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辞职信拍在老板桌上的时候,整个部门的人,眼光都跟探照灯似的,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我把辞职信拍在老板桌上的时候,整个部门的人,眼光都跟探照灯似的,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那封信,我揣在怀里三天了,纸的边角都被我手心的汗给浸得有点软了。
「陈总,我不干了。」
我说得很大声,跟吵架一样。其实心里虚得不行,双腿有点抖。
陈总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文件,听见我说话,他慢悠悠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镜片上方,落在我脸上。
他没看那封信。
他的眼神很平静,就像我们公司楼下那个公园里的人工湖,风吹不起一点波澜。
「小李」他开口了,声音不响,但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所以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来,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没动。
我站着,像一根杵在那里的电线杆,浑身僵硬。我觉得我一坐下,那股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勇气,就全泄了。
「站着干嘛,又不是批斗会。」陈总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知道你心里有火。先坐下,把火气降一降,不然一会儿说话容易烧着舌头。」
他这话说的,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我笑不出来。
我拉开椅子,坐下了,屁股只沾了三分之一。这是一个随时准备起身再战的姿SE。
「说吧,什么事让你这么不痛快?」陈总把我的辞职信拿过去,放在一边,还是没看。他给我倒了杯茶,推过来。
茶杯是那种很老式的白瓷杯,上面印着公司的logo。热气袅袅地升起来,模糊了他的脸。
「陈总,我就想问一件事。」我盯着那杯茶,没去碰。「公司东三楼的那个『战略预备部』,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终于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快一年了。
一年前,公司效益好,扩张得厉害,陈总亲自宣布成立「战略预备部」,说这是为了公司的未来布局。
听起来很高大上。
他就从外面招了五个人进来。
这五个人,就成了我们全公司最神秘,也是最让人「眼红」的一群人。
我们这些业务部门的,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每天早上九点打卡,不到晚上九点根本别想走。项目一个接一个,KPI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手下带着一个十个人的团队,为了一个新产品的上线,连续加了两个月的班,好几个小姑娘的内分泌都失调了。
可那五个人呢?
他们从来不打卡。
我好几次早上十点多才到公司,都能看见他们在茶水间慢悠悠地磨咖啡。
他们的办公室在东三楼最里面,视野最好的一个大平层,落地窗外就是我们市的中央公园。里面摆的不是办公桌,是沙发,茶几,还有一整面墙的书。
我亲眼见过,那个被大家叫做「老刘」的,五十来岁,头发花白,整天就捧着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一看就是一天。看的还不是什么专业书籍,全是《罗马帝国衰亡史》之类的。
还有一个叫小雅的年轻姑娘,长得挺好但天天在办公室里摆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或者焚香、点茶。据说她泡的茶,是专门从武夷山空运过来的。
最离谱的是一个技术宅,叫阿哲。他一个人占了一个大房间,里面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电子元件。他从来不参加任何产品研发会议,整天就在那捣鼓他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有一次我路过,看见他花了一下午,就为了让一个破风扇倒着转。
我真是想不通。
我们在这边为了几万块的预算,跟财务磨破了嘴皮子。他们倒好,听说光是那个部门的装修和设备采购,就花了几百万。
他们拿着比我们部门总监还高的薪水,干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闲事」。
凭什么?
这股火,在我心里烧了很久。
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周。
我那个连续奋战了两个月的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需要紧急采购一批服务器做压力测试。预算报告打上去,财务给卡住了,说公司最近现金流紧张,让我们缓缓。
我去找财务总监,他说这是陈总亲自下的命令,要缩减一切非核心支出。
我当时就炸了。
我们这是核心业务,是公司这个季度的主要利润增长点,怎么就成了「非核心支出」?
就在我从财务总监办公室出来的拐角,我看见了「战略预备部」的那个小雅,她正抱着一盆新买的兰花,哼着歌,从我面前走过去。那盆兰花,我认识,叫「鬼兰」,是兰花里的顶级奢侈品,一盆至少要好几万。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疲惫,全都涌了上来。
我觉得这公司没法待了。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我今天来了。
我把这些想法,连同积攒了一年的怨气,一股脑地,对着陈总全说了出来。
我说的时候,声音都在抖,说到眼眶都有点红。
我说完了,端起那杯已经不怎么烫的茶,一口喝干。嗓子眼干得冒烟。
陈总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打断我。
等我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
「小李,你知道我们公司是怎么来的吗?」
我愣了一下。
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公司历史,员工手册上都写着呢。不就是陈总和他几个同学,在一个小作坊里,靠几万块钱起家的吗?
「我知道,」我闷声闷气地回答,「白手起家,很不容易。」
「不容易,」陈总点了点头,眼神飘向了窗外,「但最不容易的,不是没钱的时候,而是有钱的时候。」
他站起来,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十年前,我们做出了当时市场上最成功的一款MP3。」
这个我知道,这是公司的光荣历史。那款MP3,让我们公司从一个几十人的小团队,一跃成为了行业里的黑马。
「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抓住了未来。」陈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我们拼命地扩建生产线,招了上千个工人。公司的流水,一天一个样。」
「我当时,就跟你现在一样,甚至比你还意气风发。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有一个人,当时是我们技术部一个最不起眼的工程师,他叫老王。他跑来跟我说,陈总,MP3没有未来,我们应该立刻停止扩张,把所有的钱都投到一种叫『智能手机』的东西上。」
陈总转过身,看着我。
「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回答他的吗?」
我摇了摇头。
「我把他骂了一顿。」陈总自嘲地笑了笑。「我说他异想天开,哗众取宠。我说公司几千号人要吃饭,生产线停一天就损失几十万,哪有闲工夫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老王当时跟我说了,他说,陈总,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悬崖边的风景,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不信。」
「结果呢,」陈总叹了口气,「不到两年,智能手机铺天盖地而来,我们的MP3订单,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银行上门催债,供应商堵在门口,几千个工人等着发工资。我把房子、车子全都卖了,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没让公司破产。」
「那是我这辈子,最难的一段日子。」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老王说的那句话,『悬崖边的风景』。」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是老王救了我们。」陈总说。「我把他骂走之后,他没有放弃。他用自己的积蓄,偷偷拉了几个同事,租了个地下室,就在研究智能手机的操作系统。」
「在我们公司最危险的时候,他拿出了一套虽然很粗糙,但已经可以运行的系统原型。靠着这个东西,我们拉到了一笔救命的投资,转型做了手机,才活了下来。」
陈-总走回办公桌前,坐下,看着我。
「小李,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公司想要活得久,不能只盯着脚下的路,还得有人抬头看天。」
「我们大部分人,包括你,包括我,都是在低头拉车。我们的任务,是保证这辆车今天、这个月、今年,能跑得快,跑得稳,能赚钱。这是我们的本分,很重要。」
「如果所有人都只低头拉车,那么路走错了,或者前面有坑,我们谁也看不见。等车掉进坑里了,再想爬出来,就难了。」
「我需要有一群人,他们不用拉车。他们的任务,就是看天,看路,甚至去看那些现在看起来,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荒地。」
「他们要告诉我,十年后,天气会怎么变,路会通向哪里,哪片荒地里,可能会长出金子。」
他的目光,转向了那封被他放在一边的辞职信。
「你说的那个『战略预备部』,就是我们公司负责『看天』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那个你看着天天读闲书的老刘,」陈总继续说,「他曾经是国内顶尖的社会学教授。他读的不是闲书,他是在研究人类社会几千年的变迁规律。他要告诉我的,是未来十年,消费者的心理会发生什么变化,什么样的文化会成为主流。这决定了我们未来的产品,应该做成什么样。」
「有一次,他花了一个月,写了一份关于『孤独经济』的报告。当时我们都看不懂,觉得是无稽之谈。两年后,各种自热火锅、一人食餐厅火遍全国,我们根据他那份报告提前布局的一个社交产品,为我们带来了几百万的新用户。」
「那个你看着天天摆弄花草的小雅,她是心理学博士,是国内最好的企业心理顾问之一。你以为她在泡茶?她每周都会请公司不同层级、不同部门的员工去喝茶。在最放松的状态下,很多人会说出在会议室里永远不会说的话。」
「她能知道哪个团队的凝聚力出了问题,哪个有潜力的年轻人正准备离职,甚至能察觉到某些潜在的合规风险。她不是在养花,她是在维系我们这家公司几千人的『精气神』。她是我们的『安全阀』。」
「至于那个你觉得在瞎鼓捣的阿哲,」陈总笑了,「他是我们从一家国外顶尖的科技实验室里挖回来的天才。他研究的东西,确实现在看来都没用。他在研究一种新的电池材料,一种新的传输协议,一种可能颠覆现有交互方式的算法。」
「他现在做的所有东西,失败率是99%。只要有1%成功了,就足够我们再活十年,甚至二十年。」
陈总拿起我的辞职信,递给我。
「小李,我们公司有两套评价体系。」
「一套是给你们这些『拉车』的人的。看KPI,看业绩,看利润。你做得很好,是公司最优秀的火车头之一。」
「另一套,是给他们这些『看天』的人的。我不考核他们任何短期指标。我只问他们三个问题:」
「第一,未来什么会颠覆我们?」
「第二,我们的机会在哪里?」
「第三,当危机来临的时候,我们准备好了吗?」
「他们拿的高薪,不是为了他们现在做了什么。而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这辆车快要掉下悬崖的时候,他们能站出来,告诉我们,另一条路在哪里。」
「是为了买一个『确定性』,买一个『未来』。」
我的手在抖。
我接不过那封信。
那张薄薄的纸,现在感觉有千斤重。
我一直以为,我看到的是全部。我凭着我的努力,我的业绩,我的视角,去评判别人。
我觉得自己是公司的功臣,而他们是公司的蛀虫。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以为的世界,和我真实存在的世界,根本不是一回事。
「陈总……我……」
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烫。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在大人面前无理取闹的孩子。
陈总看着我,眼神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鼓励。
「小李,你有火气,是好事。说明你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你看不得家里有一点浪费。」
「一个家,不能只有厨房,也得有书房。不能只想着今天吃什么,也得我们这个家,未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你的辞职信,我可以不收回。」
他把信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回去,继续做你的项目。我保证,你需要的所有资源,财务会立刻给你批。你是我们最能打仗的将军,我需要你在前线冲锋陷阵。」
「第二,」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你去『战略预备部』,待三个月。」
「没有KPI,没有任务。你可以跟老刘聊历史,可以跟小雅喝茶,也可以去看阿哲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
「三个月后,你再来决定,是走,是留。或者,是留在前线,还是留在后方。」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那封白色的辞职信上,投下了一道明亮的光斑。
我看着那道光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感觉我过去二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关于「工作」、「价值」、「成功」的认知,在刚刚那半个小时里,被彻底打碎了。
又被一片一片地,重新拼接起来。
拼接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更宏大,也更复杂的形状。
我伸出手,慢慢地,拿起了那封辞职信。
当着陈总的面,我把它,撕成了两半。
再是四半,八半……
直到它变成一堆碎纸屑,被我紧紧地攥在手心。
我抬起头,看着陈总。
「陈总,」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我选第二条路。」
我去「战略预备部」报到的那天,是个周一。
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穿上了我最贵的一套西装,打了领带,皮鞋擦得锃亮。
我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但我觉得,仪式感很重要。
结果,我九点钟准时出现在东三楼那个大平层门口的时候,发现门是锁着的。
我白白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感觉自己像个上门推销的。
九点半,小雅才拎着一个布袋子,慢悠悠地晃过来。她穿着一条棉麻长裙,脚上一双布鞋,看见我,一点也不惊讶。
「来啦?」她笑着跟我打招呼,像是见了邻居。「等很久了吧?我们这儿没人九点就来的。」
她打开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了出来。
我跟着她走进去。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几张看起来就很贵的沙发随意地摆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原木茶几。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老刘正窝在一个单人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子,捧着一本书在看。他戴着耳机,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反应。
小雅指了指老刘,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把我领到一个角落。
「你先随便坐吧,」她从她的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炉和一盒香,「陈总都跟我说了。这三个月,你没有任务,想干嘛就干嘛。」
说完,她就走到窗边,开始专心致志地点她的香,不再理我。
我站在屋子中间,穿着我那身笔挺的西装,感觉自己跟这里的气场格格不入。
我像一个误入爱丽丝仙境的古板会计。
我能干嘛呢?
我不知道。
我看到墙角有个空着的办公桌,就跟我们业务部门用的一样。我走过去,坐下,打开我带来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屏幕亮了,我习惯性地想去点开我的邮箱,想去看看我的项目进度,想去回复那些催命一样的邮件。
但我忍住了。
陈总说,我在这里,没有任务。
可是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任务呢?
我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我能听到老刘翻书的沙沙声,能闻到小雅点的香那越来越浓的味道,还能听到从最里面的房间传来的,阿哲用电烙铁时发出的那种「滋滋」声。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那么……没有效率。
我心里那股熟悉的焦虑感,又开始冒头了。
我觉得我是在浪费生命。
我就这么干坐了一个上午。
中午,小雅问我要不要一起叫外卖。我说不用,我下楼去食堂吃。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下午,我又回去了。
情况没有任何改变。老刘换了一本书,小雅在修剪她的兰花,阿哲的房间里传出了小型的爆炸声,但他很快就吹着口哨出来了,看起来还挺高兴。
没人理我。
我就像个透明人。
第二天,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脱掉了西装,换上了便服。我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书,坐到老刘对面的沙发上。
我假装看书,眼睛却一直瞟他。
老刘看书的样子很专注,他会时不时地在书上用铅笔画线,或者在旁边写点什么。
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他放下书,端起茶杯喝水。
「刘老师,」我赶紧凑过去,「您看的这是什么书啊?」
老刘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下。他的眼神很深,像古井。
「《枪炮、病菌与钢铁》。」他回答,声音有点沙哑。
「哦久仰大名。」我其实根本没听过。「这书……主要讲什么的?」
老刘看着我,忽然笑了。
「小伙子,想跟我聊天,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他说,「陈总把你派来,是让你来『看』的,不是让你来『问』的。」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我鼓起勇气,「您每天看这些书,到底有什么用?我是说,对公司。」
老刘把他的书合上,放在一边。
「我问你一个问题。」他说。「你觉得,一百年前,大清朝为什么会亡?」
这问题也太大了。
我愣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因为……腐败无能,闭关锁国?」
「都对。」老刘点点头,「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当时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他们谈论的,思考的,是蒸汽机,是议会,是《国富论》。而我们大清最聪明的一群人,他们还在研究,『茴』字有几种写法。」
「一个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说。」
「我的工作,」老刘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就是保证我们公司,不会成为下一个大清。」
「我要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那群人,他们在想什么,在聊什么。哪怕他们聊的东西,现在看起来跟我们卖的手机,没有一毛钱关系。」
「因为,他们今天在咖啡馆里聊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很可能,就是十年后,我们这个世界的现实。」
他说完,就不再说话了,重新拿起了他的书。
我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
我好像,有点明白,什么叫「看天」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再假装了。
我真的开始从那个书架上拿书看。
我看了很多我以前绝对不会碰的书。历史,哲学,社会学,甚至还有诗歌。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老刘能从罗马的衰亡,看到现代企业管理的影子。为什么他能从一场中世纪的瘟疫,联想到未来网络安全的脆弱性。
他的脑子里,装的不是一个一个孤立的知识点,而是一张巨大无比的网。这张网,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不是在看书,他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旅行,然后带回来一张未来的地图。
这张地图,模糊,潦草,但至关重要。
我也试着跟小雅喝茶。
第一次,我很紧张,正襟危坐。
小雅给我倒了一杯茶,什么也没问,就跟我聊起了她最近养死的一盆多肉。
她说她很难过,感觉自己像个失败的母亲。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听着。
聊着聊着,我就放松下来了。
我开始跟她说我工作上的烦恼,说我带团队的压力,说我跟我女朋友因为加班太多,总是吵架。
我说了很多。
小雅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给我续上茶水。
等我说完了,她才说:「你有没有发现,你说的所有烦恼,都跟一个词有关?」
「什么词?」
「快。」小雅说,「你总想快一点,再快一点。项目要快,晋升要快,赚钱也要快。」
「可是,你看这盆花,」她指了指窗台那盆「鬼兰」,「它开一朵花,需要等七年。有些东西,是快不来的。」
那天下午,我跟小雅喝了一整个下午的茶。
我们没有聊任何跟公司业务有关的事情。
但当我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好像松开了一点。
我开始明白,小雅的工作,不是在「解决问题」。
她是在「疏导情绪」。
一个几千人的公司,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每个人都是一个零件。时间长了,零件会磨损,会发热,会产生各种各样看不见的压力。
这些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让整个机器崩溃。
小雅的存在,就像是给这台机器加的润滑油,是那个时不时打开一下,释放多余蒸汽的阀门。
她保证了这台机器,不会因为跑得太快,而把自己给烧坏了。
最让我感到震撼的,还是阿哲。
我壮着胆子,走进了他那个像垃圾场一样的实验室。
他当时正在对着一块电路板发呆。那块电路板上,接满了各种颜色的电线,像一盘打翻的意大利面。
「哲哥,」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这是在干嘛呢?」
阿哲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却亮得惊人。
「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把我拉到一块屏幕前。屏幕上,是一堆我完全看不懂的数据,在疯狂地跳动。
「看到了吗?」他指着其中一条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曲线,「我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让数据在传输过程中的损耗,降低0.001%。」
「哦……」我点了点头,心里想的是,这有什么用?0.001%,有什么意义吗?
阿哲看出了我的疑惑。
「你知道这个0.001%,意味着什么吗?」他激动地比划着,「如果把它应用到我们国家所有的基站上,一年,就能省下够一个中等城市用一整年的电!」
「如果把它用在未来的星际通讯上,它可能就决定了,我们发给外星人的那句『你好』,能不能被清晰地接收到!」
我呆住了。
我看到的,是一个失败的实验,一堆无用的数据。
他看到的,是一个城市的灯火,是星辰大海。
那天,阿哲拉着我,给我讲了他正在研究的所有东西。
一种可以自我修复的材料。
一个能模拟人类情感的算法模型。
一个基于量子纠缠的通讯设备雏形。
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在介绍他那些即将改变世界的孩子。
而这些东西,在我之前的认知里,都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东西。
「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变成产品?」我问他。
「不知道。」阿哲摇了摇头,笑得很灿烂,「可能十年,可能二十年,也可能,永远都变不成。」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因为好玩啊。」他说,「你不觉得,能亲手去触摸一下未来,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吗?」
那一刻,我看着他因为熬夜而满是油光的脸,和他那件沾着焊锡的旧T恤,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敬意。
我一直以为,我们这些在一线打仗,拿下一个又一个订单,为公司创造一分又一分利润的人,才是公司的英雄。
但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也是。
我们,是在为公司的「现在」而战。
而他们,是在为公司的「未来」而活。
我们是公司的「面子」,他们是公司的「里子」。
面子,决定了公司能走多快。
而里子,决定了公司能走多远。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最后一天,我去找陈总。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杯白瓷杯的茶。
「怎么样?」陈总问我,「想好了吗?回你的战场,还是……」
我没等他说完。
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
那是我这三个月,写的唯一一份东西。
不是工作报告,也不是项目计划。
那是我跟老刘聊完历史后,写下的一点关于未来商业模式的猜想。
是我跟小雅喝完茶后,写下的一点关于公司组织文化建设的建议。
是我被阿哲震撼后,写下的一点关于我们应该关注哪些前沿技术的思考。
很幼稚,很粗糙。
跟他们三位的水平,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总,」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想申请,加入『战略预备部』。」
「我想成为一个,既会低头拉车,也能抬头看天的人。」
陈总拿起那份文件,一页一页,看得非常仔细。
他看了很久。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赞许,还有一种,我以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如释重负。
「欢迎回家。」他说。
故事到这里,好像就该结束了。
一个冲动的年轻人,被一个睿智的老板点醒,然后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
很完美,很励志。
但现实,往往比故事,要复杂那么一点点。
我确实加入了「战略预-备部」。
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从此变得云淡风轻,每天看看书,喝喝茶,思考一下人类的未来。
恰恰相反。
我比以前,更忙了,也更「痛苦」了。
这种痛苦,不是来自于KPI的压力,而是来自于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不确定性」。
以前在业务部门,我的目标很明确。这个月要完成多少销售额,这个季度要把市场份额提高几个点。我走的每一步,都看得见回报。
但在这里,没有。
老刘让我去研究「Z世代」的消费心理。
我花了一个月,跟几百个00后聊天,混迹于各种我以前从不了解的APP,写出了一份长达五万字的报告。
老刘看完,只说了一句:「还不够深,你只是看到了他们喜欢什么,但你没看到,他们害怕什么。」
就把报告退给了我。
小雅让我去体验公司最基层的岗位。
我去产线上当了一个星期的流水线工人,每天重复同一个动作上千次。
我去仓库当了一个星期的搬运工,每天搬几百个箱子。
我去客服中心当了一个星期的接线员,每天接上百个投诉电话,被骂得狗血淋头。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找小雅时,她问我:「你觉得,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说:「涨工资。」
小雅摇了摇头:「不对。是『被看见』。」
阿哲最直接。
他扔给我一本关于「神经元网络」的书,让我一个月内看完,然后给他写一个学习心得。
那本书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一个月,我感觉我的脑细胞,死了一半。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好几次都想放弃,想跟陈总说,我不行,我还是回前线去吧。那里虽然累,但至少,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但每次,当我看到老刘在深夜里,还在翻阅那些泛黄的资料;看到小雅微笑着,为一个受了委屈的年轻员工递上一杯热茶;看到阿哲因为一个微小的突破,而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
我就把放弃的念头,又咽了回去。
我开始明白,所谓「看天」,不是一种悠闲的姿态,而是一种更艰苦的修行。
它需要的,不仅仅是智识,更是定力。
是在所有人都追求「快」的时候,你敢于「慢」下来的定力。
是在所有人都看得见眼前的果实时,你愿意去种下一颗,可能十年后才会发芽的种子的定力。
是在全世界都充满喧嚣时,你能听见自己内心最安静的声音的定力。
这种修行,很苦,但很值得。
因为,我慢慢地,也开始看到了,那些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景。
我开始能从一个流行的网络梗里,看到一种正在形成的社会情绪。
我开始能从一份枯燥的财报数据里,看到一个产业的兴衰起落。
我开始能从一个看似疯狂的技术设想里,看到一种未来的可能性。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
一年后,公司开年会。
陈总在台上做。
他说:「过去的一年,我们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我们的营收增长了30%,我们的市场份额,达到了历史新高。这要感谢我们所有在前线奋战的同事们。」
台下掌声雷动。
我也在鼓掌,为我过去的战友们感到骄傲。
陈总话锋一转。
「」他说,「我今天,还想特别感谢另外五个人。」
他把我们「战略预备部」的所有人,请到了台上。
包括我。
我们五个人,站在聚光灯下,看着台下几千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都有点不知所措。
「这五位同事,在过去的一年里,没有为公司创造一分钱的利润。他们的名字,也从未出现在任何一张销售报表上。」
「」陈总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成功地避开了一个足以让我们万劫不复的巨大风险。」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们。
陈总继续说:「一年前,我们最大的海外客户,一家全球顶级的手机品牌,向我们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订单,价值几十个亿。条件是,我们要为他们,定制开发一套全新的操作系统。」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但『战略预备部』经过研究,给了我一份报告。报告的是:这是一个陷阱。」
「他们发现,这家公司,正在秘密地研发自己的芯片。一旦芯片成功,他们就会立刻抛弃我们,用我们为他们开发的系统,来打造一个完全封闭的生态。到那时,我们不仅会失去这个最大的客户,更会培养出一个最可怕的对手。」
「当时,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份报告。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在危言耸听。」
「但我,选择了相信他们。」
「我拒绝了那份合同。」
「为此,我们公司的股价,在第二天,暴跌了20%。我收到了无数的质疑和谩骂。」
「就在上个月,」陈总提高了声调,「那家公司,正式发布了他们自研的芯片和操作系统。他们所有的合作伙伴,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扫地出门,股价崩盘,甚至有好几家,直接就破产了。」
「而我们,因为提前一年就开始布局自己的备用方案,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借机,抢占了他们留下的市场空白。」
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站起来,开始鼓掌。
紧掌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持久。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那些人。
我看到了我以前的领导,看到了我以前的同事,他们的脸上,是那种混杂着震惊、钦佩和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激动。
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被理解的幸福。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陈总当初跟我说的那些话。
一个公司,需要英雄。
需要那种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英雄。
也需要那种在寂静的深夜里,独自仰望星空的英雄。
这两种英雄,没有高下之分。
他们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同一个家。
而我,很幸运。
我两种都当过。
声明:本文根据资料改编创作,情节均为虚构故事。请勿对号入座。
来源:林中欢闹戏野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