘二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拎着鸡蛋,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桂芬婶的背影,心里一阵敬佩。这个沉默了大半年的女人,终于亮出了她的爪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躺在椅子上,像个废人一样的丈夫。
她晾完衣服,端着空盆进屋。经过德顺叔身边时,德顺叔突然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桂芬……我对不住你……”
桂芬婶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
“是我……混蛋……”德顺叔的眼眶红了,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我让你……跟着我丢人了……”
桂fen婶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她轻轻地,用另一只手,覆盖在了德顺叔的手背上。
“丢人?”她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但更多的是疲惫,“从我嫁给你那天起,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我在乎的是……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这个家。”
德顺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桂芬婶打断了。
“别说了。”她说,“都过去了。你好好养伤。这个家,有我呢。”
说完,她轻轻掰开德顺叔的手,端着盆,走进了厨房。
我站在院角,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声泪俱下的原谅,只有几句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话。可我知道,那堵横在他们之间的墙,在那一刻,裂开了一道缝。
【温情炸弹】:她轻轻地,用另一只手,覆盖在了德顺叔的手背上。
第六章
德顺叔的腿,恢复得很慢。
他像个孩子一样,每天被桂芬婶伺候着吃喝拉撒。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也越来越黯淡。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是个累赘。好几次,我去看他,都发现他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
桂芬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比以前更忙了。家里的几亩地,她一个人担了下来。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回来还要做饭,洗衣,给德顺叔按摩那条伤腿。
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也渐渐从看笑话,变成了敬佩。再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
转折发生在小柱子回来的那天。
秀莲带着已经做完手术,恢复得很好的小柱子,一起来到了德顺叔家。那天,桂芬婶正好在家。
秀莲一进院子,就“扑通”一声,拉着小柱子跪在了桂芬婶和德顺叔面前。
“桂芬姐,德顺哥……我……我给你们磕头了!”秀莲泣不成声,“要不是你们,我们娘俩……就没活路了……”
小柱子也懂事地跟着磕头,清脆地喊:“谢谢桂芬奶奶!谢谢德顺爷爷!”
德顺叔躺在椅子上,激动得想起来,却动弹不得,只能着急地说:“快起来!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桂芬婶却很平静。她走上前,把秀莲和柱子一一扶起来。
她看着秀莲,说:“你别谢我,要谢,就谢你男人大壮。这是我们家欠他的。”然后,她又摸了摸小柱子的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好孩子,以后好好念书,有出息了,别忘了你德顺爷爷。”
秀莲哭得更厉害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桂芬姐,这是……这是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的钱。我知道不够,但我会一辈子打工,慢慢还你们……”
桂芬婶看都没看那钱一眼,直接把它推了回去。
“拿着。”她说,语气不容置疑,“给孩子交学费,买点好吃的。钱的事,以后不许再提。你要是真想报答我们,就把柱子好好带大,让他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别像他爹,也别像你德顺爷爷,一辈子就活在个‘情义’里,把自己活成了个苦哈哈。”
【扎心金句】:“别像他爹,也别像你德顺爷爷,一辈子就活在个‘情义’里,把自己活成了个苦哈哈。”
秀莲走了。院子里,德顺叔看着桂芬婶,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留下来帮桂芬婶收拾院子。等忙完,月亮已经挂在了半空。
我看见桂芬婶从屋里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院子里。然后,她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瓶酒,两个杯子。
她把一碗面放在德顺叔面前,给他倒了一杯酒。
“喝点吧。”她说,“去去寒气。”
德顺叔看着她,眼圈又红了。他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酒洒出来一半。
“桂芬……”他哽咽着,“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金凤……”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
我心里一紧,大气都不敢出。
桂芬婶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她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烈酒下肚,她的脸泛起红晕。
她看着天上的月亮,悠悠地说:“她是个好姑娘。要是她还活着,你现在……应该儿孙满堂了。”
德顺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月光下,哭得像个孩子。
“是我没用……我没保护好她……也没照顾好你……”
桂芬婶没有去安慰他。她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德顺,你记着。她是你心里的朱砂痣,我认。但我是你胳膊上的蚊子血,你这辈子,也甩不掉。”
她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这几十年,我不是不知道你心里苦。我也不求你忘了她。我只求你,以后,有啥事,别再一个人扛着。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疼,我也疼。你累,我也累。咱们俩,绑在一起,就是一辈子。你别想把我撇下。”
德顺叔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桂芬……”
“行了。”桂芬婶摆摆手,像是说累了,“吃面吧。再不吃,就坨了。”
她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悄悄地退出了院子。我知道,从今晚起,牛角村的这场“风流韵事”,才算真正地落下了帷幕。没有谁对谁错,只有生活的沉重,和两个普通人,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的一场笨拙而悲壮的和解。
第七章
日子,像村口那条被牛车压出深沟的土路,坑坑洼洼,但终究是朝前走的。
德顺叔的腿,在桂芬婶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他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地挪动了。他话依然不多,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他不再偷偷摩挲那个怀表了。桂芬婶把它和那个铁盒子,一起锁回了红木箱子。那把被我撬坏的铜锁,也被德顺叔找了个老锁匠,修好了。
村里人对他们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人再提“风流韵事”,见了面,会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德顺叔”“桂芬婶”。有些心里过意不去的,还会送些自家的蔬菜瓜果来。桂芬婶都收下,然后等对方家里有事的时候,再加倍地还回去。
她用她的方式,维护着这个家的尊严,也重新赢回了村里人的尊重。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在平静中慢慢流淌下去。直到那天,我爹让我去给德顺叔送个信,说村里要统一修缮老屋的房顶。
我到的时候,德顺叔正坐在院子里,编一个竹筐。他的手很巧,青色的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像蝴蝶一样。桂芬婶坐在他对面,纳着鞋底,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岁月静好得像一幅画。
我说明了来意。德顺叔点点头,说:“知道了。等过两天,我腿再好利索点,我自己来。”
“叔,你这腿还没好利索,别逞强。村里会派人来的。”我说。
“那不行。”德顺叔很固执,“自家的房,得自己修。心里才踏实。”
桂芬婶在一旁停下针线,抬头看了他一眼,嘴上说着“就你能”,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正准备走,德顺叔突然叫住了我。
“小军,等一下。”
他放下手里的竹筐,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东西出来了。
是那个小小的,银色的怀表。
他把怀表递给我,说:“这个,你拿着。”
我愣住了。“叔,这……这使不得!这是你的宝贝!”
“啥宝贝不宝贝的。”德顺叔笑了,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释然,“是个念想,也是个枷锁。我背了几十年,也该放下了。”
他看着桂芬婶,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温柔。“我这辈子,欠了两个人。一个,已经还不清了。另一个,我得用剩下的日子,好好地还。”
桂芬婶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背过身去,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德顺叔又对我说:“你年轻,有文化。这东西,留给你,算是个警醒。以后过日子,别像我。夫妻俩,有啥事,摊开来说。别把对方推得远远的,自己一个人扛。那不是情义,那是傻。”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怀表,只觉得手里捧着的,是德顺叔大半生的重量。
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去。
德顺叔和桂芬婶还坐在院子里。德顺叔重新拿起了竹篾,桂芬婶也拿起了针线。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阳光下,他们的影子,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不远处的田埂上,有孩子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像一只自由的鸟。
我突然明白,牛角村从来没有什么风流韵事。有的,只是一段被误解的情义,一个被隐藏的伤口,和一对平凡夫妻,在生活的泥潭里,互相搀扶着,走过一生的坎坷。
人这一辈子啊……德顺叔那句口头禅,又在我耳边响起。
是啊,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欠下很多债。但最重要的,是别忘了身边那个,愿意陪你一起还债的人。
来源:淡泊的冰淇淋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