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年前,别人都往城里跑的时候,王叔却用积蓄买下了村东头那十几亩荒地,还跟银行贷了款,立了几间红砖平房,说是要办厂子。
村里人都说王叔是个”没脑子的倔头”。
二十年前,别人都往城里跑的时候,王叔却用积蓄买下了村东头那十几亩荒地,还跟银行贷了款,立了几间红砖平房,说是要办厂子。
刚开始,王叔租了台二手织布机,后来又添了几台缝纫机,七七八八地,听说是要做被褥生意。厂房扯了个”顺丰棉业”的横幅,让他闺女用毛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楼上,风一吹就摇晃。
晌午,我骑车路过他厂子,常看见王叔坐在门口树荫下抽烟,手里拿着根棍子不停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他边上放着个搪瓷杯,杯盖上面堆着老高的烟灰,挨着的还有个破收音机,“沙沙”响着,我听不清播的啥。
“二叔,生意咋样?”我下车打招呼,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树下的王叔好像才回过神,摘下半挂在耳朵上的老花镜,眯起眼睛看我:“谁家的?——哦,小东子啊,进城上班去?”
“嗯,厂子里忙不?”
王叔笑了笑,指了指厂房里:“就俩人,一个是你三婶,一个是残疾的老赵,凑合过呗。”
这时候三婶从里面走出来,把个馒头塞王叔手里,见到我也没打招呼,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又默默回去了。
“二十年不挣钱,你咋还撑着啊?”我心直口快。
王叔嚼着馒头,缓慢地像是在思考什么大问题:“不挣钱也得撑着,不撑着干啥去?”
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他说的是啥意思。
后来我去城里打工了,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都能看见王叔那个小厂子还在,好像村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厂门口那棵老槐树越长越大,夏天的树荫能遮住整个门口。收音机换成了小音箱,放着有点跑调的评剧。厂房里的织布机声音依旧,断断续续的,像是老人的咳嗽。
王叔的头发白了大半,但还是习惯坐在那棵树下,地上的划痕越来越多,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爬过。
有一年我回去,看到王叔家那个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外甥——小涛,现在也三十多岁了,是村委会的干部。他总劝王叔把厂子关了,那块地卖给开发商。
“二舅,你这厂子哪年挣过钱啊?这些年搭进去多少?账算过没?”小涛坐在树下跟王叔掰指头,皮鞋擦得锃亮。
王叔默默吸着烟,收音机里开始播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
“现在地皮值钱啊,村东要建新小区,你这块地少说能卖个七八百万,比你守着这破厂子攒一辈子都强!”小涛说。
“不卖。”王叔的回答简单得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
“您这不是犟吗?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死心?”
“死不了心。”王叔笑了,烟灰掉在了裤子上,他也不拍。
那时候我以为王叔就是倔,不肯承认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的。
2019年冬天,我结婚,请了村里好多人。王叔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喝着白酒,眼神盯着桌布上的花纹。我过去敬酒,他才抬起头,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小东,这是二叔的心意。”
红包很薄,我知道他的厂子一直不景气,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媳妇拆开一看,竟然是一万块。
“王叔哪来这么多钱?”媳妇问我。
我也纳闷,难道厂子突然好起来了?
没过几天,村里就炸开了锅。
原来县里来了批地质勘测队,在村东勘测发现了煤矿资源。而勘测的重点区域,正好就是王叔那块地。据说储量相当可观,可能是个中型煤矿。
这消息一出,村里人都傻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县里有关部门找到王叔谈收购的事,可王叔既不卖地也不松口地下资源开采权。据说来了好几拨人,有的威逼,有的利诱,开出上亿的价格,王叔就是不为所动。
“王老二是不是疯了?那可是上亿啊!”村口的老李头嚼着槟榔,唾沫星子乱飞。
“肯定是不信,觉得人家骗他呢。”李婶插嘴。
“不对,”赵婶摇头,“我听说王老二早就知道地底下有煤,他家老爷子生前告诉他的,说是以前日本人来勘测过。”
村里的传言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说王叔年轻时候在煤矿上班,偷偷看过地质图,才专门买了这块地。
我好奇,专门去找王叔问个明白。
这次见到王叔,他坐在厂房里,而不是外面的树下。屋里放着个火炉,炉子上煮着水,咕嘟咕嘟响。他正在看一本发黄的笔记本,见我进来,也没慌着收起来。
“二叔,听说您地底下有煤矿?”我开门见山。
王叔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最后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谁说的?”
“村里都传开了,说县里要收购您这块地,出了好多钱。”
“嗯。”王叔应了一声,起身给我倒了杯茶,茶叶漂在杯子里,像是绿色的小虫。
“所以…您早就知道?”
王叔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你还记得你爹不?”
我愣了一下:“记得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爹当年跟我一起去煤矿干活,”王叔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那会儿他刚结婚,你妈怀着你,日子不好过。”
我点点头,这些事我听妈说过。
“有天下井,顶棚塌了,压住了好几个人。你爹冲进去救人,没出来…”王叔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沉默了。爸爸去世时我才几个月大,对他没有任何记忆。
“我答应过你爹,照顾好你们娘俩。”王叔接着说,“可那会儿我自己也没出息,能做的就是时不时给你妈送点东西,后来你妈改嫁了,我就…就不好再去了。”
炉子上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屋里有点闷热,我解开了衣服扣子。
“二十年前,我去县城办事,碰见个以前煤矿的老地质员。喝了两杯,他跟我说,咱村东头那块地底下可能有煤。”王叔用炉钩拨了拨火,火星四溅。
“就…就为这个买的地?”我有点不敢相信。
“半信半疑吧,”王叔笑了笑,“那会儿我也不懂这些,就想着万一是真的呢?买下来总没错。”
“那您为啥要建厂子?”
王叔沉默了一会儿,拿出烟盒,抽出根烟,递给我一根,我摆手拒绝了。他自己点上,深吸一口:“掩人耳目。”
我惊讶地看着他。
“那会儿想得简单,怕别人也知道有煤,来跟我抢。后来才明白,这事没那么容易,光有地还不行,开采权、审批,一堆事。”
王叔的烟圈慢慢飘到天花板上,化成一团云。
“那您这些年…”
“这些年就是在等,等政策变,等有人来勘测。我打听过,个人是弄不了采矿权的,得有关系,有门路。”王叔看着窗外,窗户上有层厚厚的灰。
“所以厂子一直是个幌子?”
“也不全是,刚开始还是想真干点事的。后来嘛…”他苦笑一下,“后来就成了习惯。”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王叔闺女——王艳走了进来。她现在四十出头了,据说离过婚,带着个孩子。
“爸,吃饭了。”王艳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王叔冲我眨眨眼:“去我家吃点?”
我忙摆手:“不了,我一会儿还要回城。”
吃过午饭,王叔带我去看了他厂子后面那块地。冬天的田地光秃秃的,只有几棵枯树立在那里,像是守望的哨兵。
“你知道为啥我不卖吗?”王叔突然问我。
我摇头。
“这地,是我用你爹的抚恤金买的一部分。”王叔的眼里有了水光,“我想着,要是真有煤,开采了,第一个给你妈买房子。”
我心里一阵酸楚:“二叔…”
“你妈改嫁也好,有人照顾她。这些年我没去看她,是怕你后爹多心。”王叔的声音有些哽咽,“现在县里要收购,我得留点条件,要他们答应我,将来这煤矿每年拿出一部分利润,建个纪念馆,把当年遇难的矿工名字都刻上去,你爹排第一个。”
风吹过田野,带着一丝凉意。远处,王叔的厂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座等待了太久的灯塔。
2020年春节前,县里终于同意了王叔的条件。不但要建纪念馆,还要设立安全生产基金,优先招收遇难矿工家属。据说合同签完那天,王叔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倔强地在每页都仔细看过才签字。
签完字,王叔去了我妈家。那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登门。我后爹已经去世几年了,妈妈一个人住。
王叔拎着两瓶酒和一盒罐头,在门口站了好久才敲门。妈妈开门看见他,先是一愣,然后眼圈就红了。
“嫂子,我来看看你。”王叔的声音干涩。
妈妈侧身让他进了门,给他倒了杯水。
“孩子他爹的坟,我一直在给他扫。”妈妈先开了口。
王叔点点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妈妈问。
“还行,有个小厂子,凑合。”王叔没提煤矿的事。
他们聊了很久,大多是关于过去的事。临走时,王叔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他的抚恤金,我替你存了这些年,连本带利。”
妈妈没接:“你留着吧,我不缺这个。”
“不是钱的事,”王叔摇头,“是个交代。”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信封里除了存折,还有张纸条,是我爸当年写给妈妈的,说让王叔转交,可王叔一直没敢给。
春节那天,王叔请了全村人吃饭,摆了二十多桌。村里人都奇怪,平时抠抠搜搜的王老二怎么这么大手笔?
酒过三巡,王叔站起来,给每桌都敬了酒,然后宣布:厂子不开了,要拆了。
“我个人的事,就此结束。”他举着杯子,手有些抖,“谢谢乡亲们这些年的照顾。”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