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石镇的晨雾总带着股湿漉漉的霉味,像浸了三十年陈醋的棉絮,沉甸甸压在瓦檐上。
青石镇的晨雾总带着股湿漉漉的霉味,像浸了三十年陈醋的棉絮,沉甸甸压在瓦檐上。
李三省蹲在自家窑口前,烟杆里的旱烟明明灭灭,火星子溅在粗布鞋面上,烫出个焦黑的小洞。
他盯着窑门缝里渗出的青烟,喉结上下滚动——这窑火已烧了七日七夜,按理早该熄了。
“当家的,再添柴要塌窑了!”婆娘王氏攥着围裙角从灶房冲出来,发髻歪斜着沾了草屑。
她总说这窑是吃人的妖怪,自打李三省上个月从乱葬岗捡回那块血陶,窑里的活计就没顺过。
李三省没应声,喉间滚出闷雷似的咳嗽。
他想起那日暴雨倾盆,自己本要去后山拾柴,却见泥地里凸着半截陶片。
雨水顺着陶片纹路淌成血线,他鬼使神差地刨开浮土,竟挖出个半人高的陶瓮。
瓮身刻满扭曲符咒,瓮口封着张黄表纸,朱砂写的“敕”字被雨水泡得晕开,活像朵将谢的曼陀罗。
窑内忽然传来碎裂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
李三省猛地站起,后腰撞在石碾上,疼得眼前发黑。
待他踉跄着扶住窑门,只见门缝里渗出的青烟竟凝成张人脸,眉眼与他死去十二年的阿爹有七分相似。
“爹?”他话音未落,整座土窑突然剧烈震颤。
王氏的尖叫混着瓦片坠地的脆响,李三省眼睁睁看着窑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赤红火舌裹着陶片喷涌而出。
最前头的陶片擦着他耳际飞过,在身后土墙上钉出个三指深的凹痕。
待烟尘稍散,李三省抖着手扒开满地碎陶。
月光从云缝漏下来,照见窑底静静立着尊人面陶俑。
那陶俑通体漆黑如墨,面上却覆着层釉色,眉眼口鼻纤毫毕现,竟与李三省生得一模一样。
更骇人的是陶俑脖颈处,分明留着道新鲜裂痕,像是刚从什么物件上生生掰下来的。
“作孽啊……”王氏瘫坐在地,手指死死抠进黄土里。
李三省却觉得后颈发烫,仿佛有团火顺着脊梁骨往上蹿。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陶俑,指尖刚碰到釉面,耳畔便炸开万千蜂鸣。
无数画面如走马灯掠过: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在窑前捶打陶泥,暴雨夜有人往窑里泼洒黑狗血,最后定格在张与他八分相似的脸上——那人正将陶俑砸向自己的天灵盖。
子时的梆子声惊醒了李三省。
他发现自己仍保持着触碰陶俑的姿势,指节泛白,掌心全是冷汗。
陶俑的釉面却起了变化,左眼位置缓缓沁出颗朱砂痣,与他今早刮胡子时划破的伤口分毫不差。
次日清晨,镇东头的货郎陈七死在自家米缸里。
仵作验尸时发现他十指深深抠进缸壁,指缝里嵌满黑陶碎屑。
更诡异的是陈七脸上凝固着诡笑,嘴角咧到耳根,活像尊咧嘴的陶俑。
李三省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忽觉后颈发凉——那死人咧开的嘴角弧度,竟与他窑里那尊陶俑一模一样。
当夜,李三省梦见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
老头背对着他在窑前揉泥,泥团在他掌心渐渐显出人形。“三百年了……”老头忽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锁,“李家每代都要烧个替死鬼,偏你爹临死前砸了窑神牌位。”泥胎突然转过头来,赫然是李三省自己的脸,只是眉心多了道竖痕,“如今该轮到你选——是烧了陶俑替命,还是等着被做成下一尊?”
李三省惊醒时,发现被褥全被冷汗浸透。
窗外月光惨白,照得窑里那尊陶俑泛着幽光。
他赤脚奔到窑前,却见陶俑不知何时转了方向,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的床铺。
更骇人的是陶俑右手五指,竟沾着星点暗红,分明是新鲜血迹。
第三具尸体出现在镇西的古井里。
捞上来的老妪双目圆睁,手里紧攥着半块黑陶耳坠。
李三省认出那是货郎陈七娘子的陪嫁,上月还在当铺见过。
这次连里正都坐不住了,带着衙役把李家围得水泄不通。
领头的捕快刚要踹开窑门,忽听头顶传来瓦片碎裂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窑顶垂下无数黑陶丝线,线头缀着指甲盖大小的陶俑头颅,密密麻麻挤作一团,正齐刷刷朝着他们咧嘴笑。
王氏当即昏死过去。
李三省却盯着那些陶俑头颅,发现每张脸都似曾相识——有镇口卖豆腐的瘸腿张,有私塾里教书的白胡子先生,还有……十二年前失足跌进窑炉的阿爹。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分明都是李家窑历代烧坏的陶俑,此刻竟都长出了活人的脸!
“李三省!
你窑里烧的莫不是人俑?”里正的声音打着颤。
李三省正要开口,忽觉脚下土地松软,低头看见自己双腿正渐渐没入黑陶之中。
那些陶俑头颅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黑陶丝线如活蛇缠上他的脖颈。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自家窑顶缓缓睁开的第三只眼——那竟是尊丈许高的陶俑头颅,眉心竖痕与他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再醒来时,李三省躺在自家炕上,窗外暴雨如注。
他试着动动手指,却摸到满手滑腻黑陶。
低头看去,自己半截身子已化作陶俑,釉面正顺着脖颈往上爬。
王氏举着油灯呆立床前,灯影里她的脸忽明忽暗,嘴角渐渐扯出个陶俑般的弧度。
“当家的,你教我的法子当真管用。”王氏的声音带着双声,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说话。
她掀开衣襟,心口处嵌着块血陶,正是李三省从乱葬岗捡回的那块,“你说只要把至亲之人的生辰八字刻在窑神牌位后头,再拿他的血肉养窑,就能烧出长生不老的陶身……”
李三省想起三天前的月圆夜。
王氏端着碗参汤劝他喝下,汤里沉着半枚生锈的铜钱。
那时他只当婆娘转了性,此刻才惊觉铜钱纹路与陶俑颈间裂痕完全吻合。
他拼命挣扎,陶俑手臂却发出瓷器碎裂的脆响,釉面下渗出细密血丝。
窑外忽然传来闷雷,李三省最后的意识里,看见无数陶俑从暴雨中走来。
它们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裂了半张脸,却都朝着自家窑口顶礼膜拜。
为首的陶俑捧着块带血的窑神牌位,牌位背面赫然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墨迹未干,分明是用新鲜人血写成。
七日后,过路的货郎在青石镇外发现座新窑。
窑门大开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七具陶俑,每尊都长着李三省的脸。
最里头的陶俑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中传出微弱啼哭——那婴儿眉心有道朱砂痣,与窑里所有陶俑的裂痕位置分毫不差。
当夜,守夜的老更夫看见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
老头在窑前跳起诡异的傩舞,脚边陶泥自动翻涌成型。
月光照在泥胎脸上,渐渐显出老更夫自己的模样。
老头边跳边唱,声音混着夜风钻进窑洞:“一命换一命,一窑养一魂。
李家窑火燃不尽,代代烧出替死人……”
从此青石镇多了条禁忌:月圆夜若听见窑顶传来婴啼,千万莫要开窗张望。
否则便会看见漫山遍野的陶俑,正捧着血淋淋的窑神牌位,朝着你家的方向三跪九叩。
月隐星沉时,青石镇西郊的乱葬岗浮起青雾。
老更夫缩在槐树洞里,怀里铜锣攥得发烫——三日前他亲眼见着李家窑飘出的黑烟凝成巨蟒,鳞片竟是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此刻雾中传来环佩叮当,他屏住呼吸,却见雾气裂开道缝隙,十八盏白纸灯笼悬在半空,灯后立着群身着素缟的陶俑。
为首陶俑眉心嵌着半枚残缺的铜钱,正是李三省窑里那尊最诡异的。
它抬手轻叩虚空,地面黑陶如活物般翻涌,眨眼间筑起座七层丹炉。
炉身刻满蝌蚪状的血符,最顶层的饕餮纹口中,卡着半截风化的桃木剑。
“三百年了,李家窑的债也该清了。”陶俑开口时,喉间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它指尖凝出团幽蓝鬼火,火中映出个道士打扮的虚影。
那道士被九条黑陶锁链贯穿琵琶骨,锁链尽头没入虚空,却有猩红血珠顺着纹路滴落,在丹炉底部汇成太极图。
老更夫浑身剧震。
他认得这道士,三十年前有个云游方士在镇口摆摊算卦,用的正是这柄桃木剑。
那日暴雨倾盆,方士突然癫狂大笑,挥剑斩断自己左臂,断肢落地竟化作陶俑。
此刻火中虚影突然转头,枯槁的面容与老更夫记忆中的方士完全重合。
“无量天尊……”方士的叹息惊起满山夜枭。
丹炉骤然震颤,黑陶锁链迸出火星,将四周雾气烧出焦黑漩涡。
陶俑群齐齐叩首,它们后颈处皆刻着“李”字朱砂印,随着动作渗出黑血,在地面绘成先天八卦。
子时三刻,丹炉轰然开启。
老更夫看见炉内悬浮着七具焦黑尸骸,每具天灵盖都插着截陶管。
陶管另一端连着团蠕动的血肉,血肉表面布满经脉纹路,隐约可见心脏跳动。
最中央那具尸骸的右手仍保持着抓握姿势,指缝里嵌着片带釉的陶甲——正是李三省阿爹失踪多年的护心镜。
“以魂饲窑,以血养俑。”陶俑首领抬手虚抓,老更夫只觉魂魄要被扯出体外。
危急时刻,怀中铜锣突然发出龙吟,震得陶俑群齐齐后退。
他这才想起铜锣内侧刻着道符,是当年方士赠他辟邪用的。
丹炉内的血肉突然爆开,化作漫天血雨。
血珠落地生根,眨眼间长出千万根黑陶触手,触手顶端绽开人面花,花瓣上浮现着历代李家窑主的面容。
老更夫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块残碑,碑文在月光下显现出蝌蚪状的铭文——竟与丹炉上的血符同出一源。
“原来如此……”老更夫突然狂笑,眼中迸出精光。
他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纹着与陶俑相同的“李”字朱砂印。
三十年前方士斩臂化俑时,曾将半截陶管刺入他胸口,说这是“李家窑主的宿命”。
此刻陶管在血肉中震颤,他竟能听懂那些人面花的私语。
丹炉底部的太极图开始逆旋,黑白双鱼化作两道人影。
白衣人影是那方士,黑衣人影却生着张与老更夫七分相似的脸。
两人各执半枚残破的龟甲,龟甲裂纹与丹炉上的血符严丝合缝。
“李淳风,你李家以活人祭窑时,可曾想过有今日?”白衣方士的声音带着九幽寒气。
黑衣人影不答,只是抬手点向虚空,老更夫顿时感觉浑身血液倒流——他看见自己七岁那年在窑边玩耍,失足跌进陶泥堆,却不知被谁用黑陶封住了天灵盖。
陶俑群突然发出尖啸,它们后颈的朱砂印同时爆开,化作血箭射向丹炉。
血箭在半空凝成道血色符咒,符咒中央浮现出座微型土窑。
老更夫瞳孔骤缩,那窑的形制与李家窑一模一样,只是窑顶立着尊三丈高的陶俑,面容竟与镇口土地庙的泥塑完全相同。
“土地公?”老更夫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微型土窑轰然炸裂,从中走出个拄着桃木拐的老者。
老者左眼是颗陶珠,右眼却是活人的瞳孔,此刻正盯着他冷笑:“好个李淳风,连自家血脉都算计。
你以为用替死鬼就能逃过天谴?”
老更夫浑身剧颤。
他终于想起十二年前李三省阿爹的死状——那夜暴雨,阿爹突然发狂,将全家老小赶进窑洞。
等众人冲出来时,只看见窑顶插着半截桃木剑,阿爹的尸身却化作陶俑,眉心嵌着片带血的龟甲。
丹炉内的血肉突然重组,化作个半人半陶的怪物。
怪物胸腔处嵌着面铜镜,镜中映出无数画面:有李家先祖将活人推进窑炉,有道士在月圆夜跳傩舞祭窑,还有……老更夫看见自己抱着个襁褓,将生辰八字刻在窑神牌位后头。
“原来如此!”白衣方士突然长笑,手中龟甲迸发出刺目青光,“李淳风,你以陶俑替命,却不知真正的替死鬼从来都是整个青石镇!”他抬手一指,老更夫怀中铜锣自行飞起,在空中撞出三十六声清音。
每声清音落下,便有具陶俑炸成齑粉。
黑衣人影终于色变,他抬手结印想要阻止,却被血色符咒缠住手腕。
符咒顺着经脉游走,在他脸上烧出龟甲裂纹。
老更夫看见裂纹中渗出黑陶,那些陶片竟在吞噬他的血肉。
“三百年前,你李家先祖为求长生,与九幽邪神立下血契。”土地公的陶珠眼突然转动,盯住丹炉内跳动的黑陶心脏,“每代窑主都要在月圆夜献祭至亲,将魂魄封入陶俑。
待七七四十九代后,邪神便可借窑重生。”
老更夫感觉胸口陶管发烫,那些被吞噬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看见自己抱着襁褓走向窑洞,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朱砂痣与李三省窑里那尊陶俑一模一样。
原来李家窑的替死鬼从来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整个家族的血脉!
丹炉轰然炸裂,黑陶心脏冲天而起。
白衣方士的虚影突然凝实,他挥动残破的桃木剑斩向心脏,剑身却从中穿过——那心脏竟是虚影。
土地公的陶珠眼迸发出金光,他拄着拐杖踏空而行,拐杖顶端桃符化作锁链缠住心脏。
“天罡地煞,听吾号令!”方士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染红半边天空。
血雾中浮现出七十二道虚影,皆是历代被献祭的窑主。
他们齐声诵咒,丹炉碎片化作流星砸向黑陶心脏。
老更夫看见自己的身影也在其中,只是面容模糊,手中捧着块带血的窑神牌位。
黑陶心脏终于显形,竟是颗三寸见方的陶丸。
陶丸表面布满裂纹,裂纹中渗出黑血,血中浮沉着无数张人脸。
土地公的拐杖突然折断,他整个人化作陶土簌簌掉落。
方士的虚影也开始消散,却在消散前将桃木剑刺入老更夫胸口。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方士的声音在老更夫识海炸响,“李淳风,这最后一道替死符,便由你亲自来解!”老更夫感觉陶管在体内疯长,他的血肉正被黑陶吞噬,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看见陶丸上的每道裂纹都对应着具陶俑,而所有陶俑的眉心,都嵌着片带血的龟甲。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青石镇的居民发现西郊多了座百丈高的陶俑山。
山体由无数陶俑堆砌而成,最顶端立着尊三丈高的陶像,面容竟与历代镇民都有三分相似。
陶像眉心嵌着半枚铜钱,手中捧着块带血的窑神牌位,牌位背面刻着七十二个生辰八字——正是三十年来所有失踪人口的命格。
而在陶俑山脚下,有具干尸保持着跪拜姿势。
他心口插着半截桃木剑,剑身刻着行小字:“天道轮回,岂容邪祟窃命?
李家窑火终成劫灰,然众生业障,尚需百世偿还。”
从此每逢月圆夜,镇民总能听见陶俑山中传来诵经声。
有胆大的循声而去,却见万千陶俑齐齐转身,它们的面孔在月光下不断变幻,时而化作镇民模样,时而显出狰狞鬼相。
而那诵经声,竟与三十年前方士在镇口摆摊时的吆喝声分毫不差。
残月西沉时,青石镇东头的打更人老赵头攥着梆子往家走,忽见陶俑山脚下浮起青灰雾气。
那雾气凝而不散,内中似有万千人影攒动,待他揉眼细看,又见雾中立着座半人高的陶窑,窑顶青烟竟凝成个拄拐老妪的虚影。
老赵头浑身一颤,那老妪分明是三十年前在窑口前暴毙的守窑婆,左眼还嵌着块黑陶碎片。
雾中忽然传来陶片相击的脆响,老赵头循声望去,只见窑门缓缓洞开,露出内里七层陶架。
架上摆满婴孩大小的陶俑,每个陶俑眉心都点着朱砂,胸口处贴着张泛黄的生辰八字。
最顶层的陶俑突然转动脖颈,竟朝着老赵头咧嘴一笑——那面容与他昨夜刚咽气的老妻一模一样。
“当家的,快看井里!”老赵头是被婆娘的尖叫惊醒的。
他踉跄着冲到院中水井旁,只见井水翻涌如沸,浮起具陶俑残躯。
那陶俑左臂刻着“丙辰年七月初七”,正是他独子失踪那日的干支。
老赵头两眼发黑,恍惚看见陶俑腹腔中嵌着块青玉佩,玉佩纹路与他家祖传的压胜钱完全相同。
未时三刻,里正带着衙役撞开老赵头家门时,正撞见他捧着陶俑残躯又哭又笑。
那陶俑的右手五指突然蜷曲,死死扣住老赵头的手腕,指缝间渗出黑陶汁液,顺着他手臂蜿蜒而上,在皮肤表面绘出幅诡异的星图。
领头的捕快举刀欲斩,刀锋却触到层无形屏障,震得虎口崩裂。
“莫要惊扰了窑神。”沙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个戴斗笠的老者拄着槐木杖立在门槛外,杖头悬着七枚锈蚀的铜钱。
老者摘下斗笠,露出张布满裂纹的脸——那些裂纹竟与陶俑山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里正刚要喝问,老者忽然抬手轻点。
老赵头怀中的陶俑轰然炸裂,黑陶碎片在空中凝成幅画面:三十年前守窑婆临终前,正将块血玉塞进婴孩襁褓,而那婴孩眉心的朱砂痣,与昨夜井中陶俑的一模一样。
“李家窑的债,该还到第七代了。”老者说着,从袖中抖落出七根黑陶针。
针身刻满蝌蚪状的铭文,针尾系着缕缕人发。
老赵头定睛细看,那些人发中竟有半截带着自己的白发根。
陶俑山方向突然传来闷雷,地面开始有节奏地震颤。
老者脸色骤变,手中槐木杖重重顿地:“他们要醒了!”话音未落,整座镇子都响起陶片碎裂的脆响。
家家户户的陶器自行开裂,从裂缝中渗出黑血,在青石板上汇成条条血河,尽数流向陶俑山。
老赵头跟着人群逃到镇口土地庙时,正撞见那尊泥塑土地公在流泪。
泪珠落地生根,眨眼间长出株半人高的陶树,树上结满婴孩头颅状的果实。
老者追至庙前,将七根黑陶针刺入陶树根部。
树身顿时冒出青烟,果实时而发出婴儿啼哭,时而化作伛偻老妪的哀嚎。
“三百年前,李家先祖为求陶艺绝技,与九幽陶神立下血契。”老者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金石相击的颤音,“每代窑主需在月圆夜献祭长子,将魂魄封入陶俑。
待七代血祭完成,陶神便可借窑重生。”他扯开衣襟,心口处嵌着块带釉的陶片,陶片纹路与当年守窑婆塞进婴孩襁褓的血玉完全相同。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但见陶俑山方向升起七道黑烟,烟中隐约可见人形轮廓。
老赵头瞳孔骤缩——那些轮廓的面容,竟与镇上七户人家的先祖画像分毫不差。
黑烟在空中交织成张巨网,网眼处垂下无数黑陶锁链,锁链末端系着具具陶俑,每尊陶俑的眉心都嵌着片带血的龟甲。
老者突然将槐木杖插入土地,杖身铜钱发出龙吟。
地面裂开道缝隙,涌出股带着硫磺味的热浪。
热浪中浮起七座陶窑虚影,窑顶青烟分别化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睚眦、貔貅的神形。
七神兽齐声咆哮,震得陶俑山上的陶片簌簌掉落。
“当年李淳风为破血契,将陶神分魂封入七座镇窑。”老者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陶片上,“可惜他不知,真正的陶神从来不是邪祟,而是……”话未说完,陶俑山中突然伸出只黑陶巨手,将老者攥在掌心。
巨手指缝间渗出黑血,血中浮沉着历代窑主的骸骨。
老赵头感觉怀中发烫,低头看见昨夜从陶俑残躯中取出的青玉佩正在发光。
玉佩表面浮现出幅星图,与之前陶俑在他手臂绘制的纹路严丝合缝。
他鬼使神差地将玉佩按在土地公泥塑的眉心,泥胎突然睁眼,眼中射出两道金光。
金光所过之处,黑陶锁链纷纷断裂。
被困的陶俑如雨点般坠落,落地时却化作齑粉。
老赵头看见粉中浮出点点星芒,星芒聚成七道光柱,分别注入七座镇窑虚影。
镇窑轰然震动,窑顶神兽虚影化作实体,朝着陶俑山俯冲而下。
黑陶巨手突然爆开,露出内里三丈高的陶神真身。
那陶神生着七张面孔,每张面孔都对应着镇上七户大姓。
它抬手结印,地面黑陶如活物般翻涌,眨眼间筑起道百丈高的陶墙。
墙面上浮现出无数画面:有李家先祖跪拜陶神的场景,有守窑婆将婴孩投入窑炉的瞬间,还有……老赵头看见自己抱着襁褓走向窑洞,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朱砂痣闪烁着妖异红光。
“原来如此!”老赵头突然狂笑,眼中迸出泪光。
他终于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雨夜,自己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去窑神庙还愿,却在庙中遇见个戴斗笠的老者。
老者送他块青玉佩,说能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此刻玉佩在他掌心发烫,他分明看见玉佩内侧刻着行小字:“以子之魂,续窑之命”。
陶神七张面孔同时发出怒吼,七道黑光射向七座镇窑。
镇窑神兽却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土地庙冲来。
老赵头这才惊觉,土地公泥塑的底座竟刻着与陶神相同的血契纹路。
原来所谓镇窑,不过是陶神设下的诱饵,真正的封印之地,正是这看似普通的土地庙!
老者从陶神指缝间挣脱而出,手中槐木杖已化作飞灰。
他对着老赵头深深一揖:“李家第七代当家,该你了结这因果了。”说着,他化作陶土簌簌掉落,心口处的陶片却飞向老赵头,与他怀中的青玉佩合二为一。
老赵头感觉浑身血液都在燃烧,他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星图正在游走,最终在心口凝成道符咒。
符咒亮起的刹那,他忽然听见了婴孩的啼哭——那声音既像是他失踪的儿子,又像是三十年前被投入窑炉的婴孩。
“以命换命,以魂镇魂。”老赵头喃喃自语,抱着合二为一的陶佩走向陶神。
每走一步,他的血肉就化作黑陶剥落,露出内里晶莹如玉的骨骼。
当他走到陶神面前时,整个人已化作尊三尺高的陶俑,眉心朱砂痣与陶神的面容如出一辙。
陶神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七张面孔同时扭曲。
它抬手想要捏碎老赵头化身的陶俑,指尖却触到层无形屏障。
七座镇窑的神兽虚影趁机冲入陶神体内,在它胸腔处撕开道裂缝。
裂缝中涌出万千黑陶触手,却在触及陶俑的瞬间化作齑粉。
老赵头感觉意识开始模糊,他看见自己化作陶俑的右手五指突然蜷曲,在虚空中抓出个襁褓。
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朱砂痣红得似要滴血,婴儿突然睁眼,那眼神分明是三十年前守窑婆临终前的模样。
“时辰到了。”沙哑的声音在老赵头识海响起。
他最后看了眼惊慌失措的镇民,看着他们眉心逐渐浮现的朱砂印记,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整个青石镇,都是陶神设下的血祭场。
七户大姓的传承,不过是陶神挑选祭品的容器。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陶俑山轰然崩塌。
山体化作漫天黑陶雨,雨点落地生根,长出株株半人高的陶树。
镇民们惊恐地发现,每棵陶树上都结着颗陶果,陶果表面浮现着他们的面容。
而土地庙前的老赵头,已化作尊丈许高的陶俑,眉心朱砂痣中嵌着片带血的龟甲。
三年后的清明,有游方道士路过青石镇。
他在镇口土地庙前驻足,看见庙中新立的陶俑像。
像前供着七盏长明灯,灯油呈诡异的黑红色。
道士掐指一算,突然脸色大变——灯油中分明混着七户大姓的骨血,而陶俑像的底座,刻着行小字:“李家窑火永不熄,代代烧出替死人”。
当夜,道士在镇东客栈歇脚时,听见窗外传来陶片相击的脆响。
他推窗望去,只见七道黑影正抬着座陶窑往乱葬岗去。
窑顶青烟凝成个老妪的虚影,手中捧着块带血的窑神牌位。
道士正要细看,忽觉后颈发凉,转身只见铜镜中映出个拄拐老者的面容——老者左眼是颗陶珠,右眼却是活人的瞳孔,此刻正对着他诡异地笑。
“道长可要算卦?”老者的声音带着九幽寒气,“算算你李家先祖,是哪代窑主献祭的长子?”道士如遭雷击,怀中罗盘突然炸裂,指针直指陶俑山方向。
他踉跄后退撞翻烛台,火苗窜上账本,烧出个焦黑的“李”字。
窗外传来婴孩的啼哭,道士扑到窗边时,只看见漫山遍野的陶树在月光下摇曳。
每棵树的枝头都垂着具陶俑,陶俑的面容随着夜风不断变幻,时而化作他的师祖,时而显出他幼时夭折的兄长模样。
而在镇西古井旁,有具新立的陶俑正缓缓转头,那张脸分明是他自己的模样,只是眉心多了道新鲜的裂痕。
来源:宝宝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