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翌日,我血崩未愈,他却急切地昭告天下,“从今往后,你便搬离主院,贬为贱妾!”,还冷酷地质问我,“连个健壮的子嗣都无法诞下,要你这正妻又有何用?”
在我临盆的那个夜晚,傅砚修却在我庶姐的房间里,一夜数次索水,声声入耳。
翌日,我血崩未愈,他却急切地昭告天下,“从今往后,你便搬离主院,贬为贱妾!”,还冷酷地质问我,“连个健壮的子嗣都无法诞下,要你这正妻又有何用?”
所有人都等着看我哭闹、发疯、寻死。可我偏不如他们所愿,恭顺地搬进了那座破败的偏院,交出了掌家的对牌,仿佛真的认命。
直到宫宴那日——
庶姐朱寰的孕肚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因为太医院的院正当着皇帝的面,亲自诊断出来:
忠勇侯,根本不能生育!
1
我躺在产床上,浑身被汗水浸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抵不过腹中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整整一夜的难产,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当我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傅砚修那张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
他身旁,我的庶姐朱寰云鬓微乱,杏眼含春,正半倚在他怀中,冲我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我已经告知了岳父,聘得了婚书。”他将一纸赤红的庚帖,像丢弃垃圾般,狠狠地掷在我的床榻前,“从今日起,你便贬妻为妾。”
我颤抖地捡起那张庚帖,上面的朱砂墨迹尚未干透,那鲜红的颜色像是利剑,刺得我双目生疼。赫然并列着的,是他与朱寰的姓名。
昨日还口口声声说要来陪产的庶姐,此刻却衣衫不整地依偎在我夫君怀里。
我强忍剧痛,挣扎着撑起身体:“我的孩子呢?”
乳母战战兢兢地抱来一个襁褓。婴孩面色青白,气息微弱如游丝。
朱寰掩唇轻笑:“太医说了,妹妹今后怕是难再有孕。至于这个小病秧子嘛……”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傅砚修揽着朱寰的腰肢,语气冰冷:“傅家需要健壮的继承人。你素来贤惠,当知分寸。今日起,搬去偏院,这正院要腾给寰儿居住。”
待他们相携离去,我的陪嫁嬷嬷才红着眼眶低声道:“姑娘不知,昨夜那狐媚子在隔壁厢房……同姑爷……竟不知羞的要了三次水!”
我低头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儿,忽觉寒意彻骨。原来在我生死一线之时,我的夫君正在与我的庶姐翻云覆雨。那一声声的欢愉,想必盖过了我凄厉的哀鸣。
2
全京城都称赞忠勇侯情深义重。当年他跪碎阶前三寸雪,只为求娶我这个失势的孤女。可如今,我血崩未愈,他却迫不及待地要贬妻为妾!
我仍记得先皇赐婚那日,傅砚修一袭月白锦袍,玉冠束发,在满朝文武面前执起我的手,眼底似有星河倾落:“我此生非朱颜不娶,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如今。
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站在风口,眼睁睁看着我院子里挂满刺目的红绸。
朱寰的贴身丫鬟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小厮们挂灯笼。她嫌弃地瞥了我一眼,语气尖刻:“哟,姨娘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地方晦气太重,可别冲撞了我们新夫人的喜气!”
我指尖掐进掌心,厉声质问:“谁准你们动我院子的?”
那丫鬟嗤笑一声:“侯爷说了,这院子要重新布置,给新夫人住,至于您嘛……”
她瞥了眼我怀中的孩子,“还是赶紧带着这小病秧子挪地儿吧!”
“小姐!”红袖急匆匆奔来,搀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眼眶通红,“她们故意支开我,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四下仆从冷眼旁观,无一人阻拦,反倒窃窃私语,似在看一场笑话。
红袖咬牙扶住我:“咱们去找老夫人!她素来疼您,定会为您做主……”
是啊,这府里还有婆母坐镇。
犹记得嫁进侯府那日,婆母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好孩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孕吐时,她亲自替我揉背。寒冬里,怕我冻着脚,特意命人在青砖下埋了火龙。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少夫人是老夫人的眼珠子,碰不得?
她一定会为我讨个公道!
我紧了紧怀中的襁褓,在红袖的搀扶下,艰难地踩着积雪,朝着慈安堂的方向一步步挪去。一路上,下人们见了我纷纷避让,仿佛我是什么瘟神。
有个小丫鬟偷偷塞给我一个手炉,却被管事妈妈一巴掌扇倒在地:“贱蹄子!如今府里风向都看不清?找死!”
慈安堂的暖香扑面而来,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从前。
可下一瞬,我便听见婆母带笑的声音:“寰儿,快尝尝这血燕,母亲特意让人从南边快马运来的……”
我僵在门口。
朱寰斜倚在罗汉榻上,婆母亲手喂她喝汤,眉眼间尽是宠溺。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脸上的慈爱瞬间消散,转为一片冰冷:“你怎么来了?”
她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砚修没同你说?既来了,正好把库房钥匙交给寰儿。你身子弱,府里的琐事就不必操心了。”
琐事?
我看向她屋内堆积如山的锦盒。那都是各府庆贺我弄璋之喜的贺礼。
三年来,是我在权贵间周旋经营,才让日渐式微的忠勇侯府勉强维持体面。她当真以为,没有我在背后打点,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妇,会给她这个无诰命的老妇人半分颜面?
我立于堂前,风雪扑面。
却忽然想起幼时外祖教我拉弓的场景。他粗糙的大手包裹着我的小手,铁胎弓弦嗡鸣,箭矢破空而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颜儿,记住——”外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若是无法一击致命,便要装作受伤的兔子。先学会示弱蛰伏,等到那恶狼靠近之时……”他猛地拔刀,“再一刀捅穿它的喉咙!”
我摸了摸袖中外祖赠我的短刀。
抬眸时,已换上恭顺神色:“是,妾身……这就去取钥匙。”
3
等我抱着孩子回到主院时,傅砚修正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身影在暮色中显得孤寂。
我缓步上前,将怀中孩儿轻轻托起,嗓音沙哑:“夫君,孩儿还未取名,不如……”
“取名?”他忽地嗤笑一声,眼底温柔寸寸裂开,露出淬了毒的讥诮,“一个活不过一岁的病痨子,也配让我费心?”
寒风掠过,我指尖发颤,却低低笑了:
“看来,夫君的指望,全在我那庶姐的肚子里了?”
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转身拂袖:“明日搬出去,这院子要给寰儿养胎。”
我怔在原地。
这院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他当年亲手为我挑的。大婚前夕,他还曾指着那株新栽的西府海棠,在我耳边轻笑:“阿颜最爱海棠,待来年花开,我为你折一枝簪发。”
如今,海棠树已被连根挖起,换上了朱寰最爱的紫藤秋千。
我忽然笑出了声:“傅砚修,你可还记得,那年隆冬你跪在雪地里,说过什么?”
他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我一字一句,如同刀割一般:“你说过,此生只愿与我白头偕老,若违此誓,便天打雷劈。”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滚过一道闷雷,惊得檐下灯笼剧烈摇晃。
傅砚修脸色骤变,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了身似的,厉声喝道:“荒唐!”
我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低头亲了亲孩儿冰凉的小脸:“儿啊,你爹怕雷呢。”
不多时,红袖捧着狐裘进来,眼底压着愤恨:“夫人,车驾备好了。侯爷说……您既身子不好,不如去庄子上将养。”
我摩挲着狼骨刀,低笑出声。
他们是不是忘了?
我外祖是北境战神,我自幼在军中长大,饮的是雪水,枕的是刀鞘。北境的风雪教会我的,从来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杀人要慢,剜心要准,钝刀子割肉时,得往伤口撒把热盐才够味!
“去告诉侯爷,本夫人要去坤宁宫小住。就说,皇后娘娘想念小世子,要亲自见见他。”
红袖惊得瞪大眼睛。满京城谁不知道?皇后未入宫前,与我是闺中密友,最是护短。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我指尖一挑,掀开车帘,让满京城的人都瞧见——忠勇侯夫人抱着病弱婴孩,眼角泪痕未干,单薄身影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果然,不出一月,京中流言便如野火燎原:
“听说忠勇侯宠妾灭妻,连嫡子病重都不管不顾!”
“那朱家庶女还未过门,就敢克扣嫡妹的补药,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怜侯夫人,被逼得躲进宫里去,连娘家都没脸回……”
我倚在坤宁宫的软榻上,听着宫人回禀,唇角缓缓勾起。
好戏,才刚刚开场。
4
傅砚修来接我那日,正遇上皇帝在坤宁宫用膳。
他在宫门外跪了足足一个时辰,皇上才慢条斯理撂下茶盏:“宣吧。”
进殿时,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我垂眸抿唇,怀中孩儿适时地哼唧了两声,引得皇后心疼地递来暖炉。
其实早在他来之前,皇上就单独召见过我。
明黄奏折被推到我面前,朱批刺目。“宠妾灭妻”四个字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皇上指尖在那处点了点:“你外祖满门忠烈,朕答应过要照拂你。如今……你想让朕如何处置?”
我抱着孩儿深深福礼:“臣妾与侯爷并无嫌隙。只是皇后娘娘心疼臣妾,邀我来宫中小住。至于外头的流言……”
皇后适时接话:“皇上,颜儿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您就让她自己处置吧。”
所以此刻,皇上似笑非笑地扫了跪着的傅砚修一眼:“朕记得,当初是你跪在雪里,非要娶朱家嫡女?”
白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的声响:“如今为了一个妾室,你竟将府邸搅得满城风雨……忠勇侯,你做得很好。”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傅砚修面如土色。
从此我那庶姐就算翻起再大的浪花,也永远只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
回府的马车上,傅砚修一把掐住我的手腕,眼中翻涌着毒蛇般的恨意:“贱、人!你竟敢!”
我抚着腕间淤青,笑意盈盈:“侯爷慎言,皇上方才还说,要派太医每日来给我请平安脉呢!”
朱寰到底还是让出了主院。听嬷嬷说,她在房里摔碎了三套茶具。
婆母看我的眼神活像淬了毒的针,我却当着满府下人的面,慢悠悠地品着皇上新赐的云雾茶。
我让红袖先带小世子回房休息。无视他们的目光,径直坐下。
“姐姐怎么还行着妾礼?”
我吹开茶沫,等她蹲得双腿打颤才道:“起来吧。”
傅砚修立刻冲上来搀扶,转头对我怒目而视:“毒妇!我留你正妻之位已是仁慈,你竟敢折辱寰儿!”
朱寰抚摸着肚子看着我轻笑:“妹妹,我已身怀有孕,太医说我这胎八成是个男丁呢。侯府未来的指望,可全在这儿了。”
我冷笑出声。怪不得。
怪不得回府后,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
我正欲反唇相讥。
却见红袖跌跌撞撞冲进来,半边脸肿得老高:“夫人!小世子被——”
我腾地站起身:“宏儿怎么了?”
后院传来一阵嬉笑。七八个仆妇围着个锦衣少年,他正把我的宏儿当球似地抛向空中。
“小病秧子,接住喽!”
那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凶狠,然后故意松开了手。
砰——
宏儿重重摔在雪地里,小脸瞬间涨得紫红。
我扑过去时,指尖触到宏儿滚烫的额头,他在发烧。
我在宫里,细细养了月余的孩儿,此刻却连哭都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幼猫般的微弱呜咽。
“红袖!”我将令牌塞给她,“快去找太医!”
5
银针一根一根扎进宏儿青紫的小身子。
我盯着太医紧锁的眉头,指甲深深扎进掌心。
突然,珠帘被人粗暴掀开。傅砚修带着乌泱泱一大片人挤进来,下人们提着灯笼,将昏暗的内室照得亮如白昼。
“夫人,小公子需要静养。”
老太医擦着额间的汗,声音压得极低。
我怒视他身后的少年。那孩子不过八九岁年纪,锦衣玉带。
“颜儿,小孩子不懂事,”傅砚修却推了推他,“听说弟弟病了,他特意要来瞧瞧呢。”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弟弟,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他猛地把布包抖开,一捧核桃“哗啦”砸在宏儿脸上。
坚硬的壳缘将孩子稚嫩的小脸划出丝丝血痕。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宏儿对坚果过敏,沾上一点就会浑身起疹,呼吸困难!
我疯了一般扑上去,却被傅砚修一把拽住手腕。
“颜儿,明奕才九岁,孩子玩闹没轻重,你何必计较?”
“玩闹?”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把发高烧的孩子抛进雪里叫玩闹?用核桃砸他的脸叫玩闹?”
朱寰倚在门边冷笑:“妹妹,你如今这疯癫模样,可还有半点侯府主母的体统?”
她突然抚着平坦的小腹,“哎,还亏得夫君替你着想……”
“红袖,把家法拿来!”
我猛地抽出枕下狼骨刀,寒光乍现,逼得所有人退至前厅。不管这是谁带进来的野种,今日伤了我的宏儿,我定要让他爬着出去!
朱寰却突然惨叫一声,捂住了肚子:“夫君!我们的孩儿……”
所有人顿时乱作一团。
婆母厉声呵斥:“毒妇!你是要气死寰儿,让侯府绝后吗?”
傅砚修这才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颜儿,你身子受损再难有孕。这孩子……”
他看着身边那少年,“是我在宗族千挑万选的,过继在你名下,你日后也有个依靠。”
哐当——
我挥手扫落茶盏,碎瓷溅在傅砚修靴面上。
此刻我才看清,那少年的眉眼与他有七分相似。如今看他们这护短的模样。
我心中疑云遍布。
我的宏儿在生死边缘挣扎,他们却早已盘算着,要我的孩子死!
突然那孽障挣脱束缚,指着内室尖叫:“太医都说你要绝嗣了!那个小病秧子早该……”
啪!
我扬手要打,婆母却猛地撞开我,护甲划过我的脸颊,将孩子护在身后。
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落,我却看见那孩子,冲我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恰在此时,太医踉跄出屋:“夫人……小公子……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傅砚修趁机高喝:“既然你冥顽不灵,这孩子便记在你名下,由寰儿抚养!本侯已给足你体面!”
他们拥着朱寰离去时,那孩子突然回头,用口型对我说:“下一个就是你!”
我跌坐在宏儿榻前,听着他越来越弱的呼吸……
而窗外,傅砚修正温声哄着朱寰:“别怕,等那小孽障死了,明奕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我低头,看着掌心被指甲扎出的血洞,突然笑了。
好得很。
既然你们要玩,我就陪你们玩个大的。
6
我的宏儿,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我抱着他坐了一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院门就被人粗暴踹开。
朱寰身着一件刺眼的绛红织金袄裙,头上的步摇叮当作响,刚一进门,就用帕子捂住了口鼻,仿佛这屋子里的空气都污秽不堪。
“妹妹,节哀啊。”她嘴角噙着笑,脸上却全是得意,“侯爷事忙,抽不开身。特意嘱咐了,丧事从简,毕竟……”
她甚至还俯身在我耳边,用一种故作温柔的腔调低语:“这小孽种活着也只是受苦,早些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我枯坐一夜,眼泪早已流干。此刻只是轻轻梳理着宏儿额前细软的头发。
朱寰见我不理,冷笑一声,径直走向妆台,一把抓起掌家对牌。
“从今往后,这府里的事,就不劳妹妹费心了。”她故意将腰身挺了挺,“毕竟,侯府未来的嫡子,可在我这儿呢。”
红袖气得发抖,刚要开口,我却抬手止住她,淡淡道:“红袖,去把宏儿的丧服拿来。”
朱寰一愣,随即尖笑出声:“怎么?妹妹还想大办丧事?”
她猛地掀翻一旁早已凉透的药碗:“侯爷说了,一个早夭的孽种,乱葬岗上随便挖个坑埋了就是!”
我缓缓抬头。
“朱寰。”
朱寰突然噤声,因为她看清了我手中的东西——那把沾着血迹的剪刀,此刻正抵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你说,是这把剪刀先见血……”我凑近她惨白的脸,“还是你肚子里那块肉先落地?”
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傅砚修带着家丁冲进来,我早已收起剪刀。
“侯爷!”朱寰哭喊着扑进他怀里,“这毒妇要杀我们的孩儿!”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你说……你的肚子,能平安撑到生产那天吗?”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7
宏儿的丧事草草办完,纸灰还未散尽,我便被他们赶到侯府最偏远的听雨轩。
这座听雨轩年久失修,屋檐下结满了厚厚的蛛网,显得格外破败。
红袖边收拾箱笼边抹泪,我却望着院中那株半枯的海棠笑了。当年傅砚修说“来年花开为你簪发”,如今倒应了景。
朱寰夺了掌家对牌后,果然迫不及待地四处显摆。她将府中规矩改得面目全非。
撤了晨昏定省,裁了夜巡护院,连厨房采买都换成她娘家表亲。
不过半月,侯府便乌烟瘴气。
“今早厨房连米都没了!”红袖提着空食盒回来,气得直跺脚,“朱姨娘把她表兄塞去管采买,结果那赌鬼把银子全输光了!”
我倚在葡萄架下翻账本:“马房那边呢?”
“更糟!”红袖压低声音,“侯爷最爱的照夜白,被喂了发霉的草料,现在口吐白沫呢!”
我笑了,经她这么一闹。本就不充盈的库房,怕是更经不起几日折腾了。
转眼到了婆母六十寿辰前几日。本来,我早已精心筹备好。苏州的绣娘早半年就备下万寿纹锦缎,岭南的荔枝用冰船日夜兼程运来京城,连戏班子都是特意从扬州请的。
如今她执掌中馈,说银钱短缺,大手一挥都换了。红袖打探到,寿宴用的竟是发霉的陈茶。戏子是从勾栏里凑的草台班子。
我合上账本,指尖在某页轻轻一划,若有所思。那里记着婆母去岁借走的三千两银子,用途写着“香火钱”,实则……
突然,院门被人猛地踹响。朱寰活像个市井泼妇,奔着我就冲了过来:“朱颜!”
朱寰将一本账册猛地摔在我面前,声音尖锐地质问:“你是不是故意将府里的银库挥霍一空,才把掌家权交到我手上的?”
我都没有抬眼看她,慢条斯理地品着手里的血燕。
她更气愤了:“你还有脸吃血燕!库房都被你吃空了!”
我不禁冷笑出声。这血燕是御赐的上品,比侯府库房里那些发霉的陈货不知金贵多少,她竟是分辨不出。
看来我那姨娘,果真没教她分辨货色的本事。
“你要不要去问问婆母?”我指尖划过账本,“比如……去年腊月这笔三千两的亏空?”
朱寰突然僵住。
这些年忠勇侯府的账本,每一页都浸着我的血汗。府里上下的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靠我嫁妆里的田庄铺子在苦苦支撑?
她当然不知道。
婆母这些年拿侯府的钱放印子钱,利钱都填了娘家侄子的赌债!如今我不再补贴,她竟是想将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傅砚修回府时,正撞见朱寰揪着婆母哭嚎:“寿宴连茶叶都备不齐!母亲那些银子到底去哪了?”
婆母一巴掌甩过去:“住口!颜儿掌家都没出事,怎么对牌给了你就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我冷眼看他们狗咬狗,朱寰一个妾室哪里有体己银子。
婆母放印子这事情做得极其隐秘。可是毕竟我从前掌着库房,还是让我发现了端倪。
傅砚修听了一会,终于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了。
他沉着脸问朱寰:“库房亏空了多少?”
朱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声音尖利:“两万两白银都没了!这是侯府一整年的开销啊!”
傅砚修原本以为只是小数目,骤然听到这个数字,脸色瞬间煞白:“母亲,钱都去哪了?”
婆母支支吾吾,眼神闪烁:“这……我……”
她突然指向一旁喝茶的我,像是找到了替罪羊:“颜儿嫁妆丰厚,从前都是她补贴,如今……”
朱寰与婆母拉扯许久,知道婆母理亏,但是也明白,这钱多半是拿不出来了。听她如此说,朱寰立刻反应过来,附和道:“是啊夫君!只要妹妹把嫁妆单子拿出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我冷笑出声:“如今我连掌家之权都没了,凭什么要我拿嫁妆填这个窟窿?”
朱寰立刻摆出一副贤惠嘴脸:“都是侯府的人,哪有什么你的我的?妹妹这么说,未免太见外了。”
婆母也理直气壮地帮腔:“就是!颜儿,我记得你东街那几个铺子,随便一个一年的收成,就够侯府吃穿用度了。”
我慢条斯理地抿着茶,没有接话。
傅砚修见状,直接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你尽快把嫁妆单子交给寰儿核对。”
我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忽然笑了:“听说你有意把明奕那孩子送去我方家族学?”
一听到我提及方氏族学,傅砚修的眼中立刻绽放出明亮的光芒。
我知道那孩子到了读书的年纪,傅家武将出身,哪有什么底蕴。他们最近正发愁孩子读书的问题。
况且那孩子,近几个月我查验出来,来历不明。可他与傅砚修和朱寰相似的眉眼又让我不得不防备。
外祖家方氏族学有一大儒陈生坐镇,京中贵人们趋之若鹜,一席难求。
他急不可耐:“你开口,方家定会卖你们将军府这个面子!”
我这才淡淡道:“若是方家族老,知我如今还要拿嫁妆补贴傅家,他们该作何感想?”
一句话,将他们堵在当场。
我嗤笑一声。
婆母气急败坏,还想指着我骂:“你这目无尊长的贱妇!”
“婆母。”我淡淡打断她,“夫君应该还不知道吧?您把他战场厮杀拼来的赏银,还有他当年读书的束修,全都拿去放了印子钱吧。”
“什么?!”傅砚修猛地转头,怒视婆母,“你竟敢在京城放印子钱?你不知道官员家眷放印子钱是要被弹劾的吗?!你是要害死我啊!”
满室死寂中,我唇角微勾。
寿宴前一日——
“夫人,老夫人今早把城南的印子钱收回大半了!”我坐在院内晒太阳,红袖匆匆跑来,还悄悄压低声音,“听说刘货郎一家突然没了银钱周转,被提不出货的商家围上了!”
我指尖一顿,冷笑出声。
婆母终究是怕了。
寿宴在即,各府拜帖如雪片般飞来。他们如今无计可施,也只有走这一步了。
我问红袖:“朱寰那边如何了?”
红袖撇撇嘴:“正忙着清点库房呢。”
“今早我还听她骂厨娘,说寿宴不应该用碧梗米,太耗费银钱了。”
我轻抚袖中郑三娘送来的密信。
这场寿宴,注定要不太平了。
8
翌日,侯府正门大开。
朱寰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摇曳着身姿迎客。我则冷眼旁观,站在她身后。正这时,我闺中密友郑三娘骑马闯入,马鞭‘啪’地一声,将朱寰递出的茶盏抽飞在地。
她跃下马背,看都不看朱寰一眼,直冲过来攥住我的手:“好姐姐!这起子小人没作践你吧?”
朱寰笑容僵在脸上,她身后立刻传来丫鬟们的窃窃私语:“武将家的姑娘就是野……”
她们似乎忘了她们主子也是武将家出来的庶女呢。
朱寰闻言面色更是不好了。
我轻笑出声,也不理睬她,挽着郑三娘往听雨轩去。
三娘一边走还一边晃着手里的鞭子为我喊屈:“她都蹬鼻子上脸了,你就这么忍得?”
我回握她的手:“我那夫君对外说,我丧子悲痛所以才让朱姨娘替我、操持宴席。”
我拉住她,脚步匆匆:“算了不说她,我们还有要紧事。”
到听雨轩后,我刚掩上门,郑三娘立刻褪去嬉笑:
“翌安哥哥在崖底被猎户救了,右腿瘸了……手臂也受了伤!”
她从怀中掏出半块玄铁令牌,“这是在战场遗骸堆里找到的,你瞧瞧背面刻字。”
令牌入手冰冷,背面“傅”字渗着暗红血迹。
我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三年前那场惨烈的血战仿佛就在眼前。外祖身中七箭,依然死守鹰嘴崖,而我的表哥,为了保护粮草,坠入深渊。
而傅砚修与我父亲“恰好”带着援军迟来三日!
“那个猎户告诉我,翌安哥哥坠落时挂在了一处树杈上,他亲眼看见,崖上竟然有傅家的私兵,正在对那些重伤的士兵补刀。”
“你们方家军,是被自己人捅了刀子!”
郑三娘是漠北郑小将军的胞妹。三年前,郑小将军带队在外巡逻,错过了那场惊世大战。
外祖战死沙场,表哥掉落悬崖。
我父亲与傅砚修回京后的说辞是,他们带着援军逃出生天,还打得北诏军队节节败退,最后割让一座城池才停战罢休。
此后,父亲被皇帝封为大将军。傅砚修因此军功在身,被皇帝封赏袭爵。
也是从那一日起,他不再被京中勋贵嘲为空有爵位的废物世子。
我攥紧手里的令牌冷笑,很好!
鎏金的烛台在华丽的前厅里闪烁着光芒,将室内照得一片辉煌。
长公主坐在主位上,指尖的护甲轻敲着茶盏,嘴角虽带着得体的浅笑,眼底却凝结着三分寒霜。在这般勋贵云集的盛宴,竟让一个妾室堂而皇之地坐在家主身侧,忠勇侯府的行事,当真是越来越不知礼数了。
我的父亲,二品武官朱道明,对此全然不觉,依旧端着他将军的架势与兵部侍郎推杯换盏:“当年漠北的雪深及腰,我单枪匹马,直取敌将首级……”酒气喷洒在侍郎脸上,他勉强笑着向后微倾。
陆姨娘则身着一件僭越规制的织金褙子,捏着嗓子围着几位诰命夫人:“我们老爷最喜欢‘雪顶含翠’,说那滋味比漠北的血茶还要好上几分呢……”
英国公夫人突然起身,语气歉意:“妾身失礼,去更衣一趟。”另外两位夫人也跟着离席,她们“不小心”带倒了陆姨娘递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她的鞋面上,竟无一人回头多看一眼。
贵妇们摇曳生姿,珠翠叮咚,眼神间流露出心照不宣的轻蔑。永昌伯夫人以团扇掩面,低声轻笑:“这本是嫡女婆母的寿宴,却让一个妾室和庶女唱了主角,朱大将军的家风……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引来一阵窃窃私语:“听说真正的侯夫人在后院吃斋念佛呢……”“庶妹踩着嫡姐上位,妾室穿着正红色待客,这家人可真是乱得可以……”
朱寰对此一无所知,她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穿梭于宾客间。她刚将茶盏奉给素来温和的安国公夫人,对方仅仅沾唇便蹙眉:“这茶……莫不是受了潮?”
此言一出,满堂贵妇原本依礼抿了一口新奉的“雪顶含翠”,此刻全都僵住了。这方才被陆姨娘吹得天花乱坠的茶,茶汤虽看似清澈,入口却仿佛混合了铁锈的陈年雨水,涩得舌根发麻,还带着一股难掩的霉味。
“这茶……倒是挺别致。”安国公夫人笑着,勉强将茶盏放下。朱寰斟茶的手停在半空,睫毛微颤,脸上尽是慌乱。
满室寂静中,陆姨娘连忙上前圆场:“诸位夫人有所不知,这是漠北将士们常饮的茶。忠勇侯世代忠良,侯爷也常说,品饮此茶,便如同感受边关的豪迈风骨!”
傅砚修连连称是。婆母也赶忙向朱寰示意:“对对,快些给长公主续上!”如此这般,才算勉强揭过了这一页。
随后,一道道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油亮饱满的葱烧海参、嫩如凝脂的芙蓉鸡片、氤氲着清香的荷叶粉蒸肉,席间的欢声笑语再次浮现。我知道,这一切都出自傅砚修的手笔。毕竟,昨夜他发现宴席菜单全是廉价菜品时,那声怒吼连听雨轩都听得清清楚楚:“三十两一桌的预算,你们竟敢用发霉的干货?当我忠勇侯府是乞丐窝吗?”
他最后不得不重金请来了春风楼的厨子,又临时更换了寿喜班的戏目。然而,有些东西,他终究是无法改变的。
9
朱寰又一次推荐菜肴时,安国公夫人微微颔首,银筷却仅仅轻点盘沿:“这火候倒是恰到好处。”邻座的夫人以团扇掩面,低语道:“味道鲜美是鲜美,只是这鲍汁调得过于取巧,少了家常慢炖的那份醇厚。”
春风楼的快火旺灶,终究欠缺了世家底蕴的文火慢工,其细微的差别,还是被在座的贵人们一一品了出来。戏台上,寿喜班正唱着《麻姑献寿》,鼓乐声勉强盖过席间的私语:
“果然是暴发户,连宴席都要外包……”
“听说台上的戏班子都是临时换的……”
尽管不尽完美,但也没什么大错。
傅砚修刚缓了口气,准备举杯祝酒,却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巨响。兵部侍郎的公子直直栽倒在地,撞翻了整桌的杯盘。紧接着,满堂惊呼四起,一位小姐捂着肚子蜷成一团。连长公主都面色苍白,扶着桌沿惊呼:“太医!快传太医!”
10
满堂宾客接连发出惨叫,惊动了太医院,在职太医悉数到场,竟来了二十余位。太医们对现场的食物进行了仔细检查,得出了一个统一的结论:“问题出在米上。”三十八桌宴席,用的全是陈年的霉米。
“黄曲毒素已侵入脏腑。需立即服用解毒汤,静养一月有余!”
婆母本坐在长公主身侧,此刻慌乱异常,发髻凌乱地扶着长公主:“殿下明鉴!太医莫不是弄错了?老身也用了饭,怎会安然无恙?”众人这才发现,忠勇侯府的所有人竟然都没有中毒反应。
话音未落,满堂的怒骂如潮水般涌来:“你们侯府到底安的什么心!”“竟然拿霉米招待宗亲!”
“不可能!”朱寰瘫倒在地,“府里每天都吃这米,怎么可能有毒!”她尖细的指甲指向被亲卫抓住的厨娘:“一定是她!对!一定是这贱婢下毒!”
厨娘“噗通”一声跪下:“冤枉啊,大人明鉴!姨娘为了省钱,逼我们每天在新米里掺入三成霉米!这次寿宴更是过分,整整掺了七成啊!”
被抓住的厨房采买管事也磕头如捣蒜:“这些掺了霉米的饭,府里的人天天吃,早就有了抗性!可贵客们金尊玉贵,平日里所食所用都是精品,怎么受得了这种毒物!”
满堂死寂,长公主服下太医递来的解毒汤药,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面色苍白,扫过瘫软在地的傅家人:“好一个忠勇侯府,当真是从根子里都烂透了!”
兵部侍郎被家仆扶着,手指颤抖:“忠勇侯!明日早朝,老夫定要参你一本!”“罔顾人命,毒害宗亲!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必须严惩!彻底彻查!”
附和声与斥骂声如潮水般涌来,然而傅砚修此刻却无暇顾及。因为一行衙役鱼贯而入,将所有人都围了起来。
“傅王氏!”京兆尹无视满地的狼藉,目光锁定住正试图缩进人群、面如菜色的婆母,“你放印子钱盘剥百姓,追债时纵容打手行凶,致使刘货郎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李寡妇为保清白投河证冤!一日之内,两条人命!现将你缉拿归案,即刻过堂!”
婆母“嗷”的一声瘫软在地:“冤枉!是他们自己想不开……老身只是想讨回自己的银子……”
“要回银子?”京兆尹冷笑一声,挥手让衙役上前拿人,“刘家的铺子被你的人砸得稀烂,连襁褓中婴儿的银锁都被抢去抵债!李寡妇的织机被劈碎当柴烧,你让她孤儿寡母如何活命?如今苦主的尸体都停在京兆衙门门口,血书字字泣血,满城百姓群情激愤!本官若不即刻拿你归案,只怕这侯府都要被愤怒的民潮踏平!”
傅砚修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傅侯爷,”京兆尹此刻仿佛才看到他,语气中带着嘲讽,“您府上真是喜事丧事一并办,热闹得很啊!您还是先想想如何自保吧。御史台弹劾您治家不力、纵容母亲行凶的奏章,只怕已经堆满了陛下的御案!”
话音未落,侯府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带着哭腔大喊:“侯爷!大事不好了!府门外被愤怒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烂菜叶、臭鸡蛋砸得匾额都看不见了!还、还有好几拨御史台的言官就在门口守着,说要当场问话呢!”
傅砚修再也顾不得满地打滚的老娘和面无人色、尖叫不止的朱寰。在一片混乱、咒骂和哭嚎声中,他几乎是踉跄着从侧门仓皇逃离。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曾试图四处奔走,挽回局面。然而,连续几天,他求告无门。昔日称兄道弟的同僚,或避而不见,或敷衍了事。而弹劾他的奏折,却如同严冬的暴雪,毫无停歇之势,更加猛烈地飞入宫中:“参忠勇侯傅砚修治家不严,纵母行凶,逼死良民,有负圣恩!”“参其内帷不修,纵妾室以霉米毒害宗亲勋贵,其心可诛!”
11
他终究是走到了山穷水尽这一步。傅砚修舍下了他那可怜的骄傲,前来叩我的门。只因我在两天前收到了长公主送来的帖子。
花朝节是每年由长公主亲自操办的盛宴,遍邀京中勋贵清流,其意不言自明。它既是赏春之会,更是权势与风向的无声昭示。这张帖子,对我而言是机遇,而对某些人来说,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几天不见,他眼窝深陷,胡茬丛生:“颜儿,宫宴……长公主的帖子,你……你能否带我一同前往?”
“如今我……我虽休沐在家,但许多旧友都会赴宴,只需……只需让我进去周旋一二,局面定然……定然还有转圜的余地!御史台那些……”
他的话哽在喉咙里。因为红袖拎着浇花的水桶走过来,直接“哗”地将水泼在他的脚边。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侯爷说笑了。如今弹劾您的奏章只怕能铺满金銮殿,这等风口浪尖,我怎敢带您去搅扰长公主的雅兴?更何况……”我微微倾身,压低声音,“您忘了宏儿是怎么没的吗?您觉得,我该以何种心境,挽着您的手臂,踏入那琼林苑?”
傅砚修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绝望和一丝被戳破的羞愤。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海棠树干上,震下几片残叶,灰败地落在他的肩头。
我已转身不再看他,只对红袖说:“送客!以后不相干的人,别什么门都让进。”
他此后不敢再来,便唆使着朱寰,借着父亲的名义,送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家宴请帖。朱红色的帖子,滚着俗气的金边。打开便是朱寰扭捏做作的笔迹,字里行间满是施舍般的“团圆”意味。我捏着帖子,只觉得讽刺。
不过是一场鸿门宴罢了。但朱府,我本就计划再去一次。
赴宴那天,我并未低调。八个方家带来的健壮仆人开道,左右各两位婢女,仪仗虽简,气势却足。
宴席设在水榭,菜色精致。朱寰不住地为傅砚修布菜,眼神却频频瞟向我。傅砚修则明显心神不宁,杯中的酒洒了好几次。
酒过三巡,好戏终于开场。朱寰突然扶着额角,娇声嚷着闷热,要傅砚修陪她去花园透透气。傅砚修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搀扶,两人一唱一和,很快便携手离去,将满桌的尴尬和沉默留给了我与父亲。
我放下银箸,擦了擦嘴角。该来的,总算来了。
“颜儿,侯府如今风雨飘摇,砚修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你的夫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理当明白。方家旧部在朝在野仍有余力,此刻正需要你出面周旋。”
“父亲,”我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盯着他,“他宠妾灭妻,纵容朱寰害死我的宏儿时,可曾想过我是他的妻子?如今高楼将倾,却想起我这块破幡,想让我用外祖留下的香火情,去糊他那艘破船的窟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猛地转身,目光中带着被我忤逆的怒意:“糊涂!内宅的恩怨怎能与家族兴衰相提并论!侯府若倒,你便是个被休弃的妇人,日后如何立足?方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父亲,您口口声声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这话,您自己信吗?”
“却不知当年在漠北鹰嘴崖上,您与我那好夫君,对着重伤垂危的外祖和生死不明的翌安哥哥时,心里念着的,又是哪一体的‘荣’,哪一体的‘共’?”
父亲的瞳孔骤然紧缩,面容微微抽搐:“颜儿,父亲当年真的尽力了,你还在怪为父吗?”话音未落,我猛地手臂一展,精准地握住了身后兵器架上的那杆长枪!我手腕一抖,枪尖划破沉闷的空气,发出嗡鸣,直指前方!
父亲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是全然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你?!”
“请父亲指教!”我厉声打断,不再多言。脚步一踏,腰身发力,长枪疾刺向他的面门!他到底是沙场宿将,仓促间立刻抓起另一杆长枪格挡。“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震得案几上的碗碟嗡嗡作响。
我攻势不停,枪随身动,劈、扫、点、挑,招式狠戾刁钻,全然不是闺阁女子应有的路数。他起初还能勉强招架,但越打越是心惊,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显然从未想过,自己这个看似柔顺的女儿,竟藏着如此凌厉的身手。“铛!”又是一声重响!我枪杆精准地压在他的枪刃七寸之处,猛然发力!
他虎口剧痛,险些脱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气息已然紊乱,看着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他喘着粗气,话都说不连贯:“你……你何时学了这等……”
我收枪而立:“外祖说过,方家的儿女,从不临阵脱逃!”
“临阵脱逃”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父亲眸中的杀意如毒蛇吐信,一闪而逝!他握着枪杆的手指收紧,青筋暴起。
我仿佛全然未觉那瞬间的杀机,径直上前,手臂一伸,不容置疑地从他微微松开的掌中,将那杆属于他的长枪夺了过来。
两杆长枪并握在手,我转身走向房门,背影挺直。行至门口,我顿住脚步,却未回头,只留下冰冷的一句话:“你们所求,我应下了。”“这朱府的饭,腌臜,我就不用了,怕噎着。”
12
那日,琼林苑内香风鬓影,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长公主端坐于凤位,华贵而雍容。我带着傅砚修入席,他混在勋贵之中显得格外落魄,试图与人搭话,却只换来敷衍和避让。
宴至半酣,丝竹声突然一顿。众人惊愕地望去,竟看见我父亲朱道明领着陆姨娘和朱寰,堂而皇之地踏入!他们瞬间吸引了所有鄙夷、惊诧的目光。
“妾室岂能登堂入室!”有老御史当即拂袖,低声斥责。朱寰却昂着头,以手护着小腹:“我怀着侯府嫡孙,谁敢拦我!这肚子就是我的指望!”
场面一时尴尬又混乱。傅砚修脸色惨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在此时,长公主缓缓起身,朗声说道:“今日花朝佳节,本宫有幸请回一位我大雍的英雄,一位我们以为早已殉国的故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入口。轮椅碾过的声音清晰传来。一人身着玄色,膝上盖着薄毯,怀里稳稳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孩,被侍从缓缓推入。他面容清癯,伤痕交错,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
“翌安?!”“方小将军!”“他不是三年前就……”
满场哗然,如同沸水炸开!我父亲手中的玉杯“啪”地掉落。傅砚修更是猛地站起,撞翻了案几,果碟滚落一地。
表哥方翌安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声音不高,却似惊雷劈裂了所有虚假的太平:“伯父,妹夫。看见我还活着,很意外吧?”“毕竟当年在鹰嘴崖,是你们亲手将我推下去的!”
13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琼林苑。所有目光都钉在了面无人色的朱道明和傅砚修身上。长公主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朱大将军,忠勇侯,对此控诉,二位可有话说?”
他们二人还未开口,朱寰却先跳了出来:“你莫要血口喷人!”翌安哥哥连看都懒得看她:“一个妾室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在此大言不惭?”
朱寰被方翌安一句“妾室之女”刺得跳脚,理智尽失,尖声叫道:“你莫要血口喷人!什么妾室!当初明明是我娘先嫁给父亲的!是你们方家仗势欺人!我本来就该是朱家的嫡出大小姐!”
她这一嗓子如同惊雷,劈开了朱家精心掩盖多年的腌臜丑事。满场哗然,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和面色剧变的朱道明身上。
“寰儿!闭嘴!”朱道明厉声喝止,却已为时太晚。
翌安哥哥坐在轮椅上,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先嫁?你说的,是我外祖麾下那个游击小将朱道明,隐瞒乡间已有发妻陆氏,骗娶我姑母方氏嫡女的事吗?”
“你说的,是他拿着我姑母的丰厚嫁妆,却年年偷偷输送北境,养着他那所谓的‘原配’和私生女的事吗?”
“你说的,是我姑母方氏病骨支离之时,他急不可待要将外室扶正,若非我持枪上门劝阻于你父亲,告诉他‘今日你若如此做,我便让全上京都知道你的嘴脸!’只怕今日你就不是‘继女’,而是鸠占鹊巢的‘嫡女’了!”
“你胡说!你胡说!”朱寰浑身发抖,徒劳地嘶喊。
场内早已炸开了锅。勋贵们交换着震惊又鄙夷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天哪!竟是这样!”“停妻再娶?骗婚方家嫡女?”“拿嫡妻的嫁妆养外室和私生女?真是无耻之尤!”“怪不得方老将军当年突然与他疏远了……”
朱道明脸色铁青,试图挽回局面:“够了!翌安!你重伤未愈,神智不清,莫要在此胡言乱语,被奸人利用了!”他转向众人,强作镇定地拱手:“小女无知妄言,小将军怕是伤势过重影响心神,所言皆是无凭无据的臆测,诸位千万不要当真,今日是花朝佳节,莫让这些无稽之谈扰了诸位雅兴……”
恰在此时,环佩轻响,皇帝与皇后仪驾降临。皇帝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询问:“哦?这般热闹,爱卿们所辩何事啊?”
14
父亲与傅砚修强作镇定,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铿锵,试图以气势压人:“陛下明鉴!三年前漠北一战,军报所述句句属实!援军抵达鹰嘴崖时,方老将军与小将军已然殉国!是臣等浴血奋战,方才力挽狂澜,逼得北诏割城求和!小将军死里逃生本是喜事,但怕是重伤损了心神,或是被奸人蛊惑,才会胡言乱语,污蔑忠良!”
长公主亲自将表哥的轮椅推到御前。他虽面色苍白,却眼神锐利。一字一句,将当年鹰嘴崖的真相血淋淋地剖开:如何因错误情报中伏,外祖如何战至最后一刻,漠北军如何绝境反击重创敌军,而所谓的援军抵达后,非但不施救,反而为了掩盖延误军机和冒领军功的罪责,如何将残余的方家军逼至悬崖边缘,万箭齐发!
他抬起明显无法用力的右臂:“臣这只手臂就是被傅砚修,臣的好妹夫,一箭射穿,跌落悬崖!若非崖底采药人相救,早已尸骨无存!”
“荒谬!一派胡言!”朱道明声嘶力竭地打断,“陛下!此皆是他一面之词!当时情形混乱,哪来的人证物证?岂能凭他空口白牙便污蔑国之功臣!”
傅砚修也急忙附和:“正是!陛下,他分明是为了替朱颜出头,报复微臣!其心可诛!”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却见我那庶母陆姨娘突然扑倒在地,哭喊道:“陛下!臣妇可以作证!当时我也在场,大将军和侯爷所言句句属实!是方小将军诬陷!”
我冷冷看向她,语气中带着嘲讽:“你?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替前线军情作证?凭你也配?”
就在他们以为死无对证,暗自松了口气时,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高高举起:“你们以为我真的没有证据吗?”
15
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这几日,我在傅砚修书房暗格中,寻得此物。”“又借家宴之机,命侍女潜入父亲书房,找到了另一份。”我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两人。“看来,二位彼此也并非全然信任,都需留着对方的把柄,方能安心同舟共济。”
皇帝拿起一封,皇后拿起另一封,略一浏览,脸色俱是沉了下去。上面不仅有延误军机、陷害同袍的密谋,甚至还有瓜分军功、处理后患的冷血计划。
傅砚修眼见铁证如山,绝望之下竟如同市井泼妇,率先指着岳父破口大骂:“朱道明!你这无耻老贼!若非你当初贪功冒进,岂会……”朱道明更是目眦欲裂,反唇相讥:“住口!你这忘恩负义的豺狼!若非我提拔,你焉有今日!那箭分明是你射的!”
金殿之上,两位昔日功臣如同疯狗般互相撕咬。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只有他们丑陋的咆哮回荡。
待他们骂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我才缓缓上前一步:“陛下,娘娘。不知您可曾注意到,这些信件,包括翌安哥哥带回的密信,都隐隐带着一种特殊的异香?”
皇帝蹙眉,将信纸递给身边的侍从,交给太医辨认。皇后亦微微颔首。“此香名‘梦陀罗’,并非我朝所有,乃是北诏皇室秘制,香气持久,经年不散。”我目光转向那早已抖如筛糠的陆姨娘。“巧的是,这种香气,与我这位好庶母,以及朱寰妹妹平日酷爱的熏香,一模一样。”
“你胡说!”朱寰尖叫。
我却不再看她,只盯着陆云娇:“你知道他们当初为何会拿到错误的情报吗?都是你,利用贴身之便,暗中调换了真正的军报!将时间推后了三日!”
陆云娇见事情彻底败露,脸上惊恐竟渐渐化作一种诡异的疯狂。她猛地抬起头,发出一阵尖锐刺骨的大笑:“都说我痴心?我怎会对朱道明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痴心多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环视众人,眼中是扭曲的快意:“不错!那些情报就是我改的!我本就是北诏埋在此处的眼睛!看着你们自相残杀,真是痛快!”她脸上显出得意的狰狞:“可惜啊可惜,只差一点!三年了,你们北境防线早已空虚!等我大军卷土重来……”
“呵。”御座之上,一直冷眼旁观的皇帝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蔑笑,打断了她癫狂的幻想。“蠢货。”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你还在做这等春秋大梦?今晨八百里加急军报,你北诏主力已于三日前在黑水河谷尽数覆灭,你国三皇子,此刻正戴着镣铐,在来京的路上了。”
陆云娇脸上的狂笑瞬间冻结,扭曲成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她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瘫软下去。金殿之内,一片死寂。唯有真相的血腥气,和阴谋败露后的冰冷,弥漫开来。
16
陆云娇的哭嚎被侍卫粗暴地拖拽声淹没。“大将军朱道明,欺君罔上,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废为庶人,即刻流放宁古塔,永不召回!”
“忠勇侯傅砚修,谋害同袍,冒领军功,罪同叛逆!褫夺爵位,贬为庶人,家产抄没!”
旨意如同最终判决,砸得傅砚修身形剧晃,面容枯槁如死灰。朱寰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不知是为他的末路,还是为自己的将来。
突然,傅砚修猛地抓住朱寰,死寂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亮,他挣扎着爬向前两步,对着御座嘶声喊道:“皇上!陛下!我傅家祖上于国有大功,配享太庙!先皇曾亲口许诺,傅家爵位,只要血脉不断,后继有人,便永不剥夺!此话……此话可还作数的?!”
皇帝眸光微沉,片刻后,缓缓颔首:“先皇确有此恩典。然,你已无子。”
“有!有!”傅砚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激动得声音劈裂,“朱寰!她怀着的就是我的骨肉!这就是我的儿子!傅家血脉未断!”
台上传来一声嗤笑,不知是哪位大人开口:“傅砚修,你怎知她腹中一定是男丁?若是女儿,又当如何?”
“我还有!”傅砚修已被逼到绝境,理智尽失,脱口吼道:“明奕!我还有明奕!明奕就是我的亲儿!是我和寰儿八年前在戍边时就生下的儿子!他是我傅家的种!他有权袭爵!”
“八年前?戍边?”我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傅侯爷对我这庶姐如此情深义重,原来母女二人的手段,当真是一脉相承,如出一辙。”
傅砚修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羞耻,他眼中只有那个虚幻的爵位,对着御座连连磕头,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求陛下开恩!明奕是我亲子,血脉无误!求陛下准他袭爵!延续我傅家香火!”他这不顾一切的坦白,将最后一点遮羞布彻底撕碎。
这时,殿外忽有小厮来报。他被侍卫放了进来,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扑到傅砚修面前,带着哭腔:“老爷!老爷!不好了!明奕少爷在书院……与人争执,失足落入锦鲤池……救、救上来时已经……已经没气了!”
**“什么?!”傅砚修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猛地一僵,那点因为“儿子”而燃起的疯狂光亮瞬间熄灭,面色彻底化为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僵硬地转头,目光死死钉在朱寰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像是濒死的野兽看到了最后一滴血。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捧着密信仔细查验的老太医终于上前一步:“陛下,老臣方才细验这些信件与傅大人、朱大人身上残留的香气。此香确实名为‘梦陀罗’,且并非普通异域香料。女子常用确能助兴迷情,但若男子长期沾染,用量过度,其性阴寒,会严重损伤精元,导致……不育。”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戏谑,淡淡道:“哦?既然如此,爱卿便给傅卿好好把把脉,看个究竟。”傅砚修此刻心神俱震,竟也忘了反抗。
太医指尖搭在他腕上,片刻后,脸色凝重地收回手,对着御座缓缓摇头:“陛下,傅大人脉象沉涩迟弱,肾元枯竭之象已非一日。依老臣所见,傅大人此等体质,不育之症……至少已有半年之久。”
“半年?”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算算日子,半年前,不正是陆姨娘打着照顾女儿的旗号,被接进京,入住朱家的时辰吗?”
“噗嗤——”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笑声在金殿上显得格外刺耳。
傅砚修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所有的绝望、愤怒、羞耻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双目赤红,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抬脚就狠狠踹向身旁朱寰的肚子!“贱、人!你和你那毒妇娘一样!都是害我的毒蛇!”“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朱寰猝不及防,被踹得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身下瞬间洇开一滩刺目的鲜血!她痛苦地蜷缩着,徒劳地想去抓傅砚修的衣摆:“夫君!夫君!莫要听他们挑拨……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傅砚修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看着那滩血,又看看自己颤抖的手,踉跄着后退,眼神空洞,反复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什么都没了……”金銮殿内,狼藉遍地,血腥气与肃杀之意交织,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就在这混乱与疯狂之中,一直安睡在我怀中、包裹在锦缎襁褓里的婴孩,仿佛被这人间的炼狱所惊扰,突然高声哭闹起来。
我的心弦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疾步上前,从哥哥翌安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小小的温暖。我将孩子轻轻搂在怀里,低声安抚:“乖,不怕,姑姑在这里呢。”我的手轻柔地拍打着他的背部,动作无比熟练。那孩子竟渐渐止住了哭声,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我,充满了纯粹与天真。
傅砚修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猛地抬起头,那双因悔恨与癫狂而变得浑浊不堪的眼球,死死地盯住了我怀中的孩子。他像是发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地扑向我,伸出脏污的手想要抢夺:“这眉眼分明是我的宏儿!他没死,对不对?!还给我!你把我的宏儿还给我!”
我轻巧地侧身避开他那双肮脏的手,将孩子护得更紧。我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张状若疯魔的脸:“傅砚修,你当真疯了吗?我的宏儿,早在三年前,就死在了你们侯府的漠视和冷待里!你难道忘了?!”我垂下眼睑,看着怀中玉雪可爱的小人儿,语气骤然变得坚定而骄傲:“这是翌安哥哥在边关收养的遗孤,是我方家的孩子!是陛下亲口御封、未来要继承方家爵位的唯一继承人!”
“你胡说!你骗我!”傅砚修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执拗地嘶吼着,如同困在牢笼里的困兽,“那轮廓!那眉眼!明明就是我的宏儿!你们所有人联合起来欺骗我!”
任凭他如何嘶喊吵闹,御座之上的帝王已然开口,他那威严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所有喧嚣:
“传朕旨意:三年前漠北一案,现已查明,乃朱道明、傅砚修二人欺君罔上、陷害忠良所致!即刻为方老将军及方翌安将军昭雪平反,追封谥号,配享太庙!方家忠烈,天地可鉴!”
“方翌安将军忠勇无双,身残志坚,特赐爵‘定北侯’,世袭罔替!其养子,赐名方承志,即为方家血脉,享侯府世子之尊荣!”
圣旨一出,所有悬念都已尘埃落定。傅砚修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魂魄,彻底瘫软在地。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我怀中那个代表着方家未来与希望的孩子,嘴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荣耀终归忠魂,正义虽迟但到。而某些人,注定要在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中,坠入自己亲手挖掘的万丈深渊。
金殿终于彻底恢复了寂静。我紧抱着怀里那个温暖、柔软的小小身躯,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那根紧绷了三年的心弦,终于找到了片刻的松弛。
很少有人知道,我这一路行来,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如履薄冰。当初我执意进宫,并非全然是为了逃离府中令人窒息的压抑,更是因为,我那时收到了安插在北诏的探子,拼死送回的一封血书密信。
信上的线索模糊而致命,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理智。它模糊地指出,当年在崖底给予致命一击的刀痕,竟是熟悉的中原军制式,而那份错误的军报源头,隐隐指向我的至亲——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夫君。我迟迟不愿相信,甚至期盼那只是敌国离间之计。直到我生产那日,血崩垂危,而他们却急于去母留子,还纵容朱寰用那掺了毒的补药……那一刻,我才终于彻底看清,豺狼之心是永远也捂不热的。
因此,我将那封密信呈交给了陛下,以自身为棋子,恳请陛下允我导演了这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生产那日的凶险是真的,弘儿病重也是真的,但我的宏儿并未真正夭折。**那日他气息微弱并非全是假象,太医是真的尽力才抢回了他一条命。我顺势给他服下陛下亲赐的龟息假死之药,当夜便由陛下安排的暗卫将他秘密送出侯府,一路护送,最终交到了翌安哥哥派来的心腹手中。夜半无人时,早已备好的死婴便替换了他,那冰冷的棺椁里躺着的,不过是个精心准备的替身。
而我,必须留在炼狱里,扮演好那个痛失爱子、心灰意冷的妇人。我甚至故意削弱了听雨轩的守备,默许朱寰掌家,让他们以为我已彻底失势,进而放松警惕。他们果然得意忘形,连书房这等重地也敢让新来的“自己人”随意进出。这也正是让红袖有机会,浑水摸鱼,找出那些他们互相提防、却又不得不留下来的密信原件。
同时,我也从未停止对陆姨娘母女的警惕。她们酷爱的某种异香,她们某些特殊的饮食偏好,都与探子描述的北诏贵族习惯隐隐吻合。可我只有怀疑,却并无实证。直到三天前,翌安哥哥的旧部在黑水河谷设下伏兵,大破北诏残军,并生擒了他们的三皇子。严刑之下,他终于吐露,陆云娇根本不是什么边将遗孤,而是他北诏王室精心培养、多年前便送入中原的暗棋!其目的就是渗透将领后院,伺机窃取军情,制造混乱!
至此,所有线索被彻底串联,一切真相大白。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将怀中懵懂的承志搂得更紧了些。这盘以自身为饵、以血脉至亲为棋的险棋,终是赢了。
阴暗潮湿的诏狱深处,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霉变的气息。我提着食盒,平静地站在了那间特制的牢房前。昔日的婆母蜷缩在发霉的稻草上,她那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如同乱草,昂贵的绸衣也早已污秽不堪,散发出馊臭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听到脚步声,她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清是我后,喉咙里立刻发出威胁般的“嗬嗬”声。
“婆母,”我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几日不见,您倒是清减了许多。儿媳今日来,是怕您在狱中消息闭塞,特意来给您说几件新鲜事,也好解解闷。”我不急不缓,将金殿上发生的一切,傅砚修如何癫狂失爵,朱寰如何被踹落胎、暴毙当场,陆云娇如何被揭穿细作身份,明奕如何意外溺毙……一桩桩,一件件,细细地说与她听。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嘶哑着嗓子吼道:“你……毒妇!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微微一笑,“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陛下已经下旨,为方家平反,追封我外祖和舅舅,还赐予我哥哥‘定北侯’的爵位,世袭罔替。我们方家,又有未来了。悄悄告诉您,方家的继承人是弘儿哦,他现在改姓方了!”
“噗——”她猛地喷出一口黑红的血,溅在肮脏的墙壁上。她整个人抽搐着倒回草堆,眼神涣散,只剩下绝望而无意识的呜咽。
我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亲自端出一碗浓黑的汤药。“婆母,您别急,气大伤身。”我蹲下身,几乎与她平视,语气关切至极,“您年迈体弱,又遭此打击,儿媳实在心疼。这是特意为您熬的参汤,用了最好的老山参,定要保您……长命百岁,日日清醒。”那汤里,掺足了苦彻心扉的黄连,吊命是真,可让人清醒着承受每一分痛苦也是真。我亲手,一勺一勺,将那极致苦涩的汤汁灌进她抗拒的嘴里,确保一滴不剩。此后每日,这碗特制的参汤都会准时送来。狱卒回报,傅王氏起初日日咒骂,后用指甲疯狂抠抓牢墙,十指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直至断裂。再到后来,便只剩下来自喉咙深处的、无意识的“嗬嗬”声,但那双眼睛,却始终因那药性,被迫睁着,清醒地承受着无间地狱般的折磨。
至于傅砚修?我怎会让他轻易死去。我要他活着,清醒地,一无所有地活着。活着看他傅家血脉彻底断绝,活着看他视若性命的爵位被一纸诏书褫夺。活着看他从云端跌落,沦为街头巷尾人人可欺的乞儿,拖着残躯,在泥泞里挣扎求生。
直到很多年后,定北侯府世子正式册封的大典上。仪仗煊赫,宾客云集。我那已长成英挺少年的承志,意气风发地走向他的荣光。忽然,他脚步一顿,低头看向阶下阴影里那个蜷缩着的、散发着恶臭的肮脏乞丐。那乞丐似乎也感应到什么,抬起浑浊的眼,呆滞地望向他。
承志嘴角勾起一抹恣意飞扬的笑,如同最耀眼的阳光。他抬脚,毫不留情地跨过乞丐试图伸出的、枯枝般的手腕。他快步走上高阶,来到我面前,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与得意:“娘亲您看!”他朗声道,仿佛只是跨过一块碍事的石子,“这台阶,孩儿走得可稳?”
我看着他,又看向阶下那个在痛苦和屈辱中蜷缩的身影,缓缓露出笑容。“稳。”我轻声应道,“我儿走的,自是通天坦途。”
来源:霁月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