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是单位的,路是城市的。每天,当大多数人还在梦乡里的时候,我就得发动我这头“铁水牛”,去清洗这座沉睡的城市。
凌晨四点半,天还是黑的,像一块被墨浸透了的厚重幕布。
我叫李卫国,开一辆东风牌的洒水车。
车是单位的,路是城市的。每天,当大多数人还在梦乡里的时候,我就得发动我这头“铁水牛”,去清洗这座沉睡的城市。
发动机“轰隆”一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车身跟着微微一颤,像是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我熟练地挂挡,松手刹,方向盘在我手里温顺得像只大猫。
车灯划破黑暗,两道明晃晃的光柱,照亮了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
我喜欢这个时刻。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安静,纯粹,只有我和我的车,还有即将被水冲洗一新的马路。
车厢里循环放着一首老歌,《驼铃》。声音不大,刚好能盖过发动机的噪音。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
歌声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戈壁滩,看到了漫天的黄沙和烈日下闪着光的坦克履带。
那些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现在,我手里的方向盘,连接的是城市的脉络;脚下的油门,控制的是一方水土的洁净。也挺好。
我爹常说,人活一辈子,得干点实事。不管是在部队里保家卫国,还是在城市里洒水扫街,只要是对得起自己这双手,对得起这份工钱,心里就踏实。
我爹是个老钳工,一辈子跟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手上那层老茧,比我脚底的都厚。他总说,手艺人的根,就扎在自己做的活儿里。活儿做得地道,人就站得直。
我把车开到第一个作业点,打开阀门,按下喷水开关。
“哗——”
车身两侧,两道白花花的水帘呈扇形铺开,像一双巨大的翅膀,温柔地拂过路面。水流强劲,卷起尘土,带走落叶,在路灯下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氤氲出一种别样的诗意。
我把车速控制在最合适的区间,不快不慢,保证每一寸路面都能被冲刷干净。
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良心活。
水压要多大,喷头角度要怎么调,哪段路灰尘多得重点照顾,哪段路有新铺的沥青得温柔点,全在我心里装着。
干我们这行的,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靠的就是这点日复一日的细致和耐心。
就像我爹当年锉一个零件,一锉刀下去,分毫之差,就是合格与报废的区别。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开始多了起来。我完成了主干道的清洗,正准备拐进一条辅路。
辅路窄,旁边还有早点摊,我得格外小心。
我把音乐关了,降下车窗,全神贯注地盯着后视镜。
生活嘛,就像开车,总有需要拐弯和减速的时候。你不能指望永远都是一马平川的大直道。
我心里挺平静的。对于现在的生活,谈不上多满意,但也绝不抱怨。
人得知道自己要什么,更得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这就够了。
第1章 夏日与水龙
夏天来得生猛,太阳像个不讲理的火球,一大早就把热浪倾泻下来。
柏油马路被烤得软绵绵的,空气里都是一股焦灼的气味。
我开着我的“老伙计”,沿着既定的路线缓缓前行。车头那巨大的水箱里,装着十来吨清凉的水,那是我对抗这炎夏的武器。
我管我的车叫“城市的水龙”,它所到之处,总能带来一片清凉和洁净。
路过一个公交站台,几个等车的阿姨看见我的车,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又忍不住笑着冲我挥手。我看得懂那意思,是让我“雨露均沾”,给她们也降降温。
我笑了笑,稍微调整了一下喷头的角度,一股细密的水雾轻轻飘洒过去,没打湿她们的衣服,却带走了不少暑气。
“小伙子,谢谢啦!”一个阿姨高声喊道。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们脸上的笑,心里也跟着舒坦。
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之一。它很具体,很实在。不像在部队里,你守卫着边疆,却看不见你保护的每一个人的脸。而现在,我能看到。
车开到解放路和中山路的交叉口,红灯。
我稳稳地停下车,拉起手刹。巨大的车身在路口投下一片阴凉。
旁边车道上,一辆白色的宝马5系也停了下来。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我没在意,目光落在路边的梧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绿灯亮了。
我松开手刹,正要起步,那辆宝马却突然往我的车道上并线,车头几乎要蹭到我的前保险杠。
我眉头一皱,下意识地踩住了刹车。
洒水车起步慢,他这么一抢,我就得在路口多耽搁几秒。对于我们这种按路线和时间作业的车辆来说,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我摁了一下喇叭,声音沉闷而有力,是提醒,也是警告。
宝马车不仅没让,反而停得更死了,车窗缓缓降下。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探了出来。
是王皓。一个把“成功”两个字写在发型和衣领上的男人。
而他副驾驶上的人,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
张琳。
我的前女友。
她也看见了我。先是惊讶,随即那份惊讶就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带着点轻视和怜悯的表情。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第2章 不期而遇的宝马车
“卫国?真的是你?”张琳的声音隔着两个车道的距离传来,有些失真,但那语气里的优越感却清晰无比。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几年不见,她变了。妆容更精致了,身上的衣服和首饰在阳光下闪着昂贵的光。但眉眼间,却多了些我看不懂的疲惫和算计。
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我用弹壳做了个小坦克模型而高兴一整天的姑娘了。
王皓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揽住张琳的肩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我的车,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哟,这不是李卫兵吗?不对,现在是李师傅了。”他故意拉长了声音,“怎么开上这玩意儿了?我记得你以前在部队里,不是挺牛的吗?什么技术大拿,坦克开得跟自己家的玩具似的。”
他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人很不舒服。
我依然没理他,只是看着红绿灯。后面的车开始不耐烦地鸣笛了。
“麻烦让一下,我得工作。”我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张琳似乎觉得我的反应让她很没面子,她推开王皓的手,身体往前探了探,声音也拔高了些:“卫国,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看见你有点惊讶。你说你当初,多好的前途,非要回来。现在……唉。”
她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我为你感到惋惜”的表演成分。
“我回来,是为了照顾我爸。”我终于开了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我的前途,我自己心里有数。”
“照顾叔叔是应该的,可也不能把自己的下半辈子搭进去啊。”张琳皱着眉,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你看看你现在,风吹日晒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跟王皓上个星期去逛街,他给我买个包,就顶你一年的工资了吧?”
她说着,还特意扬了扬副驾座位上的一个奢侈品手袋。
王皓很受用,哈哈大笑起来:“琳琳,别这么说。人各有志嘛。李师傅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对不对?虽然辛苦点,社会地位低点,但光荣啊!”
他嘴上说着“光荣”,脸上的表情却全是鄙夷。
我能感觉到,我的血压在升高。不是因为他们的炫耀,而是因为他们对我、对我的工作,乃至对我父亲的病,都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廉价的同情。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坚守。在他们眼里,离开有“前途”的部队,回来守着生病的父亲和一个不起眼的岗位,是天底下最愚蠢的选择。
金钱和地位,是他们衡量一切价值的唯一标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
“说完了吗?”我问,“说完麻烦把车挪开,绿灯了。”
我的冷静,似乎彻底激怒了王皓。男人的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在他脸上显露无疑。
“嘿,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他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车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我们是关心你!你以为开个破洒水车很威风?我告诉你,这个社会很现实,没钱没地位,你什么都不是!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整齐、雄壮,带着金属般质感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压倒了路口所有的喧嚣。
第3章 尘埃里响起的长鸣
那声音,我太熟悉了。
是军用卡车的发动机在咆哮。
我下意识地朝后视镜看去。
一列望不到头的橄榄绿车队,正从我们后方驶来。打头的是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指挥车,车身线条刚硬,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车队行驶得井然有序,每一辆车都保持着精准的距离,像是一条钢铁铸就的绿色长龙,在城市的车流中,显得格外醒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路口所有的车辆,都像是被这股气势震慑住了,不自觉地向两边避让,为它们留出了一条通道。
王皓的宝马车,正好就卡在这条通道的入口,显得格外碍眼。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熄灭,变得有些慌乱。他手忙脚乱地想把车挪回原来的车道,可后面的车堵着,他进退两难。
军车车队在路口前缓缓减速。
我看到,领头指挥车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位肩上扛着校官军衔的军官。他戴着墨镜,面容刚毅,目光如炬。
他的视线,越过王皓那辆白色的宝马,直接落在了我的洒水车上。
然后,他摘下了墨镜。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熟悉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是他。
周海峰。我当年的老连长,现在已经是技术团的团长了。
我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我坐在洒水车的驾驶室里,穿着一身沾着灰尘的蓝色工装。而他,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身姿挺拔的军官。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件让整个路口都陷入寂静的事情发生了。
周团长拿起对讲机,似乎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
“嘀——嘀——”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鸣笛,从领头的指挥车上传来。那不是催促,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特殊的节奏。
短促,有力,重复两次。
这是我们部队里,车辆之间打招呼的暗号。
我愣住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指挥车后面的第一辆军用卡车,也跟着鸣笛。
“嘀——嘀——”
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
“嘀——嘀——”
“嘀——嘀——”
“嘀——嘀——”
……
一声接着一声,清脆、响亮、整齐划一的鸣笛声,汇成了一股雄壮的交响。它们从那条钢铁长龙的每一个关节处响起,在夏日灼热的空气里,在城市的喧嚣中,奏响了一曲只属于军人的,无言的战歌。
那笛声,是致敬。
是对一个曾经的战友,一个脱下军装,却依旧在自己岗位上发光发热的老兵的,最高敬意。
路口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骑着电动车的大爷停下了脚,等红灯的白领摇下了车窗,就连路边执勤的交警,也露出了诧ivo的表情。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上。
而这致敬的中心,不是什么豪华轿车,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座驾。
是我的这辆,老旧的,沾满尘土的,东风牌洒水车。
我看到,车队里的每一辆军车驶过我的车旁时,驾驶室里的士兵,都会不约而同地向我投来一个注目礼。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疑惑,只有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尊敬。
我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挺直了腰杆,就像当年在部队里接受检阅一样。我没有军装,不能回一个标准的军礼。
于是,我抬起手,朝着车队的方向,郑重地,挥了挥手。
张琳和王皓,已经彻底傻眼了。
他们呆呆地坐在宝马车里,张着嘴,脸上的表情从鄙夷,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空白。
尤其是张琳,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和动摇。
或许她此刻才意识到,有些东西,是她的那个名牌包,是王皓的那辆宝马车,永远都换不来的。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荣耀,一种脱下军装也无法磨灭的荣光。
绿灯再次亮起。
军车车队已经走远,但那雄壮的鸣笛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我挂上挡,松开手刹,稳稳地开动了我的“铁水牛”。
车轮滚滚,水声哗哗。
我没有再看张琳他们一眼。
有些人和事,就像路边的尘土,被水一冲,就该流进下水道里,再也不见。
第4章 后视镜里的过往
洒水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后视镜里,那辆白色的宝马车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消失在车流里。
就像我生命里的一些过往。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水汽和青草混合的味道,很清新。
刚才那一幕,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我想起了我的兵之初。新兵连的三个月,我因为体能不出众,差点被分到后勤养猪。是老连长周海峰,看中了我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儿,还有我从小跟着我爹摆弄机械练出来的一双巧手,力排众议,把我留在了坦克连。
他说:“李卫国,你这名字,就是天生要跟钢铁疙瘩打交道的。卫国,保家卫国,你得对得起这俩字。”
从那天起,我把训练场当成了家。别人练一遍,我练十遍。别人拆卸一遍传动轴,我拆卸十遍。
我的手上,很快就布满了和我爹一样厚的老茧和数不清的伤疤。
半年后,全团技术大比武,我这个新兵蛋子,拿了坦克驾驶和故障排除两个第一。
从此,“李卫国”这个名字,在技术团叫响了。
他们不再叫我新兵,都开玩笑地叫我“擎天柱”,说再重的坦克,到了我手里,都跟变形金刚一样,指哪打哪,从不出错。
我成了团里的技术尖子,骨干里的骨干。各种荣誉证书、三等功、二等功的奖章,塞满了我的储物柜。
那时候,张琳是师部医院新来的护士,年轻,漂亮,眼睛像会说话。
是她追的我。
她说,她就喜欢我这种不爱说话,但一钻到坦克底下就两眼放光的男人。她说,我穿着一身油污的作训服,比那些穿着笔挺军官常服的人,都帅。
我们的爱情,简单而热烈。在训练的间隙,在戈壁的星空下,我们聊着不着边际的未来。
她说,等我提干了,当了军官,我们就结婚,在部队安家。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那样走下去。
直到那个电话。
那天我正在沙漠里,参加一场重要的实战演习。通讯管制,等我从演习场上下来,已经是三天后。
打开手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家里打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我回拨过去,是我妈接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她说:“卫国,你快回来吧,你爸……你爸他中风了,倒在车间里,现在人还在医院里抢救……”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爹,那个在我心里像山一样แข็ง朗的男人,那个能用一双手把一堆废铁变成精密机器的男人,他怎么会倒下?
我疯了一样地去请假,周海峰二话不说,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最近的机场。
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我看到了我爹。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昔日那双充满力量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医生说,命是保住了,但右半边身子偏瘫,以后别说再碰机床了,连生活自理都困难。
我妈一夜之间白了头,拉着我的手,眼泪就没停过。
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
我要退伍。
我不能把我爹和我妈两个人扔在家里。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我得撑起这个家。
这个决定,像一颗炸弹,在我身边炸开了。
周海峰劝我,他说:“卫国,再坚持两年,你就能提干,前途无量。家里的困难,组织上可以想办法帮你解决。”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我跟他说:“连长,保家卫国是我的职责。但现在,我的家需要我。我爹妈,就是我的国,我得先守好他们。”
周海峰沉默了很久,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圈红了。
他说:“好小子,我没看错你。去吧,部队永远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告诉我。”
最大的阻力,来自张琳。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对我吼:“李卫国,你疯了!为了一个瘫痪的老头,你就要放弃你的前途?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不想嫁给一个没有未来的普通人!”
“他不是一个瘫痪的老头,”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我爸。”
我们的争吵,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我们的价值观,从根上就出现了分歧。
她要的是一个穿着军官制服,前途光明的丈夫。而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需要我去守护的家。
我们分手了。
退伍那天,部队给我办了很隆重的欢送会。周海峰把我的所有功劳和荣誉,都整理成了一份厚厚的档案,交给了地方的民政部门。
他说:“卫国,你是我们团的骄傲。到了地方,不能让你受委屈。”
可我没用那份档案去找什么“好工作”。
我爹的后续治疗和康复,需要一大笔钱,更需要人时时刻刻在身边照顾。
我找了这份洒水车司机的工作。工资不高,但稳定,而且工作时间在清晨,我白天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着我爹做康复,照顾他。
我把所有的积蓄,还有部队发的退伍费,都投进了我爹的治疗里。
很多人不理解,背后说我傻。
说我拿军功章换了个方向盘,拿大好前程换了一身工装。
我从不解释。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后视镜里,城市的街景飞速后退。
过往的一切,也像这街景一样,被我甩在了身后。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
我知道,我脚下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它不通向功名利禄,但它通向心安。
第5章 一碗热汤的温度
上午十点,我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把“铁水牛”开回单位,清洗干净,停在车库里。
跟队长老刘打了声招呼,换下工装,骑上我的小电驴,往家的方向赶。
阳光已经很烈了,晒在皮肤上火辣辣的。路边的香樟树,被晒得蔫头耷脑。
我心里却很亮堂。
我们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楼是九十年代建的,没有电梯。红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很有年代感。
我家在一楼,还带个小院子。那是我爹的“领地”。以前,院子里堆满了他从各处淘来的旧机器零件,像个小型的废品站。现在,那些铁疙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妈种的丝瓜、番茄和几盆月季。
刚到楼下,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是我妈在做饭。
我停好车,推开虚掩的院门。
“我回来了。”
“回来啦?”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笑,“赶紧洗手,饭马上就好。”
我爹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他坐在一张特制的轮椅上,左手边放着一杯凉茶,右手,那只曾经能掌控毫厘之差的手,正有些笨拙地,用一把小刷子,给一只瘸了腿的流浪猫刷毛。
那只猫是我前几天在路边捡回来的,当时它被车撞了,后腿断了。
我爹看见了,非要我抱回来。他说,都是“残疾”的,惺惺相惜。
他自己行动不便,却把这只猫照顾得很好。
“爸。”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了光彩。他口齿还有些不清,但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回……回来了。车……车没毛病吧?”
“好着呢,您放心。”我笑着说,“您教出来的徒弟,还能让车有毛病?”
我爹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牙床。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我拿了多少军功章,而是我继承了他那份跟机械打交道的手艺和耐心。
“吃饭啦!”我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一盘红烧肉,一盘清炒丝瓜,还有一大碗冬瓜排骨汤。
我扶着我爹的轮椅进了屋。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
“多吃点,看你瘦的。开那大车,累不累?”
“不累,跟开坦克比,轻松多了。”我大口地扒着饭。
“那也得注意身体。”我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开车要小心,特别是早上天不亮的时候。钱是挣不完的,人要紧。”
“知道了,妈。”
我爹在一旁,用他那只还算灵活的左手,努力地用勺子舀汤喝。汤很烫,他喝得很慢,很专注。
这就是我的家。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豪宅名车。只有寻常的饭菜,朴素的叮咛,和一碗热汤的温度。
但这份温度,能熨帖我所有的疲惫和委屈。
吃完饭,我妈在厨房洗碗。我推着我爹,在小区里慢慢地散步。
“今天……碰见个……熟人?”我爹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虽然身体不便,但心跟明镜似的。我回来时那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看出来了。
我没瞒他。
“嗯,碰见张琳了。”
我爹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她……她有她的……选择。咱……咱不怪她。”
“我知道。”
“卫国啊,”我爹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人这一辈子,活的不是……面子,是里子。里子,就是你的心,安不安。”
“你为了我,放弃了部队。爹心里……有愧。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但是,爹也……也为你骄傲。你是个……有担当的……爷们儿。这就比什么都……都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们父子俩的身上。
我推着轮椅的手,很稳。
心里,那因为遇见张琳而泛起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平复了。
是啊,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别人的评价,重要吗?
能让父母安享晚年,能让自己问心无愧。
这,就是我的好。
第6章 扳手上的重量
下午的阳光不再那么毒辣,我推着我爹回到院子里。
院子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工具棚,那是我爹以前的“圣地”。里面挂满了各种扳手、钳子、螺丝刀,每一件工具都被他擦拭得锃亮,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说,工具就是手艺人的枪,不能有半点马虎。
我爹的轮椅停在工具棚门口,他伸出左手,有些吃力地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把最大的活动扳手。
“拿……拿下来。”
我依言取下那把扳手。扳手很沉,是上好的铬钒钢打造的,握在手里,能感觉到一种冰冷而厚重的力量。
这是我爹当年还是学徒工的时候,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跟了他快五十年了。
“给……给我。”
我把扳手递到他手里。
他用左手托着扳手,另一只瘫痪的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也想去触摸它。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扳手上的每一个刻度,每一处磨损的痕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这把扳手,”他慢慢地说,“当年,跟你师爷,一起……去修一台……进口的……轧钢机。德国专家……都束手无策。你师爷……就用这把扳手,带着我们……硬是给……给修好了。”
“那时候,什么图纸……资料都没有。靠的……就是手感,是经验,是……不服输的那股劲。”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故事,我从小听到大,但每一次听,都有新的感触。
“你师爷说,”我爹继续道,“手艺人,手里过的……是铁疙瘩,心里装的……是责任。一个螺丝……没拧紧,一台机器……可能就报废。一条生产线……可能就得停。多少人的……饭碗,就砸了。”
他把扳手递还给我。
“你现在……开洒水车,也是一个道理。方向盘……在你手里,你心里……就得装着……整条街。水阀……在你手里,你就得想着……地上的每一个坑,路边的……每一棵树。”
我接过扳手,紧紧地握住。
我能感觉到,这把扳马上,不仅仅有钢铁的重量。
它还有我师爷的智慧,有我爹一辈子的坚守,有几代手艺人传承下来的,那种朴素而又高贵的职业精神。
这种精神,不关乎金钱,不关乎地位。
它关乎良心,关乎担当,关乎一个人,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价值,去赢得尊重。
“王皓他们,不懂这些。”我轻声说。
“他们不需要懂。”我爹摇了摇头,“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道……不一样。”
他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清明。
“卫国,你记住。被人看得起,不算什么。能……看得起自己,才算……站住了。”
“你每天把城市洗得……干干净净,你晚上……就能睡得踏踏实实。你用自己的……本事,养活这个家,你吃……白米饭,都比别人……香。”
“这就……是里子。”
我点了点头,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重新挂回了墙上。
我忽然明白了,我爹为什么要在今天,跟我说这些。
他不是在开解我,他是在告诉我,我们这类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到底是什么。
不是别人的眼光,不是虚无的头衔。
而是我们手中这把无形的“扳手”——我们的技术,我们的良心,和我们对这份职业的敬畏。
傍晚,我给那只流浪猫的伤腿换药。小家伙很乖,舔着我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爹坐在一旁,看着夕阳。
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也把他花白的头发,染上了一层金光。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无比的安宁和富足。
第7章 涟漪与回响
生活就像洒水车驶过的路面,看似恢复了平静,但那些被水流冲刷过的痕迹,总会留下一些回响。
第二天我去上班,刚到队里,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
年轻的同事小赵,那个刚从技校毕业,整天嘻嘻哈哈的小伙子,看见我,眼睛都亮了,跟探照灯似的。
“卫国哥!你火了!”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
“火什么了?”我莫名其妙。
“昨天!解放路口!军车给你鸣笛致敬的事,都传遍了!”他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我们车队群里都炸了!还有人拍了视频,虽然有点远,但那场面,太震撼了!”
他掏出手机,给我看那个视频。
视频拍得很晃,像素也不高。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的“铁水牛”,和那条绿色的钢铁长龙。
视频里,那一声声“嘀嘀”的鸣笛,清晰可辨。
视频下面,是几百条评论。
“这洒水车司机什么来头?太牛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respect!比开什么豪车都有面子!”
“我猜这位师傅肯定是个功勋卓著的老兵!”
队长老刘也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和一丝了然。
“卫国,藏得够深啊。”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一般人。那股沉稳的劲儿,跟别人不一样。”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过去的事了,刘队。”
“过去的事,那也是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老刘正色道,“好样的!给咱们环卫工人长脸了!”
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是擎天柱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爽朗的声音。
我心里一热。
“团长!”
“哈哈!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周海峰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昨天在路口,隔着车窗,我还不敢认。你小子,变化不大,就是看着……更踏实了。”
“您不也一样,还是那么精神。”
我们俩寒暄了几句,没有提那些致敬的场面,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卫国,”周海峰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昨天看见你,我这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委屈你了。你这样的技术骨干,本该在部队有更大的作为。”
“但是,”他话锋一转,“看到你那平静踏实的样子,我又替你高兴。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守住了自己的家。你小子,没给咱们坦克团丢人。”
“团长,您放心,在哪儿都是兵。”我说道。
“说得好!在哪儿都是兵!”周海峰的声音里透着欣慰,“对了,叔叔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能下地慢慢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替我向老人家问好。有空我一定去看看他。”
挂了电话,我心里暖洋洋的。
这世上,总有一些情义,不会因为时间、距离和身份的改变而褪色。它就像陈年的老酒,越品越香醇。
下午,我听小赵八卦,说昨天那辆宝马车,被交警开了罚单,因为违规变道和在路口滞留,影响军车通行。
他还说,有人好像在哪个商场的停车场,看到那对男女在激烈地争吵。女的好像在哭,男的则一脸不耐烦。
我听了,没什么感觉。
张琳和王皓的世界,已经离我太远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于我而言,不过是风中传来的,一阵模糊不清的噪音。
我只知道,当我再次发动我的洒水车时,我的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我只是李卫国。
一个曾经的坦克兵,一个现在的洒水车司机,一个手艺人的儿子。
我用我的方式,守着我的城,护着我的家。
这就够了。
第8章 前路依旧宽阔
又是一个凌晨四点半。
天幕依旧是深邃的藏蓝色,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
我发动了我的“铁水牛”,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是老朋友在跟我打招呼。
车灯划破黑暗,我驶上了熟悉的街道。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我的心,经过那场不期而遇的重逢,和那番尘埃里响起的长鸣,像是被彻底清洗过一遍,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和明亮。
我不再去想那些“如果”。
如果我没有退伍,如果我还在部队,如果我成了军官……
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条路,都有它独特的风景。关键在于,走路的人,用什么样的心态去欣赏。
我打开了阀门,两道白色的水帘再次展开,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像是一对有力的翅膀。
我看着水流冲刷着路面,带走一夜的尘埃。
我想,我的工作,其实和在部队里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部队,我保养坦克,是为了让它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保家卫国。
现在,我清洗城市,是为了让它在阳光下焕然一新,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能有一个清爽的开始。
一个,是守护国家的“面子”和“里子”。
一个,是守护城市的“面子”和“里子”。
都需要责任心,都需要技术,都需要一颗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平凡的心。
路过解放路和中山路的交叉口,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
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昨天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梦。
但它又真实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刻在了那些看到视频的路人心里。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尊严,不是来自别人的仰望,而是源于内心的丰盈和自我的认同。
一个人,只要把一件平凡的事,做到极致,做到问心无愧,他本身,就会发光。
这种光,或许不耀眼,但足够温暖,足够照亮自己脚下的路。
车开到我父亲以前工作的老厂区附近。厂子早就搬迁了,只剩下几栋破旧的厂房,和一根高耸的、不再冒烟的烟囱。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静静地看着。
我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我父亲和他的工友们,穿着蓝色的工装,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意气风发地涌进工厂大门的样子。
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建造者。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铸就了这座城市的根基。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默默无闻。
但他们留下的技术,他们传承下来的精神,却像这根烟囱一样,沉默地,但却坚定地,指向天空。
时代在变,社会在变。
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厂房,豪华轿车取代了老旧的自行车。
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变的。
那就是手艺人的良心,是劳动者的本分,是普通人对自己职业的敬畏和坚守。
我想,这才是社会进步真正的根本。
天,已经大亮了。
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洒满了整条街道。
我重新发动汽车,挂挡,前行。
前方的道路,被晨光照得一片通明,宽阔而又绵长。
我知道,这条路,我会一直开下去。
开得稳稳当当,开得清清爽-爽,开得心里亮亮堂堂。
因为,我是一个手艺人。
我的道场,就在这车轮之下,在这城市的脉络之间。
我的荣耀,就在这哗哗的水声里,在每一个被我清洗干净的,崭新的黎明。
来源:绿园寻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