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办完房产过户手续,把那本鲜红的本子交到侄子林峰手上时,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叫张国良,今年六十八。
一个退休的老木匠。
在办完房产过户手续,把那本鲜红的本子交到侄子林峰手上时,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空,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承诺的踏实。
林峰激动得脸都红了,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摇。
“叔!你就是我亲爸!我这辈子都给你养老送终!”
他老婆小琴也在旁边抹眼泪,声音甜得像抹了蜜。
“叔,你放心,以后我们就是你亲儿子亲闺女。”
我摆摆手,让他们别这么激动。
“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我看着他们,想起了我那早逝的弟弟,也就是林峰的爹。
临走前,他抓着我的手,就托付了这么一个独苗。
我答应过他,一定把林峰当亲儿子带。
现在,孩子大了,要结婚,没房子。我这套老房子,虽然旧了点,但也是市中心三室一厅,能给他安个家。
我老婆走得早,自己无儿无女,守着这空房子,也确实冷清。
过户给他,让他结婚,将来生个大胖小子,我这当叔的,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弟弟了。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这会是一个崭新的、热闹的开始。
我错了。
错得离谱。
一开始,确实是蜜里调油的日子。
小琴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叔长叔短地叫着。
林峰下班回来,也总记得给我带点我爱吃的话梅、花生。
他们会挽着我的胳膊去公园散步,听我讲过去的老故事,家里总是充满了笑声。
我那颗因为孤单而变得干瘪的心,像是被泡进了温水里,一点点舒展开。
我甚至开始规划,等他们有了孩子,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着带一带。
我把我那间朝南的主卧让了出来,给他们当婚房,自己搬进了北边那间又小又暗的次卧。
他们嘴上说着“这怎么行”,但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我说:“我一个老头子,睡哪不一样?你们年轻人,住得舒服才要紧。”
我的那些老家具,那些我亲手打的桌子、椅子、柜子,被他们以“风格不搭”为由,一件件处理掉了。
有些卖了废品,有些直接扔了。
我看着我那张用了三十年的榆木书桌被两个收废品的小伙子抬下楼,心里像被剜了一块肉。
那是我老婆当年陪我一起挑的木料,桌角上还有她不小心烫出的一个浅浅的印子。
我张了张嘴,想说“留下吧”,但看着小琴兴高采烈地指挥着新买的欧式梳妆台搬进来,那句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算了。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喜好。
我不能那么讨人嫌。
变化,就是从这些“算了”里,悄悄开始的。
大概过了两个月,小琴怀孕了。
全家都很高兴,我也一样,忙前忙后,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想给她炖我拿手的鲫鱼汤,她说腥,闻着就想吐。
我想把我存了多年的那点私房钱拿出来,给她买点好的补补身"body",她说现在的年轻人,讲究科学备孕,不能乱吃东西。
行。
那我不乱动,总行了吧。
可我发现,连我在客厅看会儿电视,她都会皱着眉头走过来,把声音调到几乎听不见。
“叔,有辐射。”她说。
我爱看晚上的新闻和天气预报,雷打不动。
现在,八点一到,林峰就会走过来,带着点歉意。
“叔,小琴要早睡,你看……要不回屋用手机看?”
我能说什么?
孕妇最大。
我默默关掉电视,回到我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的北屋。
房间里连个窗户都没有,只有墙顶上一个巴掌大的气窗,透着走廊昏暗的声控灯光。
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主卧传来的,他们夫妻俩的笑声和悄悄话。
那声音,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这明明是我的家啊。
怎么我就成了那个需要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客人了?
饭桌上的菜,也开始变了。
以前是我爱吃的红烧肉,酱肘子。
现在,顿顿都是清汤寡水。
小琴说:“叔,医生说了,你年纪大了,三高,得吃清淡点。”
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碗里的一块排骨夹给林峰。
“你多吃点,最近上班辛苦。”
我看着我碗里那几根蔫了吧唧的青菜,再看看他们面前那盆油光锃亮的红烧排骨,什么胃口都没了。
我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林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闪躲。
“叔,你怎么吃这么点?是不是不合胃口?”
小琴马上接话:“哎呀,肯定是的,都怪我,忘了叔爱吃重口味的。明天,明天我单独给你做一份。”
她话说得好听,但那“单独”两个字,听在我耳朵里,格外刺耳。
什么叫单独?
这就把我当外人了?
从那天起,饭桌上就真的出现了“我的菜”和“他们的菜”。
一小碟水煮青菜,或者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冬瓜汤,摆在我面前。
而他们面前,是鸡鸭鱼肉。
有时候林峰看着不落忍,会偷偷夹一块肉到我碗里。
小琴的筷子立马就跟了过来,把那块肉又夹了回去。
“干嘛呢!医生的话你忘了?为叔好,你别害他!”
林峰就不敢动了。
我呢?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笑笑,说:“没事,小琴说得对,我确实该吃清淡点。”
我把那碗白米饭吃完,像是吞了一碗沙子。
胃里是空的,心里是堵的。
晚上,我饿得睡不着,就去厨房想找点吃的。
冰箱里锁着。
对,你没看错,一把小小的密码锁。
我站在冰箱前,愣了半天。
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小琴那张带着防备的脸。
她在防我。
像防贼一样。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回到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箱子,里面是我藏着的一些饼干和点心。
我撕开一包苏打饼干,就着凉白开,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饼干很干,划得我嗓子疼。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饼干上,洇开一小片湿润。
我想起了我老婆。
她在的时候,总嫌我吃零食,说对身体不好。但每次我加班晚了,她都会给我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面没了,家也没了。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白天精神就不好,坐在客厅沙发上打盹。
小琴见了,又不高兴了。
“叔,你别在客厅睡啊,这人来人往的,像什么样子。”
“再说了,你晚上不睡,白天睡,这生物钟都乱了,对身体更不好。”
她嘴上说着为我好,可我听出来的全是嫌弃。
我碍着她了。
我这个活生生的人,成了这个家里一件碍眼的、摆错地方的旧家具。
林峰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以前下班回来,还会陪我说几句话。
现在,他进门就钻进卧室,门一关,好像外面没有我这个人。
有时候我主动找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
“叔,我累了一天了,让我歇会儿行吗?”
“叔,这事你跟小琴说就行,她做主。”
他开始叫我“叔”,而不是以前亲热的“老叔”。
一字之差,隔着千山万水。
我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
这个家里,唯一跟我亲近的,可能就是那只小琴怀孕后养的猫了。
一只很漂亮的布偶猫,他们叫它“团团”。
他们忙,没时间管,喂猫铲屎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我这个闲人头上。
我每天给它梳毛,陪它玩,它也愿意黏着我。
我坐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它就跳到我腿上,蜷成一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那温热的一小团,是我那段时间唯一的慰藉。
有一次,小琴的朋友来家里做客。
几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我从房间出来想倒杯水,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其中一个女孩,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小琴:“琴,这位是?”
我看到小琴的脸僵了一下。
她笑了笑,说:“哦,这是林峰的远房叔叔,老家房子没了,暂时在我们这住一阵子。”
远房叔叔。
暂时住一阵子。
我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
热水洒出来,烫在手背上,钻心地疼。
可远没有我心里的疼来得厉害。
我把房子过户给他,才不到半年啊。
我就从“亲爸”变成了“远房叔叔”?
从“给你养老送终”变成了“暂时住一阵子”?
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她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第一次开始后悔。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把房子给他们。
人性,真的经不起考验。
尤其是用房子这么沉甸甸的东西去考验。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小琴产检回来,脸色很难看。
医生说,胎儿有点偏小,可能跟孕妇情绪不好、休息不够有关系。
还说,家里最好不要养宠物,有弓形虫的风险。
这下,矛头直指我和那只猫。
晚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得像要下暴雨。
小琴扒拉了两口饭,就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这日子没法过了!”
林峰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小琴猛地站起来,指着我,“你问问你叔!”
我愣住了,“小琴,我……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她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子,“你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搞得跟谁欠你八百万一样,我看着能心情好吗?我心情不好,孩子能好吗?”
她又指着缩在角落的猫。
“还有这只猫!医生说了有弓形虫,对孩子不好!你还天天抱着它!你是诚心不想让我好过,不想让我的孩子好过是吧!”
这顶帽子扣下来,太重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小琴,你讲点道理!猫是你们要养的,我只是帮忙照顾!我看电视、晚上睡不着,那是我碍着你们了吗?”
“是!你就是碍着我们了!”她终于撕破了脸皮,什么都不顾了,“你吃我们家,住我们家,一分钱不掏,还天天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啊?我们欠你的吗?”
“小琴!”林峰想拦她。
“你别说话!”小琴一把甩开他,“今天我必须把话说清楚!这房子现在是我的!我想让谁住谁就住,不想让谁住谁就得滚!”
她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
“老东西,这儿不欢迎你!你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精准地打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看看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林峰。
我那个曾经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说要给我养老送终的侄子。
他连头都不敢抬。
默认了。
他默认了她老婆骂我“老东西”。
他默认了她老婆让我“滚出去”。
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张国良,活了六十八年,盖了一辈子房子,到头来,却被人从自己的家里赶了出去。
真是天大的笑话。
“好。”
我说。
只有一个字。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走。”
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回了我的房间。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旧帆布包,一个装着我老伴儿照片的相框,还有床底下那箱没吃完的饼干。
我把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拉上拉链。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家。
墙上,还挂着他们新拍的婚纱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那么甜。
真是讽刺。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林'峰追了出来,拉住我的胳膊。
“叔……”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回头。
“放手。”
“叔,你别走,小琴她……她就是怀孕了,脾气不好,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他还在试图挽回。
我终于回头看他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现在充满了浑浊的计算和懦弱的躲闪。
“林峰。”
我叫他的名字。
“我问你,刚才她说那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吭声?”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碍着你们了?”
他低下了头。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房子已经是你们的了,我就是个多余的?”
他还是不说话。
够了。
什么都够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
“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个叔,我也没你这个侄子。”
“你爹那边,我将来下去自己跟他交代。”
“这房子,算我瞎了眼,喂了狗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楼道。
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隔绝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夜里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割。
我背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像一个流浪汉,走在曾经无比熟悉的街道上。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该去哪。
找个旅馆?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百块钱的现金和一张养老金卡。
我走累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看着车来车往,霓虹闪烁,我觉得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找不到根。
我从包里拿出老伴儿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温柔。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我是不是太傻了?”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冷风呼啸而过。
我在长椅上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环卫工人的扫帚声把我惊醒了。
我浑身僵硬,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我得找个地方去。
我不能就这么倒下。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多年前,几乎被我遗忘了的事。
大概是十几年前,我老婆还在的时候,我手里有点闲钱。
那时候房价还没这么离谱。
我在城西一个很偏的老小区,买了一套顶楼的小房子,一室一厅,三十多个平方。
当时就是个投资,想着以后租出去,能有点零花钱。
后来事情一多,老婆生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这事儿也就忘了。
那房子一直空着,连租都没租过。
房产证呢?
我心里一动,开始翻我的包。
在帆布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本子。
我拿出来一看,果然是。
一本同样鲜红的房产证,只是上面的地址,是城西的那个老小区。
户主的名字,清清楚楚:张国良。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都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看着手里的房产证,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突然就笑了。
先是低声地笑,然后越笑越大声。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路过的行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我不在乎。
天无绝人之路啊!
老天爷还是给我留了一条后路。
我张国良,还没输!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腰杆,一下子就挺直了。
我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西,幸福里小区。”
幸福里。
这名字现在听起来,真是充满了希望。
老小区没有电梯,我背着包,一口气爬上六楼。
用钥匙打开那扇布满灰尘的门时,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但阳光从南向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
有光。
有阳光就好。
我放下包,开始打扫。
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
我用带来的毛巾,一遍遍地擦拭桌子、地板。
没有水,我就下楼去公共水龙头打。
我干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家,已经焕然一新。
虽然简陋,只有一张床板,一张桌子,但它干净、明亮、安靜。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我的。
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不需要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躺在床板上,虽然硬得硌人,但我睡了半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我拿着养老金卡,去银行取了些钱。
我去市场买了新的被褥,买了锅碗瓢盆,买了米和面。
我还去花鸟市场,买了一盆茉莉花。
那是我老婆最喜欢的花。
小小的家里,开始有了烟火气。
晚上,我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热气腾腾的面汤喝下去,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我把茉莉花放在窗台上,把老伴儿的照片摆在桌子上。
我对她说:“我们又有家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每天早上去公园锻炼,跟一帮老头下棋、聊天。
下午回来,就侍弄我的花,或者看看书。
我甚至重新捡起了我的老本行。
我从旧货市场淘来一些旧木料,在阳台上叮叮当当地做起了木工。
我给自己做了一张小凳子,一个书架。
那久违的、刨花和木头的香味,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的心,一点点被抚平了。
对于林峰和小琴,我不是没有恨。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被至亲背叛的刺痛感,还是会冒出来。
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
他们已经是我生命里的过去式了。
我得朝前看。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会这样结束。
我过我的独木桥,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
直到一个月后,一个意外的电话,打破了我的平静。
电话是我的一个老邻居打来的。
就是住在我原来那套房子对门的老李。
“老张啊,你……你最近还好吧?”老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我挺好的,李哥,有事吗?”
“哎,我就是问问。你那个侄子和侄媳妇,最近好像在闹着卖房子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卖房子?
“他们说,这老房子太旧了,想卖了换套新的电梯房,说是为了孩子。”
“我寻思着,这房子不是你一辈子的心血吗?他们这才住了多久就要卖?我得跟你说一声。”
我挂了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果然。
果然是这样。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老房子里长住。
他们要的,只是这套房子所代表的价值。
那几十上百万的房款。
为了钱,他们可以把我赶出家门。
为了钱,他们可以把我一辈子的念想,轻而易举地卖掉。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从我心底里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套房子,是我和我老婆一砖一瓦攒起来的家。
里面有我们一辈子的回忆。
我可以不要,但我绝不能让它落到那对白眼狼手里,变成他们享受的资本!
我必须做点什么。
但我能做什么呢?
房产证上已经是林峰的名字了。
从法律上讲,他有权处置那套房子。
我坐在小板凳上,想了一整夜。
我把那两本房产证都拿了出来,并排放在桌子上。
一本,是我现在住的这个小房子的。
一本,是我已经过户给林峰的。
我盯着那本已经不属于我的房产证,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过户那天的情景。
公证处。
签字。
按手印。
等等。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当时,给我办手续的那个公证员,是一个很严谨的中年女人。
她反复跟我确认。
“张先生,您确定是无偿赠与吗?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对,无偿赠与。”
但是,在我签字之前,她又递给我一份文件。
她说:“张先生,虽然您说是无偿赠与,但考虑到您的情况,我们建议您签署一份《赠与合同附加协议》,主要是为了保障您未来的居住权。您看一下。”
那份协议我当时粗略地看了一眼。
大概内容是,虽然房产过户给林峰,但我拥有在该房屋内终身居住的权利,受赠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驱赶或妨碍。
我当时觉得,没必要。
一家人,搞这些,多伤感情。
林峰还在旁边说:“叔,你这不是信不过我吗?”
我笑了笑,对公证员说:“不用了,我相信我侄子。”
但是,那个严谨的公证员,坚持让我把协议看完。
她说:“张先生,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这是一个法律程序。我们只是提供一个保障。您签不签是您的权利,但我们有告知的义务。”
我记得,最后我被她说动了。
我觉得签一下也无妨,反正也就是个形式。
于是,我签了。
林峰也签了。
那份协议,一式三份。
我一份,林峰一份,公证处存档一份。
我的那一份呢?
我记得我当时随手夹在了……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床边,拖出那个我从老房子里带出来的旧帆布包。
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衣服,相框,饼干袋子……
没有。
我心凉了半截。
难道是我记错了?或者当时随手扔了?
我不死心,把那个帆布包翻了个底朝天。
在包最里面的那个夹层,就是我发现第二本房产证的那个夹层里。
我摸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颤抖着手,把它拿了出来。
展开一看。
《赠与合同附加协议》!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下面,是我和林峰的签名,还有公证处的红章!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上面的条款。
“赠与人张国良,在本协议所涉房屋内,享有终身、无偿的居住权。”
“受赠人林峰及其家庭成员,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妨碍、驱逐赠与人居住。”
“如受赠人违反上述约定,赠与人有权单方面撤销该房屋的赠与合同。”
撤销赠与合同!
我看到这几个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感觉,就像在漆黑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突然看到了洞口的光。
我把那份协议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放着。
然后,我拿出我的小手机,找到了林峰的号码。
我已经一个月没联系过他了。
我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是林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叔?你有什么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
“我听说,你们要卖房子?”我开门见山。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他立刻否认。
“林峰,我们叔侄一场,你没必要跟我撒谎。”我的声音很冷,“我只问你,是不是?”
他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含糊地承认:“……是有这个打算。小琴怀孕了,想换个好点的环境。”
“好点的环境?”我冷笑一声,“把我赶出去,就是为了给你们换好点的环境铺路?”
“叔,你怎么能这么说?当初是你自己要走的!”他开始推卸责任。
“我自己要走的?”我气得笑了起来,“林峰,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那天晚上,小琴指着我鼻子让我滚的时候,你但凡说一句‘不行’,我会走吗?”
他又不说话了。
“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那套房子,你们不能卖。”
“为什么不能卖?”他似乎被我笃定的语气激怒了,“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想卖就卖,你管不着!”
“是吗?”
“我劝你,最好去咨询一下律师,或者,回想一下我们在公证处签过的所有文件。”
“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权利卖。”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林峰那张错愕和慌乱的脸。
这就对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林峰没有再联系我。
我猜,他肯定去找律师了,或者在疯狂地翻箱倒柜找那份他可能早就忘了的协议。
我也不急。
我就按部就班地过我的小日子。
买菜,做饭,下棋,做木工。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我知道,主动权,已经回到了我的手里。
第三天上午,我正在阳台给我的新书架上漆,手机响了。
这次,是小琴。
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尖酸刻薄,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虚假的甜腻。
“叔啊,你在哪呢?我们都想你了。”
我差点没笑出声。
想我了?
是想我手里的那份协议了吧。
“有事吗?”我淡淡地问。
“哎呀,叔,你看你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啦?”她顿了顿,终于进入正题,“那个……林峰跟我说了,说你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他说之前在公证处签过一个什么东西……叔,你看,我们都是一家人,你是不是把那份东西拿过来,我们当面说清楚?”
来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好啊。”我说,“你们过来吧,我把地址发给你们。”
“哎,好嘞!叔你等着我们啊!”她高兴地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冷笑。
等着你们?
我当然等着你们。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半个小时后,楼下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
我从窗户往下看,是林峰那辆白色的车。
他们俩从车上下来,小琴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她抬头往上看,似乎在找我的窗户。
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焦急。
我没急着下楼。
我慢悠悠地把我手里的活儿干完,洗了手,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然后,我才拿着那份附加协议,和我现在住的这个小房子的房产证,一起放进一个文件袋里。
我就是要让他们等。
让他们也尝尝,等待和煎熬的滋味。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的门被敲响了。
“叔!你在家吗?是我们!”是林峰的声音。
我走过去,打开门。
他们俩站在门口,脸上都堆着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叔,你……你就住这儿啊?”小琴看着我这间简陋的小屋,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是啊。”我侧身让他们进来,“比不上你们的大房子,不过,清净。”
我特意在“清净”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林峰的脸白了一下。
屋里没有沙发,只有几张我刚做好的小木凳。
“坐吧。”
他们俩局促地坐下,膝盖都快顶到桌子了。
“叔,你喝水。”林峰从他带来的礼品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我。
我没接。
我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我喝茶。”
气氛一下子尴尬到了极点。
还是小琴先沉不住气了。
她搓着手,笑着说:“叔,你看,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跟你把话说开。之前都是我不好,我怀孕,脾气大,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说着,还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们找了律师问了,也想起那份协议了。叔,我们知道错了。你把那份协议给我们,我们保证,以后再也不提卖房子的事了,还接你回去住,好好孝敬你。”
说得真好听。
如果我没有经历过那被赶出家门的一夜,如果我没有在这里独自生活一个月,我可能真的会心软。
可是,晚了。
有些信任,一旦破碎,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两个蹩脚的演员。
我从文件袋里,拿出了那份附加协议。
他们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两只看到了肉的狼。
“叔……”林峰伸手就想来拿。
我手一缩,躲开了。
“别急。”
我把协议放在桌子上,用手指压着。
“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你们驱赶我在先,按照协议,我有权撤销赠与。”
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叔!别!千万别!”林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人!我不该不说话!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琴也哭天抢地:“叔!你看在我肚子里孩子的份上!这房子要是没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得睡大街了!你忍心吗?”
看着他们这副嘴脸,我只觉得恶心。
早干嘛去了?
当初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出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忍心。”
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当初你们把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赶出门的时候,你们忍心,我现在,就忍心。”
他们的哭声一滞。
我没理他们,继续说。
“不过,我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跟你们鱼死网破的。”
他们眼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我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我拿着这份协议去法院,起诉你们,撤销赠与。房子,收回来。你们,一无所有。”
他们吓得一哆嗦。
我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们把房子卖了。”
他们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叔,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把房子卖了。”我重复了一遍,“卖房的钱,你们拿走,去买你们想要的电梯房,过你们的好日子。”
林峰和小琴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狂喜和不解。
“但是。”
我的话锋一转。
“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叔!别说一个,十个我们都答应!”林峰抢着说。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往后,我们断绝关系。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在大街上见到了,就当不认识。你们生孩子,不用告诉我。我死了,也不用你们来收尸。”
“我们之间,两清。”
林峰呆住了。
小琴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易察ACLE的喜悦。
用一套不住的老房子,换一大笔钱,还甩掉我这个累赘。
这笔买卖,对她来说,太划算了。
“叔,这……这怎么行呢……”林峰还在假惺惺地演戏。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着了那份附加协议。
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起来。
“叔!你干什么!”他们俩都惊叫起来。
我把燃烧的协议扔在地上,看着它慢慢变成一堆灰烬。
“现在,没有协议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
“你们可以安心地去卖房子了。”
“而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他们俩看着地上的灰烬,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感激,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滚吧。”
我下了逐客令。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他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我的家门。
我听着他们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他们上了车,绝尘而去。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了。
我拿起桌上那个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了我的那份宝贝。
那本城西小屋的房产证。
我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张国良”三个字。
然后,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笑得那么轻松,那么释然。
我失去了一套大房子,失去了一个侄子。
但我找回了我的尊严,我的安宁,和我后半生的自由。
这笔买卖,太值了。
我把老伴儿的照片拿起来,擦了擦上面的灰。
“老婆子,看见没?”
“以后,就剩我们俩了。”
“不过你放心,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窗外的茉莉花,开得正香。
阳光正好。
来源:风过叶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