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舅舅没回头,只抬手把门帘按住,嘴角轻轻一扬,像把话咽回了嗓子眼。
“这就走啊。”
老魏把门帘掀起半人高,北风挤进屋,炉火跳了一下。
“家里还有点事,改天唠。”
舅舅把猪刀用油布一卷,背上一挎,棉帽压得低低的。
“咋就不吃口热乎的。”
母亲手里那只漏勺在锅沿磕出一声脆响,像一粒小石子打在水面。
舅舅没回头,只抬手把门帘按住,嘴角轻轻一扬,像把话咽回了嗓子眼。
他跨出门槛,红春联在他背后晃,像跟着他走了一步。
我心里当时就别扭起来。
那是1981年的腊月二十八。
院里两棵老榆树叶子早落光了,树叉上挂着昨晚刚晾的红辣椒串。
窗上贴着母亲剪的窗花,鹤立莲,红得正气。
地上有新雪,踩下去吱呀一声,鞋跟印得很深。
厨房里热气一层压着一层,白雾在蒸腾,像水开的声音变成了云。
蜂窝煤在炉膛里吐着红光,炉门的铁皮烫得发亮。
两口铝盆里,白菜在清水里泡着,粉条半透明地躺着,像蜿蜒的小路。
母亲的手腕湿漉漉的,袖口被水浸成了深一圈的蓝。
那只蓝边搪瓷缸靠在灶台边,磕掉的口沿安静地露着白瓷胎。
父亲正把案板擦干,手上有锯末的香味,是他白天从厂里带回来的一点木头碎屑。
我家住在城郊光明街口,几排平房连成一片,平直得像格子纸上的一行字。
院墙外头有自行车铃声,叮当叮当,像串小珠子被人轻轻拨动。
舅舅是乡下一带出了名的能人。
杀猪、做柜子、修窗棂、刨木槽,他样样能拿得起来。
他那块上海牌手表一直戴在腕上,黑底白刻度,玻璃有几道细细的划痕。
表走得稳,滴答滴答,听着让人心定。
早晨一进门,他先摸火,再看刀,习惯像窗外的树影,年年都在。
杀猪的过程他一向利索。
他先用热水烫毛,刷子刷过,猪皮干净得像新翻出来的纸。
刀在火上烤一下,亮得像一小截月光。
案板被他用清水冲得干净,水沿板沿儿流下来,滴在地面上,冒小泡。
邻里围拢着,哈气成白雾,一双双眼睛被热气烘得湿润。
半导体里贴着宣传画,里头时不时放两段歌,像是给每道工序配了个伴奏。
这样闹腾了一个早上。
该吃饭的时候,锅里的肉滚开了。
粉条吸了汤,饱涨着发亮,肉片在表面浮浮沉沉,油花一层层往外冒。
母亲端出大铁锅,香气像扯着人的衣袖往屋里带。
我以为他会坐下,拿个碗,喝两口汤,笑一笑,说点年俗的老话。
他却把刀挎在背上,眼神从锅沿上掠过,又落到门口。
“舅哥,吃两口再走啊。”
二顺子站在门口,笑着挤眉。
“改天。”
舅舅只说了这两个字。
声音很轻,像一滴水落在布上。
他跨出门去,身影一折,就消失在门帘后。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锅里咕嘟咕嘟的小声还在。
母亲把漏勺放在锅沿上,扶了下额角的碎发。
她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吃饭”。
她声音平平的,像把一团热气捂回了锅里。
我们坐下,碗筷碰到一起,声音都小小的。
肉是香的。
粉条弹牙,白菜软,胡椒的香在舌尖打个转。
可是心里那股别扭像炖肉表面的油,漂着,不容易沉下去。
老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吐出一口烟,说一句“各人有各人的盘算”。
他说完就走了,脚步声在雪上短促地响。
我夹了两筷子粉条,嚼到最后,嘴里只剩下香丝丝的汤味。
半导体里播《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声穿墙而来,像有人隔着墙朝你笑着点头。
我没说话,只在心里想着“咋就这么急”。
吃过饭,母亲收拾碗筷,我把炕上的被褥掀起来,想把潮气散一散。
炕头的蓝边搪瓷缸斜倚着,我下意识把它挪了挪。
手背蹭到了一个硬硬的角。
我把席子往里掀,露出一个小小的旧布口袋。
灰布的,抽绳已经起毛,口袋鼓鼓的,像藏着什么紧要的东西。
我把口袋捏在手里,能感觉到里头有硬有软。
我拽开抽绳。
先露出来的是两条肉票。
绿色的字,纸面泛着旧纸的光泽,还有轻微的油花印。
再往里,是几张十元票子,边角齐整,颜色沉稳。
还有一本户口本,深红封皮,边上磨白了,像翻过的书页。
最上面压着一张纸条。
铅笔字有些重,每一笔都磕磕绊绊地用力过。
“表给小志戴,走得准。”
“明早县里技校报名排号,我先去占。”
“户口本带着,肉票拿着,饿了买烧饼。”
“先别跟你妈说,省得她操心。”
纸条最后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眼睛是两个弯弯的点。
我心里轰地一下,像锅底的火突然窜高了一寸。
我拿起那块上海牌表,贴在耳朵边听,滴答滴答,像一只小鸟在屋檐下偷着喘气。
母亲端着盘子转过身来,问我“你又弄啥”。
我把口袋递给她。
她展开纸条,眼睛盯在字上一动不动。
她坐在炕沿上,肩膀先是一垮,又立刻抬起来。
她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把眼泪憋回去的样子。
她没憋住,眼泪还是出来了。
那眼泪不像受委屈那种,像冬天拧开暖瓶盖子,热气往上涌,水珠在瓶口聚成一圈。
她用袖口擦了一下,笑了一下,又低头看那块表。
“这人,心细着呢。”
她低声说,像对着自己说话。
我这才明白,他急着走,是去县里给我占名额。
那阵子街上都在传,县里技校春季要招一批,名额不多。
“中不中,还两说”,人们一边买煤一边在煤场边唠叨。
我从初中毕业后就呆在家里,帮人抬货,扛麻袋,手上起的茧用针挑掉还会长。
母亲说“学个手艺也好,手上有活,心里就有谱”。
话说起来容易,机会却像冬天的阳光,从窗缝里挤进来一点点。
舅舅早在上个月就开始打听。
他去供销社买盐,总在柜台边多站半分钟,和刘姐唠两句,把每张公告看得清清楚楚。
他给人修窗棂,腰里别着卷尺,听见谁家有人说起“招人”的消息,他就把耳朵凑过去。
他给我拿来两块木头,教我打榫头,手把手让我把手里那把小木锤握稳。
“别嘚啵,手上要有话语权。”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笑起来像一条浅浅的河。
我打出来的榫头七歪八扭,他也不着急,只说“慢慢来”。
我那时候嘴上答应着,心里到底还不牢。
纸条在我手里顿了几秒,热乎气一点点攀上来。
母亲把户口本递还给我,把肉票夹在里头,叮嘱我“好好收着”。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手绢,把那块表擦了擦,表盘上的光像一点点被擦开。
她找出针线,在表带上又扎了一个孔。
她眼睛低着,针尖过皮的一下下,像在布上缝时间。
晚上,邻屋的电视机里传出一串笑声,黑白的画面对着墙上的白光一闪一闪。
我们家还没有电视,半导体电台的声音是常客。
母亲把那只蓝边搪瓷缸泡在热水里,水面漂着一点油花,映出窗花的影子。
她把缸口的磕口又摸了一遍,说“这缸,结实”。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缸。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手腕上那块表在被窝里轻轻地走,像在我耳边小声打点。
我伸手摸到户口本,边角被我指尖蹭热了。
父亲翻身,木床板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没说话,呼吸平稳。
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起来了。
外头的风还有硬劲,天光像半开的窗帘。
母亲给我系上围巾,又把棉帽压低了一指。
她把搪瓷缸里的热水倒进暖水瓶,塞紧瓶塞,递给我。
“路上喝口,别遭不住冷。”
她的手温热,指尖有洗衣粉的味道。
我出门的时候,街口有辆拖拉机突突地开过,冒着白烟,车上站着两个抱麻袋的青年。
我在公交站牌下等车,鞋底踩在雪上,脚掌像贴在一块凉玻璃上。
公交车进城后换县里的长途车,车厢里挤满了人。
有人搂着孩子,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窗外树梢上的麻雀。
有人抱着包裹,包裹上有老式的印花布,淡蓝底白花。
我在车尾站着,抓着扶手,手心出汗,汗被冷风一吹,凉凉的。
长途站到了,雪泥被人踩成暗灰色,风把小广告纸在路面卷起来又放下。
我远远看见县里技校的大门,门牌蓝底白字,不大,却端端正正。
门口已经排起了一条队,队伍拐了个弯,像一条静着的蛇。
他站在队伍最前端,背影熟悉得像一件穿旧了的棉袄。
我一喊“舅”,他回头,眼睛里亮了一下。
他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递给我一张写好的介绍条。
“按这个来。”
他说话不多,声音沉稳。
他把肉票又塞到我手里,“排着,饿了就买烧饼。”
“别磨叽。”
这句方言一说完,他嘴角一翘。
我“嗯”了一声,站到他身后。
风从门缝里钻出来,像水在石头缝里过。
队伍缓慢往前挪,每一步都像有人轻轻推了一把。
我把暖水瓶拧开,热气冒出来,眼镜片一层雾,雾散了,又涌上一层。
报名的窗口不大,玻璃后是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师,头发梳得整齐。
他接过我的户口本,翻了两页,抬头看了我一眼。
“学机械,吃苦。”
他说。
我点头。
“会不会打榫头。”
他似乎随口问了一句。
我把手里的小木块递过去,上面的榫头被我磨得尽可能方整。
老师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嘴角压着不动。
“手不笨。”
他说完就低头把我的名字写在表格上。
那个时刻,我觉得胸口里有一团暖气从下往上往上,又不往外冲,老老实实地待在那。
我转身的时候,舅舅冲我点了点头。
他把手插回袖筒,脚跟在雪地里轻轻一转。
“中。”
他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给我们家的运气盖一个印。
回到家里,母亲正坐在灶台边烙饼,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细碎的声音。
我把报名条递给她,她的手停了一下,饼皮上出现了一块浅浅的色。
她把饼翻了个身,笑着说了一句“中”。
她的眼睛里有亮光,亮光不急不缓。
那天晚上,家里吃的还是白菜粉条炖肉。
锅里香味比中午更浓,粉条吸得更足,像把整个白天都装了进去。
母亲把那只蓝边搪瓷缸又擦了一遍,放在窗台上,它在窗花映照下静静地亮着。
舅舅过了两天才来。
他手里提着两挂火腿肠样的香肠,是别人家谢他帮忙顺便叫他带的。
他把东西放下,笑一笑,没有多说。
母亲把他按在桌边坐下,给他盛了一碗热汤。
“喝吧。”
她说。
他端起碗,吹一下,喝了一口,眼睛眯了一下。
“香。”
他又说了一句,放下碗,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粉条。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地暖。
他吃完,把碗轻轻放下,抠了抠表扣,才想起来表不在手上。
他看我。
我把袖口一挽,露出那块表。
他点头,笑了。
那年春天,我进了技校。
学校的车床房里弥漫着机油的味道,像一层看得见的薄雾。
老师把我们分成小组,给每人一把量尺、一把锉刀,桌上摆着光滑的钢材。
我起初锉出来的边总是不平,老师拿我的手腕压了下,示意我换个角度。
手指头磨出水泡,泡破了又结痂,结痂在布手套里磨得发热。
下课铃响了,大家去打水,我揣着那块表跑一趟,再回来顺手把机床上的铁屑扫掉一片。
午饭是食堂的大锅菜,铝饭盒一层米饭一层菜,回到教室,大家笑着说“今天运气不错”。
我把表放在课桌边,滴答滴答,它不像人那样叫喊,却把时间一分一秒地切得清楚。
周末回家,路过供销社,刘姐远远地冲我挥手。
“学得咋样。”
她问。
“慢慢来。”
我笑着回答。
她把柜台边的糖块推过来一小块,说“嘴里拿个甜头,做事能耐心些”。
我谢谢她,把小糖块揣在兜里,回家时给母亲。
母亲拿出那只蓝边搪瓷缸,倒热水,把糖块放进去溶开,味道淡淡的,却把屋里的冷气压下去一截。
冬去春来,巷子里的土路冒出一层新泥。
父亲的自行车铃声越来越清脆,像是日子转得轻了一些。
我渐渐把榫头打得比过去方了,车床也转得更稳。
老师指着我做出来的小件说“有些劲头”。
我笑笑,心里不敢松,但确实往前迈了一小步。
秋天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到厂里见习。
厂房外面立着一行白杨,风一吹,叶片翻起银白色的一面,像有人把一页书翻了翻。
车间里机器轰鸣,老师带着我们穿过一道道走廊,过去是前辈们一辈子待过的地方。
师傅把我领到一台机床边,教我怎么听声音辨别刀具是不是合适。
“用耳朵也要做活。”
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点头。
在厂里实习的日子,我把旧表带得更紧了。
它在我手腕上轻轻走,像给自己一个节拍。
晚饭后回到家,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脚下踩着踏板,针脚上下,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插着一枝塑料花。
她见我进门,把缝纫机的踏板停了一下,声音里有笑意。
“累不。”
她问。
“不累。”
我把外套挂起来,把工帽放在钩子上,钩子是父亲用旧钉子做的。
父亲在屋外剁菜,菜刀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你舅舅下午来了,给咱门轴滴了油。”
母亲抬抬下巴,示意我去屋门那儿晃一下。
门果然开合利索了,不再咯吱。
“他呀,嘴上不说,手底下替人把事做明白了。”
母亲说。
我“嗯”了一声,心里有点发热。
毕业的时候,我分到了厂里,穿上蓝工装,领到一个工具箱。
箱子里有扳手、螺丝刀、卷尺,有的人摸了又摸,像摸到一箱子藏在里头的光。
分配的那天,厂区升起了白雾,是早晨的汽水蒸汽。
我站在队伍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敲在一个不会响的鼓上。
那个月的第一笔工资到手,我摸着那叠票子,心里忽然想到舅舅。
我去了商场,挑了一块电子表,黑屏上亮起绿色的数字。
我把表包在毛巾里,夹在腋下,坐车去乡下找他。
他正在院子里刨木头,刨花一捧一捧地卷起来,堆在脚边像软软的雪。
太阳照着他额头上的汗,汗线细细地往下流,顺着脸颊落到刨花里,立刻看不见了。
“舅。”
我喊。
他抬头,手不忙,先把刨子往木板上一横,声音像小刀贴过干净的皮。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笑在眼角上挂着。
我把毛巾打开,把电子表递过去。
他看了看,点点头,把表又推回我手里。
“你戴着。”
他说。
我愣了一下。
我把袖口一挽,露出上海牌表。
“那你把你的拿回去。”
他说不。
他笑着摇摇头。
“东西跟人一样,认熟了就不折腾。”
他说话轻轻的,却透到我心里去了。
我没再劝。
夕阳在他身后落下,院子里影子拉得长长的。
刨花上有一道金光,像有人把一条细线放在那里。
往后几年,家里换了煤气灶,蜂窝煤少见了。
邻居小院的半导体换成了黑白电视,天线插在屋顶,风一吹,画面偶尔打飘。
蓝边搪瓷缸还在,裂口也还在。
母亲每个月都要把它用小苏打水泡一泡,她说“老物件,护一护,能用”。
厂里给我们发安全帽,车间墙上贴着“质量就是命”的标语,字是红色的,笔画厚实。
我手上的老茧也变了位置,从指根挪到虎口,像一种悄悄的成长。
舅舅的活没断过。
谁家有门框裂了,他背着工具去了。
谁家孩子结婚,他把柜子做得平稳,抽屉拉开合上像抽了口气。
他总是坐在饭桌靠风口的位置,袖子里藏着手,笑一笑,话不多。
有一次,厂里组织我们帮街道修巷口,一整天弯腰搬砖。
我回到家,母亲指着屋里木柜上的花瓶说“这柜子是你舅舅年轻时给我做的”。
我把手放在柜角上,木头已经被岁月摸得发亮,有一种温润的手感。
我忽然觉得,很多年,我是沿着别人打好的榫眼往前走。
再后来,家里终于买了彩电。
春节时,院子里热闹起来。
孩子们放鞭炮,火星在地上跳。
我跟母亲商量说“今年再请舅舅杀猪,忙活完就坐下来吃”。
母亲笑,眼睛里全是光。
“这回别让他再走了。”
她说。
腊月二十八,和那年一样的日子。
舅舅一早来了。
他还是先摸火,再看刀,动作一丝不苟,年年如旧。
杀猪照旧利索,邻里围拢,热气在屋檐下打着旋儿。
我故意把碗筷摆在靠里头最暖和的位置,给他留着。
他忙完了,洗了手,我把他按在椅子上。
“吃。”
我说。
他笑着点头。
母亲给他盛了一碗肉汤,粉条在汤里轻轻荡着。
他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我们。
“香。”
他还是那句。
这一次,他没走。
他把碗放在桌沿,双手在膝盖上按了一下,像把日子按稳了。
我看着他,心里不自觉地把那年中午的自己想起。
门帘被风吹起来,红春联打在门框上,啪啪两声,像鼓点。
我们误解过他一阵。
后来我们就把误解叠好,放在心底一角,像把一件反毛的衣服翻回正面。
过了几年,母亲在灶台前忙活的时间少了,家里添了电饭煲,电饭煲跳闸的时候发出一声“咔”,像一只小兔子轻跳。
她还是爱把搪瓷缸放在窗台上。
每逢腊月,就在缸里泡一把红枣,说“水里有个甜头,年里就有个盼头”。
她偶尔拿着那块表看看,笑着说“走得真准”。
我也偶尔摘下来擦一擦,擦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擦的不只是表。
厂里的活越来越讲究质量,我们这批人接受了不少新规矩。
我带着新来的小徒弟,教他怎么用手背去感受机床的温度,怎么在夜班时让精神不飘。
他说“师傅,你手腕上的表真好看”。
我笑,“看着普通,走得准”。
他点头,眼神里有一种年轻人的认真。
有时夜班完了,凌晨的风像水一样清。
我骑车回家,车把上挂着帆布包,包里咣当咣当,工具在里面小声说话。
家门口的小路被朝阳照出一条亮边,像给日子勾了一条线。
我推门进去,母亲正在屋里折被子,被套是红白小格子,边角被她抿得整整齐齐。
“你舅舅刚走。”
她说。
她把搪瓷缸递给我,里面的热水正冒着雾。
“他把门轴又看了一遍,说再紧一紧就更妥当。”
她笑,“这人,就这点子细,啥都想在别人前面”。
我接过缸,手心被烫得舒舒服服的。
我再回想一下,1981年的那个腊月二十八。
门口的风是冷的,屋里的汤是热的,人的心是会变的。
我那时心里的别扭像一块厚厚的冰,后来被一张纸条和一块表慢慢化开。
化开的水顺着生活的缝隙流进来,浇得地里的芽冒出来一寸。
过去这些年,我见到过很多种表。
有人戴闪亮的新款,数字一闪一闪,像小灯。
有人不戴表,看手机上的时间。
我的手腕上还戴着那块上海牌。
它的表带被我换过一回旧皮,用旧针穿过,线头藏在背面,不扎手。
它的滴答声像一位熟悉的老人,脚步不疾不徐,带着一份踏实。
蓝边的搪瓷缸现在有了新的小磕子,但还能盛热水。
母亲说“一样的东西,用在一家人手里,时间会给它长出亲人气”。
我听了笑,觉得这话说得很对。
日子没有夸张,也没有猛一下子的变化。
它像冬天锅里的汤,火一格一格往上加,从不猛翻。
我有时候在厂门口看见父亲骑着他的老凤凰车过,车铃一响,我抬头。
他不急着喊我,只是伸手把车把扶稳,像多年前把案板擦干那样自然。
我有时候在菜市场看见刘姐,柜台换新了,她还是那样利索。
她把秤一拎,对我笑,“你家小志现在不小了”。
她话里带笑,语气有初春的光。
我回去拿菜,拎着一袋子豆角,回家路上碰见二顺子。
他站在门口晒太阳,拍着肚子笑。
“当年那句可劲儿造,我到现在还记得。”
他说。
我也笑,心里把那天的餐桌翻出来看了一眼。
豆角在锅里变色,油花被蒜末的香气激出来,滋的一声像窗外跳过路口的小孩。
我把菜端上桌,母亲把搪瓷缸送过来,又小心地把它往里靠一寸,怕人碰了磕口。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忽然非常安稳。
有时候人这一生,就是在往里靠一寸。
靠近火一点,靠近彼此一点。
靠近那些说不出来的细软的东西一点。
我们家把那张纸条夹在户口本里。
有时翻户口本,纸条就会露出一点角。
字迹有些晕了,铅笔的灰在纸面上铺开了一点点,可是那些字还在。
“表给小志戴,走得准。”
“明早县里技校报名排号,我先去占。”
那是一个人把自己的时间拎起来,往另一个人手里递的样子。
他当年中午没吃那口热汤。
他把热汤留给我们,把风口留给自己。
多年后我再想起,心里总会亮一亮。
有时候我特意把表贴到耳边听两秒。
滴答滴答,像在说“别慌”。
这声音穿过这么多年,反倒更从容。
窗外,孩子们在院子里跳皮筋,皮筋在脚踝上“啪”地一声,像画了个圈。
阳光从屋檐下来,落在蓝边搪瓷缸的磕口上,磕口仿佛也亮了一下。
我拿抹布把桌面再擦一遍,木纹像一条条沉着的河。
我把手腕上的表系紧一孔,像把日子在手心里拽稳。
我知道,有些人的好,不在话多上。
它在门口的风里,在案板的木纹里,在队伍最前头那两个雪窝里。
它在一个人匆匆的背影里,留下一点弯过的光。
我也知道,人和物都靠着耐心慢慢成全。
一块表,走得准,就陪着你过日子。
一只缸,磕了口,也能盛热水。
一个人,话不多,心里却有秤。
日子于是在这样的秤上称出轻重,在这样的火上慢慢滚开。
再有一年春节,我们又请舅舅杀猪。
他照旧把刀磨得亮亮的,照旧把案板洗得干干净净。
他坐下来吃饭时,我忽然想起一个句子。
“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比的。”
我没说出口。
我只把筷子举起,又落下,夹了一筷子粉条放到他的碗里。
他看我一眼,笑。
窗上的窗花映在碗里的汤面上,红的,那红色在热气里晃了一晃。
他把粉条送进嘴里,点了一下头。
“中。”
他像在给这一年的味道做了个小结。
我低头吃,心里特别踏实。
桌子下面,表在我的手腕上继续走路。
它走得一稳一稳的,像把时间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摆到我们面前。
屋里和屋外之间有门。
门轴很润,没有响声。
风从窗缝探进来一点,尝了一口汤味,似乎也就温柔下来了。
来源:淡定漂流瓶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