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这辈子,没抽过一口烟,没喝过一口酒,连厨房的油烟机都用的是最贵的,说是吸力强。
拿到诊断报告那天,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干的脏抹布。
我叫陈岚,今年四十八。
一个在菜市场、厨房和阳台之间,活了半辈子的普通女人。
我老公李大伟,正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呛得人眼泪直流,也看不清他那张写满窝囊和惊慌的脸。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得像块铅砣的纸。
肺癌,晚期。
三个字,像三颗钉子,狠狠砸进我的脑子里。
嗡嗡作响。
我没哭,也没闹。
人到中年,很多情绪是奢侈品,发泄出来也没人给你报销。
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我这辈子,没抽过一口烟,没喝过一口酒,连厨房的油烟机都用的是最贵的,说是吸力强。
结果呢?
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李大伟掐了烟,挪到我跟前,想伸手扶我,又不敢。
“岚……岚啊……”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我瞥了他一眼。
“哭丧呢?我还没死。”
声音干得像砂纸,刮着喉咙。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男人,跟了我二十多年,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心软。
软得像块豆腐,平时嫌他没用,真到事儿上,又觉得这软,至少还是热乎的。
“医生怎么说?”他问。
“还能怎么说,治呗。”我把报告单塞回牛皮纸袋里,“回家,我饿了。”
我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好像身后追着什么洪水猛兽。
我知道,它确实追上来了。
二十年前那场没要了我的命的洪水,换了个形式,又来了。
我的主治医生,叫林森。
很年轻,三十出头,戴一副金丝眼镜,白大褂穿得一丝不苟,像棵挺拔的白杨。
第一次见他,是在主任办公室。
他跟在主任后面,拿着我的CT片子,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看。
侧脸的线条很干净,眉头微蹙,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主任指着片子上的阴影,说着我听不懂的医学术语。
我没听,我盯着那个叫林森的年轻医生。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是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不是那种大众脸的模糊印象,而是像……像一段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旧记忆。
“陈阿姨,是您吗?”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试探。
我愣住了。
“我们……认识?”
他笑了,那笑容冲淡了脸上的严肃,露出一点孩子气。
“我是林森啊,小时候住您家隔壁的,我妈是小琴。”
小琴。
林森。
“小森?”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闷热,潮湿,空气里全是水汽和泥土的腥味。
滔天的洪水,哭喊的邻居,还有那个被我从漂着死猪的浑水里捞出来的、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小男孩。
那个死死抱着我的脖子,一声都不敢哭,只会发抖的小男孩。
是他?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世界的小。
小到我随手救下的一条小命,二十年后,成了要救我命的人。
这算什么?
善有善报的现场直播?
林森看着我震惊的样子,眼神很柔和。
“陈阿姨,您放心,您的病,我会尽全力。”
他叫我“陈阿姨”,而不是“陈女士”或者“42床”。
这声称呼,像一根细细的线,把冰冷的病房和二十多年前那个混乱的夏天,缝合在了一起。
我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天的水。
的凉。
化疗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熬。
像把人扔进一个滚筒洗衣机,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吃什么吐什么,最后连黄疸水都吐不出来,只能干呕。
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没几天,就成了个秃子。
李大伟买了个假发给我,我嫌丑,直接扔了。
“都这时候了,还讲究个屁。”
我冲他吼。
他也不说话,就默默地捡起来,放在床头。
夜里睡不着,骨头缝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疼又痒。
我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惨白的,像医院里所有人的脸。
有时候我会想,干脆死了算了。
死了,就不疼了,也不用拖累李大伟和我那个还在上大学的儿子。
这念头一起,就跟野草似的疯长。
那天下午,护士又来扎针。
我手背上的血管早就找不到了,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发面馒头。
小护士扎了三针都没扎进去,急得满头大汗。
我心里那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你到底会不会?不会就换人!拿我当试验田呢?”
声音尖利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护士眼圈一红,委屈得快哭了。
李大伟赶紧上来打圆场:“不好意思啊姑娘,她……她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得很!”我一把挥开他的手,“我就是不想治了!治什么治?反正都是个死!让我回家!”
我开始拔手上的留置针,李大伟死死按住我。
我们就这么在病房里撕扯起来,像两只斗败了的乌眼鸡。
一地鸡毛。
就在这时,林森推门进来了。
他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们。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他走到床边,从小护士手里拿过针头,蹲下身。
“陈阿姨,我来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他握住我的手,很轻,但很稳。
他的手指修长,带着一丝凉意,轻轻地在我肿胀的手背上摩挲着,寻找着那根几乎看不见的血管。
“小时候,您抱我的时候,手也是这么暖。”
他忽然说。
我浑身一僵。
“那年发大水,水好冷,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您把我从水里捞上来,用一块塑料布裹着我,一直抱着。”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说一件很久远很久远的事。
“我记得您当时跟我说,‘小森别怕,阿姨在呢,抓紧了,一会儿就到安全地方了’。”
“您说,‘人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认怂’。”
我看着他低垂的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那双曾经在浑水里惊恐万分、四处张望的眼睛,现在正专注地、温柔地,寻找着能给我带来生机的血管。
“噗”的一声轻响。
针头进去了。
一次成功。
他熟练地固定好胶布,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陈阿姨,您当年教我的话,我一直记着。”
“现在,我也想跟您说一遍。”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认怂。”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二十多年没流过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死。
我只是觉得委屈。
凭什么是我?
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得这种病?
可林森的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锈迹斑斑的心里。
是啊。
我陈岚,什么时候认过怂?
当年那么大的水,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抱着个孩子,在能冲走一头牛的急流里挣扎了几个小时,我认怂了吗?
没有。
那现在,我也不能。
我吸了吸鼻子,看着林森。
“小子,你这技术,比那小姑娘强多了。”
林森笑了。
“那是,也不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闹过。
该吃药吃药,该化疗化疗。
吐完了,漱漱口,逼着自己再吃点。
李大伟看着我,偷偷抹好几次眼泪。
“你哭个啥?我又没死。”我瞪他。
“我……我高兴。”他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他是心疼。
林森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我。
不总是在查房时间,有时候是中午,他端着盒饭过来,跟我一起吃。
有时候是深夜,他值完班,会悄悄推开门,看看我睡了没。
我们聊的,也不全是病情。
更多的时候,是聊以前。
聊起他那个不着调的妈,小琴。
当年发大水的时候,她正在镇上的麻将馆里酣战。
水淹到大腿了,她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儿子。
等她哭天喊地地往家跑,整个一楼都已经被淹了。
她以为林森早就没命了,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爸那时候在外面跑长途,一个月回不来一次。我妈……她其实不坏,就是爱玩,心大。”林森说起这些,语气很平静。
我能想象。
小琴那个人,年轻时候长得漂亮,人也活络,就是没什么责任心。
林森等于是我们这些老邻居,东家一口饭、西家一件衣地拉扯大的。
“那天要不是您,我肯定就没了。”林森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所以,我上大学报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就选了医学院。”
“我想当个医生。”
“因为我这条命,就是一个好心人从洪水里捞回来的。我想,我也应该去做点什么,去救别人的命。”
我心里一颤。
我从来没想过,我当年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会成为一个孩子一生的航标。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你随手在路边种下的一棵树,你早就忘了,可它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参天大树,现在,又反过来为你遮风挡雨。
“傻小子。”我嘟囔了一句,眼眶有点热。
“不傻。”他笑,“陈阿姨,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化疗的副作用越来越大。
我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候,我好像又回到了98年的那个夏天。
耳边全是哗啦啦的水声,还有人们绝望的尖叫。
水是黄色的,浑浊的,带着一股腐烂的恶臭。
我家的老式木沙发、红色的塑料桶、我刚给儿子买的学步车……全都漂在水上,打着旋。
水涨得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脚踝漫到了膝盖。
李大伟在外面单位被困住了,回不来。
我抱着刚满一岁的儿子,站在桌子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隔壁的哭声。
是小森。
他家住一楼,他爸不在,他妈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我几乎没有犹豫。
把儿子放在我们家唯一一个没被水淹的、最高的柜子顶上,用绳子把自己和他捆在一起。
“宝宝别怕,妈妈去救小哥哥,马上回来。”
我亲了亲儿子胖乎乎的脸蛋。
然后,我跳进了齐腰深的水里。
水流很急,我几乎站不稳。
我摸索着砸开了他家的门。
小森正站在一张快要被淹没的床上,吓得浑身发抖,哭得撕心裂肺。
看到我,他像看到了救星,朝我伸出小手。
“阿姨……”
我把他抱进怀里。
“别怕,阿姨在。”
我抱着他,逆着水流,一步一步往我们家挪。
太难了。
水里不知道漂着什么东西,一次次撞在我的腿上,生疼。
有好几次,我差点被一个浪头打翻。
但我死死地抱着他。
我告诉自己,陈岚,你不能倒。
你倒了,就是三条命。
我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回到自己家。
把我俩弄上柜子顶的时候,我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我们就那么挤在柜子顶上,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水声,等着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救援。
小森一直没哭,就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
我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
“阿姨,我们会死吗?”他小声问。
我摸了摸他的头。
“不会。”我说,“人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认怂。”
……
“陈阿姨!陈阿姨!醒醒!”
林森的声音把我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浑身是汗,心跳得像打鼓。
李大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你刚才一直在说胡话,叫都叫不醒。”
林森给我检查了一下,眉头紧锁。
“阿姨,您的身体对化疗的反应太大了,出现了严重的感染。”
“我们需要调整治疗方案。”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情况急转直下。
高烧不退,呼吸困难。
我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
隔着玻璃,我看到李大伟和我匆匆从学校赶回来的儿子,李昂。
李昂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趴在玻璃上,嘴巴一张一合,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看得懂。
他在说:“妈,你要挺住。”
我扯了扯嘴角,想给他一个笑,却连抬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清醒的时候,我就看着天花板。
我想,这次可能真的要玩完了。
也行吧。
我这辈子,生了个好儿子,嫁了个虽然窝囊但贴心的老公,还顺手救了个未来的大医生。
不算亏。
就是有点不甘心。
我还没看到我儿子娶媳妇呢。
还没抱上孙子呢。
还没跟李大伟那个老东西,一起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呢。
我们年轻的时候就说好了,等老了,就去。
看来是去不成了。
模糊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那片洪水里。
这一次,我没有抱着小森。
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很安静。
也……很舒服。
就这么沉下去,好像也不错。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感觉有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我,把我往上拉。
那只手,很温暖,很坚定。
就像二十多年前,我拉住小森的那只手一样。
我被拉出了水面。
刺眼的光,让我睁不开眼。
我听到了林森的声音,很急,很大声。
“准备电击!”
“剂量加大!”
“再来一次!”
“心率恢复了!血压在回升!”
我好像,又被他从鬼门关里,给捞了回来。
我在ICU里待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等我转回普通病房,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只剩下一把骨头。
李昂守在我的床边,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我醒了,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
“妈,你吓死我了。”
我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李大伟在一旁,也是老泪纵横。
“好了好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次有多凶险。
感染引发了多器官衰竭,心脏停跳了两次。
是林森。
他带着整个医疗团队,守了我两天两夜,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给拽了回来。
听说,他还因为给我用了一种风险极高、但可能是唯一希望的新药,跟院里的专家委员会吵了一架,甚至签了责任书。
他赌上了自己的前途。
他赌赢了。
几天后,林森的父母,也就是老林和小琴,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我。
二十多年没见,他们都老了。
老林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开着大卡车、意气风发的汉子。
小琴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爱打扮,烫着时髦的卷发,描着眉。
只是眼角的皱纹,藏不住了。
一进门,小琴的眼泪就下来了。
她扑到我床边,拉着我枯瘦的手。
“陈岚啊,我的好姐姐,我对不起你啊……”
“当年要不是你,我们家小森就没了。你救了我们家,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你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有点不适应。
当年那个心大的、没心没肺的小琴,现在也变成了一个会后怕、会感恩的母亲。
老林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叹气,搓着手。
“大恩不言谢,陈岚,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亲人。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我们就算砸锅卖铁,也给你治。”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但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站在门口,有些不自在的林森。
我笑了笑,声音嘶哑。
“说这些干什么。”
“都是邻居。”
“再说了,你们家小森,现在不是把我救回来了吗?”
“这叫什么?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小琴哭得更凶了。
“什么一报还一报!我们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那天,他们在我病房里待了很久。
说了很多过去的事。
说起洪水退去后,他们怎么找到我,抱着我千恩万谢。
说起他们为了感谢我,给我送了一千块钱,我怎么都不要。
最后没办法,买了一堆肉和菜,硬塞给我。
很多细节,我自己都忘了。
但在他们嘴里,却那么清晰。
原来,我做过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直有人替我记着。
从那以后,小琴几乎天天来。
她不再去打麻将了,每天变着花样给我熬汤。
鲫鱼汤、排骨汤、乌鸡汤……
李大伟那个笨手笨脚的男人,终于可以从厨房里解放出来了。
她一边喂我喝汤,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讲林森小时候的糗事。
说他三岁还尿床。
说他五岁的时候,偷看邻居家姐姐洗澡,被人家拿着扫帚追了三条街。
说他上小学,因为不敢在课堂上回答问题,被老师罚站。
“这孩子,从小就内向,胆子小。谁能想到,他会去当医生呢?”
小琴感慨道。
“那都是因为你,陈岚。那次洪水,把他吓坏了,也把他点醒了。”
“他回来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他说,他长大了,要当个像陈阿姨一样的人,能救人的人。”
我听着,心里暖洋洋的。
原来,那颗勇敢的种子,是我亲手种下的。
我的身体,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虽然还是很虚弱,但至少,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天气好的时候,李大伟会用轮椅推着我,去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我看着花园里追逐打闹的孩子,看着搀扶着散步的老人,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脸。
我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能呼吸,能看见,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真好。
出院那天,是个大晴天。
医院门口,林森穿着白大褂,站在那里等我。
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像个下凡的天使。
好吧,这个比喻有点恶心。
他就是个臭小子。
一个长大了的、有点本事的臭小子。
“陈阿姨,回家好好休养,定期回来复查。”
他叮嘱道,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医生。
我点点头。
李大伟和李昂,正在旁边忙着把东西往车上搬。
小琴和老林也在,非要开车送我们。
一时间,场面有点热闹。
我看着林森,忽然想起了什么。
“小森。”我叫他。
“嗯?”
“你小时候,偷看隔壁王阿姨家女儿洗澡,是真的吗?”
林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尖。
他看了看旁边正捂着嘴偷笑的亲妈,又看了看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我那时候小,不懂事……”
我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我生病以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大声,这么开心。
胸口因为笑,还有点隐隐作痛。
但没关系。
痛,说明我还活着。
回家的路,阳光灿烂。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就像我这大半辈子。
有惊,有险,有苦,有难。
但好在,都过来了。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
李大伟握着我的手,握得很紧。
他的手心,全是汗。
但很暖和。
我侧过头,看着他。
他也正看着我,咧着嘴傻笑。
“岚,等你好利索了,我们去北京。”他说。
“好。”我点点头。
车里,小琴还在跟老林念叨着什么。
李昂坐在副驾驶,戴着耳机,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忽然觉得,我这辈子,其实挺圆满的。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病人。
每天吃大把的药,定期去医院复查。
身体里的那个恶魔,被暂时压制住了。
林森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就是胜利。
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不再去想“凭什么”这种问题。
也没时间去想。
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要看着我儿子李昂毕业,找到工作。
我要看着他娶一个好姑娘,生一个大胖小子。
我要跟李大伟那个老东西,去爬一次长城,看看升国旗。
我还想……
我还想,在每年夏天,洪水泛滥的时候,去江边看看。
不是为了回忆那场灾难。
而是为了提醒自己。
无论多大的洪水,都会退去。
无论多黑的夜晚,都会迎来天明。
只要你还有一口气。
你就不能,认怂。
半年后,我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了。
李大great不让我干,但我不听。
人不能闲着,一闲着,就容易胡思乱想。
李昂也毕业了,在本地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是个程序员。
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但他每天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问我今天怎么样,吃了什么。
我知道,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林森偶尔会打电话来,询问我的情况。
有时候,周末他休息,会拎着水果上我们家来。
他不像是来探望病人,更像是晚辈来看望长辈。
他会陪李大great下棋,被李大great的臭棋篓子水平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会跟李昂聊代码,聊人工智能,聊那些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
他也会坐在我旁边,看我织毛衣,跟我聊一些医院里的趣事。
小琴和老林,更是把我们家当成了第二个家。
三天两头就来。
小琴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养生菜,每次都端一大锅来。
老林则承包了我家所有需要修修补补的活儿。
换个灯泡,通个下水道,他都抢着干。
我们两家,就这么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像一家人。
有时候我会恍惚。
如果二十多年前,没有那场洪水。
如果那天,我没有选择跳进水里。
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们还是邻居。
见面会点头微笑,说一句“吃了没”。
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血脉相连。
命运这个东西,真是说不清。
它给你关上一扇门,又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它让你经历生死,又让你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温情。
那天,又是复查的日子。
还是林森的门诊。
医院里的人还是那么多,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压抑了。
我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前面那个大爷,因为血压高,被他闺女训得像个孙子。
轮到我了。
我走进诊室,林森正在低头写病历。
“来了,陈阿姨。”他抬头,对我笑了笑。
我把一摞检查报告递给他。
他看得非常仔细,一张一张,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对比。
良久,他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陈阿姨,好消息。”
“各项指标都非常稳定,肿瘤没有扩大的迹象。”
“可以说,您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我是不是……可以多活几年了?”我问。
林森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说:
“理论上说,五年生存率大大提高。”
“说人话。”我瞪他。
他“噗嗤”一声笑了。
“说人话就是,陈阿姨,您得开始考虑,以后是帮李昂带孙子,还是带孙女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
走出诊室,李大伟正在外面焦急地等着。
看到我脸上的笑,他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没事了?”
“没事了。”
他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
“太好了……太好了……”
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在我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这段时间,他比我还难熬。
他要上班,要照顾我,要安慰儿子,还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的恐惧和压力。
他没说过一句苦,没掉过一滴泪。
直到今天。
我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孩子。
“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丢不丢人。”
“不丢人。”他瓮声瓮气地说,“我高兴。”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车窗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路边的香樟树,绿得发亮。
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忽然想起了林森那句话。
“您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我想,或许,创造奇迹的,不是我。
是爱。
是李大伟笨拙的爱,是李昂懂事的爱,是林森和他们一家人感恩的爱。
是这些爱,把我从深渊里,一点一点地拽了上来。
也是二十多年前,我给出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在二十多年后,汇成了一条河,流回到了我的生命里。
真好。
一年后,李昂带回来一个姑娘。
长得很秀气,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是个护士,跟林森在同一家医院。
俩人是在医院食堂认识的。
据说,是李昂去给林森送我熬的汤,结果洒了一地,姑娘过来帮忙收拾,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
我看着那姑娘,越看越喜欢。
拉着人家的手,问长问短,差点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
李昂在一旁,脸都窘得红了。
“妈,你查户口呢?”
“我这是关心。”我瞪他一眼,“这么好的姑娘,你可得对人家好点,不然我饶不了你。”
姑娘被我逗得咯咯直笑。
李大伟在旁边,一个劲地给人夹菜,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那天晚上,我高兴得睡不着。
我跟李大伟说:“老李,我这辈子,值了。”
老李在黑暗里“嗯”了一声。
“儿子有出息了,儿媳妇也有了,我这病,也稳住了。”
“你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老李翻了个身,抱住我。
“我们还没去北京呢。”他说。
我愣了一下,笑了。
是啊。
我们还没去北京呢。
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又过了一年,李昂和那姑娘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热闹。
林森一家人,都来了。
林森是伴郎。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看起来人模狗样的。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白大褂、一脸严肃的林医生。
也不是那个洪水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他是一个英俊的、成熟的男人。
婚礼上,他作为男方亲友代表,上台致辞。
他没说那些客套的祝福语。
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洪水、关于一个普通女人、和一个被救的小男孩的故事。
他说:“今天,站在这里的,不仅仅是新郎的挚友,还是一个被新郎的母亲,从洪水里救回来的幸存者。”
“二十多年前,陈阿姨用她并不宽厚的肩膀,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教会了我,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爱。”
“她让我知道,一个普通人,也能发出耀眼的光。”
“所以,我成了医生,我想把这份光,传递下去。”
“而今天,我看着我的好兄弟李昂,娶了他心爱的姑娘。我知道,这份光,这份爱,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我站在这里,想对陈阿姨说一声,谢谢您。”
“也想对李昂说,你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请你,一定要幸福。”
他说完,全场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坐在主桌,看着台上的林森,看着他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小琴,看着另一边,红着眼眶的李昂和他年轻的妻子。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李大伟在一旁,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忽然觉得。
生命,真是一场奇妙的轮回。
你种下什么因,就会结出什么果。
二十多年前,我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善意的种子。
二十多年后,它为我开出了一树繁花。
真好。
的好。
来源:意动花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