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那声音沉得像块石头,砸在我十年牢狱生涯的句号上。
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那声音沉得像块石头,砸在我十年牢狱生涯的句号上。
我眯着眼,阳光白得晃眼,刺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十年。
世界已经不是我进去时的样子了。
高楼更多了,密得像一片水泥森林,把天都割成了碎块。
街上的人都低着头,对着一块发光的玻璃板划来划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们管那叫智能手机。
我手里攥着出狱时发的几百块钱,还有一部监狱统一采购的老人机,按键大得能当砖头使。
我像个从土里刨出来的古董,格格不入。
第一件事,回家。
可哪儿还有家?
我凭着记忆里的路线,坐上了一辆几乎不报站名的公交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空调和人汗混合的怪味。
我以前的家在城南的老城区,一片红砖瓦房。
现在,那片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吊车的手臂在天上缓慢地挥舞。
拆了。
我站在工地对面,脚下是新铺的柏油路,热气从地面蒸腾上来,烫得我心慌。
心里那点刚从牢里出来的、对自由的微弱兴奋,瞬间就灭了。
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我打听了一圈,费了半天劲,才从一个在路边卖凉皮的大妈那儿问到了点消息。
“哦,你说那片儿拆迁的啊?都搬到幸福里小区了,喏,往东走两公里。”
幸福里。
这名字讽刺。
我走了过去,两公里路,我走了快一个小时。
腿有点软,不是累,是怕。
幸福里小区很新,楼刷着明黄色的漆,楼下有给小孩玩的滑梯和秋千。
一切都那么光鲜,那么……幸福。
我找到了那栋楼,6栋,2单元,1201。
我记得我老婆林玥说过,她喜欢高一点的楼层,说能看得远。
电梯我不会用,或者说,我不敢一个人跟一个铁盒子待在一起。
我爬的楼梯。
十二层。
爬到一半,我就喘得像条离了水的鱼,汗水把后背的廉价衬衫浸透了,黏在身上。
每上一层,心就往下沉一分。
终于到了12楼。
1201的门是崭新的猪肝红色,门上贴着一张大红的“福”字,已经有点褪色了。
我站了很久,手抬起来,又放下。
我该怎么敲门?
我说什么?
“嗨,我回来了”?
还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像个贼一样,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防盗门上。
里面有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阳阳,别跑,先把这碗汤喝了。”
然后是我儿子的声音,清脆,但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童音了。
“爸,我不喝,一股中药味儿!”
爸。
他叫那个男人,“爸”。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鸣叫。
我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门里传来我熟悉得刻在骨子里的声音,是林玥。
“陈阳,听话,这是你李叔叔专门给你炖的,补身体。”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只是温柔的对象,不再是我了。
李叔叔。
原来那个男人姓李。
原来我儿子不叫他爸,叫他李叔叔。
刚才那一声“爸”,是我幻听了?
还是……那只是孩子偶尔的口误?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坐了多久,自己都忘了。
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
我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站起来,躲进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门开了。
一个穿着得体,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袋垃圾。
他身后,林玥探出头来,“路上开车慢点。”
“知道了。”男人回头笑笑,那笑容很温和。
他一回头,我看到了他的侧脸。
很陌生。
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
他走下楼梯,脚步声很稳。
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门没有立刻关上。
一个瘦高的小男孩从门里挤了出来,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校服。
是我的儿子,陈阳。
他长高了,也瘦了,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文静。
他和我记忆里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整天嚷嚷着要骑大马的肉团子,完全是两个人了。
他好像在门口张望着什么。
眼神扫过我藏身的角落,停顿了一下。
我屏住呼吸,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看见我了吗?
他肯定没认出我。
我现在的样子,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旧衣服,跟个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可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复杂?
林玥在屋里喊:“阳阳,干嘛呢?快进来,外面凉。”
“哦,来了。”
陈阳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手里的一个东西“不小心”掉了下来。
是一个小小的奥特曼玩具。
他快步跑回来,弯腰去捡。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三米。
他捡起玩具,站起身,目光飞快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里。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世界又恢复了寂静。
我松了口气,靠在墙上,感觉腿还在发软。
刚才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是在看我。
错觉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准备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刚一动,我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
是一个小纸团,被揉得皱巴巴的。
就掉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前面一点。
是那个奥特曼玩具掉落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颤抖着手,捡起了那个小纸团。
展开。
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是一个地址,还有一个时间。
“明天下午三点,长青路,追风网吧,32号机。”
字迹很稚嫩,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进了我的心脏。
是陈阳。
是他给我的。
他认出我了。
我把纸条死死地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全世界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没回声控灯亮起的楼道,而是转身,一阶一阶地往下走。
这一次,脚步不再虚浮。
我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一夜。
夏天夜晚的风带着一股燥热,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没觉得烦,也没觉得难熬。
我一遍又一遍地展开那张小纸aracter: 追风网吧,32号机。
我儿子,陈阳,他要见我。
这就够了。
天亮的时候,我用身上仅剩的钱,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招待所。
房间里一股霉味,床单是潮的。
我脱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把胡子刮干净,又去楼下地摊上买了一身最便宜但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
对着招待所卫生间里那面满是锈斑的镜子,我看着里面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十年,把一个三十岁的壮年男人,变成了一个四十岁的沧桑中年。
眼角的皱纹,藏不住了。
眼神里的锐气,磨没了。
只剩下疲惫和一点点藏在最深处的、不甘心的火星。
下午两点,我到了长青路。
这里比我记忆里更破败了,路两边的店铺换了一大半,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家“追风网吧”。
招牌的颜色都褪了,霓虹灯管断了几根,像豁了牙的嘴。
我推门进去,一股烟味和泡面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光线昏暗,一排排的电脑屏幕发着幽幽的光,映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年轻的、麻木的脸。
我找到了32号机。
机器是空的。
我坐下来,开了台机器,但什么都没干。
我盯着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桌面壁纸,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点五十。
两点五十五。
三点。
他会来吗?
万一只是我的幻想呢?
万一那纸条不是他给我的呢?
三点零五分。
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背着书包,从网吧门口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是陈阳。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他在我旁边的33号机坐下,开了机,眼睛却一直盯着屏幕,好像在玩一个很投入的游戏。
“你……”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别说话,”他飞快地打断我,声音压得很低,“这里有摄像头。”
他一边假装操作着鼠标,一边用几乎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妈不知道我来,我是骗她说来同学家写作业的。”
我的心又酸又涨。
“阳阳……”我叫他的名字。
他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你……还好吗?”我问了一句废话。
他沉默了几秒钟。
“还行。”他说,“你呢?”
“我……”我能说什么?我说我刚从一个住了十年的笼子里出来,发现世界都变了,老婆跟人跑了,家也没了?
“我也还行。”我撒了谎。
又是沉默。
网吧里只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和游戏里的厮杀声。
“你……为什么进去?”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早知道他会问。
十年里,我想过无数次,如果再见到他,该怎么解释。
是说我为了义气替兄弟顶罪?还是说我一时糊涂犯了错?
可现在,面对他,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失伤人。”我含糊地说,“打架,没收住手。”
这是当年判决书上的说法,也是最简单的说法。
他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我妈……她……”他犹豫着,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我知道。”我打断他,“我昨天看到了。”
“她不容易。”他说,声音更低了,“你进去以后,家里天都塌了。爷爷奶奶没多久就……走了。很多人上门要债,我妈一个女人,带着我,你知道有多难吗?”
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能想象得到。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丈夫是杀人犯,在监狱里。
周围人的白眼,生活的压力,能把人活活压垮。
“那个李叔叔……他对你好吗?”我问。
“还行。”又是这个词,“他给我买很多东西,新手机,游戏机,名牌鞋。我妈说,他是个好人。”
“那你觉得呢?“
陈阳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
他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的眼睛很亮,隔着镜片,我能看到里面复杂的情绪。
有好奇,有陌生,有埋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不是我爸。”他说,一字一句。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有钱,是我这几年攒的压岁钱和零花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捏着那张冰冷的卡片,手抖得厉害。
“我不要。”我把卡推回去,“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要你的钱。”
“你拿着!”他有点急了,把卡又塞了回来,“你现在这个样子,没钱怎么办?睡大街吗?”
“我有手有脚……”
“你跟社会脱节十年了!”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焦虑,“你现在连手机支付都不会,你能干什么?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想别的。”
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儿子,长大了。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小男子汉。
“听我的。”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
不是我想要,而是我不能拒绝。
这是他和我之间,目前唯一的联系。
“以后别来找我了。”他突然说。
我心里一沉。
“我妈如果知道,会疯的。李叔叔……他也不喜欢我提你的事。”
“好。”我点头,喉咙发紧。
“有事我会想办法联系你。”他站起身,背上书包,“你……保重。”
他走了,没有回头。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瘦高的背影消失在网吧门口。
手里那张银行卡,烫得像一块烙铁。
我去了银行,查了余额。
三万六千二百一十五块七毛。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攒了这么多钱。
我能想象,他是怎么一分一分省下来的。
我拿着这笔钱,没有去住更好的酒店,还是住在那家便宜的招待所。
我得想办法活下去。
我不能真的靠我儿子养活。
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哦,对,厨子。
我进去之前,自己开了个小饭馆,生意还不错。
十年了,手艺还在吗?
我不知道。
我决定去找个老朋友,马胜利,我们都叫他老马。
他以前在我店里当过墩子,后来我出事,店盘出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我凭着记忆,去了他以前住的地方。
也是一片老城区,幸运的是,这里还没拆。
我在一个油腻腻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他。
他自己开了个面馆,店面不大,五六张桌子,生意看起来不错。
他比以前胖了,也老了,头发都秃了一半。
我站在门口,他正低头给客人下面,没看到我。
“老马。”我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愣住了。
手里的漏勺都差点掉进锅里。
“陈……陈峰?”他一脸不敢相信。
“是我。”我笑了笑。
他扔下勺子,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把抱住我,在我背上狠狠捶了两拳。
“你他妈的!出来了怎么不吭一声!”他眼圈红了。
“昨天刚出来。”
“走走走,关门,今天不做了!咱哥俩好好喝点!”
他拉着我,就要去拉店门。
“别,你做生意呢。”我拦住他,“给我下碗面就行,饿了。”
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行。”
他给我下了一碗牛肉面,加了双份的牛肉。
我埋头就吃,是真的饿了。
一碗面下肚,胃里暖了,人也感觉活过来了点。
老马坐在我对面,给我点了根烟。
“林玥……她……”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改嫁了。”我说得很平静。
老马叹了口气,“唉,这事儿……不怪她。你进去第二年,你爸妈就前后脚都走了,打击太大。她一个女人带着阳阳,难啊。那个姓李的,叫李卫国,是个中学老师,对她们娘俩确实不错。”
“我知道。”
“你……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摇头,“先找个活干着吧。”
“要不来我这儿?”老马说,“我这儿正好缺个后厨,你手艺比我好,咱哥俩一起干。”
我看着他,心里一暖。
“行。”我没客气。
我就在老马的面馆里住了下来。
白天,我在后厨帮忙,切菜,配料,有时候也上手炒两个菜。
晚上,店打烊了,我就睡在阁楼的小床上。
十年没进厨房,手确实有点生了。
但基本功还在。
没过几天,我就找回了感觉。
我做的几个拿手小炒,加到了菜单上,卖得特别好。
老马乐得合不拢嘴,说我就是他的财神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但踏实。
我没再去联系陈阳。
我怕给他添麻烦。
但我每天都会在关店后,走到他学校附近,远远地看一眼。
看他放学,和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
看他坐上那辆黑色的轿车,车窗摇下来,是林玥的脸。
每次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
但我忍着。
我告诉自己,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照常在后厨忙活,老马在外面接了个电话,然后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
“阿峰,外面……有人找你。”
“谁?”
“你儿子。”
我手里的炒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冲出去。
陈阳就站在店门口,背着书包,一脸的焦急。
“你怎么来了?”我把他拉到店里。
“我……我偷偷跑出来的。”他喘着气,“爸,出事了。”
他很少叫我“爸”,除非是特别急的时候。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我给他倒了杯水。
“李叔叔……他发现我偷偷给你钱了。”
我心里一咯噔。
“他怎么发现的?”
“他查了我的手机,看到了我和同学的聊天记录,我让同学帮忙取钱给你。”
“他打你了?”我攥紧了拳头。
“没有。”陈阳摇头,“但他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听到他说……说你是罪犯,我是罪犯的儿子,天生就坏。”
我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他还说……如果我再跟你联系,就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王八蛋!”我一拳砸在桌子上。
老马赶紧过来按住我,“阿峰,冷静点!”
我看着陈阳泛红的眼圈,心疼得要命。
“爸,我不想去寄宿学校,我也不想见不到你。”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十年牢狱,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忍。
“阳阳,你听我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先回家,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跟李叔叔道歉,说你错了,以后再也不跟我联系了。”
“可是……”
“听我的。”我打断他,“你不能跟他硬碰硬,你妈会为难。你放心,爸爸有办法。”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不想让他再为我担惊受怕。
我把陈阳送走,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
老马递给我一瓶啤酒。
“阿峰,这事儿……不好办啊。”
“我知道。”我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那个姓李的,李卫国。
一个中学老师。
看起来文质彬彬,没想到骨子里是这样的人。
看不起我?
觉得我是罪犯?
好。
那我就让他看看,一个“罪犯”能做什么。
我开始计划。
我不能再躲在老马的面馆里了。
我要有自己的事业,哪怕再小,也得是自己的。
我要让所有人,包括林玥,包括那个李卫国,都看到,我陈峰,不是一个废人。
我用陈阳给我的钱,加上我在老马这里干活攒下的工资,在夜市租了一个小小的摊位。
卖什么?
就卖我最拿手的,炒饭。
我给我的小摊取了个名字,叫“陈记黄金炒饭”。
开业第一天,我就使出了浑身解数。
米饭要用隔夜的,粒粒分明。
鸡蛋要用土鸡蛋,颜色金黄。
配料要新鲜,火候要恰到好处。
一碗炒饭,颠勺,翻炒,出锅,一气呵成。
金黄色的米饭,配上翠绿的葱花,鲜红的火腿丁,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香味,一下子就飘满了整个夜市。
很快,我的摊位前就排起了队。
“老板,你这炒饭怎么卖的?”
“十五一碗,加蛋加肠两块。”
“不便宜啊。”
“你尝尝,不好吃不要钱。”我很有信心。
第一个客人是个小年轻,他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
“!好吃!”
他这一嗓子,比任何广告都管用。
队伍排得更长了。
我一晚上,从六点忙到十二点,手都快颠断了。
收摊的时候,一算账,居然卖了将近两千块钱。
除去成本,净赚一千多。
我捏着那一沓带着油烟味的钞票,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好起来。
我的“陈记黄金炒饭”在夜市里出了名。
很多人开车几十公里,就为了来吃我一碗炒饭。
我攒了点钱,把摊位扩大了些,又雇了个小工帮忙。
我没再去找陈阳。
但我知道,他一定知道我的消息。
因为有一天,一个他的同学,偷偷跑来我的摊位,买了一份炒饭。
那孩子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好奇。
“叔叔,你就是陈阳的爸爸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在饭里,多给他加了一个煎蛋。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地过下去。
我赚钱,他上学。
我们是父子,却像两条平行线,遥遥相望,无法交汇。
直到李卫国找上门来。
那天晚上,夜市刚开始上人,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的摊位前。
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李卫国,另一个,是个我不认识的,但看起来一脸横肉,不像好人。
李卫国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和我这油腻腻的夜市摊格格不入。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陈峰?”
“是我。”我擦了擦手上的油。
“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继续颠勺,锅里的米饭上下翻飞。
“关于陈阳。”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关了火,把炒勺放下。
“去那边说。”我指了指夜市外一个没人的角落。
我们走到角落里。
那个一脸横肉的男人跟在我们身后,像个保镖。
“你想怎么样?”我开门见山。
“离开这个城市。”李卫国说,语气冰冷,“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笑了。
“你凭什么?”
“凭我是陈阳现在的父亲,凭我能给他更好的生活,而你,只会给他带来耻辱。”
“耻辱?”我盯着他的眼睛,“我坐过牢,这是事实,我不否认。但这是我跟陈阳之间的事,跟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他冷笑一声,“只要你在这个城市一天,他就会想着你。他会分心,会学坏。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在夜市卖炒饭的,你觉得你能给他什么?”
“我能给他的,是你永远给不了的。”我说,“我是他亲爹。”
“亲爹?”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把他扔下十年,让他从小就被人指指点点的亲爹?”
我的拳头又硬了。
“那也比你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
他的脸色变了。
“陈峰,我劝你识时务一点。我今天来,是好心好意跟你商量。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李卫国是个中学老师,斯斯文文,就算他再看我不顺眼,也不至于找个打手来威胁我。
这不符合他的身份。
除非……
除非他背后还有人。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认识刘强吗?”我突然问。
李卫国的瞳孔猛地一缩。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捕捉到了。
他认识。
刘强。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刀,在我心里剜了一下。
十年前,就是他,我所谓的“好兄弟”,在我开的饭馆里跟人起了冲突,失手把人打成了重伤。
事发后,他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说他家里有老有小,他不能坐牢。
他说,只要我替他顶了罪,他会照顾好我的家人,一辈子。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我以为,义气千金。
我以为,他会信守承诺。
结果,我进去没多久,他就消失了。
我爸妈去世,他没露过面。
林玥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他也没出现。
我以为他跑路了,或者遭了报应。
没想到,十年后,这个名字会从李卫国的反应里,再次出现。
“我不认识什么刘强。”李卫国很快恢复了镇定,“陈峰,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不走。”我说,“我不仅不走,我还要把我的饭馆重新开起来。我要让陈阳知道,他爸不是一个只会在夜市卖炒饭的。”
李卫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好,很好。”他点点头,“那你就等着瞧。”
他带着那个男人走了。
我站在原地,后背一阵发凉。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李卫国和刘强,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玥改嫁给他,真的是自愿的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心里有了一万个疑问。
第二天,我的炒饭摊就出事了。
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来我摊位上吃饭,故意说我的炒饭里有苍蝇。
我解释,他们不听,直接掀了我的桌子,砸了我的锅。
夜市的管理人员来了,也只是和稀泥。
我知道,是李卫国干的。
或者说,是刘强干的。
他们想把我从这里赶走。
我没报警。
我知道没用。
我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被砸烂的摊子,回了老马的面馆。
“阿峰,要不算了吧?”老马给我上药,叹着气说,“咱斗不过他们的。”
“不。”我摇摇头,“如果我这次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在我儿子面前抬起头来。”
我不仅不能退,我还要进。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要把以前的饭馆盘回来。
我查过了,我以前那个店面,现在开的是一家服装店,生意很差,正准备转让。
我手里的钱不够。
我找到了老马。
“老马,借我点钱。”
“阿峰,你疯了?”
“我没疯。”我看着他,“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老马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咬了咬牙,“行!我把我这几年的积蓄都拿出来,陪你疯一把!”
我们凑了所有的钱,又找银行贷了点款,终于把那个店面盘了下来。
重新装修,重新开业。
店名没变,还叫“陈峰饭馆”。
开业那天,我给所有认识的人都发了请帖。
也给林玥发了一条短信。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但我希望她来。
开业典礼很简单,就是放了串鞭炮。
老马请来的亲戚朋友稀稀拉拉地站着,场面有点冷清。
就在我准备招呼大家进店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门口。
林玥从车上下来了。
她穿着一条素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
她还是那么美,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愁绪。
她身后,跟着陈阳。
陈阳看到我,眼睛一亮,想跑过来,却被林玥拉住了。
“你来干什么?”我走过去,声音有点哑。
“我……”林玥看着我,眼神复杂,“我来看看。”
“看我笑话?”
她摇摇头,“陈峰,你别这样。收手吧,你斗不过他们的。”
“他们是谁?”我逼问,“是李卫国,还是刘强?”
林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知道?”
“他来找过我了。”我冷笑,“林玥,你告诉我,你嫁给李卫国,到底是不是自愿的?”
林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又一辆车疾驰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们面前。
李卫国从车上冲了下来。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一脸横肉的男人,和刘强。
刘强比十年前胖了,也更阴沉了。
他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哟,陈峰,好久不见啊。出息了,都能重新开饭馆了。”
“刘强。”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我怎么不敢?”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脸,“我还得谢谢你呢。替我扛了十年,辛苦了。”
他的动作充满了侮辱性。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拳挥了过去。
但他早有防备,往后一躲,他身后的那个打手冲了上来,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饭馆的门上。
“爸!”陈阳惊叫一声,挣脱林玥的手,朝我跑来。
“别过来!”我冲他喊。
“陈峰!”林玥也吓坏了,她挡在我和刘强中间,“刘强,你别乱来!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刘强冷笑,“他现在想翻案,怎么能过去?林玥,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昨天就得躺在医院里。”
他看了一眼李卫国,“还有你,李卫国,我让你办点事都办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李卫国低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全明白了。
李卫国就是刘强安插在林玥身边的一条狗。
他娶林玥,是为了监视她,控制她,让她不敢把我当年的真相说出去。
而林玥,为了保护陈阳,只能委曲求全,嫁给了这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又要冲上去。
“住手!”
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响起。
是老马。
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身后跟着他店里的几个伙计,手里都拿着擀面杖、啤酒瓶。
“刘强,你要是敢动我兄弟一下,我今天就让你躺着出去!”老马红着眼说。
刘强的人多,但老马他们这边气势更盛。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在拍照。
刘强脸色变了变。
“行,陈峰,你有种。”他指着我,“我们走着瞧。”
他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
饭馆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林玥坐在椅子上,捂着脸,不停地哭。
陈阳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
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对不起……陈峰……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我打断她,“我都知道了。”
这十年,受苦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她比我更难。
我蹲下身,看着陈阳。
“阳阳,别怕,有爸在。”
他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晚上,林玥和陈阳没有回家。
他们就住在了饭馆的楼上,我以前住的房间。
我和老马,在店里喝了一夜的酒。
我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老马听完,一拳砸在桌子上,“妈的!我就知道有鬼!阿峰,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报警!”
“没用的。”我摇头,“事情过去十年了,没有证据。刘强现在有钱有势,我们告不倒他。”
“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嚣张下去?”
“不会的。”我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他有他的办法,我有我的规矩。”
第二天,我照常开门营业。
林玥在店里帮忙,收钱,擦桌子。
陈阳放了学,就来店里写作业。
我们一家三口,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只是,我们都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
刘强不会善罢甘甘休。
果然,没过几天,卫生、消防、工商,轮番上门检查。
各种找茬,各种罚款。
我知道是刘强在背后搞鬼。
我没慌,我让他们查。
我的店,所有手续都齐全,所有卫生标准都合格。
他们查不出任何大问题,只能开几张不痛不痒的罚单。
刘强看硬的不行,开始来软的。
他派人来跟我谈,说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买我的店。
我让他滚。
他开始从我身边的人下手。
他找人威胁老马,让他别再帮我。
老马把那些人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他找人去陈阳的学校,散播谣言,说陈阳的爸爸是杀人犯。
陈阳在学校跟人打了一架,脸上挂了彩。
我看着儿子脸上的伤,心如刀割。
那天晚上,我把他叫到身边。
“阳阳,怕吗?”
他摇摇头,“不怕。爸,你是我爸,就算你真的是杀人犯,你也是我爸。”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爸对不起你。”
“你没错。”他说,“错的是他们。”
我下定了决心。
我不能再让我的家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我必须反击。
我没有选择报警,也没有选择用暴力。
我用了我自己的方式。
我找到了当年那个案子的一个关键证人。
他是我饭馆以前的一个服务员,案发时,他就在场。
当年刘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做了伪证,说看到是我动的手。
后来他拿着钱回了老家,开了个小卖部。
我一个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找到了他。
他看到我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
我没打他,也没骂他。
我只是坐在他的小卖部里,跟他聊了一下午。
我跟他聊我这十年的牢狱之灾。
聊我白发苍苍的父母。
聊我支离破碎的家庭。
聊我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儿子。
我走的时候,他哭了。
他塞给我一个录音笔。
里面,是他当年收受刘强贿赂,以及被逼做伪证的全部过程。
我拿着录音笔,回到了这个城市。
我没有直接交给警察。
我把刘强约了出来。
就在我的饭馆里。
他一个人来的,还是那副嚣张的样子。
“陈峰,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我没说话,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里面传出了他和那个服务员的对话。
刘强的脸色,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恐惧。
“你……你从哪儿弄到的?”他声音都在发抖。
“你不用管。”我关掉录音笔,“刘强,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带着你的人,滚出这个城市,永远别再回来。把这些年你欠我的,欠我家的,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第二,我现在就把这个东西交给警察。故意伤害,妨碍司法公正,行贿,数罪并罚,你下半辈子,就在里面过吧。”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但他不敢赌。
他知道,一旦这个录音曝光,他就全完了。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赢了。”
三天后,一笔巨款打到了我的账上。
刘强和他手下的那帮人,也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卫国也走了。
他和林玥办了离婚手续,净身出户,调去了另一所城市的学校。
走之前,他来找过我一次。
他没有道歉,只是说了一句:“我只是想过安稳日子。”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没有说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我的饭馆,生意越来越好。
林玥还是在店里帮忙,我们之间,没有再提过“复婚”两个字。
有些东西,碎了,就很难再拼回原来的样子。
十年,改变了太多。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有点奇怪,但又很温暖的关系。
也许,这样就够了。
陈阳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他不再是那个瘦弱、沉默寡言的少年了。
他变得开朗,自信,脸上总是挂着笑。
他会来店里帮我端盘子,会跟客人开玩笑,会骄傲地跟同学说:“这是我爸开的店。”
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不忙。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和陈阳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人一瓶汽水。
“爸。”他突然开口。
“嗯?”
“你后悔过吗?”
我看着他,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
“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不会那么冲动地去顶罪。
但我从不后悔,我是他的父亲。
这十年,我错过了他的成长。
但未来的几十年,我会用尽全力,去弥补。
他笑了,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亮得晃眼。
“爸,下周学校开家长会,你去吗?”
“去。”我笑着说,“当然去。”
来源:雨落思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