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4年的深圳,空气是黏的,带着海水的咸味和工厂烟囱里飘出来的硫化物味儿。
1994年的深圳,空气是黏的,带着海水的咸味和工厂烟囱里飘出来的硫化物味儿。
我叫陈默,二十岁,从湖南乡下揣着两百块钱,一头扎进这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城市。
黄金没捡到,倒是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在一家叫“伟业”的港资玩具厂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一种叫“芭比”的洋娃娃安胳膊。
一天十二个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手就没停过。
下工的时候,感觉自己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宿舍是十二人间,铁架子床,一翻身就嘎吱乱响,空气里永远混着汗味、脚臭味和廉价烟草的味道。
我睡下铺,上铺的阿强梦里都在骂叼毛老板。
那天晚上,我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把席子都浸湿了一块。
阿强被我吵醒了,探下头来,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阿默,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下午那碗猪脚饭看着就不新鲜。”
我抱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操,厂里医务室那老头只会开红药水,去外边看看吧。”
“去医院太贵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挂个号都要十几块,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出头。
阿强把烟屁股摁灭在床栏上,说:“我知道个地方,便宜。就在中村,一个巷子里,王医生,以前是赤脚医生,手艺还行。”
“黑诊所?”我心里咯了一下。
“不然呢?你还想去住单间病房啊,兄弟。”阿强说着,已经开始穿裤子,“走,我陪你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疼得腰都直不起来。
中村是个城中村,来深圳打工的人都聚在这里。
路是泥巴路,一下雨就没法下脚。两边的握手楼挤得密不透风,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
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一起,挂着五颜六色的内衣裤,往下滴着水。
空气里弥漫着下水道、剩饭剩菜和廉价洗发水的混合气味。
阿强说的王医生诊所,就在一个最深、最窄的巷子里。
门脸很小,一块褪了色的木板上用红漆写着“王氏内科”。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扑面而来。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男人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他就是王医生。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指了指旁边掉漆的长凳:“哪儿不舒服?”
“肚子疼。”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在我肚子上按了几下。
“急性肠胃炎,吃坏东西了。打一针,再拿点药,三十。”
三十块,我肉疼了一下,但比去大医院还是便宜太多了。
我点点头,准备脱裤子打针。
就在这时,里屋突然传来一声女人压抑的、痛苦的尖叫。
那声音凄厉得像刀子,一下子就划破了诊所里沉闷的空气。
王医生脸色一变,立马冲我吼:“你等会儿!”
他转身就往里屋冲,还想把门带上。
门没关严,留了条缝。
我看到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很年轻,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长得非常漂亮。
哪怕她此刻脸色惨白,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也掩盖不住那份惊人的美貌。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现在裙子下摆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最让我心惊的是,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明显是个快要生产的孕妇。
“王医生……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女人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王医生急得满头大汗,嘴里骂骂咧咧:“叫你别乱动!我操,怎么流这么多血!这我哪搞得定啊!”
“你不是说……你能接生吗?”
“我那是……那是顺产!你这他妈是大出血!得送医院!送医院!”
我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这情况,送医院?等送到医院,人早没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可能是那女人的眼神太绝望了。
我想起我爷爷,他是我们村的土郎中,小时候我跟着他背过一些汤头歌诀,也见过他处理一些急症。
“血崩不止,按压宫底,银针刺穴,急补元气。”
这是爷爷常念叨的一句。
我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
“你干什么!滚出去!”王医生看到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床边。
那女人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警惕。
“别怕,我懂一点急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虽然我手心已经全是汗了。
“你懂个屁!你个打工仔!出了事你负责啊?”王医生上来就要拽我。
“再流下去,一尸两命,你负不负责?!”我回头冲他吼了一句。
我这一吼,把他给吼懵了。
我快速扫了一眼,情况比我想的还糟。
我对我爷爷那套东西其实没什么把握,但此刻,我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按压。
“你,去找干净的毛巾或者纱布,越多越好!用开水烫过!”我指着王医生命令道。
然后我转向那个女人,深吸一口气:“嫂子,你信我一次。你听我指挥,深呼吸,别慌。”
女人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但她居然点了点头。
我找到她宫底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按下去。
“啊——!”女人发出一声惨叫,身体猛地弓了起来。
“忍住!必须压住!不然血止不住!”我大吼道,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王医生哆哆嗦嗦地拿来了几块还算干净的毛巾。
我让她垫在身下,然后继续按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胳膊开始发酸、发抖,汗水顺着下巴滴到女人的裙子上。
她的呻吟声渐渐弱了下去,脸色也越来越白。
“不行……我快没力气了……”她喃喃地说。
“坚持住!再坚持一下!”我咬着牙说,“想想你的孩子!”
就在我感觉自己也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巷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那声音,不像我们平时听到的破面包车,而是某种更沉稳、更有力量的引擎声。
紧接着,是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诊所的木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
几个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男人冲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一脸横肉,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他们看到里屋的情景,都愣住了。
“大嫂!”为首的男人惊呼一声,就要往里冲。
“别动她!”我吼道,“车在哪?马上送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回头对手下喊:“阿强,去开车!开到门口!其他人,清场!”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医生已经吓得缩在墙角,抖得像筛糠。
“这位兄弟,怎么回事?”为首的男人走到我身边,语气竟然客气了不少。
“大出血,我暂时给她压迫止血,但必须马上去医院。”我言简意赅。
他看了一眼我满头的汗和我还在用力按压的手,点了点头。
“兄弟,撑住。车马上到。”
一辆黑色的、锃亮的大奔,缓缓地、艰难地挤进了狭窄的巷子。
我这辈子,只在画报上见过这种车。
车门打开,几个西装男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块担架板进来。
“不能动!不能随便动!”我急了。
为首的男人叫阿标,他立刻会意,对我说:“兄弟,你跟着我们上车,在车上继续按着。到了医院,一切都好说。”
我没有选择。
我跟着他们,几乎是半跪在担架旁,一路保持着按压的姿势。
女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车子开得又快又稳。
我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的手上。
车子直接开进了市人民医院的急救通道。
一群医生护士已经推着车在等着了,显然是提前打了招呼。
女人被飞快地推进了急救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胳膊抖得像面条。
阿标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水和一条干净毛巾。
“兄弟,谢了。我叫阿标。你叫什么名字?”
“陈默。”我拧开水,猛灌了几口。
“陈默……好名字。”阿标点了点头,“今天,算你救了我们大嫂一命。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
我摆摆手,说:“谁碰上都会这么做的。”
其实我自己心里都后怕。
万一没救回来,我估计今天就得横着出那巷子。
我们在急救室外面等。
阿标和他的人,一个个都站得笔直,面色凝重,像一排黑色的雕塑。
我这个穿着廉价T恤和牛仔裤的打工仔,夹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的肚子早就不疼了,可能是刚才吓的。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急救室的灯灭了。
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霍太太和孩子都保住了。幸亏送来得及时,也幸亏来之前做了正确的压迫止血,不然……”
医生话没说完,阿标已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大恩不言谢。”
那一刻,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我正准备跟阿标说,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个人在一群黑西装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那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他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在走廊的灯光下闪着光。
阿标他们看到他,齐刷刷地低下头,恭敬地喊了一声:“霍先生。”
霍先生。
原来那个女人,是他的太太。
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香港大佬。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霍先生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医生面前。
“我太太怎么样?”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但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
“霍先生放心,母子平安。”
霍先生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我。
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透明的。
“就是你,救了我太太?”
我紧张得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我……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那十秒钟,我感觉比在诊所里那一个小时还要漫长。
“阿标。”他开口了。
“在,先生。”
“给他二十万。”
我脑子“嗡”的一声。
二十万?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我在工厂里不吃不喝,要干五十年。
“霍先生,这……这太多了,我不能要。”我急忙摆手。
我虽然穷,但也知道这钱烫手。
霍先生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
“我霍震霆的太太和儿子,不止这个价。”
他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就走向了病房。
阿标走到我面前,手里多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他把信封塞到我怀里。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你,今天后果不堪设想。”
我抱着那个信封,感觉沉甸甸的,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我真的不能……”
“陈默兄弟,”阿标打断我,“霍先生给的东西,没有人能拒绝。你拿着,找个地方好好存起来,然后……忘了今天的事,回你的工厂好好上班。”
我明白他的意思。
拿了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捏着那个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我回到了城中村,阿强还在等我。
“操,你掉厕所里了?怎么才回来?针打了没?”
我摇了摇头,把那个信封放在床上。
阿强好奇地拿起来掂了掂:“哟,挺沉啊,啥玩意儿?”
我打开信封,把里面一沓沓崭新的、用银行纸条捆好的“老人头”倒在床上。
阿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我操……阿默……你他妈抢银行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把今天晚上的事,简单地跟他说了一遍。
当然,我没说香港大佬,只说是个有钱老板。
阿强听完,半天没说话,最后猛地吸了一口烟,说:“阿默,你这是……撞大运了。”
是啊,撞大运了。
可是这运,我有点接不住。
那一晚,我抱着二十万块钱,一夜没睡。
我把它藏在枕头底下,藏在床板下面,藏在破箱子里,感觉放哪都不安全。
第二天,我揣着两万块钱,去了市里最大的银行。
我想把钱存起来。
银行的柜员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贼。
也是,我这一身加起来不到五十块的行头,来存这么多钱,确实可疑。
折腾了半天,总算办了张存折。
看着上面那一长串零,我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剩下的钱,我找了个最结实的布袋子缝好,贴身藏着。
我跟厂里请了几天假,说家里有事。
我不敢再去上班了。
我怕。
我怕霍先生的人会来找我。不是报恩,是灭口。
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吗?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下场都很惨。
我在出租屋里躲了两天,吃了两天泡面。
第三天,我决定跑路。
回湖南老家。
这二十万,够我在我们县城买套房,再娶个媳妇了。
深圳这个地方,太复杂,太危险,不适合我。
我收拾好东西,买好了第二天回家的火车票。
心里踏实了一点。
晚上,阿强下工回来,我跟他说了我的决定。
阿强叹了口气:“也好。这钱,是该拿回家。深圳这地方,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混的。”
我们俩买了瓶二锅头,几包花生米,就在宿舍里喝。
算是给我践行。
喝到一半,宿舍门被敲响了。
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阿标。
他还是那身黑西装,身后还跟着两个手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酒醒了一半。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强也吓得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们。
“陈默兄弟,找你好几天了。”阿标的语气很平静。
“标哥,我……我正准备回老家了。”我故作镇定地说。
“回老家?”阿标笑了笑,“霍先生想见你。”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见我干什么?钱我收了,事我也烂在肚子里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阿beta摇了摇头:“你想多了。霍先生是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我一个打工的,能帮上什么忙?”
“霍先生说,你胆子大,心细,是个人才。”
我愣住了。
阿标接着说:“霍先生想请你……给他当司机。”
司机?
我连自行车都骑得不溜,还开大奔?
“标哥,你开玩笑吧?我不会开车。”
“可以学。”阿标说得轻描淡写,“霍先生说,他身边缺一个信得过的人。尤其是……能让我太太信得过的人。”
我明白了。
霍震霆不相信任何人。
他要找一个跟他和他的圈子没有任何瓜葛的“局外人”,一个对他太太有过救命之恩、让她潜意识里觉得安全的人,放在他太太身边。
这个人,就是我。
这哪里是请我当司机,这分明是让我当一个高级的、贴身的眼线。
“我……”我犹豫了。
一边是回老家过安稳日子,一边是踏入一个我完全未知的、充满诱惑和危险的世界。
阿标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陈默兄弟,你是个聪明人。有些机会,一辈子就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他顿了顿,又说:“月薪,一万。港币。”
一万港币。
在1994年,那是个我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阿强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呼吸也停滞了。
我看着阿标,又看了看这个我住了几个月、充满了汗臭味的十二人间。
我想起了每天重复的、让人麻木的流水线工作。
我想起了我爹娘在田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背。
我想起了我那个因为嫌我穷、跟了镇上包工头儿子的前女友。
“干了!”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阿标笑了。
“我就知道,你跟我们是一路人。”
就这样,我退掉了回家的火车票,也告别了玩具厂和阿强。
我跟着阿标,坐着那辆黑色的大奔,驶向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霍震霆的家,在深圳东部的一个半山别墅区。
那里戒备森严,门口站着带枪的保安。
车开进去,是一片片独立的别墅,每一栋都像个小城堡。
霍家的别墅是最大的一栋,带着一个巨大的花园和游泳池。
我被带进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一个穿着旗袍、气质很好的中年女人接待了我,她是这里的管家,叫蓉姐。
阿标把我交给她,说:“蓉姐,这是霍先生请来的陈先生,以后负责给太太开车。你安排一下。”
蓉姐打量了我一下,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还是客气地笑了笑。
“陈先生,这边请。”
我被安排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不大,但比我之前的狗窝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有独立的卫生间,有空调,有柔软的大床。
蓉姐给了我几套新衣服,都是我不认识的牌子,但摸上去料子很好。
她说:“先生和太太不喜欢家里人穿得太随便。这些你先换上。明天阿标会带你去学车。”
我换上新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点陌生。
第二天一早,阿标就来了。
他带我去的不是驾校,而是一个废弃的货柜车场。
场子里停着几辆车,从普通的桑塔纳到跟霍先生同款的大奔都有。
“从今天起,我教你开车。”阿标扔给我一把桑塔纳的车钥匙,“什么时候你能把这几辆车都开得像你的手脚一样,什么时候你就算出师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开始了地狱般的训练。
阿标是个极其严苛的教练。
他不仅教我驾驶技术,还教我怎么在紧急情况下甩掉追踪,怎么利用地形,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路况。
我这才明白,他教我的,根本不是开车的技术,而是逃命的本事。
我学得很快,也很拼命。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
一个月后,我已经能把那辆大奔开得人车合一。
阿标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错,是块料。”
他带我去见了霍震霆。
霍震霆正在书房里看文件。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从今天起,你负责接送太太。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是,霍先生。”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也不要问太多。做好你分内的事,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明白。”
就这样,我正式上岗了。
我的工作很简单。
每天早上,把霍太太,也就是林婉清,送到市里的一家高级会所。
她在那里做孕期瑜伽和康复。
下午再去接她回来。
其余时间,我就是待命。
第一次开车接她,我心里很紧张。
她坐在后座,我们俩一路无话。
车里的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我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
她的气色比在医院时好了很多,但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会所门口,我下车为她打开车门。
“谢谢。”她轻声说了一句,就进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之间依然没什么交流。
我恪守本分,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说。
我只是一个司机。
但我能感觉到,这个家里,气氛很诡异。
霍震霆很少在家,他总是很忙,飞来飞去。
他偶尔回来,跟林婉清之间也像是隔着一层冰。
他们会一起吃饭,但很少说话。
林婉清似乎很怕他。
而霍震霆看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爱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占有和控制。
我开始明白,那个黑诊所的夜晚,绝对不是一次意外。
这背后,有我不知道的、更深的故事。
阿标偶尔会跟我一起喝酒。
他告诉我,霍先生是香港“和义堂”的坐馆。
当然,现在是90年代了,他们不叫黑社会了,叫社团,叫公司。
霍震霆的生意遍布东南亚,从货运、地产到娱乐场所,什么都做。
他是从底层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手腕又黑又硬。
“那……大嫂呢?”我忍不住问。
阿标喝了口酒,看了我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他又说:“大嫂是内地人,以前是学跳舞的。先生在一次酒会上对她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这个词从阿标嘴里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我大概能猜到,这“一见钟情”的背后,有多少强取豪夺的故事。
有一天,我送林婉清去会所。
下车的时候,她突然说:“陈默,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走进会所,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又匆匆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她拉开车门坐进来,把信封递给我。
“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到这个地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接过信封,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是中村。
就是我之前住的那个城中村。
我的心猛地一跳。
“大嫂,这……”
“求你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和无助的眼睛,我无法拒绝。
我点了点头。
“你送到那,会有一个叫刘婶的人出来拿。你把信给她就行了。”
我开着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知道,我正在踏入一个危险的漩涡。
但我别无选择。
我把车停在中村外面,换上便服,步行走了进去。
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
我找到了那个地址,是一个很破旧的筒子楼。
我敲了敲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开了门,警惕地看着我。
“你找谁?”
“请问是刘婶吗?有人托我送封信。”
刘婶打量了我一下,点了点头,接过信,立刻就关上了门。
我没多停留,转身就走。
但我心里充满了疑问。
林婉清为什么要给一个住在城中村的人写信?
而且还要瞒着所有人?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阿标。
我不敢瞒他。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对霍先生不忠诚,下场会很惨。
阿标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抽了半包烟,才开口。
“这件事,你处理得对。”他说,“以后大嫂再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但是,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标哥,大嫂她……”
“她是个苦命人。”阿标叹了口气,“有些事,她身不由己。”
从那天起,林婉清开始频繁地让我送信。
有时候是信,有时候是钱。
都是送到中村那个刘婶手里。
我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信使。
我和林婉清之间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问我一些家乡的事。
问我父母身体好不好,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能感觉到,她很孤独。
在这个金丝雀的笼子里,她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竟然是我这个司机。
有一天,在车上,她突然问我:“陈默,你想家吗?”
我愣了一下,说:“想。”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家里穷,回去了也没出路。”我实话实说。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有时候,有出路,也回不去。”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眼角有泪光。
我心里一酸。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自己。
转眼,到了秋天。
林婉清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有些不便了。
霍震霆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他对她,似乎温柔了一些。
会扶着她在花园里散步,会亲自给她剥水果。
但那种温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控制感。
我亲眼看到,林婉清只是多看了一眼电视里的一个男歌星,霍震霆的脸就沉了下来。
第二天,那个歌星所有的演出和广告都被取消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
这个男人的爱,太霸道,太可怕。
有一天,霍震霆要去泰国处理一笔生意,大概要一个星期。
他走之前,把我和阿标叫到书房。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看好太太。一步都不能离开。出了任何差错,你们知道后果。”
他的眼神,像冰刀一样。
“是,先生。”我们俩齐声回答。
霍震霆走了。
别墅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林婉清的脸上,也难得地有了一丝笑意。
那天下午,她没有去会所。
她让我开车,带她在市区里转转。
“我想去看看海。”她说。
我开车带她去了东部的海边。
九月的海风,带着一丝凉意。
她脱掉鞋子,赤着脚在沙滩上走。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着远处的渔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陈默,”她突然开口,“你觉得,人有下辈子吗?”
“不知道。”
“我希望有。下辈子,我想做一只鸟,可以自由地飞。”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天晚上,她让我再次去中村送信。
这一次,信封特别厚。
我像往常一样,把信交给了刘婶。
但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哭喊。
“小雅!我的小雅!”
我回头,看到刘婶瘫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我送来的信,嚎啕大哭。
我心里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刘婶,怎么了?”
刘婶抬起头,满脸是泪。
“我女儿……我女儿她……没了……”
她手里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女孩。
我看着那张脸,觉得有点眼熟。
突然,我想起来了。
我在林婉清的房间里,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就压在她的梳妆台玻璃下面。
“你女儿……她叫什么名字?”我颤声问。
“林雅……我苦命的女儿啊……”
林雅。
林婉清。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原来,刘婶是林婉pre的母亲。
那个叫林雅的女孩,是她的妹妹。
我拿着信封,手都在抖。
我不敢想象,信里写了什么,会让一个母亲如此崩溃。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车里,发动了车子。
我必须马上回去!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要出大事了。
我把车开得飞快。
回到别墅,我冲进大厅。
蓉姐看到我,惊讶地说:“陈先生,你怎么……”
我没理她,直接冲上二楼。
林婉清的房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着,白色的窗帘在晚风中狂舞。
梳妆台上,放着一封信。
上面写着:霍先生亲启。
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她走了。
在我送信的时候,她走了。
我拿起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我不知道该不该看。
就在这时,我的大哥大响了。
是阿标。
“阿默,你在哪?!”他的声音异常焦急。
“标哥,不好了!大嫂……大嫂她不见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是阿标压抑着怒火的咆哮:“操!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她今天让你去哪了?”
“还是中村……”
“中村那条线有问题!我们被耍了!她不是去见她妈,她是去见另一个人!”
“谁?”
“她以前的那个相好!”
我脑子一片空白。
相好?
“那小子叫李杰,是个画画的。当初先生就是从他手里把大嫂抢过来的。那小子不服气,一直跟先生对着干。后来被先生打断了腿,赶出了深圳。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废了,没想到……他妈的,还敢回来!”
阿标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气。
“大嫂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我脱口而出。
这个问题,已经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是先生的。”阿"标一字一句地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是……大嫂心里,一直放不下那小子。”
我明白了。
林婉清利用我对她的同情和信任,利用她母亲做掩护,实际上是跟她的旧情人取得了联系。
今天,她支开我,就是为了跟他私奔。
我真是个天大的傻子。
“阿默,你现在马上开车去蛇口码头!他们最有可能从那里走水路去香港!我带人从另一路包抄!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霍先生那边……”
“我来通知。你他妈快去!”
阿标挂了电话。
我握着大哥大,感觉像块冰。
我看着桌上那封信,鬼使神差地,我拆开了它。
信写得很短。
“震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知道,你给了我一切,但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这个笼子太华丽,也太冷。我快要窒息了。
孩子是你的,我会把他生下来,好好带大。
如果有缘,或许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只是到那时,希望我们都能放过彼此。
婉清 绝笔”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拿起车钥匙,冲了出去。
我开着那辆大奔,在深圳的夜色里狂飙。
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是什么。
是愤怒?是被欺骗的愤怒?
还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我把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我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我不知道找到她之后该做什么。
是把她抓回去,交给霍震霆发落?
还是……放她走?
蛇口码头灯火通明。
巨大的货轮像怪兽一样停泊在港口。
我把车停在暗处,下了车。
码头上人很多,鱼龙混杂。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
突然,我在一个准备登上一艘开往香港的客轮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林婉清!
她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衣服,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一个男人搀扶着她,那个男人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
应该就是阿标说的那个李杰。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我该怎么办?
冲上去,把她拦下来?
然后呢?
阿标的人马上就到,霍震霆也可能已经在从泰国回来的飞机上了。
她被抓回去,下场会是什么?
我不敢想。
李杰的下场呢?更不敢想。
我看着他们慢慢地走向检票口。
林婉清的脚步很慢,她不时地回头望,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几辆面包车呼啸而来,一个漂亮的甩尾,横着堵住了码头的入口。
车门拉开,阿标带着二十多个手下冲了下来,人人手里都拿着钢管和砍刀。
“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阿标吼道。
码头上的人群瞬间大乱,尖叫着四散奔逃。
林婉清和李杰也看到了这一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杰拉着林婉清,想往回跑。
但是已经晚了。
他们被团团围住了。
我躲在集装箱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阿标一步步地走向他们。
“大嫂,先生让我来接你回家。”他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回去!”林婉清把李杰护在身后,“你们别过来!”
“李杰,”阿标的目光转向那个瘸腿的男人,“你他妈真是长本事了。上次打断你一条腿,看来是没长记性。”
李杰虽然害怕,但还是挺直了腰杆。
“霍震霆能给婉清的,只有钱和恐惧!我能给她自由!”
“自由?”阿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自由能当饭吃吗?你一个瘸子,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带她走?”
“我……”李杰被说得哑口无言。
“大嫂,跟我回去吧。别逼我动手。”阿标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我死也不会回去的!”林婉清的态度很坚决。
阿标的脸沉了下来。
他挥了挥手。
两个手下立刻上前,要去抓林婉清。
“别碰她!”李杰嘶吼着,挥舞着拐杖冲了上去。
但他一个瘸子,哪里是这些职业打手的对手。
他被一脚踹倒在地,拐杖飞了出去。
几个大汉围上去,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不要!别打他!求求你们!”林婉清哭喊着,想要冲过去,却被两个人死死地架住。
我看着这一幕,拳头攥得死死的。
我该出去。
我必须出去。
但我出去能做什么?
我一个人,能打得过这二十多个人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个更可怕的声音响起了。
是霍震霆的声音。
“都给我住手。”
声音不大,但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霍震霆穿着一身风衣,从码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更多的人。
他的飞机,提前到了。
他一步步地走到场中,整个码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呻吟的李杰,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就像在看一只蚂蚁。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婉清的身上。
林婉清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忘了。
“为什么要走?”霍震霆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林婉清咬着嘴唇,不说话。
“是为了他?”霍震霆指了指地上的李杰。
林婉清还是不说话。
“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我想要的不是钱!”林婉清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我想要的是自由!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尊重!”
“尊重?”霍震霆笑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配谈尊重。他能给你什么?跟着他,你连饭都吃不饱!”
“我愿意!”
“你愿意?”霍震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你肚子里怀着我的儿子,你跟我说你愿意跟着这个废物?!”
他说着,突然上前一步,狠狠地给了林婉清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林婉清被打得摔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我没想到,他会动手打一个孕妇。
“我……我跟你拼了!”地上的李杰挣扎着爬起来,像疯了一样冲向霍震霆。
霍震霆看都没看他一眼。
阿标一脚就把他再次踹翻在地。
“拖下去,处理干净。”霍震霆冷冷地说。
两个人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李杰拖走了。
“不要!阿杰!”林婉清哭喊着,想要去追,却被死死按住。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从集装箱后面冲了出来。
“霍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霍震霆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意外。
“陈默?”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
“霍先生,大嫂她只是一时糊涂。她还怀着您的孩子,您不能……”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阿标厉声喝道。
霍震霆抬了抬手,制止了阿标。
他看着我,饶有兴致地问:“哦?那我该怎么做?”
“她……她只是想家了,想她妈妈了。她没有想过要背叛您。”我硬着头皮撒谎。
“是吗?”霍震霆的目光转向林婉清,“他说的是真的吗?”
林婉清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带太太上车。”霍震霆没有再追问,他转身,对阿标下令。
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
“你,也上来。”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我的审判,要来了。
车上,死一般的寂静。
霍震霆坐在我旁边,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林婉清坐在另一边,缩在角落里,低声地哭泣。
我坐在他们中间,如坐针毡。
车子没有回别墅,而是开到了海边的一栋独立洋房。
这里,似乎是霍震霆的另一处私产。
我们被带了进去。
霍震霆让所有人都退下,包括阿标。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慢慢地喝着。
“陈默。”他终于开口了。
“在。”
“你知道,背叛我的人,下场是什么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替她说话?”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回答?
说我可怜她?说我同情她?
在霍震霆这种人面前,同情是最廉价、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因为那天在黑诊所,我答应过她,要保她和孩子平安。”
这是一个很烂的借口。
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既能解释我的行为,又不会激怒他的理由。
霍震霆听完,愣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笑了。
“好一个‘保她和孩子平安’。”他摇了摇头,“你倒是个讲信用的人。”
他站起来,走到林婉清面前。
“你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林婉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放了我吧,震霆。求你了。”
“放了你?”霍震霆冷笑一声,“让你跟那个瘸子双宿双飞?林婉清,你是不是把我霍震霆当傻子了?”
“我不要跟他走!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离开你!我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正常人的生活?”霍震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你跟我在一起,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最好的?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是个牢笼!”
“牢笼?”霍震霆的眼睛里燃起怒火,“为了你,我跟家里闹翻,跟公司的元老作对!我为你摆平了多少事!你现在跟我说这是个牢笼?”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
“你以为那个李杰是什么好东西?他接近你,根本就不是因为爱你!他是‘新记’的人!是‘新记’派来对付我的棋子!”
林婉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不……不可能……阿杰他不会骗我的……”
“不会骗你?”霍震霆从怀里掏出一叠照片,甩在她脸上。
照片散落一地。
我看到了。
照片上,是李杰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在一起。
那个男人,我后来才知道,是香港另一个大社团“新记”的老大。
“他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个阴谋!他被打断腿,也是他自找的!他想利用你,拿到我公司的机密!你这个蠢女人!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霍震霆咆哮着。
林婉清看着那些照片,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原来,这才是真相。
没有所谓的浪漫私奔,没有所谓的冲破牢笼。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被两个男人,两个社团,争来夺去的棋子。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客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
霍震霆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也气得不轻。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走到我面前。
“陈默。”
“霍先生。”
“今天的事,你打算让我怎么处理你?”
我心里一紧。
“我任凭霍先生处置。”
“处置你?”他摇了摇头,“你救了我太太两次。一次是身体,一次是……她的脑子。”
他指了指林婉清。
“如果不是你刚才拦着我,我可能会做出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司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要赶我走了吗?
“深圳湾那边,我新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正缺一个信得过的经理。”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去那边帮我管着。我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
我彻底愣住了。
物流公司经理?
百分之十的干股?
这是什么概念?
我从一个司机,一跃成为了一个公司的老板之一?
“霍先生……我……我不行……我没读过什么书,我不会管公司。”
“不会可以学。”他说,“我看人,不看学历,只看胆识和忠心。这两样,你都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他说完,就走到林婉清身边,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
“我们回家。”他说。
林婉清没有反抗,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搀扶着,走出了洋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满地的照片,和那杯还剩下大半的威士忌。
感觉像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我搬出了霍家的别墅,住进了公司给我安排的公寓。
我开始学习怎么管理一家公司。
一开始,我什么都不懂,财务报表看不懂,业务流程不熟悉。
公司的那些老员工,表面上叫我“陈经理”,背地里都笑话我是个靠关系上位的土包子。
我没有理会这些。
我把霍震霆给我的那二十万,拿出来十万,请了最好的老师,没日没夜地学。
学管理,学金融,学英语,学粤语。
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去学习的路上。
阿标有时候会来看我。
他看着我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感叹道:“阿默,你小子真是个狠人。”
我笑了笑:“没办法,笨鸟先飞。”
一年后,我已经能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
公司的业务,在我手里翻了一番。
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老员工,现在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陈总”。
我成了霍震霆手下,最年轻,也是最被器重的一员干将。
他给了我更多的生意,从物流到地产,甚至是一些灰色的边角料。
我做得都很好。
我有了自己的车,自己的房。
我把父母从湖南老家接到了深圳,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山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婉清。
我只是偶尔从阿标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她生了个儿子,很健康。
霍震霆对她很好,几乎是捧在手心里。
但他看得也更紧了。
她就像一只被养在黄金鸟笼里的金丝雀,再也没有了飞出去的可能。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在黑诊所里救了她的愣头青。
是否还记得那个在码头的夜晚,替她撒谎的司机。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她。
想起她那双忧郁的、漂亮的眼睛。
但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份记忆,深埋在心底。
1997年,香港回归。
霍震霆的生意重心,也开始慢慢向内地转移。
他的身份,也从一个背景复杂的“港商”,逐渐变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爱国企业家”。
他捐了很多钱,建了很多希望小学。
在一次慈善晚宴上,我再次见到了他们。
霍震霆还是那样,气场强大,众星捧月。
林婉清站在他身边,穿着一身得体的晚礼服,端庄而优雅。
她脸上的忧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然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像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微笑着应酬着每一个上来敬酒的人。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一秒。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我只是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宾客。
我端起酒杯,朝她遥遥一敬。
然后,一饮而尽。
酒很烈,像我这几年走过的路。
我转身,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
外面的夜色,很深,很沉。
深圳的霓虹,比几年前更加璀璨。
我点了一根烟,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
我知道,那个二十岁的、从湖南农村来的穷小子陈默,已经死在了1994年的那个夏天。
现在的我,是陈总。
一个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场所,被人前呼后拥的陈总。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金钱,地位,尊重。
但我有时候会问自己,我快乐吗?
烟雾缭绕中,我又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个黏腻的、充满了汗臭和泡面味的十二人间宿舍。
阿强递给我一根烟,说:“阿默,你这是……撞大运了。”
是啊。
我撞了大运。
只是这运气,是用什么换来的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路是我自己选的。
跪着,也要走完。
来源:雨落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