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校花林湘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学校的露天咖啡馆里,试图用一杯冰美式把自己从昏昏欲睡的下午拯救出来。
校花林湘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学校的露天咖啡馆里,试图用一杯冰美式把自己从昏昏欲睡的下午拯救出来。
那天的阳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层薄薄的金箔,均匀地铺在桌面上,我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能感觉到一丝温热的尘埃。空气里飘着桂花和咖啡豆混合的香气,一种奇妙的、属于秋日的慵懒味道。邻桌的女生在低声讨论着新上映的电影,她们的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清脆,但不刺耳。
林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阳光穿过她发梢的时候,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走到我的桌前,影子正好把我笼罩住,连带着空气里的桂花味都仿佛浓郁了几分。
“你好,”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廓,“我可以坐下吗?”
我抬起头,眯着眼看她。林湘,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那种走在路上,前后左右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被她吸走的人。我认识她,当然,学校里没人不认识她。但我们之间,隔着差不多整个社交圈的距离。我甚至不确定她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个位置。
她坐下,把一个帆布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然后,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这很奇怪。通常,人们和我坐在一起,要么是我在说,要么是他们在说,很少有这样纯粹的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搅动冰块的声音,咔啦,咔啦,在午后的宁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找我有事?”我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尤其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里。
她似乎松了口气,像是等我这句话等了很久。“我听人说,”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很会说话。”
我差点被冰美式呛到。“会说话”这个评价,用在我身上,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的朋友们说我话多,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对着一堵墙聊上一下午。我的教授说我思维活跃,但有时过于发散。总而言之,我确实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所以?”我擦了擦嘴,看着她。她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种很深的黑色,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
“我有个弟弟,”她终于切入了正题,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有点特别。他不喜欢跟人交流,或者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大概明白了。自闭症。这个词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医生说,他需要更多的语言刺激。需要有人不停地跟他说话,不管他有没有回应。一个……纯粹的声音环境。”她说到这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住了裙边的一角,那块洁白的布料被她捏得起了皱。
“你想让我去?”我问。
她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一丝恳切。“我试过,家里人也试过。但是我们……我们做不到。我们对着他,说着说着,就会开始问问题,会期待他回答,期待他看我们一眼。当这些期待落空的时候,我们就会……很累。”
我能理解。那种对着深渊呼喊却得不到一丝回响的疲惫。
“你需要一个不在乎他回不回应的人。一个能把说话当成工作,而不是情感交流的人。”我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对。”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希望和疲惫的光。“我打听过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说你参加辩论赛,一个人能说半个小时不带重样的。他们还说你选修课做pre,能把一个无聊的课题讲得天花乱坠。”
这些“光辉事迹”被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复述出来,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那感觉就像你私下里的一些怪癖,突然被一个不熟的人当众展览。
“我需要付你钱。”她补充道,这句话让气氛瞬间变得务实起来。“按小时,或者……按别的什么方式。”
钱。这个字眼很有效。我正为了下学期的学费和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发愁。我的生活费一向紧张,每一笔开销都需要精打细算。咖啡馆里这杯三十块的冰美式,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一次小小的奢侈。
“怎么算?”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一笔寻常的生意。
林湘似乎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出了那个让我至今都觉得有些荒诞的条件。
“这样吧,”她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去陪他,跟他说话。他说一句话,不管是什么,一个字也好,一句完整的话也好,我给你一千块。”
一千块。
我搅动冰块的动作停住了。咖啡馆里邻桌的笑声,窗外的车流声,头顶风扇转动的嗡嗡声,在这一刻好像都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一句,一千。
这听起来像个骗局,或者一个富家小姐异想天开的游戏。
“你确定?”我看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她的眼神很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确定。”她说,“我只希望他能开口。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很久是多久?我没有问。我觉得那片属于她的、沉重的区域,我暂时还不想踏足。
“如果他一直不说呢?”我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也算。按小时付你基础的费用。每小时一百。路费报销。”她显然是考虑周全了才来的。
这听起来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最差的情况,我就是去一个安静的房间里进行单口相声表演,然后拿到一份不错的兼职薪水。最好的情况……我不敢想。
“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我们就这样达成了协议。在那个飘着桂花香的下午,在一杯快要融化完的冰美式旁边。
第二天,我按照林湘给的地址,第一次去了她家。
那是一个高档小区,安保很严,绿化做得像个公园。我报上房号和姓名,保安打了个电话确认,才微笑着放行。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林湘之间,不止隔着社交圈的距离。
她家住在顶层,一个复式结构。开门的是林湘,她换了身居家的衣服,一件浅灰色的T恤和长裤,头发随意地挽着,比昨天在咖啡馆里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距离感。
“你来了。”她对我笑了笑,递给我一双新的拖鞋。
我换上鞋,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房子很大,装修是那种极简的风格,大面积的白色和原木色,几乎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品。空气里有种淡淡的柠檬香薰的味道,很干净,但也有些冷清。客厅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轮廓。
“我弟弟在楼上。他的房间……你别介意,可能有点乱。”她引着我往楼梯走,一边走一边轻声说,“他叫林默。沉默的默。”
林默。这个名字,还真是贴切。
我跟着她走上木质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显得很清晰。我的心跳不知为何有点快,像第一次上台演讲前的紧张。我即将见到的,是这个家的核心,也是我这次“工作”的核心。
林(nd)默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林湘没有敲门,只是轻轻推开。
“小默,你看谁来了。”她的声音放得更柔了。
我从她身后探头进去,看到了那个叫林默的男孩。
他正坐在地板上,背对着我们。房间很大,采光很好,但窗帘拉上了一半,让光线显得有些昏暗。他周围的地板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瓶盖,石子,树叶,还有一些拆开的零件。它们被分门别类,按照颜色、大小、形状,排成了一个个整齐的方阵。
他看起来比林湘小几岁,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和我身上同款的浅灰色T恤,身形清瘦。他完全没有理会我们,只是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一个蓝色瓶盖,把它从一个方阵的末尾,移到另一个方阵的开头,动作缓慢而精确。
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移动瓶盖时,塑料和木地板之间发出的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你……开始吧。”林湘在我耳边说,然后她就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帮我们带上了门。
门“咔哒”一声关上,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林默。
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有点尴尬。这比我想象中要难。对着一堵墙,我至少可以想象墙后面有人在听。但现在,我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明确表示“我不想听你说话”的人。
“嗨,林默,我叫……”我顿住了。她没让我介绍自己。或许,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声音”的提供者。
“今天天气不错啊。”我开始了我的尬聊。这是最安全,也最无聊的开场白。“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有点凉,现在太阳一出来,就暖和多了。你们这小区环境真好,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好几棵桂花树,都开了。”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他。他没有任何反应。连背影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或松弛。他仿佛是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雕像,而我的声音,是吹过他身边的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角落坐下,盘着腿,继续我的独白。
“我今天上午有节课,讲古典文学的。老师是个老头,特有意思,讲到《红楼梦》的时候,他说他年轻时最喜欢林黛玉,现在老了,才觉得薛宝钗那样的才是过日子的。你说好笑不好笑?人的想法,果然是会随着年纪变的。”
“……说到《红楼梦》,我其实没完整看过,太长了。我就喜欢看点轻松的,比如漫画什么的。你喜欢看漫画吗?我最近在追一部,讲的是一群高中生打排球的,特别热血。虽然我一点运动细胞都没有,但看着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从学校的趣闻,说到最近看的电影,从街角新开的奶茶店,说到我昨天晚上做的一个荒唐的梦。我感觉自己像个电台DJ,在一个没有听众的频道里,卖力地播放着自己的生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的光线,从明亮,到柔和,再到昏黄。
林默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我,专注地排列着他的“军队”。那些瓶盖和石子,在他的指挥下,不断变换着阵型。那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秩序井然的世界。
我口干舌燥,感觉自己快要被自己的声音淹没了。我停下来,喝了口林湘提前放在房间里的水。
在我停顿的间隙,房间里恢复了那种纯粹的安静。我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还有楼下隐约的电视声。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很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被拨动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看到林默的手指,正在拨弄一个透明的玻璃弹珠。阳光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正好打在那颗弹珠上,折射出一点彩虹似的光斑,在他手心里跳跃。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除了“排列”之外的动作。
两个小时后,林湘准时敲门。
“时间到了。”她说。
我站起来,感觉腿都麻了。我冲着林默的背影挥了挥手,说了声“明天见”,然后走出了房间。他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林湘送我到门口,然后直接用手机给我转了账。两百块的基础薪水,外加五十块的车费。
“谢谢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歉意,“辛苦了。”
“没事。”我说的是实话。除了有点累,有点挫败,倒也没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手机里的转账记录,心里五味杂陈。这钱赚得,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它考验的不是体力,也不是智力,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抗虚无的耐力。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下午都会准时去林湘家报道。
我渐渐摸索出了一套“工作流程”。我不再试图去问他问题,也不再刻意寻找话题。我就是把他当成一个树洞,一个最忠实的听众,把我一天里遇到的所有琐碎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今天食堂的糖醋里脊,师傅手抖了,甜得发齁。我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最后还是去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
“你知道吗,我们宿舍楼下的那只橘猫,今天居然让我摸了。它的毛摸起来软乎乎的,像云一样。不过它好像有点嫌弃我,我摸了两下它就跑了。”
“我今天走路的时候在想一个问题,人为什么需要朋友呢?是不是因为我们害怕孤独?还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参照物,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你看,就像我现在跟你说话,虽然你没理我,但我觉得我存在着。这算不算一种单方面的友谊?”
我开始享受这种单向的输出。在林默面前,我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考虑措辞,不需要担心说错话会冷场。我可以把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脑地倒出来。他是一个完美的容器,承载着我所有的语言垃圾。
而他,依旧如故。
他的世界,由那些瓶盖、石子、树叶和零件构成。他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把它们排列、组合、拆解、再重组。我有时候会想,在他的世界里,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有生命?它们是不是在进行着一场场无声的战争、一次次盛大的庆典?
我开始留意他房间里的细节。
他的书架上,没有一本小说或漫画,全是各种各样的图鉴和百科全书。《世界鸟类百科》《矿石与宝石图鉴》《云的观测手册》《世界舰船图鉴》……每一本都很新,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翻阅过无数次,但又保护得很好,没有一丝折痕。
他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玻璃做的三棱镜。有阳光的时候,他会把它放在窗台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墙上被折射出的那道小小的彩虹,一看就是很久。
我开始把我讲的内容,往这些东西上靠。
“林默,我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讲的是鸟。里面说,有一种鸟叫信天翁,它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飞,可以好几年不落地。你说它会不会觉得累?”
“……我还查了查,你窗台上那个东西叫三棱镜,能把白光分成七种颜色。光的色散。我们初中物理就学过。但我那时候就觉得很神奇,明明是看不见的白光,怎么就变出彩虹来了呢?好像变魔术一样。”
他依然没有回应。但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有时候,当我说到某个特定的词语,比如“信天翁”或者“三棱镜”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摆弄瓶盖的动作,会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停顿。
那个停顿很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不是我每天都盯着他的背影,我根本不会发现。
但它确实存在。
像是在一潭死水里,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虽然没有声音,却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转机发生在我去的第二个星期的周三。
那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我到林湘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林默坐在窗边,不是背对着我,而是侧对着我。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侧脸。
他的睫毛很长,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倔强的线。他的轮廓很干净,像一尊用大理石精心雕琢出来的少年雕像。
他没有在摆弄他的那些“宝贝”,而是抬头看着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剪影。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天边的云层,厚重,低垂,像是一大块浸了水的灰色棉花。
我坐到老地方,没有立刻开口。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
“要下雨了。”我看着窗外,轻轻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种云,我好像在哪本书上见过。让我想想……”
我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哦,想起来了。叫雨层云。特点就是云层很厚,均匀,像雾一样笼罩着天空。看到它,就说明很快会有持续的降雨。”
我说完,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以为今天也会和往常一样,在我的独白和他的沉默中度过。
但就在我准备开启下一个话题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零件,重新开始转动时发出的生涩声响。
他说:
“是高积云。不是雨层云。”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花了大概三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个声音,是从林默的嘴里发出来的。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他。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侧对着我,看着窗外。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在一瞬间涌上了头顶。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句话在反复回响。
“是高积云。不是雨层云。”
他纠正了我。
他听到了。他一直在听。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出手机,手指颤抖地给林湘发了条信息。
“他说话了。”
几乎是信息发出去的瞬间,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了。林湘冲了进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他说了什么?”她看着我,声音都在发抖。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窗边的林默,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他说,是高积云,不是雨层云。”
林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有去看林默,而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涌出来。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看到林默转过头,看了他姐姐一眼。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然后又转了回去,继续看着窗外。
那天晚上,林湘给我转了一千块钱。
手机收到转账提醒的“叮咚”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看着那个数字,1000.00,感觉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
这不再是一笔简单的交易了。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林默不再总是背对着我。他开始会侧对着我,或者,在我进来的时候,会抬头看我一眼。那一眼很短暂,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他依然很少说话。但我们的交流,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
那就是——“找茬”。
我开始故意在我的独白里,夹杂一些错误的、不精确的信息。
“我今天看了一部纪录片,说北极熊的皮肤是白色的,所以它们在雪地里才能伪装得那么好。”
我会故意停顿一下,留出空白。
几分钟后,或者十几分钟后,那个沙哑的、清冷的声音就会响起。
“是黑色的。”
“什么?”我会假装没听清。
“皮肤。是黑色的。毛是透明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会在心里比个“耶”的手势,然后继续我的下一个“错误”。
“你知道吗,水星是太阳系里最热的行星,因为它离太阳最近。”
“是金星。因为温室效应。”
“我听说,变色龙变色是为了和环境融为一体,躲避天敌。”
“是为了交流。还有调节体温。”
每一次,他都会用最简洁的语言,纠正我的错误。他的话很少,但每一个字都精准无比。他像一个严谨的、沉默的学者,在审阅一篇漏洞百出的论文。
而我,就是那个绞尽脑汁制造漏洞的学生。
我开始疯狂地阅读他书架上的那些图鉴和百科全书,把它们当成考试的题库。我需要先学习正确的知识,才能编造出“以假乱真”的错误。
我们的“对话”,变成了一场奇特的游戏。我负责抛出诱饵,他负责上钩。
林湘给我转的钱,也从最初的一千,慢慢累积。我的银行卡余额,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速度增长着。但我发现,我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在钱上了。
我开始期待每天下午的“兼职”时间。期待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指出我的“无知”。
我也开始更多地和林湘聊天。通常是在我结束工作,准备离开的时候。她会给我准备一些水果或者点心,我们就在客厅里,聊上几句。
通过她,我拼凑出了林默和这个家庭的更多故事。
林默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很安静,不喜欢和人对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开始,父母以为他只是性格内向。直到他上了幼儿园,无法融入集体,被别的孩子孤立,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诊断结果像一块巨石,压在了这个家庭身上。
他们带他去过很多地方,找过很多专家。得到的建议大同小异:接纳,理解,以及……持续的干预和训练。
“我爸妈……他们很爱我们。但他们也是商人,习惯了用投入产出的方式来思考问题。”林湘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水,看着窗外说,“他们为小默付出了很多,时间,金钱,精力。但小默的回报,微乎其微。他们渐渐地……就有些失望了。”
“这种失望,不是不爱了。而是一种……无力感。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后来,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我的身上。他们希望我优秀,希望我能成为他们的骄傲,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小默带来的缺憾。”
我看着林湘。她坐在我对面,夕阳的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但我却觉得,她像一个被困在华丽玻璃罩里的人。那个“校花”的头衔,那些优异的成绩,那些别人眼中的光环,对她来说,或许更像是一种枷锁。
“所以,你才那么希望他能开口说话?”我问。
她点了点头。“我想让他们看到,小默不是一块没有反应的石头。他只是……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去对待。我想让他们重新看到希望。”
“也是为了你自己吧?”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可能吧。如果他能好起来,或许……我身上的担子,也能轻一点。”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抱抱她。这个看起来拥有一切的女孩,其实什么都在自己扛着。
我的“工作”还在继续。
我和林默之间的游戏,也在不断升级。
我发现,他感兴趣的,不仅仅是百科知识。他对规律、秩序、逻辑,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
有一天,我给他讲了一个我临时编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他想把王位传给最聪明的一个。于是他给他们出了一道题。他把三个儿子关在三个不同的房间里,每个房间里都有一盏灯。国王告诉他们,他会在半夜随机拉下其中一盏或几盏灯的开关。而他们每个人,只能在天亮前,选择拉或不拉自己房间的开关一次。如果天亮时,三盏灯的状态,要么全亮,要么全灭,他们就算赢了,可以平分王国。如果不是,他们就都会被流放。你猜,他们要怎么做,才能保证一定能赢?”
这是一个经典的逻辑谜题。
我讲完后,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甚至以为,这个故事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林默背对着我,坐在地板上,没有摆弄他的瓶盖,而是在地板上,用手指轻轻地划着什么。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的声音响起了。
“第一个人,看灯。如果亮着,就拉灭。”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第二个人,看灯。如果第一个房间的灯是灭的,他就看自己的灯。如果亮着,就拉灭。如果第一个房间的灯是亮的,他就什么也不做。”
“第三个人……看前两个房间的灯。如果都是灭的,他就看自己的灯,亮着就拉灭。如果前面有任何一盏灯是亮的,他就什么也不做。”
他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我惊呆了。
我不是因为他解开了谜题而惊讶,而是因为,他第一次,说出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一段连贯的、有逻辑的、超过了十个字的话。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听完的。
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出声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拿出手机,手心都在出汗。我该怎么跟林湘说?按照约定,这至少值三千块。但我觉得,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了金钱。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林湘看到我发过去的信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坚持要给我转五千块。
“这是他……这几年来,说过的最长的话。”她眼圈红红地对我说。
我拒绝了。
“就按我们说好的算。”我说,“三句,三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或许,我不想让这份来之不易的进步,被金钱过度地衡量。它应该有比价格更重要的意义。
从那以后,我们的交流,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我开始给他讲各种各样的逻辑故事,数独谜题,甚至是一些简单的编程问题。他总能用他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他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句子也越来越长。
我发现,他不是没有交流的能力,他只是需要一个他感兴趣的频道。而我,误打误撞地,调到了那个频道。
他的世界,像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正在向我,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隙。
我开始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他内心的风景。那是一个由数据、逻辑、规律和精确的事实构成的,纯净而有序的世界。那里没有模棱两可的感情,没有复杂的人情世故。一切都像他书架上的百科全书一样,清晰,明了。
我甚至觉得,有些羡慕他。
与此同时,我和林湘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近。我们不再仅仅是雇主和雇员。我们更像是……战友。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我们会一起讨论,下一次该用什么样的话题去“引诱”林默开口。她会告诉我很多林默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曾经对着一个蚂蚁搬家的队伍,看了一整个下午。而我,会跟她分享,我在林默房间里的新发现,比如,他把收集来的树叶,按照叶脉的纹路进行了分类。
有一次,我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弟弟是个天才。他的大脑,可能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要高级得多。”
林湘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谢谢你。你是第一个,这么说他的人。”
那个夏天,过得很快。
我的银行卡余额,已经变成了一个我以前不敢想象的数字。我用那笔钱,交了学费,换了新的笔记本电脑,甚至还给我爸妈买了一些他们念叨了很久的东西。
但我知道,我得到的,远不止这些。
我得到了一个奇特的朋友。一个用沉默和事实与我交流的朋友。
我得到了另一个朋友。一个和我并肩作战,分享秘密和忧虑的朋友。
我也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个曾经以为自己只是个话痨的,有点愤世嫉俗的普通大学生,原来也可以很有耐心,可以为了一个目标,去钻研那些枯燥的百科全书。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天是林湘的生日。她父母特地从国外飞回来,说要在家给她办一个生日派对。
林湘邀请了我。
我有些犹豫。那种场合,我一向不适应。但林湘很坚持。
“你一定要来。”她说,“你现在……也算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
我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第一次见到了林湘和林默的父母。他们看起来很体面,是那种典型的成功人士。父亲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不苟言笑。母亲画着精致的妆,端庄而优雅。
他们对我,很客气。那种客气里,带着一丝审视和距离感。
“听湘湘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陪着小默。”林先生对我说,语气很平淡。
“是的。”我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他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转身去和别的客人寒暄。
林太太对我笑了笑,说:“小默的情况,让你见笑了。”
那笑容很得体,但没有温度。
生日派对很热闹。客厅里挤满了人,都是他们生意上的伙伴,或者是一些家里的亲戚。音乐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格格不入。
林默没有下楼。我猜,他大概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
我找了个借口,溜到二楼,想去看看他。
他的房门关着。我能听到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或许他睡着了。我不想打扰他,就在走廊的窗边站了一会儿。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楼梯间传来了争吵声。是压低了声音的,但很激烈。
是林湘和她父母。
“……我已经联系好了瑞士那边的机构,是全世界最好的。下个月,就送小默过去。”是林先生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不去!”这是林湘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根本不了解他!他最近一直在好转,他开始说话了!”
“说话?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已!”林先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湘湘,你不要太天真了。他需要的是专业的、系统的治疗,不是找个大学生来陪他聊天!”
“那不是聊天!那是在交流!”林湘的声音拔高了,“你们有关心过他到底喜欢什么吗?你们知道他能解开多难的逻辑题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当然是为了他好!”林太太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们给了他最好的物质条件,现在又为他找到了最好的治疗机构。我们做的,还不够吗?湘湘,你不要再任性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林湘压抑的哭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站在原地,感觉浑身冰冷。
原来,我这段时间的努力,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原来,林默刚刚打开一点的门,就要被他们用一种“为你好”的名义,重新关上,甚至,焊死。
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廊里站了多久。直到楼下的喧嚣渐渐平息,客人都散去。
我推开了林默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进来一点微光。
林默坐在地板上,像一尊雕塑。他周围的那些瓶盖和石子,散落一地,一片狼藉。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
我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
过了很久,我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林默,”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或许是为了我自以为是的“拯救”,或许是为了这个世界的粗暴和不解。
他没有回应。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像一片遥远的、冰冷的星河。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觉得你很奇怪。”我轻轻地说,像是在对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后来,我发现,你只是活得比我们都纯粹。你的世界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像我们,我们有太多灰色地带,太多言不由衷。”
“他们不懂你。就像……就像他们看不懂一本用另一种语言写的诗。他们觉得那只是胡乱的涂鸦,但其实,那里面有最美的韵律。”
“他们要把你送走。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们说,那是为你好。”
我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
“可是,好与不好,谁说了算呢?一只习惯了在深海里游泳的鱼,被强行打捞上岸,告诉它陆地上的空气更好。这对它来说,是好事吗?”
我没有再期待他会回答我。我只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就在这时,我感觉我的衣角,被轻轻地拉了一下。
我低下头,看到林默伸出手,捏住了我的T恤下摆。他的手指很凉,但很有力。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
在昏暗的光线里,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平静。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他说:
“鱼,会死。”
然后,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
“我,不想死。”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不是一个关于百科知识的回答,不是一个关于逻辑谜题的解答。
这是他的意愿。他的表达。他的反抗。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我只能伸出手,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我在黑暗中,用我的体温,一点一点地,温暖着他。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我银行卡里,林湘转给我的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厚厚的一沓,用一个牛皮纸袋装着。
我约了林湘的父母见面。
他们似乎很意外。我们约在了一家酒店的咖啡厅,环境很安静。
我把那个牛皮纸袋,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林湘付给我的所有报酬。”我说,“一分不少。现在,我还给你们。”
林先生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跟林默的交流,不是一场交易。”我看着他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力,“我把他当成朋友。朋友之间,是不需要付钱的。”
“年轻人,”林太太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优越感,“我们很感谢你这段时间的付出。但小默的问题,不是交个朋友就能解决的。他需要的是科学。”
“科学?”我笑了,“把一个对声音和环境极度敏感的人,扔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让他每天接受你们所谓的‘训练’,这就是科学吗?你们有没有问过他,他想不想要这种‘科学’?”
“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林先生说,语气冷硬。
“他能!”我提高了音量,“他只是需要别人用他的方式去听!昨天晚上,他亲口告诉我,他不想去。他说,鱼离开水,会死。他不想死。”
我说完,整个咖啡厅都安静了下来。
林先生和林太太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今天来,不是想跟你们争论什么。”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有一个很棒的儿子。他不是一个有缺陷的残次品,他只是……与众不同。他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这个世界,理解着这个世界。如果你们愿意,放下你们的预设和偏见,试着去走进他的世界,你们会发现,那里,远比你们想象的要精彩。”
“这个钱,我不能要。因为我得到的,比这些钱要珍贵得多。我希望,你们也能得到。”
说完,我站起身,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他们最后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我只是觉得,我做了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
走出酒店,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仰起头,眯着眼睛,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联系林湘。我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我把我的生活,重新拉回了正轨。上课,去图书馆,和朋友们插科打诨。
只是偶尔,在某个安静的下午,我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坐在窗边的少年,和他那个由瓶盖和石子构成的,秩序井然的世界。
大概过了一个月。
一天下午,我正在宿舍里赶论文,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是打错了,正准备挂掉。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今天,有英仙座流星雨。”
我愣住了。
“……林默?”我试探着问。
“嗯。”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轻轻的单音节。
“极大期,在晚上十一点。辐射点,在东北方。天气预报说,今晚晴天,无云。观测条件,很好。”他用他特有的、陈述事实的语调,一口气说完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情绪填满了。
“好。”我说,声音有点抖,“我会看的。”
“嗯。”
然后,电话就挂了。
我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
那天晚上,我没有待在宿舍。我一个人去了学校的天文台。那里是学校的最高点,光污染最少。
晚上十一点,我仰着头,看着东北方的夜空。
一颗,两颗,三颗……
流星,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划出一道道短暂而绚丽的痕迹。
很美。
我知道,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少年,也正看着同一片星空。
我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但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心,很近。
故事的最后,林默没有去瑞士。
林湘后来告诉我,那天我和她父母谈完之后,他们回家,和林默进行了一次长谈。或者说,是他们单方面地,说了很多话。
他们第一次,为他们过去的忽视和自以为是,道了歉。
林默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
但在他们说完之后,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世界鸟类百科》,翻到了信天翁的那一页,指给他们看。
那一页上,有一句话,被他用铅笔,轻轻地画了出来。
“信天翁,是世界上最懂得利用风的鸟类。它们可以不扇动翅膀,只依靠气流,滑翔很远的距离。它们不对抗风,它们只是,顺应风。”
从那以后,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好。
林先生和林太太,开始学习如何与他们的儿子相处。他们会陪他一起看那些枯燥的纪录片,会听他讲那些关于矿石和云朵的、冷冰冰的知识。
林湘,也不再是那个被架在“优秀”标签上的校花。她开始学着放松,学着拒绝,学着为自己而活。
而我,和林默,成了真正的朋友。
我们不常见面。但我们会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联系。他会给我发一些奇怪的信息,比如“明天的日出时间是五点三十七分”,或者“季风,要来了”。
而我,会回复他:“收到。”
我再也没有收过林家的一分钱。
但我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因为我用我的声音,我的耐心,我的真诚,敲开了一扇门。
门后,是一个纯净、安宁、闪闪发光的世界。
而那个世界的主人,教会了我一件,比说话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如何去倾听。
倾听风的声音,倾听星辰的轨迹,倾听一朵花开放的节奏。
也倾听,一个沉默的灵魂,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回响。
来源:虾仁爱吃菜1k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