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不是楼上小孩把篮球当陀螺抽,那种富有节奏感的、咚咚咚的、能让你跟着一起摇摆的震动。
震动是从脚底板传上来的。
不是那种手机开会时忘关静音,在桌子底下嗡嗡作响的羞怯震动。
也不是楼上小孩把篮球当陀螺抽,那种富有节奏感的、咚咚咚的、能让你跟着一起摇摆的震动。
这是电钻,工业级的那种,怼着承重墙往死里钻的震动。
沉闷,持续,带着一股要把整栋楼都拧成麻花的蛮力。
我叫陈阳,一个在家办公的平面设计师。
家,就是我的办公室、食堂、健身房,以及最重要的,睡觉的地方。
现在,这个多功能空间的核心,我的书桌,正随着楼下的节奏,跳着一种我不懂的现代舞。
桌上的咖啡杯,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像是在对这场噪音暴力进行无声的抗议。
我头上的降噪耳机已经开到了最大档。
世界安静了,但震动还在。
它顺着我的椅子腿,爬上我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听觉问题了,这是物理攻击。
我烦躁地摘下耳机,揉了揉太阳穴。
屏幕上那个甲方要的“五彩斑斓的黑”的logo,此刻在我眼里,只剩下了一片代表着愤怒的红色。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一天,我以为是常规装修,装个橱柜,打两个孔,人之常情。
我,一个有素质的现代都市青年,选择了忍耐。
第二天,电钻声从早上八点准时响起,到中午十二点停一小时,下午一点继续,直到六点。比我上班都准时。
我的忍耐开始出现裂痕。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那声音里除了电钻,又混杂了电镐凿墙的巨响,duang,duang,duang,每一声都像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感觉我的忍耐,连同这栋楼的结构,都在土崩瓦解。
业主群里早就炸了锅。
“101在干嘛?拆楼吗?” 顶楼的王阿姨发了个愤怒的表情。
“是啊,吵死了,我家宝宝刚睡着又被吓醒了!” 三楼的宝妈附议。
“我问了物业,说是正常装修备案了。” 五楼一个似乎懂点门道的大哥说。
“正常装修需要用上电镐?他家墙是金子做的?” 我忍不住打字回复。
物业经理在群里发了个安抚的表情,然后是一段标准化的官方说辞:我们已与业主沟通,对方表示会注意施工时间,给大家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谅解个屁。
我关掉手机,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震动如影随形,地板就是巨大的共振音箱。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
101的窗户都用厚厚的塑料布蒙着,看不见里面。但楼下的单元门口,堆着一袋又一袋的建筑垃圾。
不是砖头水泥,是土。
黄褐色的,湿润的,带着一股子腥气的土。
我心里咯噔一下。
装修拆墙,出的是砖块和混凝土。
哪来的这么多土?
一个荒谬的念头钻进我的脑子,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不会是在……挖地吧?
晚上七点,我老婆林薇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踢掉了高跟鞋,一脸疲惫地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天呐,楼下还在响?” 她闭着眼睛问。
“不,六点准时停了,比打卡下班还准。” 我递给她一杯水。
“这日子没法过了,”她灌了一大口水,“我今天在公司,耳朵里都还是嗡嗡的钻头声,开了三个会,一个字没听进去。”
“我已经跟物业反映了八百遍了。” 我也很无奈。
“物业要是有用,还要警察干嘛?” 她白了我一眼,“你下去看过了吗?”
“没,人家关着门,我总不能破门而入吧。”
“你就不能去敲门问问?就说,大哥,你家这动静有点大,是不是在造航母啊?”
我被她逗笑了,心里的火气消了点。
“行,等我哪天攒够了勇气,就去问他是不是要发射火箭。”
我们俩叫了个外卖,电视开到最大声,才勉强盖住脑子里残留的噪音幻听。
吃饭的时候,林薇突然放下筷子,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陈阳,我跟你说认真的,这事儿不对劲。”
“我知道不对劲,可我能怎么办?”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往外运东西,”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不是用袋子装,是用那种小推车,一车一车的,上面盖着布。”
“运什么?”
“土,全是土。”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和我白天看到的对上了。
“而且,”林薇继续说,“我闻到一股味道,就是那种……挖开地窖或者很久没开的防空洞的味道,又潮又霉。”
她这么一说,我后背有点发凉。
我们住的这个小区,虽然是十几年的老小区,但一楼就是一楼,没有地下室,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开发商不可能这么好心,在一楼底下还附赠一个空间。
那101的土,到底是从哪来的?
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现,这一次,它显得不那么可笑了。
“他……不会真的在挖地下室吧?” 我几乎是喃喃自语。
林薇的脸色也变了:“疯了吧?私自挖地下室?他想把整栋楼都搞塌吗?”
一栋楼的地基和承重结构是个整体,私挖乱建,尤其是在一楼往下挖,等于是在这栋楼的脚底下掏个洞。
后果不堪设想。
这已经不是噪音扰民的问题了,这是危害公共安全。
“不行,我得下去看看。” 我站了起来。
“你别冲动,”林薇拉住我,“现在都几点了,人家都收工了。”
“我就去看看,我不敲门,我就在楼道里听听,看看门口。”
我换上鞋,拿着手机就出了门。
林薇不放心,跟在我后面。
我们俩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楼。
101的门口,比白天更壮观了。
建筑垃圾的袋子堆成了小山,几乎堵住了半个楼道,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潮湿的土腥味,还混杂着水泥和某种化学制剂的味道。
我凑近那扇紧闭的防盗门。
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光。
还有声音。
不是白天的电钻声,是一种……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动。
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屏住呼吸。
里面有人在说话,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快了……就快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疲惫。
我跟林薇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竟然开了一道缝。
似乎是里面的人不小心碰到了门把手。
昏暗的灯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伴随着更浓郁的土腥味。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看,还是不看?
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上楼,明天直接报警或者找房管局。
但好奇心,以及一种莫名的、对真相的渴望,像一只手,推着我。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眼睛凑向那道门缝。
我的瞳孔,因为突如其来的景象,猛地收缩了。
客厅已经不能称之为客厅了。
所有的家具都不见了,地上铺着厚厚的塑料布,正中央,赫然是一个一米见方的大洞。
洞口架着简易的滑轮和绳索,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土堆。
一个男人,穿着满是泥污的工装裤,赤着上身,浑身是汗,正背对着我,用一把铁锹,费力地往一个麻袋里装着洞里挖出来的土。
他就是那个“快了”的男人。
在他脚边,放着一盏昏暗的工业探照灯,照亮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那不是防水工程。
那不是管线改造。
他真的在挖一个地下室。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耳鸣。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碰到了身后的林薇。
她也看到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呼。
声音虽小,但在死寂的楼道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屋里的男人动作一僵。
他猛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四十岁左右,寸头,皮肤黝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被撞破后的狠厉。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他扔掉手里的铁锹,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砰”的一声甩上了门,然后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我和林薇被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楼梯口。
“他看见我们了。” 林薇的声音在抖。
“看见了。” 我咽了口唾沫,手心全是冷汗。
我们俩魂不守舍地跑回了家,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怎么办?陈阳,怎么办?” 林薇显然吓坏了,“他那个眼神……好吓人。”
“别怕,别怕。” 我抱着她,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比她还快。
那个男人眼中的狠厉,不是一个普通装修工人该有的。
那是一种“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你最好别多管闲事”的警告。
“报警。” 林薇说,“必须马上报警。”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110,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等一下。” 我说。
“等什么?这都危害整栋楼的安全了!”
“报警,警察来了,会怎么处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最多是勒令他停工,恢复原样。可他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他今天停了,明天会不会继续?他会不会报复我们?”
那个眼神,让我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我们住在这里,是明面上的。
他在101,是暗地里的。
一个敢在居民楼里私挖地下室的人,他的胆子和行事风格,绝对不是普通人。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算了?等着楼塌了我们一起玩完?” 林薇急了。
“当然不能算了。” 我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大脑飞速运转,“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要让他停下来,又不能把自己暴露在危险里。”
“什么万全之策?”
“匿名举报。” 我说,“不止报警,还要向房管局、城管、街道办、安监局……所有能管这事的部门,全部举报一遍。”
“用公共电话,或者买个不记名的手机卡。”
“还有,把我们今晚看到的,都写下来。不,更详细一点,从他开始装修的第一天起,所有的噪音时间,我们跟物业的沟通记录,楼下堆的土,还有刚刚看到的那个洞……全部整理成材料。”
“我们还要联合其他邻居。” 我越说思路越清晰,“把这些材料发到业主群里,让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法不责众,他总不能报复我们一整栋楼的人吧?”
林薇听着我的计划,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这个办法好。” 她点头,“我们有证据,有群众基础,让他没法抵赖,也没法针对我们个人。”
说干就干。
那一晚,我们俩谁都没睡。
我负责整理文字材料,把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用词尽量客观,但又充满了对安全问题的担忧。
林薇负责在网上搜索各个部门的举报电话和邮箱。
我们还把之前在业主群里抱怨的截图都保存了下来,作为旁证。
凌晨三点,一份图文并茂(虽然图只有楼下垃圾堆的照片)的举报材料新鲜出炉。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出门了。
我绕了很远,找了一个老旧的公共电话亭,开始了我漫长的举报之旅。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
房管局:“好的,先生,我们记录下来了,会派人去核实的。”
城管:“私挖地下室?这么严重?好的,请留下地址,我们会尽快安排人上门查看。”
街道办:“哎呀,这可不是小事,我们马上跟物业和社区民警联系。”
一圈电话打下来,我心里稍微有了点底。
回到家,林薇已经用新买的手机卡,把我们整理的材料,以一个“忧心忡忡的邻居”的名义,发到了业主群里。
这一下,彻底引爆了。
如果说之前大家只是抱怨噪音,那现在就是恐慌。
“挖地下室?!真的假的?!”
“101的想钱想疯了吧?他是不是想把地下室租出去?”
“我的天,这楼还能住吗?我感觉我的地板都在抖!”
“必须马上制止他!物业呢?物业经理死哪去了?”
之前一直和稀泥的物业经理,这次再也坐不住了。
他在群里连发了好几条信息,表示已经上报了上级公司,并且会立刻联系101的业主。
上午九点,楼下的电钻声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
我和林薇对视一眼,心里都想着:有效果了。
果然,没过多久,物业经理带着两个保安,还有几个一看就是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出现在了楼下。
业主群里开始进行图文直播。
“来了来了,房管局的人来了!”
“物业在敲门,101的没开门!”
“还在敲!再不开门就要强制破门了!”
我站在窗边,紧张地看着楼下的动静。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101的门终于开了。
还是昨天那个男人。
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T恤,但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
他跟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让他们进去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那群人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像是领导的人,正在给谁打电话,语气很严肃:“对,情况属实,现场已经停工了……要求他限期恢复……对,必须有资质的施工队……”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赢了。
业主群里一片欢腾。
“太好了!总算有人管了!”
“感谢那位匿名的邻居!真是我们楼的英雄!”
看着群里的消息,我和林薇相视一笑,有种做地下工作者胜利会师的感觉。
然而,我们都高兴得太早了。
接下来的两天,楼下确实安静了。
门口的土和建筑垃圾,也找人清运走了。
一切似乎都在恢复正常。
我和林薇也放下了心,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跟客户视频会议,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跟客户说了声抱歉,走过去开门。
猫眼里,站着一个人。
就是101那个男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来干什么?
他怎么知道是我?
我站在门后,一动不敢动。
门铃又响了两声,不急不缓。
然后,他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家。” 他的声音很平静,透过厚厚的防盗门传进来,却带着一股子寒意,“开门,我们聊聊。”
我没出声。
“那天晚上,是你吧?” 他继续说,“还有你太太。”
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
他果然知道了。
“我知道举报信也是你写的。”
“别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我就是想跟你谈谈。你开门,我保证不乱来。我们都是邻居,没必要弄成这样,对吧?”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发毛。
一个前几天还眼神凶狠的人,现在突然跑上门来和颜悦色地要“谈谈”,这比他直接骂我一顿还让我害怕。
我透过猫眼,死死地盯着他。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竟然对着猫眼,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叫王建国。” 他说,“能让我进去喝杯水吗?”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开,还是不开?
开门,是引狼入室。
不开门,他堵在我家门口,也不是个事。万一他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内喊了一声:“老婆,把菜刀拿过来,放桌上。”
然后,我打开了手机录音,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我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用防盗链挂着。
“王先生,有事就在这说吧。” 我隔着门链看着他。
王建国看着门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陈先生,你这是防贼呢?”
“小心点总没错。” 我不卑不亢地说。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我的态度。
“行。” 他点了点头,“那我就长话短说。”
“我知道噪音影响到你们了,我道歉。” 他说得很诚恳,“我也知道,挖地下室这事,不合规矩,让大家担心了,我也道歉。”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必须挖。”
我皱起了眉:“为什么?”
“这是我的私事。” 他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挖的这个地方,对我很重要。比我的命都重要。”
“你的私事,不能建立在危害整栋楼安全的基础上。” 我反驳道。
“我找人看过了,专业的人。” 他急切地解释,“我们这栋楼的结构,只要做好加固,往下挖两米,完全没问题。我连加固的钢材都买好了,都是国标最粗的。”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你找的‘专业的人’说了算,得是国家权威机构说了算。” 我寸步不让。
王建国盯着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有恳求,有无奈,还有一丝压抑的疯狂。
“陈先生,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他放低了姿态,“你是个文化人,跟你楼下那个天天打麻将的,还有楼上那个只会跳广场舞的阿姨不一样。”
“你能不能……高抬贵手?”
“我保证,最多再有半个月,就半个月。我白天施工时间再缩短,中午多休息一个小时。我还给全楼的邻居都包个红包,算是我赔罪。”
“只要你别再举报了,行吗?”
我看着他,心里很乱。
他这番话,软硬兼施,又捧又拉。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住户,也许真的就动摇了。
但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花这么大的代价,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求我?
“王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摇了摇头,“这是安全问题。我不可能拿我们全家,还有整栋楼的人的生命安全,来换你的‘方便’。”
我的拒绝,似乎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建国脸上的恳求和伪装的平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再次变得和我那天晚上在门缝里看到的一样。
“陈阳。”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冷得像冰。
“我敬你一杯,你不喝,非要喝罚酒。”
“你以为匿名举报,我就查不出来是你?”
“你以为联合那帮老头老太太,我就怕了?”
“我告诉你,在这儿,跟我作对,没你好果子吃。”
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楼上楼下。
“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转身就走,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林薇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脸色煞白:“他……他走了?”
我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把刚刚的录音保存好。
“他威胁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林薇急得快哭了,“陈阳,我们搬家吧,我们把房子卖了,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搬家?” 我苦笑一声,“房子是我们的根,哪是说搬就搬的。再说了,我们凭什么要走?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
“可是他……”
“别怕。” 我抱住她,“他越是这样,就说明他越心虚。我们手里有他的录音,这就是证据。他要是敢乱来,我保证他下半辈子就在牢里挖土。”
话虽这么说,我的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一个人的疯狂,是没法用常理来预测的。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变得格外煎-熬。
楼下没有再响起电钻声,但那种死寂,比噪音更让人心慌。
我每天出门都小心翼翼,反复确认门外没人。
林薇也申请了暂时在家办公。
我们俩像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们紧张半天。
业主群里,大家还在庆祝胜利,讨论着怎么监督101恢复原状。
我看着那些欢欣鼓舞的消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有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暴风雨前的宁静,才是最可怕的。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我正在加班,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我立刻站起来,在屋里四处查看。
不是我家。
味道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
我心里一紧,冲到门口,打开猫眼。
楼道里,浓烟滚滚。
“着火了!” 我大喊一声。
林薇也闻到味道跑了出来。
我们俩手忙脚乱地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打开门。
烟是从楼下上来的,呛得人睁不开眼。
楼道里的烟感器发出了尖锐的鸣叫,整栋楼都乱了起来。
“着火了!快跑啊!”
“哪儿着火了?”
“好像是一楼!”
听到“一楼”两个字,我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101。
我和林薇随着人流往楼下跑,楼道里挤满了慌乱的邻居。
跑到一楼,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101的门口,就是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个堆放建筑垃圾的地方,此刻正燃着一堆火。
烧的,就是那些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垃圾袋,还有一些木板和废料。
火势不大,但浓烟滚滚,熏黑了整个楼道的墙壁。
物业的人拿着灭火器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了。
消防车也呼啸而至。
消防员勘察了一圈,初步结论是:废弃物引燃,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
警察也来了,挨家挨户地做笔录。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王建国威胁我的事,还有那段录音,都交给了警察。
警察很重视,立刻就去找王建国。
但101的门,敲了半天,没人应。
打电话,关机。
他跑了。
在所有人都忙着救火、报警的时候,他消失了。
警察找人撬开了101的门。
屋里,空空如也。
除了地上那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和满地的泥土,什么都没有。
他所有的个人物品,都带走了。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一样。
这件事,最终以“疑似人为纵火,嫌疑人在逃”结了案。
楼道被重新粉刷了一遍,101的门被贴上了封条。
那个深洞,也由街道出钱,找施工队填平,用水泥封死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楼下不再有噪音,也不再有震动。
但我的心里,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王建国为什么要挖那个地下室?
他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或者在找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放一把火,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会回来吗?
这些问题,像那个被封死的洞一样,成了我心里的一个谜。
我时常会做噩梦,梦见那个洞又被挖开了,王建国从里面爬出来,对着我阴冷地笑。
林薇也变得很敏感,我们甚至开始认真地考虑卖房子搬家。
业主群里,大家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只有我,还在执着地关注着101的动向。
我托物业的朋友打听,想知道101的业主信息。
物业的朋友很为难,说业主的隐私不能随便透露。
但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还是偷偷告诉了我一个信息。
101的业主,登记的名字,不叫王建国。
他姓李,叫李卫东。
而且,他不是最近才买的房。
这套房子,他已经持有了十年了。
这个消息,让我更加困惑了。
王建国是假名?
那他为什么要冒用别人的身份?
他和真正的业主李卫东,又是什么关系?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这个谜团,比那个地下室的洞,还要深。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半年过去了。
我和林薇已经看好了新的房子,准备把现在的房子挂出去卖掉。
虽然有些不舍,但为了心安,我们还是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我们联系中介,准备挂牌的前一天。
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我接起来,对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憔-悴,带着哭腔。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
“是我,您是?”
“我……我是李卫东的妻子。”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李卫东,101的真正业主。
“我姓刘。” 她继续说,“我……我有些事,想跟您当面谈谈。关于……关于王建国的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小区附近的一个咖啡馆。
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面容憔-悴,眼袋很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她就是刘女士。
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却一口没喝。
“陈先生,谢谢您愿意见我。” 她一开口,眼圈就红了。
“我丈夫,李卫东,他……他上个星期走了。”
“走了?”
“癌症,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
“那个王建国,其实是我丈夫的表弟。”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刘女士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故事。
十年前,李卫东和刘女士买下了101这套房子,作为他们的婚房。
他们很恩爱,但刘女士的身体一直不好,始终没能要上孩子。
五年前,刘女士的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
李卫东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把房子抵押了出去,但还是不够。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传说。
一个他们老家流传下来的,很荒诞的传说。
传说,如果在自家地底下,挖出一个足够深的地窖,把祖上传下来的一个“镇物”放进去,就能为家人祈福,祛病消灾。
那个所谓的“镇物”,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旧木盒子。
“他疯了。” 刘女士流着泪说,“他就是被逼疯了。他觉得对不起我,觉得是他没本事,才让我受苦。”
“他不敢自己挖,怕被人发现。就找到了他那个一直在工地上混的表弟,王建国。”
“他把房子钥匙给了王建国,跟他说,只要他能挖好,就把这套房子的一半产权给他。”
“王建国见钱眼开,就答应了。”
“所以,那段时间,住在这里的,一直是王建国。”
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冒用身份,为什么他那么急切,为什么他软硬兼施。
一切都是为了钱。
“那后来……那场火呢?” 我问。
刘女士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是我丈夫让他放的。”
“什么?” 我大吃一惊。
“那天你们报警,相关部门也介入了,王建国知道事情败露了,挖不下去了。他就给我丈夫打电话,说他不干了。”
“我丈夫当时已经病得很重了,他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说,既然老天不让他救我,那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他让王建国,走之前,把那个木盒子,扔进洞里,然后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
“他说,他要让那个没能成功的‘祈福’,和他所有的希望,一起埋葬。”
刘女士泣不成声。
我坐在她对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个荒诞的传说,一个走投无路的丈夫,一个贪婪的表弟,还有一个无辜被卷入的我们。
这一切,交织成了一出荒诞又悲凉的闹剧。
我一直以为的那个凶神恶煞、穷凶极恶的“王建国”,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该憎恨他。
“那王建国人呢?” 我问。
“拿了我丈夫最后给他的十万块钱,消失了。” 刘女士说,“我丈夫走了,这房子,银行要收回去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在走之前,跟您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王建国威胁您,给您和您家人带来了那么多困扰和恐慌,我替我丈夫,向您道歉。”
她站起身,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连忙扶住她。
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句“没关系”,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呢?
说没关系,你们的行为差点毁了我们整栋楼?
说没关系,你们的愚昧和自私让我和家人担惊受怕了半年?
可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被命运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 我说。
送走了刘女士,我一个人在咖啡馆坐了很久。
窗外,车水马龙,阳光正好。
可我的心里,却像是被那场大火熏过一样,一片灰败。
回到家,林薇正在打包东西。
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林薇听完,也沉默了。
良久,她才开口:“那……我们还搬吗?”
我看着屋里已经打包好的箱子,又看了看窗外熟悉的风景。
“搬吧。” 我说。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厌恶。
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这间屋子。
我怕我每天踩在这片地板上,都会想起那个被水泥封死的洞。
想起洞里,埋葬着一个男人的绝望,一个家庭的悲剧,和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
我怕我再听到楼下有任何声响,都会以为是李卫东的鬼魂,在继续他那未竟的工程。
有些事,知道了真相,反而比蒙在鼓里更让人难以承受。
一个月后,我们搬进了新家。
新小区,新房子,一切都是新的。
楼下住着一对退休的老夫妻,每天最大的动静,就是侍弄花草和看电视里的戏曲节目。
生活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101,想起王建国,想起李卫东和他的妻子。
我上网查过,那种所谓的“挖地窖祈福”的传说,在一些偏远地区,确实还零星存在。
是愚昧,是无知,也是绝望之下的最后挣扎。
我没有再关注过那个老小区。
我不知道刘女士后来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那个真正的王建国,拿着那十万块钱,去了哪里。
他们都像那场火里的浓烟,消散在了我的生活里。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书桌前,还是会下意识地感觉脚下。
仿佛那沉闷的、要把整栋楼都拧成麻花的震动,还在持续。
它提醒着我,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深不见底的“地下室”。
里面,可能藏着贪婪,可能藏着恐惧,也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沉的爱与绝望。
而我们,都只是恰好路过,听到了那一点点,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挖掘的声音。
来源:惦念风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