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的手,只剩下皮包骨头,像一张干枯的羊皮纸,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消毒水的味道,试图掩盖,却最终失败,和另一种气味混合在一起。
衰败的气味。
我父亲的气味。
他的手,只剩下皮包骨头,像一张干枯的羊皮纸,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不是伸向我。
是伸向刘姐。
刘姐是家里的保姆。
她也伸出手,握住父亲的手,姿态熟练而轻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父亲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漏风一样的嘶嘶声。
我凑近了些,才勉强听清。
“枕头……底下……”
刘姐点点头,眼圈红了,但没哭。她另一只手伸到父亲的枕头下,摸索了一阵。
掏出来一个信封。
黄色的,牛皮纸的,很旧了。
父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信封,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刘姐的方向推了推。
“给你……”
“……拿着。”
“给……小宝……上学……”
刘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砸在父亲枯瘦的手背上,迅速洇开。
她想把信封塞回去。
“老先生,我不能要,我不能……”
父亲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愤怒的嗬嗬声,眼睛瞪大了,浑浊的眼球里竟迸发出一丝骇人的光。
他死死攥住刘姐的手。
刘姐不敢动了。
我站在床尾,像个局外人,看着这场无声的、最后的赠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信封的厚度,不太对劲。
不像是一封信。
倒像……
父亲的手,松开了。
那双瞪大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彩,慢慢变成两颗灰白色的玻璃珠。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线,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直线,发出一声绵长而刺耳的——
“嘀————————”
刘姐趴在床边,终于放声大哭。
我愣在原地。
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开始做一些象征性的抢救,然后宣布死亡时间。
一切都像按了快进键的电影,嘈杂,混乱,却又有一种不真实的平静。
我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刘姐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牛皮纸信封。
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的是她的亲爹。
而我,他唯一的亲儿子,站在这里,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荒谬。
无比的荒谬。
处理完医院的手续,已经是深夜。
我哥陈涛和他老婆王琳也赶到了,王琳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我哥倒是很镇定,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我们把父亲的遗体送去了太平间。
冰冷的铁柜子关上的那一刻,我才迟来地感到一阵心悸。
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从我生命里抽离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样的寂静。
王琳在后座小声地抽泣。
我哥开着车,忽然问我:“爸走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我说:“他没跟我说话。”
“那他跟谁说话了?”
“刘姐。”
我哥“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但我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始犯嘀咕了。
我们家的事,我哥比我精明得多。
回到父亲那套老房子里,一股陈旧的、混杂着药味和饭菜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父亲的味道,也是这个家的味道。
刘姐已经回来了,她眼睛还是红的,正在默默地收拾东西。
她在这里干了五年,东西不多,就是一个小小的拉杆箱。
我哥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
“刘姐。”他开口了,声音很沉。
刘姐停下手里的动作,站直了身子,“哎,大先生。”
“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应该的,老先生待我很好。”刘姐低着头说。
“我爸……临走前,是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
我哥单刀直入。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刘姐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攥着衣角,嘴唇嗫嚅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王琳停止了抽泣,目光锐利地射向刘姐。
“给了吧?”王琳的声音尖尖的,“我听陈阳说了,爸从枕头底下拿了个信封给你。”
刘姐的脸“唰”一下白了。
她抬头看看我哥,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慌乱和祈求。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承认,我心里也不舒服。
非常不舒服。
“是什么?”我哥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加重了语气。
刘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她贴身的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那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因为被攥得太久,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还带着体温。
我哥接过来,掂了掂。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撕开信封。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他展开。
是一张银行存单。
我和王琳都凑了过去。
当看清上面那一串零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户名,是我父亲的。
金额,是三百二十七万。
“三……三百万?”王琳的声音都变调了,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我哥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在微微发抖。
“刘姐。”他抬起头,眼睛像两把刀子,直直地插向刘姐,“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刘姐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说:“是……是老先生给我的……”
“他凭什么给你?!”王琳尖叫起来,“三百万!不是三百块!他凭什么给你一个保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刘姐快哭了,“老先生说,给我家小宝上学用的……”
“上学?上什么学要三百万?上天吗?!”王琳的刻薄像淬了毒的针,“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给我爸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趁他脑子不清楚,骗他的钱!”
“我没有!我没有!”刘姐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没有?那这钱怎么到你手里的?它自己长腿跑过去的?”我哥冷笑一声,把存单拍在桌子上。
“啪”的一声,像一个耳光,扇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一直没说话。
我脑子里很乱。
三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
我不是没见过钱,我工作也还行,一年挣个三四十万。
但我上有老下有小,有房贷有车贷,日子过得紧巴巴。
三百万,对我来说,是一笔需要仰望的巨款。
我父亲,一个退休的工程师,退休金一个月一万出头。
我们都知道他有点积蓄,但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
更没想过,他会把这笔钱,给他一个保姆。
“陈涛,你别吓着刘姐。”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
我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你他妈这时候还装什么好人”的质问。
王琳更是直接:“陈阳,你别是傻了吧?这可是三百万!咱爸的养老钱,凭什么给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揉了揉太阳穴,“我是说,爸刚走,我们不能这么吵吵嚷嚷的。”
“那你说怎么办?”我哥逼视着我,“让她把钱拿走?然后我们俩,一人分剩下的那点骨头渣?”
“这钱,不能给她。”我下了结论。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
或者说,不完全是。
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刘姐听到我这么说,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我心里更烦躁了。
操。
我他妈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刘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笔钱数额太大了。我们不能就这么让你拿走。我爸他……他当时神志可能不太清楚。”
“老先生清楚得很!”刘姐忽然激动起来,“他跟我说,这钱,就是给我的!他说你们都有出息,不缺这个钱!他说我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
“我们不缺?”王琳笑了,笑得极其讽刺,“我们家陈涛为了公司贷款焦头烂额的时候,谁缺谁知道!我们不缺?陈阳你敢说你不缺?你那房贷还完了吗?”
我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缺钱。
我做梦都想有一笔横财砸到我头上。
可我从来没想过,这笔钱会以这种方式出现,然后又飞到别人的口袋里。
“总之,”我哥站了起来,做出最终裁决,“这张存单,我们先保管。刘姐,你的工资和奖金,我们一分不会少你的。但是这笔钱,你不能拿。”
他把存单 carefully 折好,放进自己口袋里。
刘姐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像一尊绝望的雕像。
她没再争辩,也没再哭。
只是那么看着我们,眼神空洞。
那晚,刘姐走了。
她拉着她的小行李箱,在我们三个人的注视下,走出了这个她待了五年的家。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心里 strangely 有一种罪恶感。
我们,像三个抢夺了别人财物的强盗。
接下来的几天,是处理父亲的后事。
灵堂,追悼会,火化,下葬。
一切都按部ja就班地进行。
我们兄弟俩表现得都很悲痛,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一根刺,扎在了我们中间。
那张三百万的存单。
下葬那天,天气阴沉。
父亲的骨灰盒被放进墓穴里。
我看着墓碑上他那张严肃的相片,心里五味杂陈。
爸,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觉得我们不孝?还是觉得,一个外人,比你的亲儿子更值得你托付?
葬礼结束后,我们一家人,加上王琳的父母,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气氛压抑。
没人提那笔钱,但那笔钱就像一个幽灵,盘旋在饭桌上空。
回家的路上,我老婆李静终于忍不住了。
“那笔钱,你哥打算怎么处理?”
“不知道。”我心烦意乱。
“什么叫不知道?那是你爸的钱!你也有份的!”李静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人刚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静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我是说,总得有个说法吧?不能就这么让你哥一个人拿着。”
“他是我哥,他还能吞了不成?”
“那可说不定。”李静冷哼一声,“亲兄弟明算账。尤其是见了钱。”
我没再跟她吵。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晚上,我哥给我打了电话。
“明天上午十点,来我公司一趟,我们谈谈。”
“好。”
我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我哥的公司。
他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这两年生意不好,确实是缺钱。
王琳也在。
她给我倒了杯水,笑得有点假。
“陈阳来了。”
我哥让我坐下,然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存单,放在桌上。
“说吧,你什么想法?”他看着我。
我能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就是,这他妈本来应该是我的钱,至少有一半是我的。
但这话我说不出口。
我说:“哥,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他沉吟了一下,“这笔钱,我们俩分了。一人一半。”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还好,他没打算独吞。
“但是,”他又说,“刘姐那边,我觉得,得给她一点。”
我愣住了。
王琳也愣住了。
“给她?凭什么?”王琳又尖叫了起来,“陈涛你疯了?那是我们的钱!”
“你闭嘴!”我哥瞪了她一眼,王琳立刻不敢说话了。
他看着我:“陈阳,我知道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爸这么做,确实是伤了我们的心。”
“但是这几年,刘姐照顾爸,确实是尽心尽力。我们俩,谁做到了?你一年回来几次?我一年回去几次?”
我沉默了。
是啊,我们谁也没做到。
我借口工作忙,家庭忙。
我哥借口生意忙,应酬多。
我们给父亲请了最好的保姆,给了他足够的钱,我们以为这就是孝顺了。
我们多久没陪他好好吃一顿饭了?
我们多久没听他聊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最爱看的电视剧,已经从《渴望》换成了《乡村爱情》。
“爸他……其实很孤独。”我哥的声音低沉下来,“刘姐来了之后,我每次回去,都感觉他精神头好点了。有人陪他说话了。”
“所以,我觉着,不管爸是糊涂了还是故意的,我们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我的想法是,给她二十万。”
“二十万?!”王琳又忍不住了,“太多了!她一个保姆,一年工资奖金加起来也就十万块!给她二十万?她凭什么?”
“就凭她陪了爸五年,就凭爸临死前念着她。”我哥斩钉截铁。
我看着我哥。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这个当哥的,还有点样子。
“我同意。”我说。
王琳气得脸都绿了,但看着我们兄弟俩都统一了意见,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人生闷气。
“行,那就这么定了。”我哥说,“这事你去办。你去跟刘姐谈,把钱给她。态度好一点。”
“为什么是我?”我有点不情愿。
“因为你一开始还帮她说了句话,她对你印象好点。”我哥说得理所當然,“我去,我怕我控制不住脾气。”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好答应了。
我从我哥那里,要来了刘姐的电话和地址。
她回了老家,一个离我们市三百多公里的小县城。
我请了一天假,开车过去。
一路上,我在想,该怎么跟她说。
说“我们兄弟俩商量了一下,决定赏你二十万”?
太他妈混蛋了。
说“这是我爸的意思,我们帮你实现一部分”?
又太虚伪了。
车子开进那个破旧的小县城,导航把我带到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一起。
我在巷子口停了车,走进去。
找到了刘姐家的门牌号。
那是一扇斑驳的木门,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瘦瘦的,黑黑的,眼神有点怯生生的。
“你找谁?”
“我找刘……刘芳。”我这才想起,我一直叫她刘姐,都不知道她叫刘芳。
“你是我妈的……?”男孩打量着我。
“我是她之前雇主的儿子。”
男孩“哦”了一声,把门打开了点,“妈,有人找。”
刘姐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旧毛衣,头发随便挽着,几天不见,好像老了好几岁。
她看到我,愣住了。
眼神里,是惊讶,是警惕,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陈先生?您怎么来了?”
“刘姐,我来看看你。”我挤出一个笑容。
她把我让进屋里。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家具都很旧了,一台老式的电视机上盖着一块布。
墙上贴着几张奖状,应该是她儿子的。
“小宝,去给叔叔倒杯水。”刘姐对男孩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连忙摆手。
男孩很听话,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然后就自己回房间写作业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刘姐。
气氛很尴尬。
“刘姐,你……家里还好吗?”我没话找话。
“挺好的。”她低着头,搓着手。
“这是你儿子?学习挺好吧?”我看着墙上的奖状。
“还行,挺争气的。”提到儿子,刘姐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他爸呢?”我随口一问。
问完我就后悔了。
刘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走了。很多年了。”
“哦,对不起。”
“没事。”
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我的额头都在冒汗。
“刘姐,”我清了清嗓子,“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我爸那笔钱的事。”
刘姐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陈先生,那钱是老先生给我的,他亲口说的。”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知道,我知道。”我赶紧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来跟你抢钱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刘姐,我跟我哥商量过了。我爸临终前的愿望,我们做儿子的,不能完全当没听见。”
“我们知道这几年你照顾我爸辛苦了,我们也知道你家里不容易。”
“这张卡里有二十万。算是我和我哥的一点心意。你拿着,给你儿子上学,改善改善生活。”
我把卡推到她面前。
刘姐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她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感激,不是高兴,而是一种……悲哀。
“陈先生,”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你们是不是觉得,给我二十万,就把我打发了?”
我愣住了。
“不是,刘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是不是觉得,老先生就是老糊涂了,随口一说,我呢,就是个贪钱的保姆,想赖着你们家的钱不放?”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我们心里,或多或少,就是这么想的。
“陈先生,我不要你们的钱。”刘姐把卡推了回来。
“那三百万,是老先生给我的,我就拿着。如果你们觉得不合理,你们可以去告我。法院判我给,我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
“但你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施舍我吗?”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
“我刘芳是穷,我是个保姆,但我有骨气!我照顾老先生五年,我拿的是我该拿的工资!我没偷没抢没骗!”
“老先生为什么要把钱给我,你们不去问问你们自己,你们做儿子的,都干了些什么?”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是啊。
我们干了些什么?
我们除了给钱,还干了些什么?
“你走吧。”刘姐下了逐客令,“钱我不要。你们要告就告吧。”
我狼狈地拿起那张银行卡,灰溜溜地走出了她家。
巷子里很暗,我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
我坐回车里,点了一根烟,手还在抖。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自以为是、居高臨下的混蛋。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哥。
我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操。”他骂了一句,“这娘们,还挺横。”
“哥,我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我小声说。
“有什么道理?!”我哥的火气上来了,“她就是嫌少!二十万她看不上,她想要那三百万!”
“可能不是……”
“不是个屁!陈阳我跟你说,你别他妈圣母心泛滥!这事没得商量!她不要?行!那就法庭上见!我明天就去找律师!”
我哥把电话挂了。
我头疼得厉害。
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不想打官司。
把一个照顾了自己父亲五年的保姆告上法庭?
传出去,我爸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而且,我心里隐隐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我爸不是个糊涂的人。
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我决定,自己去查清楚。
我回到了父亲的老房子。
自从他走后,这里就空了。
我哥的意思是,尽快把房子卖了,钱我们俩分。
我之前没意见,但现在,我不想这么快。
我打开房门,那股熟悉的味道再次包裹了我。
我开始像一个侦探一样,在这个我曾经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房子里搜寻。
我翻看了父亲的书柜,他的衣柜,他的抽屉。
都是一些老旧的东西。
几件舍不得扔的旧衣服,一些泛黄的信件,都是他和我妈年轻时候的通信。
还有我们兄弟俩小时候的奖状和照片。
他都 carefully地保存着。
我看着照片里,父亲把我扛在他肩膀上,笑得一脸灿烂。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找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无所获。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在床底下的一个旧皮箱里,发现了一个东西。
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我心里一动。
我记得这个盒子。
这是我爸年轻时候,用来放他那些宝贝的。
什么军功章啊,先进工作者奖状啊之类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他拿出来过了。
锁是那种很老式的铜锁,没有钥匙。
我找了把锤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锁砸开了。
盒子里,没有军功章,也没有奖状。
只有一叠厚厚的笔记本。
是日记。
我父亲的日记。
我随手翻开一本。
字迹是我熟悉的,刚劲有力。
日期是五年前。
“今天,家里来了个新保姆,叫刘芳。看着挺老实的,手脚也麻利。希望她能干得长久一点吧。之前的几个,都干不长。”
我心里一惊,继续往下看。
“刘芳做的饭,味道不错。有我老家的味道。我让她下次做个粉蒸肉。好久没吃了。”
“今天跟刘芳聊天,才知道她也是苦命人。男人跟人跑了,自己拉扯个儿子。不容易啊。”
“小宝那孩子,学习挺好,墙上贴满了奖状。刘芳说,她这辈子就指望她儿子了。”
“陈涛今天打电话来了,说了不到三分钟就挂了。说忙。他永远都忙。”
“陈阳也打电话来了,问我钱够不够花。我跟他说够了。其实我不是想要钱,我就是想跟他们多说说话。”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我的手,开始颤抖。
这些日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和我哥的丑陋。
也照出了我父亲,那深不见底的孤独。
“今天过生日。他们都没回来。陈涛让王琳送了个按摩椅过来。陈阳给我转了五千块钱。他们都以为我需要这些。”
“只有刘芳记得。她给我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鸡蛋。她说,老家都这个规矩。”
“我吃着面,差点掉眼leí。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啊。”
“夜里心脏不舒服,疼得厉害。我没敢给他们打电话。怕他们担心,也怕他们嫌我烦。”
“是刘芳发现我不对劲的。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我房间有声音。她二话不说就打了120。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我就过去了。”
“我这条命,是刘芳捡回来的。”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我爸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那不是一笔赠予。
那是一笔救命钱。
是一份他认为自己欠下的,还不清的债。
日记的最后一本,记录的时间,是他在医院的日子。
字迹已经变得歪歪扭扭,看得出他写得很吃力。
“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我把存款都取了出来,换成了一张存单。”
“这笔钱,我不想留给陈涛和陈阳。”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缺钱。他们缺的,是时间,是心。”
“我给了他们生命,给了他们教育,给了他们一个家。我已经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但这笔钱,我要给刘芳。”
“她救了我的命。她在我最孤独,最需要人陪的时候,陪着我。”
“她不是我的亲人,但她比我的亲人,更像亲人。”
“我走了以后,她一个女人家,帶著个孩子,日子会更难。这笔钱,能让她的孩子,好好上学,有个好的前途。”
“我希望我的儿子们,能理解我。”
“如果他们不理解,如果他们要跟刘芳争,那只能说明,我这个父亲,当得太失败了。”
“我白养了他们这么多年。”
日记本从我手中滑落。
我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哭我父亲的孤独,哭他的失望。
也哭我自己的混蛋,哭我的自私,哭我的愚蠢。
那三百万,像三百万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火辣辣地疼。
我给我哥打了电话。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哥,你来爸这一趟。马上。”
我哥听出了我的不对劲,一个小时后就赶到了。
王琳也跟着来了。
她一进门就问:“怎么了?是不是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我没理她。
我把那几本摊在地上的日记,推到我哥面前。
“你看看吧。”
我哥狐疑地捡起一本,看了起来。
他的表情,从不解,到惊讶,到凝重,最后,变成了和我一样的,巨大的悲伤和羞愧。
他一个一米八的汉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王琳也凑过去看。
她看着看着,也不说话了。
她脸上的刻薄和算计,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无措。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父亲的老房子里,坐了一整夜。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
第二天一早,我哥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走吧。”他说。
“去哪?”我问。
“去找刘姐。”
“我们一起去。”王琳小声说。
这一次,我们没有开我哥那辆显眼的奔驰。
我们开着我那辆普通的家用车,再次来到了那个小县城。
还是那条狭窄的巷子。
还是那扇斑驳的木门。
我哥走在最前面,他整了整衣服,像一个即将上刑场的囚犯。
他敲了敲门。
开门的依然是刘姐的儿子小宝。
小宝看到我们三个人,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我们找你妈妈。”我哥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刘姐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们,臉上瞬间布满了警惕和敌意。
“你们又来干什么?”她把儿子护在身后,“我说了,要告就去告!”
我哥没有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存单。
然后,他当着刘姐的面,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刘姐,对不起。”
我站在他身后,也跟着鞠了一躬。
王琳犹豫了一下,也弯下了腰。
刘姐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会是这个反应。
“我们……我们看了我爸的日js。”我哥直起身子,眼睛通红,“我们混蛋。我们不是人。”
“我爸他……他把您当亲人。我们……我们却把您当贼防着。”
“这张存单,本来就是您的。您拿着。”
他把存单,递到刘姐面前。
刘姐看着那张存,又看看我们。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不是害怕的泪。
她没有接那张存án。
她忽然转身,冲进了里屋。
我们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东西出来了。
是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走到我们面前,打开手帕。
里面,是我爸生前最喜欢用的那只紫砂茶壶。
壶身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老先生走的时候,跟我说。”刘姐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如果你们来找我闹,让我把钱还给你们,就把这个壶,也还给你们。”
“他说,这个壶,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他不要了。”
“但如果……”
“如果你们能明白他的心思,能懂他。就让我把这个壶,留给你们做个念想。”
“他说,钱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他怕你们,为了钱,把人心给丢了。”
刘姐把茶壶,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哥手里。
“这钱,我不能全要。”刘姐说,“太多了。”
“老先生的心意我领了。他救了我,我也想救他,但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小宝上大学的钱,是够了。剩下的,你们拿回去吧。你们的日子,也都不容易。”
我哥捧着那只还带着余温的茶壶,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王琳也捂着嘴,眼泪直流。
我也哭了。
原来,我爸什么都想到了。
他算到我们可能会为了钱而争吵,他算到我们可能会不理解。
他用他最后的方式,给我们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他不是在赠予,也不是在还债。
他是在用这笔钱,考验我们,救赎我们。
他怕我们,真的变成了那种只认钱,不认人的混蛋。
那天,我们没有把存单拿回来。
我哥坚持让刘姐收下。
他说:“刘姐,这不是施舍。这是我爸的遗愿,也是我们做儿子的,替他尽的一份心。您不收,我们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刘姐推辞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了。
但她从里面,取出了两百万,又办了两张卡,一张一百万,硬塞给了我和我哥。
她说:“老先生说了,你们日子也不容易。他心里是疼你们的。”
“这钱,就当是老先生,最后给你们的。你们拿着,好好过日子。别让他老人家在天上,还操心。”
我们谁也拗不过她。
最后,我们收下了。
回城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王琳手里拿着那张一百万的银行卡,却没有一丝喜悦。
她只是看着窗外,轻声说:“我们以后,对咱妈(她自己的母亲),好一点吧。”
我哥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
我手里也握着那张卡。
它很轻,但我觉得,它很重。
它不是一百万,它是父亲的爱,是他的良苦用心,是一个保姆的善良和淳朴,是我们兄弟俩失而复得的良知。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哥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谈生意,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了。
他会每周都抽出时间,带着老婆孩子,回岳父岳母家吃飯。
王琳也不再那么尖酸刻薄,算计着过日子了。
她开始学着关心人,学着付出。
而我,也变了。
我不再把工作当成唯一的借口。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伴我的妻子和孩子。
每个周末,我都会带着他们,去岳父岳母家,或者回我妈的老家看看。
我们和刘姐,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逢年过节,我们都会给她寄点东西,打个电话。
她儿子小宝,后来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我们去北京出差的时候,还特意去看过他。
那孩子,長大了,很懂事,很阳光。
他跟我们说,他毕业后,想当一名医生。
因为,他妈妈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是人心。
是救人一命的善良。
每年清明,我和我哥都会一起去给我爸扫墓。
我们会带上他最爱喝的酒,还有那只紫砂茶壶。
我们会把茶壶洗干净,沏上一壶好茶,洒在墓前。
然后,我们会坐在那里,跟我爸聊聊天。
聊聊工作,聊聊家庭,聊聊那些他错过了的,我们的生活。
我知道,他听得见。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仿佛在对着我们微笑。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慈爱,也有一丝狡黠。
好像在说:
“臭小子们,现在懂了吧?”
是啊,爸。
我们懂了。
谢谢您。
用您最后的方式,把我们从钱眼里,拉了回来。
让我们重新学会了,怎么做一个人,怎么做一个儿子。
来源:温柔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