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薄薄的、盖着红色印章的纸,被林晚夹在了一本厚厚的《园林艺术史》里。我看见了,就在她把它放进书架时,那抹红色像一片干涸的血迹,从书页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又迅速被她用手指按了回去。书脊是深绿色的,烫金的字体在台灯下微微反光。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背对着我,穿着一件
那张薄薄的、盖着红色印章的纸,被林晚夹在了一本厚厚的《园林艺术史》里。我看见了,就在她把它放进书架时,那抹红色像一片干涸的血迹,从书页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又迅速被她用手指按了回去。书脊是深绿色的,烫金的字体在台灯下微微反光。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背对着我,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
我们没有争吵,没有摔东西,甚至没有提高过音量。办手续那天,天气好得出奇,天空是那种水洗过的蓝色,几缕云像被扯散的棉絮,懒洋洋地挂着。民政局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女孩,眼神里带着一丝程式化的惋惜,但动作却很利落。她问我们:“都考虑清楚了吗?”
林晚说:“清楚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今天晚饭吃面条”一样。
我点点头,喉咙里有点干,没说话。
就这样,我们成了法律意义上的陌生人,却依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套房子,一百四十平,三室两厅,是我婚前买的,但装修的每一处细节,都渗透着林晚的心思。从玄关那块从旧市场淘来的花砖,到客厅那面被她刷成墨绿色的墙,再到阳台上那些高高低低的绿植,这里与其说是我的房子,不如说是我们共同的作品。离婚协议写得很简单,房子归我,我支付她一笔钱,她可以暂时住在这里,直到找到合适的去处。
“暂时”是多久,我们都没说。仿佛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缓冲带,让这场体面的散场,不至于显得那么仓促和狼狈。
头两个月,我必须承认,我过得相当惬意。
一种久违的、属于单身汉的自由感,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加班是家常便饭。以前,过了十点回家,总要面对一盏等待的灯和林晚略带担忧的眼神。她不会责备,只会默默地去厨房热一杯牛奶,那杯牛奶的温度,恰到好处,暖胃,却也像一种无形的约束。现在,我可以毫无负担地和同事在项目结束后去居酒屋喝到半夜,手机上不会有催促的信息。回到家,玄关的灯是暗的,我蹑手蹑脚地换鞋,能听到主卧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我们分房睡了,她睡主卧,我睡次卧。那张我们一起挑选的、床垫软硬度经过反复测试的双人床,连同里面的空气,都成了她的领地。
我的领地在次卧,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空间不大,但足够了。有时候,我凌晨三点满身酒气地回来,倒在床上,闻着枕头上陌生的、属于阳光和织物柔顺剂的味道,而不是她洗发水的淡淡馨香,会有一种奇异的错位感。像是住进了一家熟悉的酒店,服务周到,但终究不是家。可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被酒精带来的困倦冲散。
自由的另一个表现,是生活细节上的松弛。我不再需要把用过的杯子立刻洗掉,可以把它放在水槽里,等着下一个杯子和它作伴。换下来的袜子可以团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墙角的脏衣篮,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必须把它摊开,放进卫生间的指定位置。林晚对此视而不见,她只打理她自己的那一部分。我们的生活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空间里延伸,互不干扰。
她有她的节奏。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在阳台上侍弄她的那些花草。那些植物,我大多叫不上名字,只觉得绿得逼人,生命力旺盛得有些咄咄逼逼。她会给它们浇水、剪掉枯叶,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然后她会做一份简单的早餐,通常是全麦面包配煎蛋,或者一碗燕麦粥。她会给我留一份在餐桌上,用一个玻璃罩盖着,旁边放一张便签,写着:“早餐。”字迹娟秀,像她的人一样。
我通常起得晚,看到那份早餐时,已经凉了。我会把它放进微波炉里转一转,然后坐在她坐过的位置上,慢慢吃完。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护肤品的味道,混合着咖啡的香气。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在和一个影子生活。她存在过的痕迹无处不在,但她本人,却像风一样,抓不住。
我们很少说话。偶尔在客厅遇到,她会对我点点头,露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容很标准,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客气,疏离。我也会回一个点头,然后各自走开。我们成了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优秀室友”。
我甚至觉得,这才是成年人最理想的关系。没有了婚姻的捆绑,没有了责任的重压,我们反而更能心平气和地欣赏对方。我会在她伏案画图时,不经意地瞥一眼。她做的是园林设计,画的图纸精细又富有灵气。那些曲线和色块,在她笔下仿佛有了生命。我也会在她需要帮忙够到书架顶层的书时,自然地走过去,帮她取下来。她会说“谢谢”,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我耳朵里。
这种“惬意”,在第一个月的月底达到了顶峰。我接了一个重要的项目,一个度假村的整体规划。连续半个月,我几乎都泡在公司和项目现场。回到家时,往往已是深夜。但无论多晚,我总能发现一些变化的细节。冰箱里被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我那几件皱巴巴的衬衫被熨烫得平平整整地挂在衣柜里,书桌上我随手乱放的图纸,被按照尺寸大小整理好,用一个长尾夹夹住。
我知道是她做的。她从不说,只是默默地做。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找个机会对她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矫情。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说这些,会不会让她觉得我别有所图?于是,我选择了一种更“成年人”的方式。我给她买了一套她念叨了很久的、德国进口的专业级马克笔,放在她书桌上。我没留字条,但她肯定知道是我。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那套马克笔被拆开了,其中一支蓝色的被用过,放在一张画了一半的草图旁。我的早餐旁边,多了一小碟切好的水果,是我喜欢吃的芒果。
看,多好。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一种超越了语言的、用物品和行为来进行的交流。我甚至有些得意,觉得我和林晚都足够成熟、足够理智,才能把离婚这件事处理得如此完美。我的朋友老张知道了我们的状态,在电话里啧啧称奇,说:“哥们儿,你这是什么神仙日子?等于请了个免费的田螺姑娘啊。”
我笑着说:“别胡说,我们就是室友。”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法否认那种隐秘的满足感。我摆脱了婚姻的“坏”,却保留了它的“好”。我拥有了自由,却没有失去生活的便利和那份熟悉的、由她营造的家的氛围。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当我对这种“惬意”习以为常,甚至开始享受其中的时候,一些微小的、难以名状的变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开始泛起涟漪。
变化,是从气味开始的。
我们的卫生间有两个洗漱台,一左一右,镜子是通的。离婚后,我们自然地划分了领地。我的台面上,是烟草味的剃须泡沫和海洋香型的洗面奶。她的台面上,是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散发着淡淡的玫瑰和橙花的香气。以前,整个卫生间都弥漫着这种混合的、属于“我们”的气味。但有一天早上,我刷牙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丝陌生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清冽的草木香,像是雨后森林里被踩碎的蕨类植物,带着一点点泥土的腥气。它不是从她的瓶罐里散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她那边挂着的一条新毛巾。毛巾是灰色的,不是我们一起买的那种米白色。我盯着那条毛巾,泡沫在嘴里慢慢融化,变得苦涩。
这是谁的?她换了新的沐浴露?还是……别的什么?
我没有问。我有什么资格问呢?我们只是室友。我把这个小小的疑团压在心底,假装没有发现。
但紧接着,是声音的变化。
林晚一直有听音乐的习惯。以前,她喜欢在做家务或者画图的时候,放一些轻柔的古典乐或者民谣。那些旋律像流淌的水,让整个屋子都变得安宁。但那段时间,我好几次听到她的房间里传来一些我从未听过的音乐。节奏感很强,有点像……探戈?对,就是探戈。那种热情、纠缠、带着一丝挑衅的旋律,从她紧闭的门缝里挤出来,和我对她的印象格格不入。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经过她房门口,那音乐声还在继续,开得很轻。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除了音乐,我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是她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讲电话。我听不清内容,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音节,和几声压抑的、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的耳膜上。和她对我那种礼貌的、浅浅的笑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愉悦和娇憨的笑。她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尤其是在我面前。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小偷,在窃听别人的生活。而那个“别人”,曾经是我最亲密的人。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凉凉地洒进来。我第一次在这个我一手打造的家里,感到了彻骨的陌生。
从那天起,我开始变得敏感。我像一个侦探,不自觉地观察着她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拼凑出一个我不知道的、属于她的新世界。
我发现,她开始频繁地外出。以前,她是个很宅的人,除了去公司和偶尔见见朋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现在,她每周至少有两三个晚上不在家吃饭。她会提前给我发一条信息,言简意赅:“晚上有事,不回。”
她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那个电话里的人吗?
我开始留意玄关的鞋柜。她的鞋子不多,但每一双都擦拭得很干净。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双崭新的舞鞋,红色的,鞋跟不高,但线条很优美。是跳探戈的鞋。原来,那些音乐声,不是随便听听的。她在学跳舞。
为什么要去学跳舞?为了什么?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问号,这些问号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蚊子,搅得我心神不宁。工作的时候,我开始走神。对着CAD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眼前却会浮现出她穿着那双红色舞鞋的样子。她在和谁跳?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揽着她的腰,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在那种热情的音乐里旋转,呼吸交融。
这个想象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我用力地晃了晃头,想把这些画面甩出去。我告诉自己,这不关我的事。她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生活,正如我当初想要“自由”一样。我们是平等的。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闷得发慌?
真正的“变味”,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
那天我不用加班,难得清闲。林晚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一个园艺展。我一个人在家,觉得空落落的。我把整个屋子打扫了一遍,把我们共用的客厅擦得一尘不染。做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期待,好像在准备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
下午三点多,门铃响了。我以为是林晚忘了带钥匙,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她。是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四十岁出头,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和卡其色裤子,气质很温和。他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纸箱,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你好,我找林晚。”他说,声音很沉稳。
“她不在。”我下意识地回答,身体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我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那个纸箱上。纸箱没有封口,我能看到里面是一些陶土和工具。
“哦,这样啊。”他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我们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做个陶胚,她说在家里方便些。可能是我记错时间了。”
“做陶胚?”我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感觉它们从我嘴里说出来,都带着陌生的味道。林晚什么时候又爱上陶艺了?
“是啊,我们一起在学。”男人笑着说,他的笑容很坦然,没有丝毫的局促。“我叫周正,是林晚的朋友。”
他主动报上了名字,还伸出了手。我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和他握了握。他的手掌很宽厚,也很干燥,握手的时候很有力。
“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房主?前夫?室友?哪个身份都显得尴尬。
“你是……”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窘迫。
就在这时,林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老周,你到啦?”
她手里提着一袋刚买的菜,额头上有一层薄汗,脸颊因为走路而微微泛红。她看到我堵在门口,和周正站在一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们认识了?”她走过来,很自然地从周正手里接过那个沉重的纸箱,嘴里说着:“这么重,怎么不让他进来坐会儿。”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熟稔的、女主人的姿态。仿佛我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我默默地让开一条路。周正对我笑了笑,跟着林晚走了进来。他换鞋的时候,我看到他穿的是一双深棕色的乐福鞋,和我那双摆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水。”林晚把纸箱放在地上,对周正说。然后她转向我,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周正,我的陶艺课同学。我们约好今天来家里做东西。”
她没有介绍我。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站在玄关,看着周正熟门熟路地坐在我们曾经一起挑选的沙发上,看着林晚从厨房里拿出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带着拙朴手感的陶杯,倒上柠檬水递给他,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一瓶五味杂陈的调料。
酸,涩,还有一丝我不想承认的……苦。
那个下午,我把自己关在次卧里,但客厅里的声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听到他们俩的笑声,不高,但很清晰。我听到陶泥被揉捏、拍打的声音。我听到周正在指导她:“这里的弧度再收一点……对,就是这样,你的手感很好。”我还听到林晚在问他:“你那个窑,什么时候能烧下一批?”
他们在聊一个我完全无法插足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探戈,有陶艺,有园艺展,有各种我不知道的人和事。而我,这个房子的合法拥有者,却像一个被隔绝在外的孤岛。
傍晚的时候,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不是我熟悉的、林晚做的家常菜的味道。那是一种更浓郁、更复杂的香气,带着香料和酱油混合的焦香。我终于忍不住,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厨房里,不是林晚在忙碌。是那个叫周正的男人。
他系着一条我们家的、蓝色的格子围裙,正在灶台前颠勺。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经常下厨的人。林晚站在他旁边,正在洗菜,侧着头和他说话,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放松而明亮的笑容。
夕阳的余晖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把他们俩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油画,温暖,而又刺眼。
看到我出来,林晚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周正倒是很大方地转过头,对我说:“马上就开饭了,要不要一起吃点?我做了红烧肉,还有几个家常菜。”
他的语气,就像在邀请一个合租的室友。
“不了,我约了人。”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一个谎言,一个为了维护我可怜的自尊心而编造的谎言。
“哦,那好吧。”林晚说,她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她好像……根本不在意。
我换了衣服,拿上车钥匙,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家。我没有地方可去,就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开车。高架桥上的路灯一盏盏向后退去,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我把车窗打开,晚风灌进来,吹得我的脸颊发冷。
我到底在烦躁什么?
我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现在,她也自由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好。这不就是我所期望的“互不打扰”吗?为什么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却感觉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把车停在江边,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和林晚的过去。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打拼。从租住十几平米的城中村,到拥有这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我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那些年,我们很穷,但很快乐。我记得我为了给她买一个她喜欢的包,吃了两个月的泡面。也记得她为了给我庆祝一个项目的成功,用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了一块当时对我来说很奢侈的手表。
我们的感情,是在那些共同奋斗的、细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我升职之后?工作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和她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开始觉得她不理解我的辛苦,觉得她每天关心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无聊。我觉得我们的世界,开始脱节了。
是我提出的离婚。我说:“林晚,我们这样下去,对彼此都是一种消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只剩下亲情和习惯。不如,我们都给对方一个机会,去寻找新的可能。”
我说得冷静而理智,像是在分析一个建筑项目。
林晚当时沉默了很久。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看着我,眼神很深,像一潭古井。最后,她点了点头,说:“好。”
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我说出“寻找新的可能”时,我潜意识里,只考虑了我自己的“可能”。我自私地以为,她会像那盏我晚归时等待的灯一样,永远在原地,作为一个温情的、熟悉的背景板,让我可以在外面闯荡累了之后,随时回来取暖。
我以为离婚不离家,是我设计的一个精妙的缓冲方案。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作聪明的安排。我给了她自由,她就真的飞走了。而我,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以为自己是那个放风筝的人,线还攥在手里。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去。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厨房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下午那场热闹的“聚会”从未发生过。我经过客厅,看到阳台的门虚掩着。林晚的陶胚作品,被放在阳台的架子上晾着。是一个花瓶的雏形,线条很柔和,带着一种朴拙的美感。
花瓶旁边,还放着另一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不成形的陶偶。歪歪扭扭的,像个小孩子随手的涂鸦。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是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里还拿着一个建筑模型的滑稽模样。
那是她捏的吗?还是那个叫周正的男人?
我站在黑暗中,看着那个小小的陶偶,心里五味杂陈。它看起来那么孤独,又那么可笑。就像现在的我。
从那以后,周正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时候,他会在周末的早上过来,给林晚送来一些新鲜的食材,或者一些稀有的花种。有时候,他会在工作日的晚上接她下班,我能从窗户看到他的车停在楼下,他会为她打开车门,动作绅士而体贴。
他们从不刻意在我面前表现什么,但那种自然的亲密,却比任何炫耀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我开始失眠。每天晚上,我躺在次卧的床上,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主卧的任何一丝动静。我能听到她洗漱的声音,吹头发的声音,和周正打电话的声音。她的笑声,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挠着我的心,让我又痒又痛。
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我会偷偷地看她的手机,趁她去洗澡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到,她的手机很干净,没有任何暧昧的聊天记录。但我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我不知道的联系方式。
我甚至开始做一些幼稚的事情。
有一次,周正又来家里吃饭。我故意没有“约人”,而是留在了家里。饭桌上,我一反常态地主动挑起话题。我聊我的项目,聊建筑界的风云人物,聊那些普通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我想在他面前,在林晚面前,证明我的优秀,证明我的价值。
周正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他不像我,他很少谈论自己。他只会给林晚夹菜,提醒她汤有点烫。
林晚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她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附和周正一两句。她看我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拼命开屏的孔雀,却发现观众早已散场。
饭后,周正主动去洗碗。林晚也跟着进了厨房。我坐在客厅里,能听到他们俩在里面低声交谈。水流声掩盖了大部分内容,但我还是听到了一句。
是林晚说的。她说:“别理他,他就是这样。”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个不懂事的远房亲戚。
那一刻,我所有的骄傲和伪装,都被击得粉碎。我终于明白,我在她心里,已经彻底“过去式”了。我不再是她的丈夫,甚至不是一个需要被认真对待的对手。我只是一个……住在她隔壁的、有点麻烦的“室友”。
而我,却可悲地,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我根本不想要什么狗屁的自由。我想要的,是那个会在深夜为我热一杯牛奶,会把我的衬衫熨烫得平平整整,会用那种带着担忧和爱意的眼神看着我的……林晚。
我想要回的,不是一个“田螺姑娘”,而是一个家。一个有她的,完整的家。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开始思考,我到底该怎么办。是继续这样尴尬地“同居”下去,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在我眼前建立起新的生活?还是彻底地离开,给自己留最后一点尊严?
我犹豫了很久。离开,意味着我将彻底失去所有关于她的信息,失去这个我熟悉了十年的环境。留下来,则像是在用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自己的心。
转机,或者说,让我下定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场雨。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天气很闷,一场暴雨蓄势待发。我下班回家,看到林晚正站在阳台上,费力地把一盆很大的琴叶榕往屋里搬。那盆植物长得很高,几乎快要碰到天花板,花盆是陶瓷的,看起来就很重。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纤细的胳膊抱着花盆,脸憋得通红,显得很吃力。
我走过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了过来。“我来吧。”
花盆入手,比我想象的还要沉。我把它稳稳地放在客厅的角落里。
“谢谢。”林晚喘着气说,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不客气。”我说。我们之间,又回到了那种客气而疏离的模式。
就在这时,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我打开了客厅的灯。
林晚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忽然说了一句:“我下周就搬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入了深渊。
“……这么快?”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找到地方了。”她说,没有回头看我。“老周帮我找的,离他家不远,是个带院子的一楼,方便我养这些花草。”
老周。又是老周。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肉里。
“挺好的。”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很无所谓。“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他会帮我。”她说。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声。我们两个人,站在这个曾经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客厅里,相对无言。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变得越来越粘稠。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开口,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沙哑:“林晚,我们……真的不能回到过去了吗?”
问出这句话,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晚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眼神,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澈,也异常的……平静。
“回不去了。”她说,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在你提出离婚,并且认为‘离婚不离家’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时,我们就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我承认,我那时候很自私,我只想着我自己。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家。”
“家?”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近乎于嘲讽的弧度。“在你眼里,什么是家?是这套房子?是我帮你收拾的屋子,给你准备的饭菜?还是一个可以让你在外面累了、倦了之后,随时可以回来,并且永远不会改变的港湾?”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说的,全都对。
“你想要的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你想要的是一个为你定制的、永远在线的服务系统。”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所有虚伪的、自私的、可笑的念头。“你想要自由,但你又不肯承担自由的代价,那就是彻底的孤独。所以你设计了这样一个‘安全屋’,让我继续扮演着妻子的角色,却不必承担丈夫的责任。”
“我……”
“你知道吗?在你提出离婚的那一刻,我确实很难过。但当我点头同意之后,我就告诉自己,这段关系,结束了。我的人生,要翻开新的一页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和释然。“我开始学跳舞,学做陶艺,我认识了新的朋友,我发现,我的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大。而这一切,都是你‘赐予’我的。”
她说到“赐予”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所以,我甚至应该感谢你。是你,让我重新活了一次。”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我的心,却比外面的雨天还要湿冷。
我终于明白了。我以为的“惬意”,不过是她对我最后的、礼貌的告别。我以为的“变味”,其实是她新生活的开始。我以为我掌控着一切,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出局了。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一个星期后,林晚搬走了。
周正开着一辆小货车来的。他们俩一起,把属于她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搬上车。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画具,还有阳台上那些被她视若珍宝的花草。
我没有帮忙,只是站在窗边,默默地看着。
当最后一盆绿植被搬上车后,这个家,瞬间空了一半。那些曾经被植物占据的角落,裸露出地板本来的颜色,像一块块褪色的伤疤。空气中,她留下的所有气味,似乎也随着那些植物的离开,被一并带走了。
林晚把她用过的那串钥匙,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她走过来,对我伸出手。
“再见。”她说。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也很柔软。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身体接触。
“再见,林晚。”我说,“祝你……幸福。”
“你也是。”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然后,我听到了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很快,声音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一个人,站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站了很久很久。阳光从没有了植物遮挡的窗户里照进来,把地上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
我走到次卧,那个我睡了几个月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电脑。这里是我的领地,但现在,我却觉得它陌生得可怕。
我又走到主卧。那是她的房间。她走得很彻底,除了床和衣柜这些大件家具,什么都没留下。衣柜里空空如也,打开门,能闻到一股樟木的味道。梳妆台上,也只剩下几道浅浅的划痕。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
抽屉里,只放着一样东西。
是一块手表。是我很多年前,在她给我庆祝项目成功时,回赠给她的礼物。不是很贵,但当时也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表已经不走了,指针停在一个时刻。我拿起来,看到表盘的背面,刻着一行很小的字。
是我们结婚那天的日期。
我的眼眶,在那一刻,忽然变得很热。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关上抽屉,走到客厅,坐在那个叫周正的男人坐过的沙发上。我环顾四周,这个我曾经无比熟悉、无比自豪的家,现在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没有灵魂的样板间。
我以为,房子是家。我以为,有人打理的生活是家。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
房子不是家。公司不是家。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少了那个你愿意为之牵挂、也愿意牵挂你的人,都只是一个冰冷的建筑。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由。
可我,却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家。
我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我想给她发一条信息,或者打一个电话。我想告诉她,我看到那块表了。我想告诉她,我后悔了。
但是,我输入了几个字,又一个一个地删掉。
我还有什么资格呢?
就像她说的,她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而我,也该学着,在自己的这一页上,写下新的故事了。哪怕,这一页的开头,写满了孤独和悔意。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暴雨过后,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一道彩虹,挂在远方的天际。
很美,也很遥远。
就像我失去的,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