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子王雷在深圳,一年回不来一次,电话倒是打得勤,每次都那几句。
我六十岁了。
不是那种精神矍铄、还能去西藏自驾游的六十岁。
是那种下楼倒个垃圾都得扶着墙喘半天的六十岁。
老伴走了五年,房子就空了五年。
儿子王雷在深圳,一年回不来一次,电话倒是打得勤,每次都那几句。
“爸,按时吃药。”
“爸,别吃剩菜。”
“爸,要不我给你找个保姆吧?”
前两条我嗯嗯啊啊地应着,一挂电话该怎样还怎样。
最后一条,我向来是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还没瘫!找什么保姆?让人戳脊梁骨吗?”
我,王建国,一个退休的老工程师,要脸。
直到上个月,我在浴室里眼前一黑,要不是扶住了洗衣机,估计就直接去跟老伴报道了。
我在冰凉的地砖上坐了半个钟头,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是一片白。
等缓过劲来,给王雷打电话,没说摔倒的事,只说:“你上次说的那个保姆,找吧。”
王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然后是如释重负的一声长叹。
“爸,你总算想通了。”
他的效率高得吓人,三天后,中介就领着人上门了。
第一个,五十多岁,看着比我还老,一脸旧社会的苦相,说话唯唯诺诺。我怕她哪天也晕在我家里,还得我照顾她。
“下一个。”
第二个,三十出头,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机不离手,眼神四处乱瞟,看我这老房子,估计跟我看她那能戳死人的假睫毛一样,都充满了嫌弃。
“下一个。”
中介的脸有点挂不住了,“王大爷,就剩最后一个了,您要是再……”
“让她进来。”我打断他。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
四十岁的样子,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稳,像两口深井。
她没像前两个人那样先给我鞠躬,也没四处打量,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我。
“我叫林芳。”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净,没多余的废话。
我点点头,“王建国。”
中介在旁边拼命使眼色,意思是让我多问问。
我清了清嗓子,“会做什么饭?”
“家常菜都会。”
“会用智能家电吗?我这个洗衣机、微波炉,有点复杂。”
“会。”
“能住家吗?我儿子要求住家。”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眼,那两口深井里终于有了一点波澜。
“王大G爷,”她把“大爷”两个字咬得有点重,“我需要钱,很多钱。”
我愣住了。
中介也愣住了。
这不合规矩,哪有当着雇主面这么说话的。
她没理会我们的错愕,继续说:“我女儿要上大学,学画画,花销很大。我前夫,指望不上。”
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安静的客厅里。
“所以,我不是来当普通保姆的。”
我靠在沙发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想当什么?”
她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听中介说了,您老伴不在了,儿子也不在身边。您需要的不是一个钟点工,是一个人,一个能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的人。”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说白了,是搭伙过日子。我照顾您的起居,打理这个家,您解决我的经济问题。”
中介的脸都白了,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嘴里“哎哎哎”地想拦住她。
我抬手,制止了中介。
我看着林芳,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她把所有肮脏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全摊在了桌面上,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商业谈判的口吻。
“搭伙?”我重复了一遍,嘴角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个搭伙法?”
她深吸一口气。
“只要钱给够,什么都行。”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中介的嘴巴张成了O型,估计在想他的佣金是不是泡汤了。
“什么都行?”我慢慢地重复这四个字,眼睛眯了起来。
这四个字,太有想象空间了。
可以是对家务的无限责任,也可以是……对一个六十岁独居男人所有需求的无限满足。
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仿佛在说:价码你开,底线我没有。
我沉默了很久。
我在想我那个远在深圳的儿子,在想这空荡荡的房子,在想浴室里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
人老了,最怕的不是死,是没尊严地、麻烦地、孤零零地走向死。
我需要一个人。
一个有能力,有脑子,能解决问题的人。
而不是一个只会“是是是”的应声虫,或者一个心怀鬼胎的投机者。
林芳,至少,她把“投机”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刻在了脸上。
跟这种人打交道,反而简单。
“好。”我说了一个字。
中介差点跳起来。
林芳也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一个月一万五,住家,吃我的用我的。你女儿的学费,生活费,另外算,只要有单子,我报销。”
我看着她,补充了一句,“这是‘搭伙’的价钱,不是‘保姆’的价钱。”
林芳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井底第一次反射出月光。
“成交。”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也有条件。”
“您说。”
“第一,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这个家,我还是主人。”
“应该的。”
“第二,我儿子那边,你自己想好说辞。我只会告诉他,你是一个很贵的、很全能的保姆。”
“明白。”
“第三,”我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你说‘什么都行’,但什么行,什么不行,我说了算。我没让你做的事,你敢做,立马滚蛋。”
她沉默了。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后,她点了点头,很轻,但很坚定。
“好。”
就这样,我六十岁这年,家里多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
一个叫林芳的,声称“只要钱给够,什么都行”的女人。
林芳的效率高得像一台精密的德国机器。
她当天下午就搬了进来,行李只有一个箱子,一个画板包。
我指了指次卧,“你住那屋,里面东西我都清出去了。”
她“嗯”了一声,没说谢谢。
然后,她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我这个积了五年灰的家,彻底翻新了一遍。
她走路带风,抹布在她手里像有了自己的魂儿,油腻的厨房墙壁被她擦得反光,乱糟糟的书房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连我那些落了灰的专业书,都按年份和类别重新排了序。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像一阵旋风卷过,心里五味杂陈。
这房子,终于又有了人的气息。
但这种气息,是拿钱买来的,带着一股子疏离和冰冷。
晚饭,四菜一汤。
西红柿炒蛋,火候正好,不老不生。
红烧排骨,软烂脱骨,咸甜适中。
清炒菠菜,碧绿生青,入口清脆。
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我从前爱吃的,老伴还在的时候,餐桌上常见的菜。
我不知道她是问了中介,还是自己观察出来的。
我没问。
她给我盛好饭,然后自己盛了半碗,就坐在餐桌的另一头,安静地吃。
不说话,不看我,甚至连咀嚼的声音都几乎没有。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一米五的餐桌,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你也多吃点。”我没话找话。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
她收拾碗筷,我去客厅看电视。
新闻联播的声音很大,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能听到厨房里哗哗的水声,碗碟碰撞的清脆声。
这些声音,曾经是我生活中最熟悉,也最厌烦的背景音。
老伴总是一边洗碗一边跟我唠叨,单位的破事,儿子的成绩,邻居的八卦。
我总是嫌她烦,“看电视呢,吵死了。”
现在,这些声音又回来了,但唠叨的人,没了。
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
晚上九点,她从厨房出来,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睡衣。
“王大爷,没什么事我先睡了。”
“等等。”我叫住她。
她站住,转身看我。
“以后别叫我王大爷。”
她愣了一下,“那叫什么?”
“叫老王,或者……王工。”
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王工,好像自己还没跟社会脱节。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闪过,但很快就消失了。
“好的,王工。”
她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电视里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
我关掉电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也能听到隔壁房间里,极其轻微的翻身声。
这个家里,有另一个人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却觉得,比以前更孤独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小米粥的香味。
林芳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忙活。
餐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一盘刚出锅的葱油饼。
我坐下,喝了一口粥,胃里暖暖的。
“手艺不错。”我由衷地赞叹。
她没说话,只是把一小碟醋推到我面前。
我用筷子夹起一块葱油饼,外皮金黄酥脆,里面层次分明,葱香四溢。
“你以前是厨子?”我忍不住问。
“不是,”她淡淡地说,“我妈是。”
然后就再没下文了。
跟她聊天,像是在撬一个蚌壳,你费了半天劲,它只给你露一条缝,还随时可能“啪”地一下关上。
我吃完饭,习惯性地想去公园遛弯。
刚站起来,她就递过来一个保温杯。
“外面风大,喝点热水。”
我接过来,杯子是温的。
我又想起来,我的外套袖口昨天蹭了点油渍。
她把外套递给我,袖口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就像一个预装了程序的机器人,总能提前预判我的需求,然后完美地执行。
无可挑剔。
也无懈可击。
我开始觉得,我这一万五,花得有点亏。
我买的是一个“搭伙”的人,不是一个高级家政AI。
我试图打破这种局面。
“林芳,你女儿学画画,很费钱吧?”我一边看报纸,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嗯。”
“现在在哪儿学呢?”
“一个画室。”
“叫什么名字啊?改天我去看看,我也懂点美术。”我年轻时候也附庸风雅过。
她放下了手里的毛线,抬起头看我。
“王工,您不必这样。”
“我怎样了?”我有点不自在。
“您想了解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她说,“我的所有情况,中介档案里都有。您付了钱,有权知道。”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把我那点虚伪的、试图拉近关系的温情,浇得一干二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狼狈地辩解。
“没关系。”她低下头,继续织她的毛线,“您是雇主,我是员工。我们之间,就是纯粹的雇佣关系。您不需要对我表现出额外的关心,那会让我误会。”
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了。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林芳!”我把报纸拍在桌子上,“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手里的动作停了。
“我拿你当个人看,想跟你聊聊天,你觉得我是在刺探你?是在对你图谋不轨?”
我的声音有点大,胸口因为激动而起伏着。
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平静的审视。
“王工,我们第一天就说好了的。”
“说什么了?”
“这是一场交易。”她说,“您给我钱,我给您提供服务。服务内容包括家务、做饭、照顾您的日常起居。不包括……情感交流。”
“情感交流?”我气笑了,“我花一万五,就买个机器人回来?”
“如果您觉得不值,可以随时解雇我。”她站了起来,把毛线和针收进篮子里,“或者,我们可以重新谈谈价格。情感交流,属于额外服务,需要另外收费。”
我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人,简直是铜墙铁壁,油盐不进。
她把一切都量化,一切都明码标价。
尊严、情感、关心,在她这里,都是可以换算成人民币的商品。
“你!”我指着她,手指都在发抖。
“王工,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您要是觉得闷,我可以陪您下棋,陪您看电视,陪您去公园。这些都包含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但是,请不要试图了解我的私生活,也不要让我了解您的。”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
说完,她冲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像个斗败了的公鸡。
我第一次发现,钱,有时候也买不来你想要的东西。
或者说,我给的钱,还不够。
从那天起,我和林芳之间,进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平衡。
我不再试图跟她聊天。
她也恪守着自己的本分。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
“王工,吃饭了。”
“王工,该吃药了。”
“王工,明天想吃什么?”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家里,是在一个高级疗养院。
而她,是那个拿着高薪、业务精湛但毫无感情的护工。
这种日子过了一个月,王雷打来了视频电话。
屏幕上,他儿子,我那五岁的大孙子,正抱着个iPad玩得不亦乐乎。
“爸,最近怎么样啊?那个林阿姨,还行吗?”
我还没说话,林芳正好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家居服,头发挽着,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先生好。”她冲着屏幕点了点头,然后把果盘放在我手边,“王工,先吃点水果,饭马上就好。”
她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和煦。
她甚至,叫我“王工”的语调,都带着一股子亲昵。
我愣住了。
王雷在屏幕那头也愣住了。
“爸,这位就是林阿姨?看着……挺不错的啊。”王雷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
“啊……是,是她。”我有点结巴。
“林阿姨,辛苦您了,我爸这人脾气倔,多亏您照顾了。”王雷隔着屏幕跟她客套。
“应该的,王工他人很好,我们处得挺愉快的。”林芳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白兰花,得体,又保持着距离。
她跟我平时看到的那个林芳,判若两人。
挂了电话,我看着她。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又变回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开始收拾桌子。
“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演得还行吧?”她头也不抬地问。
我明白了。
这也是她“服务”的一部分。
在儿子面前,扮演一个尽职尽责、和我相处融洽的“搭伙保姆”,让他安心。
这项服务,也包含在那一万五的月薪里。
我忽然觉得有点悲哀。
我的晚年生活,我父子之间的那点温情,都需要一个外人来“演”。
而我,是这场戏的观众,也是付费的制片人。
“林芳,”我叫住她,“你没必要这样。”
“有必要。”她说,“您儿子安心了,就不会老打电话来烦您,也不会怀疑我们的关系,更不会突然袭击跑回来。这样,我们都能省去很多麻烦。”
她总是这么理智,理智得可怕。
“你就不觉得……累吗?”我问。
“不觉得。”她把最后一块果皮扔进垃圾桶,擦了擦手,“拿钱办事,职业道德。”
我无话可说。
又过了几天,邻居张大妈在楼下花园里拦住了我。
张大妈是我们这栋楼的“情报中心”,谁家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老王,可以啊你!”她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什么可以啊?”我明知故问。
“别装了!家里那个,我看见了,买菜的时候碰见过几回。长得周正,手脚也麻利,比你小二十岁吧?”
“人家是保姆。”我强调。
“保姆?”张大妈笑得一脸不信,“什么保姆住家啊?还那么年轻?老王啊,想开点是好事,我们都支持你!你看老李头,去年也找了个,现在天天乐呵呵的。”
“你别胡说八道。”我有点恼羞成怒。
“哎,我这哪是胡说啊?我是关心你!”张大妈压低了声音,“不过我可提醒你,这种事,得留个心眼。钱,得看紧了。别到头来人财两空。”
我懒得跟她掰扯,敷衍了几句就上楼了。
一进门,就看见林芳站在门口。
她显然听到了我和张大妈的对话。
“不用理她。”我说,语气有点生硬。
“我没理她。”林芳说,“不过,她说得对。”
我一愣,“什么说得对?”
“钱,您得看紧了。”她看着我,眼神异常认真,“我的工资,您按月打到我卡上就行。家里的开销,我每天跟您报账。至于我女儿的学费,等通知书下来,我把缴费单给您看。”
她顿了顿,“我们之间,账目一定要清楚。”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女人,时时刻刻都在我俩之间划下一道清晰的界线。
界线的这边,是雇主和员工。
界线的那边,是金钱和交易。
她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也用这种方式……提醒我。
“我知道了。”我疲惫地说。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我午睡起来,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闷得慌。
我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速效救心丸,手一抖,药瓶掉在了地上,药丸滚了一地。
我急着去捡,一弯腰,眼前又是一黑。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脏,喘不过气来。
“林……林芳……”我用尽全力喊了一声。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林芳冲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脸色瞬间就白了。
“王工!您怎么了?”
她没有慌乱,立刻扶着我,让我平躺在床上,解开了我睡衣的领口。
然后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塞进我的舌下。
是硝酸甘油。
她怎么会有这个?
药力很快就上来了,胸口的压迫感渐渐缓解。
我能呼吸了。
我看着她,她正跪在地上,把我的那些救心丸一粒一粒地捡起来。
她的手在抖。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失态。
“你……”我刚想说话。
她抬起头,眼睛是红的。
“您吓死我了!”她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把我吼蒙了。
这还是那个冷静理智、波澜不惊的林芳吗?
她吼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别过头去,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对不起。”她低声说。
“没事……”我缓过来了,“谢谢你。你怎么会有那个药?”
“我爸……就是心梗走的。”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走的时候,身边没人。”
我沉默了。
原来,她那身铜墙铁壁下面,也藏着这样的伤疤。
她捡好药,又给我倒了杯温水。
“我叫救护车。”她说,拿出手机。
“不用了,我缓过来了,老毛病了。”我拉住她。
“必须去医院检查一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像一个严厉的医生。
最后,我还是被她押着去了医院。
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年纪大了,有点心肌缺血,以后多注意,别激动。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路无话。
回到家,她默默地去做饭。
我坐在客厅,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晚饭,她做了一桌子极其清淡的菜。
水煮青菜,清蒸鲈鱼,冬瓜汤。
她把鱼肚子上最嫩的一块肉夹到我碗里。
“医生说,您以后得吃清淡点。”
“你也吃。”我说。
她“嗯”了一声,低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
我看到,一滴眼泪,掉进了她的碗里。
无声无息。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了餐桌上。
“这里面有二十万。”我说。
林芳正在擦桌子,动作停住了。
“什么意思?”
“你爸的事情,我很遗憾。”我说,“你女儿上大学,要花钱的地方多。这钱你先拿着,密码是你生日。”
她怎么知道我生日的?哦,中介资料里有。
她看着那张卡,像在看一个烫手的山芋。
“王工,我们说好的,学费凭单子报销。”
“就当是我预支的。”我说,“你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手里有点钱,心里不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是被她昨天那滴眼泪烫到了。
也许是,我不想我们之间,只剩下赤裸裸的账单和交易。
她沉默了很久。
“我不能要。”她把卡推了回来。
“为什么?”
“无功不受禄。”她说,“我们之间,还没到这个份上。”
“什么叫‘这个份上’?”我有点不高兴了,“我给你钱,你拿着就行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不是废话!”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王工,您是不是觉得,我昨天照顾了您,您心里过意不去,想用钱来‘两清’?”
我愣住了。
“您是不是觉得,只要给了钱,您就又不欠我什么了,我们又可以回到那种纯粹的雇佣关系了?”
她一连串的反问,像子弹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发现,我竟然无法反驳。
我好像……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一个和我关系如此微妙的女人。
用钱解决,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让我心安理得的方式。
“我……”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王工,我昨天救您,不是因为我是您的保姆。”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光,“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倒下。因为我经历过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您给我钱,是对我昨天行为的侮辱。”
她说完,拿起自己的包,“我出去一下。”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桌上那张银行卡,觉得无比刺眼。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林芳一晚上没回来。
我给她打电话,关机。
我坐立不安,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后悔自己的粗暴和愚蠢。
我以为钱能解决一切,结果却把她推得更远。
这一夜,我几乎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林芳回来了。
她看起来很疲惫,眼睛肿着,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您一晚上没睡?”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她,“你去哪儿了?”
“朋友家。”
“哪个朋友?”我追问。
她皱了皱眉,“王工,这是我的私事。”
又是这句话。
但我这次没有生气。
“林芳,”我走到她面前,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对不起。”
她愣住了。
“昨天是我不对。”我低声说,“我混蛋,我不是人,我用我那套肮脏的逻辑,去揣度你的好心。我向你道歉。”
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这辈子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林芳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王工,您别这样。”
“你原谅我吗?”我看着她。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
她走过来,给我倒了杯水。
“其实,我也有不对。”她低声说,“我不该对您发脾气,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走掉。”
她坐在我对面的小凳子上,第一次,主动地,跟我聊起了她自己。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爸走的那天,我在外地打工,接到电话赶回去,只看到一张白布。”
“我想起我跟前夫离婚,他把家里所有钱都卷跑了,我抱着我女儿,身上只有两百块钱。”
“我想起我为了给我女儿凑学画画的钱,一天打三份工,累到胃出血。”
她平静地叙述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那些过往的每一个字,都刻着刀山火海。
“所以,我害怕。”她说,“我害怕跟人产生牵扯,害怕欠人情。因为人情,比钱难还多了。”
“我来您这里,就是想找个壳,把自己缩进去。我干活,您给钱,两不相欠,多好。”
“可是昨天……”她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您倒下去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不是‘我的工作要丢了’,而是‘这个人不能有事’。”
“我发现,我的壳,好像不知不觉被您敲开了一条缝。”
“我害怕了,所以我跑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个坚硬的、冷漠的女人,她的内心,原来是这么柔软,又这么伤痕累累。
“林芳,”我看着她,“这个家,以后也是你的家。”
“你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有我呢。”
我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愣住了。
“有我呢。”
这三个字,我只对两个人说过。
一个是我老伴。
一个是我儿子。
现在,我对林芳说了。
林芳看着我,眼泪终于决了堤。
她没有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接过去,擦了擦眼泪,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泪痕的,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像雨后的太阳。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彻底塌了。
林芳不再叫我“王工”,她跟着王雷叫我“爸”。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
她会跟我聊她女儿的趣事,会跟我抱怨菜市场的菜价,会跟我一起看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然后一起吐槽里面的狗血剧情。
我也开始跟她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讲我跟老伴是怎么认识的,讲王雷小时候有多淘气。
我们家的餐桌上,终于有了笑声。
她不再刻意跟我报账,有时候买了什么东西,就顺口说一句。
我也不再提钱的事,只是每个月固定把一笔钱打到她卡上,比以前说好的一万五,多了一些。
她发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家里的伙食,变得更好了。
她会买很贵的食材给我炖汤,会托人从外地买我爱吃的茶叶。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一种超越了雇佣,但又不是爱情,更像是……亲情的默契。
我们是搭伙的伙伴,是战友,是在这薄凉世上相互取暖的两个人。
八月,林芳的女儿肖雅,收到了中央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林芳拿着那张红色的通知书,手都在抖,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十几遍。
然后她冲进我的书房,“爸!小雅考上了!她考上了!”
她激动得像个孩子。
我也由衷地为她高兴,“好事啊!大好事!晚上得庆祝一下!”
那天晚上,我破例开了瓶茅台。
我们俩都喝了点。
林芳喝得脸颊绯红,眼睛亮晶晶的。
“爸,谢谢您。”她说,“要是没有您,我们娘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小雅有出息,是她自己的本事。”
“学费和生活费,您不用担心。”我补充道,“我早就准备好了。”
林芳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爸,我……”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她说。
我笑了。
“你把我的生活照顾得这么好,把这个家打理得这么好,就是最好的报答。”
“不够。”她说,很坚定。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熟悉的决绝。
就是她第一天来我家时,说“什么都行”的那种决绝。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芳,”我放下酒杯,严肃地看着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时,你说的话吗?”
她点了点头。
“我说过,什么行,什么不行,我说了算。”
她又点了点头。
“现在,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不行。”
我指了指我的心,又指了指她的心。
“这种事,不行。”
林芳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着辩解,“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欠您太多了……”
“你不欠我什么。”我打断她,“林芳,我把你当女儿看。”
“一个父亲,为自己女儿做点事,天经地义。”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帮你,不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和你的孩子,能活得有尊严一点,能挺直腰杆走路。”
“因为,我也希望我的儿子在外面遇到困难的时候,能有个人,也这样帮他一把。”
林芳捂着嘴,泣不成声。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暧昧和试探。
那层最后的、最危险的窗户纸,被我亲手捅破,然后用一种更坚固、更温暖的东西,封了起来。
我们成了真正的“家人”。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直到王雷的突然袭击。
那天是周末,我跟林芳正在客厅里看电视,门铃突然响了。
林芳去开门。
门口站着王雷,还有他老婆,和我大孙子。
“爸!”王雷一脸笑容地走进来,“惊喜吧!我们公司团建,正好在附近,我就请了两天假,带他们回来看你!”
我当时就懵了。
林芳也愣在了原地。
“哎哟,林阿姨也在啊。”王雷的老婆倒是很自来熟,把手里的水果递过去,“林阿姨,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林芳有点手足无措。
“奶奶!”我大孙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赶紧把他抱起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说了还叫什么惊喜啊!”王雷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屋子,“嘿,爸,你这可以啊,家里跟新装修了一样。林芳阿姨可真能干。”
林芳尴尬地笑了笑,“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倒水。”
王雷一家三口的到来,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们平静的湖面。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就有点不对劲。
我儿媳妇,一个在写字楼里当HR的精致女人,不停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林芳。
“林阿姨,您是哪里人啊?”
“老家东北的。”
“哦,东北人豪爽。您今年……多大了?”
“四十一了。”
“哦,看着可真年轻。您爱人是做什么的呀?”
这个问题一出来,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刚想开口解围。
林芳却笑了笑,很自然地说:“我离婚好几年了,自己带着个女儿。”
“哦,这样啊。”儿媳妇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了然和……轻蔑。
王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老婆一脚。
那顿饭,吃得我食不下咽。
晚上,我听见他们俩在房间里吵架。
“你什么意思啊?查户口呢?当着我爸的面,你让林阿姨多难堪!”是王雷压低了声音的怒火。
“我什么意思?王雷,你是不是傻?你就不觉得不对劲吗?”儿媳妇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一个四十出头的离婚女人,没病没灾的,凭什么来伺候一个老头子?图什么?图你爸退休金高?还是图这套房子?”
“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爸说了,林阿姨人很好!”
“人好?我看是手段好吧!你爸一个六十多的老头,一个人住了那么多年,突然来了个知冷知热的女人,他能分得清好坏吗?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你……”
我听不下去了,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第二天,儿媳妇就发难了。
她趁着林芳出去买菜,把我拉到阳台上。
“爸,我有话跟您说。”
“说吧。”
“我觉得,那个林阿姨,不合适。”她开门见山。
“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她提高了音量,“爸,您别犯糊涂!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您就把她放在家里,吃穿用度全包,一个月还给那么高工资,您图什么啊?”
“她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冷冷地说。
“照顾得好?爸,我跟您说,这种女人我见多了。她们最会温水煮青蛙,先是对你好,让你离不开她,然后就图谋你的财产。等您百年之后,这房子,这存款,还有没有王雷的份儿都难说!”
“啪!”
我一巴掌拍在阳台的栏杆上。
“你给我住口!”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我的家!我花我自己的钱,请人照顾我,碍着你什么事了?”
“林芳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爸!您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了!”儿媳妇也急了,“我这都是为了您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
“为了我好?”我冷笑一声,“你们一年回来几次?我上次在浴室差点摔死,你们谁知道?我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像坐牢一样,你们谁关心过?”
“要不是林芳,我可能早就死在家里臭了都没人知道!”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客厅里的王雷和孙子都惊动了。
“爸,怎么了?你们吵什么呢?”王雷跑了过来。
“你问你老婆!”我指着她,“她要赶林芳走!”
王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老婆,一脸为难。
“老婆,你少说两句。”
“我说的哪句不对了?”儿媳妇不依不饶,“王雷,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这个女人,必须走!不然,我们就把爸接到深圳去!”
“接到深圳?”我气笑了,“你们家那两室一厅,我去了睡哪儿?睡沙发吗?我去了谁给我做饭?你吗?你连个鸡蛋都煎不熟!”
“我……我可以学!”
“你不用学!”我打断她,“我的事,不用你们管!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就在这时,门开了。
林芳提着菜,站在门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们。
客厅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儿媳妇冷笑一声,抱着胳膊,像一只得胜的斗鸡。
“正好,林阿姨回来了。那我们就当面把话说清楚。”
她转向林芳,下巴抬得高高的。
“林阿姨,我们家呢,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您今天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工资呢,我们会按整月给您结清,另外再多给您一个月作为补偿。算是我们王家,仁至义尽了。”
她的语气,就像在打发一个要饭的。
林芳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提着菜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没有看我儿媳妇,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我。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委屈,有失望,还有一丝……祈求。
她在等我表态。
王雷在一旁,搓着手,一脸为难,“老婆,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儿媳妇态度强硬。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从林芳手里,接过了那袋沉甸甸的菜。
然后,我走到儿媳妇面前。
“你,现在,带着我的孙子,回你房间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爸……”
“我再说一遍,回房间去。”
儿媳妇被我的眼神吓到了,张了张嘴,没敢再说什么,拉着王雷和孩子,悻悻地回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芳。
她还站在门口,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进来吧。”我说,声音缓和了下来,“外面冷。”
她慢慢地走进来,关上门。
“对不起。”她说,声音沙哑。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我把菜放在厨房,走出来,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林芳,你愿意留下来吗?”我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
“你别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家里,继续……当我女儿?”
林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笑了,“那从今天起,谁也别想赶你走。”
“这个家,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
那天下午,我跟王雷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指责他。
我只是平静地,把我和林芳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他。
包括她第一天说的“什么都行”。
包括她在我病倒时的紧张和眼泪。
包括她女儿考上大学的喜悦。
也包括我拒绝她“报答”的那个晚上。
王雷一直沉默地听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等我说完,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眼睛通红。
“爸,我错了。”
“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子。”
“我总以为,给您钱,给您请个保姆,就是尽孝了。我从来没想过,您真正需要的,是陪伴。”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王雷和他老婆就走了。
走的时候,儿媳妇没敢看我,低着头,小声说了句:“爸,对不起。”
林芳把他们送到门口。
王雷走到林芳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叫了一声:“林……林姐。”
“以后,我爸就拜托您了。”
林芳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他们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和林芳,都通过了这场“大考”。
我们的关系,经过了最苛刻的审视和最激烈的冲击,反而变得更加牢固。
秋天,肖雅要去北京上学了。
我们一起送她去火车站。
小姑娘长得很像林芳,清秀,倔强,背着一个巨大的画板,像个要去远征的士兵。
临上车前,她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爷爷,谢谢您。”
然后她又抱了抱林芳,“妈,你跟王爷爷,要好好的。”
林芳哭得稀里哗啦。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长大了,该飞了。这是好事。”
回去的路上,林芳一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风景,不说话。
我知道,她在想女儿。
“等过年,我们一起去北京看她。”我说。
她转过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好。”
冬天来了。
我的心脏病又犯了一次,比上次严重,住了半个月的院。
林芳全程陪着我。
她白天在医院照顾我,晚上就睡在走廊的折叠床上。
给我擦身,喂饭,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同病房的人都以为她是我亲闺女。
“你这闺女,可真孝顺。”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在心里笑。
是啊,比亲闺女还亲。
出院那天,外面下着小雪。
林芳给我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戴上帽子围巾,把我裹得像个粽子。
“慢点。”她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白白的,一瞬间,我有点恍惚。
我好像看到了我老伴年轻时候的样子。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她也是这样扶着我,絮絮叨叨地让我小心路滑。
“想什么呢?”林芳问。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笑了笑,“就是觉得,这样挺好。”
她也笑了,扶着我的胳膊,更紧了些。
“爸,我们回家。”
“好,回家。”
雪地里,留下了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一串,属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一串,属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它们歪歪扭扭,却紧紧地挨在一起,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个年,王雷没有回来,说是公司忙,项目走不开。
但他给我们寄了很多年货,还给我和林芳,一人包了一个大红包。
除夕夜,我和林芳两个人,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俩喝着小酒,看着春晚。
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屋里却很温暖。
电视里,主持人在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举起酒杯。
“爸,新年快乐。”林芳也举起酒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们碰了一下杯。
我看着她,这个闯入我晚年生活的女人。
她像一束光,照亮了我这间又冷又暗的老房子。
她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孤独、我的自私、我的脆弱。
我们从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开始,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了今天。
我们不是夫妻,却比很多夫妻更懂得扶持。
我们没有血缘,却比很多父女更贴近彼此。
“林芳。”
“嗯?”
“谢谢你。”
“又说傻话。”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给我夹了一筷子鱼,“快吃吧,凉了就腥了。”
我笑了。
窗外,烟花升腾,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火。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像这烟花一样,在即将落幕的时候,意外地,又绽放了一次。
不炽热,不耀眼,但足够温暖。
足够,照亮剩下的路。
来源:叶落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