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吕仙镇临着运河,白墙黑瓦挤在青石板路两边。刘员外的“瑞锦祥”绸缎铺子就开在最热闹的十字街口,三间门脸,气派得很。他是镇上有名的富户,年轻时驾着海船闯过风浪,攒下这份家业。可惜妻子走得早,只留下个女儿玉珠。刘员外是又当爹又当娘,把女儿拉扯得跟水葱似的,清秀温婉。
吕仙镇临着运河,白墙黑瓦挤在青石板路两边。刘员外的“瑞锦祥”绸缎铺子就开在最热闹的十字街口,三间门脸,气派得很。他是镇上有名的富户,年轻时驾着海船闯过风浪,攒下这份家业。可惜妻子走得早,只留下个女儿玉珠。刘员外是又当爹又当娘,把女儿拉扯得跟水葱似的,清秀温婉。如今玉珠年近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提亲的媒婆快把他家门槛踩平了。可刘员外心里头拧着个疙瘩——他要招赘。女儿不能嫁出去,得守着家,将来给他养老送终。这年头,入赘的男人脊梁骨都要被人戳弯,好人家谁肯?一来二去,玉珠的亲事就耽搁下来,成了刘员外一块心病。他常对着账本叹气,绸缎再光鲜,也盖不住心里的愁云。
这天午后,日头有点毒。刘员外从铺子出来,想去运河边茶楼喝杯凉茶解解乏。刚拐过街角,就见前面聚了一堆人,嗡嗡地议论着。他拨开人群挤进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地上铺着一卷破得露出篾片的竹席,席子上躺着个妇人,脸白得像纸,嘴唇发青,早就没了气息。一个半大少年跪在旁边,瘦得脱了形,肩膀骨头支棱着,像只刚离了巢的雏鸟。他嗓子哭哑了,一声声喊着“娘”,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着就让人揪心。旁边一个老汉叹着气劝:“娃儿,别嚎了,你娘……她走啦,醒不过来了。”
少年抬起泪眼,茫然四顾,那眼神空空洞洞的,看得刘员外鼻子发酸。旁边有人七嘴八舌说着这母子的可怜:家乡遭了大瘟,十室九空,官府撒手不管。母子俩千辛万苦投奔远亲,却被嫌弃晦气,连门都没让进。一路要饭到了吕仙镇,他娘撑不住,昨夜就没了。
“可怜见的……”人群里有人叹息,几个心软的妇人抹着眼泪,掏出些铜钱放在席子边。刘员外看着那少年单薄的肩膀,又看看席子上无声无息的妇人,心头那点关于入赘的执拗,忽然松动了一下。他走上前,尽量放柔了声音:“孩子,你叫什么名儿?”
少年抽噎着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绸衫、面容和善的老爷:“邓…邓凤。”
“邓凤,”刘员外点点头,“以后,愿不愿意跟着我?到我铺子里学点手艺,好歹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
邓凤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刘员外,好像没听懂。旁边老汉推了他一把:“傻小子,还不快磕头!这是刘老爷,天大的善心啊!”邓凤这才反应过来,眼泪又涌出来,不是悲伤,是绝处逢生的无措。他对着刘员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了地上的灰:“谢老爷!谢老爷收留!邓凤做牛做马报答您!”
众人帮着凑钱,买了口薄棺,草草安葬了邓凤的娘。邓凤在坟前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抹干眼泪,默默跟着刘员外回了瑞锦祥。
邓凤这孩子,像块璞玉。他手脚勤快,眼里有活,搬布匹、理货架、招呼客人,样样学得快,做得好。人也本分,不多言不多语。刘员外冷眼瞧着,心里那点念头像春天的草芽,又悄悄冒了头。更让他留意的是,女儿玉珠看邓凤的眼神,渐渐不一样了。以前是主家小姐对伙计的寻常,后来那目光里,多了些柔软的东西,会在邓凤低头理布时,悄悄停留片刻。
一天晚饭后,刘员外把女儿叫到跟前。油灯的光晕染着玉珠微红的脸颊。“珠儿,”刘员外试探着问,“你看……邓凤这孩子,怎么样?”
玉珠的脸“腾”地更红了,手指绞着衣角,头垂得低低的,蚊子哼哼似的:“爹……您做主便是……”那羞态,分明是千肯万肯。
刘员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也带了笑。第二天,他把邓凤叫到后院僻静处。“阿凤,”他开门见山,“你在我这儿也快一年了。我刘某人没儿子,就一个闺女。你为人踏实,品性也好。我想……招你做女婿,入赘我刘家,往后这铺子、这个家,都有你一份。你看如何?”
邓凤一愣,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着,半天没合拢。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狂喜!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个差点饿死街头的孤儿,能有这样的造化!“扑通”一声,邓凤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声音都在发颤:“岳父大人在上!邓凤……邓凤愿意!我发誓,一定好好待玉珠妹妹,孝顺您老一辈子!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刘员外笑着扶起他:“好孩子,起来!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看着邓凤清秀脸上真诚的激动和感激,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两天后,刘家张灯结彩,办了一场虽不算极盛大却也体体面面的喜事。邓凤换上了崭新的绸缎袍子,牵着盖着红盖头的玉珠拜了天地。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邓凤握着玉珠的手,手心全是汗,结结巴巴地说:“玉珠…我…我一定对你好。”玉珠羞红了脸,轻轻“嗯”了一声。
婚后的日子,像浸了蜜。小两口情投意合,邓凤待刘员外更是恭谨孝顺,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比亲儿子还贴心。刘员外看着小两口恩爱,铺子生意也顺遂,只觉得晚景安乐,心满意足。
却说刘员外有个烧钱的雅好——收集古董。镇南头有家“博古斋”,掌柜姓孙,是个精明的老狐狸。刘员外常去那里消磨时光,遇上合眼缘的老物件,出手很是大方。
这天,他又从博古斋回来,红光满面,手里捧着个用软布包了好几层的物件,像捧着个金娃娃。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在堂屋八仙桌上,一层层揭开。是个青铜酒爵,造型古朴,绿锈斑驳。“瞧瞧!”他得意地对闻声过来的邓凤和玉珠说,“商纣王用过的宝贝!孙掌柜压箱底的货,让我给淘来了!”
邓凤凑近了看,啧啧称奇:“岳父好眼力!这纹路,这包浆,真是老物件,价值连城啊!”刘员外捋着胡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玉珠在一旁抿嘴笑:“爹,您又乱花钱。要说宝贝,咱家不也有件祖传的?”她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女儿的娇憨,“我听您以前提过一嘴,说咱家库房里有面古铜镜,年头可久了,还神神秘秘的,说每到子夜会自个儿唱歌呢!那才是真宝贝吧?”
“镜子?”邓凤第一次听说,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岳父,真有这样的宝贝?能让小婿开开眼吗?”
刘员外脸上的笑容却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打着哈哈:“咳,小孩子家家的听风就是雨。哪有什么会唱歌的镜子,就是个老物件,年头久了,样子怪点罢了。收在库房最里头,灰都积了老厚,没啥好看的。”他摆摆手,岔开话题,又去摩挲他那新得的酒爵了。
邓凤脸上还笑着,心里却像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他看着岳父宝贝似的擦拭酒爵的背影,再想想那面被藏得严严实实的古镜,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漫上来。岳父……终究还是没把自己当真正的自家人吧?这面镜子,莫非藏着什么刘家不愿示人的秘密?这个念头一起,就在他心里生了根。
没过多久,刘员外接到崂山一个老友的来信,邀他过去小聚叙旧。他想着正好出去散散心,便把绸缎铺子全权交给了邓凤打理,又叮嘱女儿好好持家,便带着两个伙计出了门。
邓凤接手铺子,尽心尽力。一日去邻县进一批上好的杭绸,回程路过城南。鬼使神差地,他又走进了那家“博古斋”。孙掌柜不在,店里只有一个小学徒看摊。邓凤在那些瓶瓶罐罐、字画杂项间随意看着。走到最里面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光线昏暗,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面铜镜。边缘锈蚀得厉害,布满暗绿色的铜锈,坑坑洼洼。但奇怪的是,中间椭圆形的镜面却异常光洁,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幽幽地映着从破窗棂漏进来的几缕光。镜背的花纹繁复古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年代感。邓凤心头莫名一跳,蹲下身,拂去镜面上的浮灰。镜面冰凉,清晰地映出他年轻的脸庞。
“小哥,这镜子……怎么卖?”邓凤问那小学徒。
小学徒瞥了一眼,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
“二钱银子?”邓凤试探。
“二两!”小学徒翻个白眼。
邓凤心里冷笑,这破镜子,边缘都烂成这样了,也敢要二两?他面上不动声色:“小哥,你看这铜锈,这成色……顶多一两五钱,不能再多了。行就行,不行我这就走。”他作势要起身。
小学徒眼珠转了转,想到这破镜子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卖不出去也只能扔在仓库吃灰,能换一两五钱也是白捡的,便装作为难:“唉,看你诚心……行吧行吧,一两五就一两五,算我亏本交个朋友!”
邓凤付了钱,用旧布把铜镜仔细包好,揣在怀里,只觉得心口那块一直梗着的地方,似乎松动了一些。这镜子,就当是……替岳父“收”回来了吧?他怀着一种隐秘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思,回了家。
晚饭后,邓凤神神秘秘地把玉珠拉到他们房里,关好门。“玉珠,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献宝似的拿出那面铜镜。
玉珠好奇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她凑到油灯下细看,初时还带着笑,看着看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这镜子……”她声音里带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镜子,怎么……怎么那么像爹爹以前说的那面祖传古镜?”
邓凤心里“咯噔”一下:“像?哪里像?”
玉珠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镜面边缘几处极其细微、几乎与铜锈融为一体的暗红色斑渍:“爹爹说过,那面古镜上,就有这种洗不掉的红锈,像……像是干涸的血点子!还有这背面的花纹,我小时候偷偷在库房门口瞄到过一眼,虽然记不全,但感觉……很像!”
邓凤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自己花一两五钱买回来的,真是岳父家那面被藏起来的“祖传宝镜”?为什么这宝镜会落到博古斋?那岳父为何要藏?为何不让自己看?难道这镜子真有什么古怪?他盯着镜面上那几点暗红,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柔媚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轻飘飘的,像羽毛搔在人心尖上:
“天下的巧事,可不就多着呢?”
“谁?!”邓凤和玉珠同时惊叫出声,头皮发麻,猛地看向声音来源——竟是那面铜镜!
只见那原本光洁的镜面,此刻竟泛起一层极淡的、妖异的红色荧光!光芒流转间,镜中的影像扭曲变幻,一个女子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云鬓高挽,肌肤胜雪,眉眼含情,顾盼流转间带着勾魂摄魄的风情。她穿着一身似纱非纱的桃红色衣裙,身姿曼妙。此刻,她正对着邓凤和玉珠,嘴角噙着一抹颠倒众生的微笑。
“鬼!是鬼!”玉珠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就要把镜子扔出去。
“别!别摔!”镜中女子花容失色,声音带着惊惶的哀求,瞬间换成了软糯的江南吴语,“好妹妹,好公子,莫怕!奴家不是恶鬼!奴家……奴家孤苦伶仃困在这镜中,好生寂寞……你们留下奴家,奴家能给你们带来……带来快活呀!”她眼波流转,带着无尽诱惑。
不等两人反应,女子檀口轻启,用那酥到骨子里的吴侬软语,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一支极其香艳撩人的小曲。歌声缠绵悱恻,带着奇异的魔力,直往人耳朵里钻,往心窝里挠。她一边唱,一边在镜中翩然起舞,水袖轻扬,腰肢款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极致的媚态。
那歌声,那舞姿,像点燃了两簇无形的火苗。邓凤只觉得一股难以遏制的燥热从小腹升起,瞬间席卷全身,口干舌燥。他看向玉珠,玉珠也是面颊绯红,眼神迷离,呼吸急促起来。什么害怕,什么疑虑,都在那靡靡之音中化作了炽热的欲望。那晚,红烛帐暖,被翻红浪,铜镜就放在床头小几上,镜面幽幽泛着红光,映照着帐中交缠的人影,镜中的女子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食髓知味。自那夜起,这面神秘的铜镜就成了邓凤和玉珠夜晚不可或缺的“玩物”。只要它一“唱”起那撩人的曲子,两人便情难自禁,沉溺在那极致的欢愉之中。日子似乎过得比蜜还甜,快活似神仙。
然而,这“快活”是有代价的。邓凤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起初只是容易疲倦,以为是铺子里事多累着了。后来胃口越来越差,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眼窝深陷下去,走路都发飘。玉珠心疼,劝他少看铺子多休息,邓凤却总摆摆手,目光总忍不住瞟向藏着铜镜的柜子,心里像有猫爪在挠。直到一天清晨,他对着脸盆架上的普通铜盆洗漱,无意间瞥见水中倒影——那里面色灰败、两颊凹陷、眼神浑浊空洞,活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
“啊——!”邓凤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腿一软,眼前发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人事不省。
“相公!相公你怎么了!”玉珠闻声冲进来,看到丈夫死灰般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再看那脸盆里的水,倒映着窗外惨白的天光,哪里还有半分人样?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扑向床头柜,哆哆嗦嗦地打开锁,抓起那面冰冷的铜镜,像抓住一条毒蛇,狠狠塞进柜子最底层,用几件厚衣服死死压住,再“哐当”一声锁上!钥匙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生疼。
“都是它!都是这邪物害的!”玉珠瘫坐在邓凤床边,看着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丈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疯了一样冲出去,求遍了镇上所有的大夫。可无论汤药针灸,邓凤的身体就像个漏了底的破口袋,灌进去多少药力都留不住,气息一日弱过一日。
就在玉珠六神无主、快要绝望的时候,院门被拍响了。门外传来刘员外焦急疲惫的声音:“珠儿!开门!爹回来了!”
玉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扑过去打开门。刘员外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眼神却锐利而焦虑。
“爹!”玉珠“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进父亲怀里,语无伦次,“您可回来了!邓凤……邓凤他……镜子……那镜子……”
刘员外拍着女儿的背,目光扫过冷冷清清、弥漫着药味的院子,又望向女儿房里紧闭的门,重重叹了口气:“唉!我就是为这事赶回来的!”他扶着几乎虚脱的女儿进屋坐下,倒了杯水给她,才缓缓道出原委。
原来他这次去崂山,本意就是去找一位隐居多年的老友——陈道长。那面祖传古镜的邪异,刘家代代口耳相传,刘员外一直惴惴不安。这次特意带着镜子去,就是想请陈道长看看,能否化解或封印。谁知途中在一家客栈投宿,夜里遭了贼,别的东西没丢,偏偏那面用厚布包裹、藏在行李最底层的铜镜不见了!刘员外懊恼得捶胸顿足,到了崂山见到陈道长,说起镜子失窃,道长掐指一算,脸色就变了,只说“此物流落在外,必生祸端,速回!”刘员外吓得魂都没了,哪里还有心思叙旧,马不停蹄就往家赶。
“爹……那镜子……它…它现在就在咱家!”玉珠哭着指向里屋的柜子,“是邓凤…邓凤不知从哪儿买回来的!他…他被那镜子里面的女鬼害得快死了!”她把前因后果,如何得到镜子,镜中女子如何唱歌迷惑他们,邓凤如何日渐虚弱昏迷,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刘员外听得脸色铁青,几步冲到里屋,打开柜子锁,拨开衣服,一把抓出那面铜镜。熟悉的冰冷触感,熟悉的暗红斑渍,熟悉的繁复纹路!他手指颤抖着抚过镜背,声音沙哑:“是它!就是它!刘家祖传的‘摄魂镜’啊!”
“爹!您快想想办法!救救邓凤!”玉珠抓着父亲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刘员外看着女儿哭肿的双眼,又看看床上形销骨立的邓凤,苦涩地摇摇头:“这镜子的邪性,爹只知道皮毛。当年你太爷爷也只是把它深锁,不敢妄动。如今……唉,还好陈道长明日就能到!他已在路上了!”
第二天傍晚,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道,风尘仆仆地踏进了刘家大门。正是陈道长。他没有客套,直奔邓凤病榻前,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锁住。又听刘员外父女详细讲述了镜子重现和邓凤中邪的经过。
“取镜来。”陈道长声音低沉。
刘员外小心翼翼地将铜镜捧出。陈道长接过,并未立刻查看镜面,而是先用指尖细细摩挲镜背的纹路,又对着光线,观察那些暗红的锈渍,神色凝重。良久,他长长叹息一声,沧桑的眼中带着悲悯:“冤孽,又是一段祖辈留下的冤孽啊!”
他让刘员外准备一盆清水,放在院中石桌上。又从随身褡裢里取出一小盒朱砂和几张裁剪好的黄表纸。他凝神静气,蘸饱了朱砂,在黄纸上飞快地画出几道繁复玄奥的符箓。符成,笔落,符纸上的朱砂纹路仿佛有微光流动。
陈道长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充满韵律,像是古老的祷祝。他手指夹起一张符箓,轻轻一抖,符纸无火自燃!就在符纸燃尽的瞬间,他将那燃烧的符灰,精准地按在了铜镜的镜面上!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女子惨嚎,猛地从镜中爆发出来,尖锐刺耳,直透灵魂!刘员外和玉珠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原本光洁的镜面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荡漾间,一幅清晰的画面浮现出来:
那是一间极其华丽的厢房,雕梁画栋,熏香缭绕。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身着锦袍却怒目圆睁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正狠狠刺向一个衣着华丽、面容俊美却带着轻浮浪荡之色的年轻公子!那公子吓得魂飞魄散,脸上满是惊骇。就在剑尖即将及体的刹那,那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和狡诈,猛地将一直依偎在他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一个歌姬模样的娇艳女子,用力往前一拽!
“噗嗤!”
利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女子的胸膛!热血如箭般喷射而出,溅满了女子身前梳妆台上的一面铜镜!那镜子的样式,与刘员外手中这面,一模一样!女子脸上的惊恐凝固了,她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剑尖,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那将她推向死亡的公子,眼中是无尽的怨毒和绝望,随即软软倒在了血泊里。而那公子,则趁机撞开窗户,狼狈逃窜。
“啊!”玉珠失声尖叫,指着镜中倒在血泊里的女子,“就是她!镜子里那个女鬼!”
画面渐渐模糊消散,只留下镜面上几点刺目的暗红,仿佛刚刚溅上,还在缓缓流动。
陈道长看着惊魂未定的刘家父女,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穿透时光的沉重:
“那持剑的壮士,名叫邓机,是当年邓家庄的庄主,为人急公好义,侠名远播。那逃走的浪荡公子,名叫刘恭,乃是当朝太尉之子,仗着家世显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百姓敢怒不敢言。”
“那年上元灯节,邓机唯一的、视若珍宝的小侄女随家人进城看灯,不幸被刘恭撞见,强行掳走。那孩子刚烈,誓死不从,竟被刘恭这畜生活活掐死,尸身抛入冰冷的护城河中!邓机闻讯,悲愤欲绝,立誓报仇。他探得刘恭那晚在逸香楼寻欢,便乔装潜入,才有了镜中那一幕刺杀。谁知那刘恭如此歹毒阴险,竟拉过身边无辜的女子挡刀……”
陈道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镜面那几点暗红:“这面铜镜,来历更是邪异。相传是秦汉时西疆一位鬼才工匠所铸,熔炼时不知加入了何种阴邪之物,镜成之日,那工匠便被镜中反噬的邪力所伤,七窍流血,暴毙于炉前!此镜辗转流落,因其纹饰精美,被权贵收藏,却无人知晓其中关窍。直到那日,被刘恭带在身边,又恰好被那无辜女子的心头热血所溅!”
“心头热血,至阴至怨,正与此镜的邪性相合!那女子的魂魄,便生生被吸入镜中,成了镜灵!此镜自此便有了吸人灵魄、更借灵魄吸阳采阴的邪力!它控制着那女子的怨灵,迷惑男子,榨取其精气,滋养自身邪力。刘恭那畜生,逃过邓机一剑,却没逃过这邪镜的反噬。他得到此镜后,沉迷镜中幻象,很快就被吸干精气,暴毙而亡!刘家也因此败落,子孙流离。”
“后来刘家后人发现了此镜邪异,却又贪图其可能的价值,舍不得毁去,只得将其深锁,严令子孙不得擅动,只当是件不祥的祖传之物,代代相传。而那邓机庄主,刺杀不成反被刘家报复,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落草为寇。偌大的邓家庄,也就此烟消云散……”
陈道长目光扫过床榻上气若游丝的邓凤,又看向面色惨白的刘员外,最后落在惊骇万分的玉珠脸上,长长一叹:“刘员外,你们,便是那刘恭的后裔。而邓凤这孩子,若贫道所料不差,应是邓机庄主的血脉后代。两家的血海深仇,纠缠了百年,如今,竟以这种方式,又缠绕在了一起。”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百年前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此刻都凝成了沉重的空气,压在每个人心头。刘员外看着镜子上邓家先祖留下的血渍,再看向床上邓家仅存的血脉,百感交集,老泪纵横。玉珠更是浑身发冷,她嫁的夫君,竟与自家有如此深仇?那镜中索命的女鬼,亦是自家先祖造的孽?
“道长!”玉珠“噗通”跪倒在陈道长面前,泪如雨下,“求求您!救救邓凤!他是无辜的!这百年的恩怨,难道还要报在我们身上吗?”
陈道长扶起玉珠,目光深邃:“痴儿,贫道方才说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昔日仇家后人结为连理,同处一室,这何尝不是天意?是化解这段孽缘的机缘到了!”他看向刘员外,“刘居士,此镜在你家百年,是缘也是劫。今日,便由贫道来了结吧。”
他再次走到院中石桌前,那盆清水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陈道长神色肃穆,双手捧着那面妖异的铜镜,口中念诵着玄奥的咒文,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震荡灵魂的力量。念毕,他小心翼翼地将铜镜镜面朝上,轻轻放入水盆之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铜镜并未沉底,而是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镜面接触到清水的刹那,那几点暗红的锈渍骤然变得鲜红刺目,如同活了过来!紧接着,一缕缕猩红如血丝的细线,从锈渍中蔓延而出,像有生命的水草,丝丝缕缕地探入清澈的水中!
清澈的盆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红!镜面上,更多的血点浮现、扩散、连接,整面镜子很快变得一片猩红,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和阴冷邪气!水面也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细小的血泡。
陈道长神色不变,取过一个干净的瓷碗,小心地避开漂浮的镜子,从血红色的水中舀了大半碗。那碗水,红得发黑,触手冰凉刺骨。
“玉珠,把这碗水,喂邓凤喝下去。”道长将碗递给玉珠。
玉珠看着这碗如同鲜血般的水,手抖得厉害,但想到命悬一线的丈夫,她咬紧牙关,接了过来。在刘员外紧张的注视下,她扶起昏迷的邓凤,一点一点,将那碗腥气扑鼻的血水,艰难地喂进了邓凤口中。
水喂下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奇迹发生了!邓凤灰败如死人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了一丝微弱的红晕!紧跟着,他深陷的眼窝似乎平复了些许,干裂的嘴唇也恢复了一点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原本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变得明显起来,胸膛也开始有了轻微的起伏!
“活了!活了!”玉珠喜极而泣,紧紧抓住邓凤的手。
刘员外也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陈道长连连作揖:“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陈道长捋须,看着盆中依旧漂浮、但血色似乎黯淡了一点的铜镜,微微颔首:“此女怨气深重,困锁镜中百年,又被迫为虎作伥,吸人精气,其苦亦深。贫道将此镜带走,寻一处清净地,设法超度她早入轮回,也算解了她这无边苦海。”
第二天,陈道长将那面用厚厚符布包裹严实的铜镜收入褡裢,飘然离去,从此再未在吕仙镇出现。
邓凤在床上又昏睡了两日,第三日清晨,终于悠悠醒转。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堪,需要长期调养,但那股萦绕不去的死气已然消散。他看着守在床边、憔悴不堪却欣喜万分的玉珠,又看看一旁明显苍老了许多、眼中却满是关切的岳父,恍如隔世。
吕仙镇的运河,依旧静静流淌。瑞锦祥的招牌重新挂起时,阳光正好。邓凤站在铺子门口,虽然清瘦,但眼神清亮。他回头,看到妻子玉珠扶着岳父刘员外走来。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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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华文化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