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深秋的冀东山区本应是静谧的。2025年10月下旬,河北青龙满族自治县凉水河乡清河沿村却被一种持续不断的轰鸣声笼罩——那是钻机作业时发出的突突声,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发颤,连村口老槐树的叶子都跟着簌簌掉落。黄色的泥浆顺着村道的低洼处蔓延,在农户的院墙根积成一滩滩浑
深秋的冀东山区本应是静谧的。2025年10月下旬,河北青龙满族自治县凉水河乡清河沿村却被一种持续不断的轰鸣声笼罩——那是钻机作业时发出的突突声,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发颤,连村口老槐树的叶子都跟着簌簌掉落。黄色的泥浆顺着村道的低洼处蔓延,在农户的院墙根积成一滩滩浑浊的水洼,数十根黑色水管像受惊的蛇群般从各家院墙的墙洞里钻出来,在地面上蜿蜒伸展,最终一头扎进村边那条曾经清澈的小河。一场藏在农家院里的“淘金热”,正以掠夺式的姿态,搅碎这个山村的宁静,也埋下了难以估量的生态隐患。
清河沿村坐落在青龙河畔,村子以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岸,300多户村民世代靠农耕和山水为生。如今,这条河成了村民眼里的“财富分割线”——河北岸的地下水被检测出含有金元素,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架起了淘金设备;河南岸的井水却不含黄金,村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对岸机器轰鸣,自家的吃水井却一天比一天浅。“以前村里的井水甜得很,压一下就能出满桶,现在得费半天劲,接的水还带着泥沙。”68岁的村民王桂兰蹲在自家干涸的压水井旁,手里的塑料桶晃了晃,只倒出几滴浑浊的水。
农家院里的秘密:24小时不停的“淘金流水线”
走进河北岸村民李守家的院子,一股潮湿的铁锈味扑面而来。两台两米多高的圆柱形铁桶立在院子中央,表面附着着一层深色的污垢,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声震得人耳膜发疼。铁桶下方连接着三根管道,一根从地下深处抽水上来,一根通向院墙外的小河,还有一根连接着旁边的储炭池。“这就是咱的‘淘金神器’。”李守家的儿子李建军抹了把脸上的油污,指着铁桶介绍,“里面装的全是高吸附性的活性炭,地下水抽上来先过一遍炭,金元素就被截住了,剩下的水排出去就行。”
这个看似简陋的装置,构成了一条完整的“抽水吸金”流水线。巨型水泵将150米深的地下水强行抽至地面,水流顺着管道以每小时15吨的速度涌入铁桶,经过活性炭的过滤吸附后,不含金元素的废水通过另一根管道直接排入青龙河。每隔两到三个月,村民会把吸饱黄金的活性炭从铁桶里捞出来,运到周边乡镇的炼金加工点进行焙烧,黑色的炭粒经过高温处理后,就能炼出黄豆大小的金灿灿颗粒。“这东西比啥都金贵。”李建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十几克金粒,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上次卖了80克,到手六万多块,顶得上以前种三年地的收入。”
为了最大化收益,村民们几乎把家变成了“24小时工厂”。李守家的院子里,两台水泵轮流运转,电表的指针转得飞快,院子角落的电表箱上贴着一张电费单,2024年全年用电量高达9.5万度,电费支出7.7万余元,单月最高用电量突破1万度。“电费是贵,但跟收益比不算啥。”李建军说得轻描淡写,他指着村东头的方向,“张老四家有四台设备,一年纯利能超百万,我这才刚起步。”
淘金热的蔓延让周边的打井队和活性炭经销商赚得盆满钵满。在清河沿村及周边村庄的电线杆上,“专业打井,一米120元”的红色广告随处可见,打井队的工人忙得脚不沾地,“最多的时候一天接五单,都是奔着淘金来的,大家都知道不是打吃水井,没人问也没人管。”一位打井工人透露,村里的井越打越深,从最初的50米挖到现在的150米,钻头换了一批又一批,“地下的石头硬得很,有时候打一口井要花三四天。”
暴利诱惑下的代价:干涸的水井与发臭的河流
淘金带来的巨额收益,让村民们忽略了身边正在发生的变化。疯狂的抽水行为,首先导致了全村饮用水资源的危机。截至10月下旬,村里已有50多户村民的吃水井彻底见底,即使是尚未干涸的水井,抽出来的水也带着明显的泥沙和铁锈,需要沉淀半天才能勉强使用。在枯水期,不少村民只能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开着三轮车到三公里外的邻村拉水,一车水售价20元,一个月下来光是水费就要花掉600多元。
王桂兰的家住在村子边缘,她家的压水井是三个月前干涸的。“那天早上起来做饭,压了半天没出水,我还以为是泵坏了,请来师傅一看,说井里的水已经干了。”老人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她指着院墙上的水渍痕迹,“你看,以前水位能到这儿,现在挖下去十米都见不着水。”为了方便取水,她在院子里放了五个大塑料桶,每次拉回水都储存在桶里,“洗澡都不敢多用水,洗衣服的水还要留着浇菜。”
比饮用水危机更严重的,是淘金废水对河流生态的污染。在青龙河的河段,原本清澈的河水变成了暗黄色,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膜,散发着淡淡的刺鼻气味。河岸边的水草已经枯萎,几只水鸟落在岸边,啄了几下水面就匆匆飞走。“以前这条河的鱼可多了,夏天孩子们都在这儿洗澡摸鱼,现在谁还敢靠近?”村民赵建国指着河水里的死鱼,“前几天还看到几头牛喝了河水后拉肚子,这水肯定有毒。”
这些污染的根源,在于地下水中残留的化学药剂。记者调查发现,清河沿村的地下水之所以含有金元素,是因为村里有一口停采十多年的金矿。早年金矿开采时,采用化学药剂喷淋矿石的方式提取黄金,含有氰化物、重金属等有害物质的废水渗入地下,与深层地下水混合在一起。村民抽取的地下水中,不仅含有可回收的金元素,还残留着这些有毒有害的化学物质。活性炭只能吸附金元素,无法去除这些污染物,导致含有毒物质的废水直接排入青龙河,顺着水流扩散到下游的多个村庄。
“这些废水中的金是重金属,人体无法吸收,只会在体内积累,长期饮用受污染的水,会对肝脏、肾脏造成严重损害。”环境工程专家张教授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更可怕的是,这些污染物会在土壤和水体中长期留存,即使停止淘金,污染也需要数十年才能恢复。”他指出,青龙河是当地重要的灌溉水源,污染的河水会通过灌溉渗透到土壤中,导致农作物重金属超标,形成“污染链”。
监管困境:停不了的钻机与跳不停的变压器
事实上,当地政府并非没有采取监管措施。早在2025年8月,凉水河乡政府就发布了《关于禁止非法“抽水吸金”的告知书》,明确指出“抽水吸金”属于无证盗采地下水行为,要求村民立即停止作业、拆除设备,否则将依法追究责任。告知书被张贴在村委会的公告栏和村口的显眼位置,但在暴利的诱惑下,大多数村民选择了无视。“乡政府的人来检查过两次,我们就把机器停两天,他们走了再接着开。”李建军直言不讳,“大家都在干,法不责众。”
青龙县水务局也曾介入调查,对一名违规抽水的村民处以2.3万元的罚款,但这一处罚并未起到震慑作用。“2.3万的罚款,还不够我卖一次金粒的收入,谁会当真?”一位村民不屑地说。记者从县水务局了解到,执法面临诸多困难,一方面,“抽水吸金”的设备大多安装在村民院内,执法人员需要获得许可才能进入检查;另一方面,村民们互相通风报信,执法人员一到村口,机器就会立即停止运转,难以固定证据。
监管的乏力让淘金热愈演愈烈。为了满足不断增加的用电需求,村里在两年内新增了四个变压器,但即便如此,变压器仍频频因超负荷运转而跳闸。“最多的时候一天跳闸十几次,村里经常一片漆黑。”村电工刘师傅拿着万用表,正在检查线路,“这些淘金设备的功率太大了,线路根本承受不了,很容易引发火灾。”他指着墙角的电线,绝缘层已经被烤得变形,“我天天担心出事故,可没人听我的劝。”
部分村民也曾向有关部门举报,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我们给乡政府打了好几次电话,每次都说在处理,可钻机声从来没停过。”河南岸的村民赵建国说,“我们没淘到金,却要跟着承受缺水和污染的苦,这太不公平了。”他带领记者来到村边的灌溉渠,渠里的水已经断流,干裂的渠底布满了裂缝,“往年这个时候,渠里的水都满了,现在连浇地的水都没有,今年的庄稼肯定要减产。”
在采访过程中,记者遇到了正在村里巡查的凉水河乡政府工作人员。“我们也很无奈,乡里没有执法权,只能劝说和制止。”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已经将情况上报给青龙县政府,请求环保、水务、公安等部门联合执法。“现在正在制定专项整治方案,很快就会开展集中行动。”但对于何时能彻底叫停“抽水吸金”,他并未给出明确答案。
黄金梦背后的反思:利益与生态的天平
清河沿村的“淘金热”,并非个例。近年来,随着金价持续上涨,多地出现类似的非法淘金行为。在山东、河南等地的部分村庄,也曾出现过村民利用简易设备从地下水或河水中淘金的现象,导致当地水资源枯竭、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金价从每克600元涨到现在的近900元,涨幅超过50%,巨大的利益空间催生了非法淘金产业链。”黄金行业分析师王磊表示,“相比正规金矿开采,‘抽水吸金’的成本极低,技术门槛也低,吸引了大量村民参与。”
在清河沿村,不少村民对淘金带来的生态危害心知肚明,但仍选择铤而走险。“我知道抽水不对,也知道废水污染环境,但我没办法。”李建军的妻子抹了抹眼泪,“孩子要上大学,老人要治病,家里的开销全靠这个。”她指着院子里的新房,“这房子是用淘金的钱盖的,要是停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在生存压力和暴利诱惑的双重作用下,生态保护被抛到了脑后。
也有部分村民开始反思。“钱是赚了,但水没了,河也臭了,这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村民张国富已经主动拆除了家里的淘金设备,“上次我孙子喝了家里的水后上吐下泻,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现在在村里开了一家小超市,虽然收入不如淘金高,但心里踏实,“我不想为了钱,把子孙后代的活路都断了。”
张国富的想法得到了一些年轻村民的支持。村里的大学生李娜放假回家后,看到村里的环境变化,主动制作了环保宣传手册,挨家挨户发放。“我查了资料,知道这些废水的危害,我想让大家明白,健康和生态比金子更重要。”她组织村里的年轻人成立了“环保志愿队”,定期清理河道里的垃圾,向村民宣传环保知识,“虽然现在支持我们的人不多,但我相信总会有改变的一天。”
10月28日,青龙县迎来了一场降雨,雨水冲刷着村道上的泥浆,却冲不散空气中的铁锈味。李守家的院子里,钻机依旧在突突作响,黑色的水管里不断涌出浑浊的地下水。王桂兰站在自家干涸的井边,望着远处的青龙河,眼神里充满了迷茫。河岸边,李娜和几个年轻人正在清理垃圾,他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金价还在持续上涨,财经新闻里播报着“金价突破900元/克”的消息。清河沿村的钻机声没有停止,新增的变压器又一次跳闸,村里陷入短暂的黑暗。黑暗中,有人点燃了蜡烛,借着微弱的光线继续操作淘金设备;有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干涸的水井默默发呆;还有人拿着环保手册,在夜色中挨家挨户敲门。
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水洼里倒映着天上的星星,也倒映着这个被黄金梦裹挟的山村。远处的青龙河依旧在流淌,带着浑浊的废水和村民的期盼,流向未知的远方。这场人人眼红的“黄金梦”,终究需要有人来买单,只是不知道,这个代价会由谁来承担,又会持续多久。
来源:厚德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