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正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卷着旱烟,听到这一嗓子,手一哆嗦,烟叶子全洒了。
一九八一年,夏末。
我们村叫陈家村,那天的太阳毒得能把地里的石头烤出油来。
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一路从村口扯着嗓子喊进来:“陈金!陈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爹正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卷着旱烟,听到这一嗓子,手一哆嗦,烟叶子全洒了。
他蹦起来,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娘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刚择的豆角。
我当时正在猪圈里,给那头准备过年吃的宝贝疙瘩添食。
那股混合着猪食发酵的酸味和猪粪的冲劲儿,是我十八年来最熟悉的味道。
“金子!金子!”我娘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我扔下食瓢,脑子“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咚,咚,咚。
我冲出猪圈,看见邮递员把一封牛皮纸信封递给我爹。
我爹那双长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半天没接稳。
“是……是俺家金子的?”
“陈老哥,还能有假?白纸黑字,首都的大学!你们陈家祖坟冒青烟了!”邮递员笑得满脸褶子,露出一口黄牙。
我走过去,从我爹手里接过那封信。
那张纸,薄薄的,却比我挑过的任何一担谷子都沉。
红色的印章,烫得我眼睛疼。
“考上了……”我喃喃自语。
我娘“哇”的一声就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哭又笑,“老天开眼了!我们陈家出了个大学生!状元郎啊!”
我爹眼圈红了,背过身去,狠狠抽了两下鼻子,再转过来时,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一把抢过通知书,举得高高的,像是举着一块免死金牌,对着院子里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喊:“都看看!俺儿子!陈金!考上大学了!”
整个陈家村都炸了。
我是我们村几十年来第一个大学生。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功夫就飞遍了十里八乡。
我家里,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东家提来一篮鸡蛋,西家拎来两只老母鸡。
我爹我娘笑得合不拢嘴,嘴里说着“使不得使不得”,手却诚实地接了过来。
在所有人的笑脸里,我只觉得飘飘然,好像踩在云上。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告诉李娟。
李娟是我的未婚妻。
我们两家早就说好了,等我满了二十,就办酒席。
她长得好看,眼睛像秋天的泉水,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偷过生产队的西瓜给她吃,她帮我补过被树枝划破的衣裳。
我觉得,考上大学这天大的喜事,必须第一个跟她分享。
我把通知书揣进怀里,那纸张隔着的确良衬衫,烙铁一样烫着我的胸口。
我一路小跑着去了她家。
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布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白藕似的手臂。
“娟儿!”我喊她,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
她抬起头,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
“金子哥,你跑这么急干啥?满头大汗的。”
我献宝似的掏出通知书,递到她面前,“你看!”
她擦了擦手,接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录取通知书……陈金同学……”
她的表情,没有我想象中的狂喜。
甚至,连我娘那种激动都没有。
她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首都啊……那么远。”她把通知书还给我,声音低低的。
“远怕什么?等我毕业了,分了工作,就把你接过去!到时候我们就在大城市安家!”我意气风发地规划着未来,每一个字都闪着金光。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搓着盆里的衣服,水花溅起来,打湿了她的衣角。
“你不高兴吗?”我心头一沉。
“高兴。”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但那笑容没到眼底,“就是……大学要上四年吧?”
“是啊,四年。”
“四年……”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咀嚼着一个苦涩的果子,“好长啊。”
那一刻,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但很快,我就把这丝慌乱归结为女孩子家的多愁善感。
我安慰她:“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会给你写信的,天天写。”
她“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那天的太阳依旧很好,可我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却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离我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爹把家里唯一一头准备过年卖钱的猪给提前卖了,换来的钱,一分不留,全给我当学费和路费。
我娘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鸡蛋都煮了,让我路上吃。她还熬了好几个通宵,用家里最好的布,给我缝了两身新衣裳,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的,全是她的心疼和骄傲。
我哥,陈勇,比我大三岁,在村里的砖窑厂上班,每个月有二十几块的工资,在村里算是能耐人。
他对我考上大学这事儿,表现得很平淡。
别人夸我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抽着烟,不搭腔。
我爹让他也表示表示,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塞给我,“路上买点吃的。”
我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票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他好像一直都活在我的阴影里。我读书比他好,干活比他快,爹娘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偏向我。
现在,我考上大学,这种差距被无限放大了。
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不平衡。
但我没多想,我觉得,亲兄弟,总归是亲兄弟。
我去找李娟的次数更勤了。
我想把我不在的这四年,要说的话都提前说完。
可她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有时候我说着说着,发现她根本没在听,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
“娟儿,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会猛地回过神来,“我在想,你去了首都,会不会就忘了我这个农村丫头了。”
“胡说!怎么可能!”我急了,赌咒发誓,“我要是忘了你,就让我天打雷劈!”
她听了,只是淡淡地笑,那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苦涩。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我哥经常去找她。
他跟她说:“金子去上大学,四年呢,谁知道四年后是什么样?他成了城里人,还会看得上你?”
“你看我,在砖窑厂上班,一个月二十多块钱,铁饭碗。你嫁给我,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下地挣工分。”
“金子他能给你什么?几封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这些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李娟的心里。
她是怕了。
怕那漫长的四年等待,怕我这个不确定的未来。
她想要一个稳稳当当、触手可及的现在。
我哥陈勇,就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家请了几个本家亲戚吃饭,算是给我践行。
我爹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金子,到了学校好好学,给咱陈家长脸!”
“别怕花钱,家里有我跟你娘。”
“想家了就写信回来。”
我娘在一旁,眼睛红得像兔子,不停地给我夹菜,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
我哥也喝了不少,脸红红的,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弟,哥没本事,以后爹娘就靠你了。”
我当时还挺感动,觉得我哥终于想通了。
李娟也来了。
她坐在我旁边,一晚上没说几句话,就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饭。
我给她夹菜,她就吃。
我跟她说话,她就“嗯”一声。
我以为她是舍不得我走,心里还酸酸甜-甜的。
现在想来,我真是个天大的傻子。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
我送她回家。
走在田埂上,四周都是蛐蛐的叫声。
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娟儿,等我,我一毕业就回来娶你。”
她没抽回手,也没回应我,只是脚步顿了一下。
“金子哥,”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在夜里有点飘,“要是我等不了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摇摇头,加快了脚步,“夜深了,我得回去了。”
她挣开我的手,几乎是跑着回了家,把院门重重地关上。
我站在她家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心里的那种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缠得我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我该走了。
村里人把我送到村口。
我爹替我背着行李,我娘提着一网兜的煮鸡蛋。
我一步三回头。
我在人群里找李娟。
她没来。
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爹把我送到去县城的拖拉机上。
他把一个布包塞到我怀里,布包里是卖猪的钱,缝得严严实实。
“穷家富路,别省着。”他哑着嗓子说。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动了。
我看着我爹娘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我告诉自己,陈金,你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为了爹娘,也为了李娟。
我不知道,就在我坐上拖拉机,满怀憧憬地奔向我的大学时,我们村里,另一场“喜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我走后的第三天。
我哥陈勇和李娟结婚了。
没有通知任何亲戚,就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放了一挂鞭炮,就算礼成了。
这个消息,是我到了学校半个月后,才从我娘的信里知道的。
那天下午,我刚从图书馆出来,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
收发室的大爷喊住我:“陈金,有你的信。”
我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是我娘的。
我心里一暖,以为是她想我了。
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拆开信。
信纸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很多字还是用拼音代替的。
我娘不识字,这信肯定是她口述,找村里的小学老师代写的。
信的开头,是问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钱够不够花。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
然后,信的画风突然变了。
“金子,有件事,娘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走了以后,你哥……你哥跟娟子……他们……他们成事了……”
“你别怪娟子,也别怪你哥。娟子说她等不了你四年,你哥也是真心喜欢她……”
“你爹知道了,气得把他打了一顿,可木已成舟……”
“金子,你千万别想不开,好好上学,家里的事你别管了……”
我当时就愣住了。
手里的信,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
我好像一个字都看不懂了。
什么叫“成事了”?
我哥和李娟?
怎么可能!
我弯腰捡起信,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我哥,我的亲哥哥。
李娟,我的未婚妻。
在我满心欢喜地去上大学,规划着我们三个人的未来时,他们俩,在我背后,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刀。
凭什么?
为什么?
我攥着信,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血渗了出来,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心里的疼,已经把所有感觉都吞噬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全村人都在为我庆祝,他们是不是也在背后嘲笑我?
笑我这个傻子,被自己的亲哥哥和未-婚-妻戴了顶绿得发亮的帽子。
我冲回宿舍,把门反锁。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才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没哭出声。
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胳膊,把所有的呜咽和怒吼,都吞进肚子里。
那是背叛。
来自我最亲的两个人。
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
我恨。
我恨我哥陈勇的卑鄙无耻,趁虚而入。
我恨李娟的贪慕虚荣,目光短浅。
我也恨我自己。
恨我太天真,太相信人性。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像没事人一样,起床,洗漱,去上课。
室友看我脸色不对,关心我:“陈金,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睡好。”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跟人说笑,不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
我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上课,去图书馆,去食堂,三点一线。
我把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他们不是觉得我给不了一个确定的未来吗?
那我就拼了命,去创造一个让他们高攀不起的未来!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
每天早上,我是第一个到教室的。
每天晚上,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的。
我像一块干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还去打了好几份工。
帮学校食堂洗碗,给教授打扫办公室,去校外的工地搬砖。
我累得像条狗,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时间去想那些让我心痛的人和事。
我很少给家里写信。
我娘的信,我照样收,但每次看,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她说,李娟生了个儿子。
她说,砖窑厂效益不好,我哥的工资发不出来了。
她说,家里为了给我哥娶媳-妇,欠了些债,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看着这些文字,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有一丝冷酷的快意。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
跟我无关。
大学里,不是没有女孩子对我表示过好感。
可我都拒绝了。
我的心,在那一年,已经死了。
被陈勇和李娟,联手杀死了。
我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感情。
我怕了。
直到林薇的出现。
林薇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地地道道的首都姑娘。
她家境很好,人也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大方,像个小太阳。
她好像对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乡下人”特别感兴趣。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我搭话。
“陈金,这道题我不会,你教教我呗。”
“陈金,听说你字写得好,帮我们学生会出个板报吧。”
“陈金,周末我们去爬香山,你也一起去吧?”
我一开始很抗拒。
我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服,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
我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她喝着三毛钱一瓶的橘子汽水。
我觉得自卑。
我刻意地躲着她。
可她就像个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有一次,我为了多挣点钱,去校外一个建筑队扛水泥。
一天下来,我浑身都是灰,只剩下牙是白的。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学校,在校门口,撞见了她。
她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穿着干净漂亮的裙子,像仙女一样。
我下意识地想躲。
可她还是看见我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她的同学在后面拉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我。
我当时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以为她会像她同学一样,露出鄙夷的眼神。
可她没有。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满身的尘土,眼圈突然就红了。
“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说话,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
她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想帮我擦脸上的灰。
我猛地后退一步,“别碰我,脏。”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眼泪掉了下来。
“陈金,你为什么总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你想靠自己,这不丢人!你很了不起!”
那天晚上,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我第一次对人说起了我的过去。
说起了我的家,我的爹娘,我的哥哥。
还有,李娟。
我说得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说着说着,我的声音还是哽咽了。
积压了两年多的委屈和痛苦,在那个夜晚,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林薇一直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张手帕。
“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没哭。
我的眼泪,早就在那个被背叛的夜晚,流干了。
从那以后,我和林薇走得近了些。
她不再刻意地拉我去参加什么活动。
她会默默地给我占好图书馆的座位,在我的桌上放一个苹果。
她会以请教问题的名义,把她的饭票塞给我。
她的好,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不给我任何压力,却一点点地融化我冰封的心。
我开始尝试着,慢慢地打开自己。
大三那年,一个从我们老家来首都打工的远房亲戚,找到了我。
他叫陈根生。
他告诉我,村里现在都传疯了。
说我哥陈勇,在外面赌钱,把家里输了个底朝天。
砖窑厂倒闭了,他没了工作,就天天跟着一帮混混瞎混。
李娟跟他,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
陈根生说:“娟子那婆娘,现在后悔死了。前几天我还见着她,在河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哭,嘴里念叨着你的名字。”
“她说,要是当初她选了你,现在就是大学生的媳-妇了,哪会过这种苦日子。”
“她现在啊,人也老得快,才二十出头,看着跟三十多岁的一样,手糙得跟树皮似的。”
我听着,心里很平静。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同情。
我只是觉得,很可悲。
为李娟,也为我哥。
他们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放弃了更长远的东西。
如今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
我给了陈根生一些钱,让他带回去给我爹娘。
我让他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他自己孝敬长辈的。
我不想跟那个家,再有任何金钱上的牵扯。
毕业那年,我以全系第一的成绩,被一家国家级的设计院提前录用。
林薇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们俩的关系,也水到渠成地确定了下来。
我带她去吃了我人生中第一顿西餐。
那家餐厅很贵,我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可我觉得值。
看着林薇坐在我对面,笑靥如花,我第一次觉得,未来是光明的,是温暖的。
就在我准备留在首都,开始新生活的时候。
一封加急电报,从老家发了过来。
“父病危,速归。”
短短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拿着电报,手不停地抖。
林薇握住我的手,“别怕,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摇摇头,“你留下,我一个人回去。”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家里那副烂摊子。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那个不堪的过去。
我连夜买了火车票。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载着我,驶向那个我发誓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四年了。
我终于还是回去了。
火车到县城,我又转了拖拉机。
路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只是路边的白杨树,长高了不少。
拖拉机在村口停下。
我下了车,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
我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脚上是铮亮的黑皮鞋。
这身装扮,和这个尘土飞扬的村庄,格格不入。
村里人看见我,都愣住了。
他们窃窃私语。
“这是……陈家的金子?”
“我的天,跟画报上的人一样!”
“听说在首都当大官了!”
我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径直往家走。
家还是那个家。
低矮的土坯房,斑驳的院墙。
只是比我记忆中,更破败了。
院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
我娘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抹眼泪,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驼了。
她看见我,愣了半天,才颤抖着站起来。
“金……金子?”
“娘,我回来了。”我走过去,声音沙哑。
我娘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
“你这个狠心的娃啊!四年了!你才晓得回来!”
我任由她捶打着我的后背,眼眶发热。
“爹呢?”
“在屋里躺着呢。”我娘擦了擦眼泪,拉着我往屋里走。
屋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我爹躺在炕上,面色蜡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听到动静,他吃力地睁开眼。
看见我,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
“金……金子……”他想坐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赶紧走过去,按住他,“爹,你别动,我回来了。”
我爹抓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爹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爹对不起你……”他断断续续地说,“没管好你哥那个……”
“别说了,爹,”我打断他,“都过去了。”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我哥,陈勇。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沾满了油污。
他看见我,眼神躲闪,不敢跟我对视。
他手里端着一碗药,走到炕边,“爹,该喝药了。”
我站起身,和他面对面。
我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身上那股子颓废、认命的气息,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你回来了。”他干巴巴地说。
“嗯。”我应了一声。
再没有多余的话。
我们曾经是睡一个被窝的兄弟。
现在,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从包里拿出我带回来的钱,塞给我娘。
“娘,明天我就带爹去县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我娘看着那厚厚一沓钱,手都抖了,“这……这得多少钱啊……”
“钱的事您别管。”
我哥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就在这时,又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李娟。
她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应该是给我爹擦身子的。
我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抽搐了一下。
四年了。
她变了好多。
皮肤黑了,也粗糙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那双曾经像泉水一样清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惫和麻木。
她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
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会脸红、会撒娇的少女了。
岁月和生活,已经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她也看见了我。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娘赶紧过去打圆场,“你看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快,快去跟你金子哥打个招呼。”
李娟这才如梦初醒。
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低着头,不敢看我。
“金……金子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好像已经不那么恨了。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冲淡最浓的恨意。
看着她现在这副模样,我甚至觉得有点可怜。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过头,继续跟我爹说话。
我的冷漠,像一根针,扎在了她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她一直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渴望。
晚上,我娘给我收拾出了西边的厢房。
那是我以前住的屋子。
里面的一切,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书桌上,还摆着我用过的墨水瓶。
我躺在熟悉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我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到窗边。
月光下,我看见李娟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在无声地哭泣。
我哥陈勇从屋里出来,走到她身边,想拉她。
“你哭什么哭!大半夜的,晦气!”他压低了声音吼道。
李娟猛地甩开他的手,也压着嗓子,带着哭腔回敬他:“我哭怎么了?我连哭都不能哭了吗?陈勇,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再看看陈金!”
“你看他穿的,看他说话的气度!他现在是城里人!是国家干部!你呢?”
“你就是个赌鬼!废物!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了你!”
“你他妈闭嘴!”我哥被戳到了痛处,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她。
“你打!你打啊!”李娟挺直了脖子,“你除了会打老婆,还会干什么!你有本事,也去考个大学啊!你有本事,也像陈金一样,让你爹娘过上好日子啊!”
“我当初要是跟了陈金……我……”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我哥一巴掌扇倒在地。
“你个!现在后悔了?晚了!”我哥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李娟趴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
我站在窗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就是她选的路。
她以为嫁给我哥,是找了个铁饭碗,是条捷径。
她不知道,靠男人得来的安稳,是最不靠谱的。
真正的安稳,只能靠自己去挣。
第二天一早,我雇了村里的牛车,准备带我爹去县医院。
我哥陈勇也跟了过来,默默地帮忙把我爹抬上车。
李娟站在院门口,眼睛又红又肿,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金子哥,”她走到我面前,把碗递给我,“你一晚上没吃东西,吃点吧。”
我看着那碗面。
荷包蛋煎得金黄,上面还撒了翠绿的葱花。
和我当年每次去她家,她给我做的一模一样。
我没有接。
“不用了,我不饿。”我淡淡地说。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眼泪又涌了上来。
“金子哥,你……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我看着她,终于正眼看她。
“怪?”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谈不上。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后悔了……”她哽咽着说,“金子哥,我真的后悔了。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傻,我怕等,我怕穷……我不知道四年后会是什么样……你哥说他能马上给我好日子……”
“可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金子哥,如果……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等你。我等你四年,十年,一辈子都等……”
她的话,像是在演一出迟到了四年的独角戏。
而我,只是个冷漠的观众。
“没有如果,李娟。”我平静地打断她,“我们都回不去了。”
“不!可以的!”她急切地看着我,眼神里燃起一丝疯狂的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知道你还没结婚!陈勇那个样子……我跟他过不下去了!我跟他离!我带着孩子,我跟你走!我去给你当牛做马,给你洗衣做饭,我什么都愿意干!”
我被她的话震惊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觉得既可笑又可悲。
她以为感情是什么?
是菜市场里可以讨价还价的白菜吗?
是她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东西吗?
“李娟,”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又残忍地告诉她,“你搞错了。我回来,只是因为他是我爹。”
“至于你,和你的生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们之间,早在四年前,你决定嫁给我哥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还有,”我顿了顿,看着她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补上了最后一刀,“我在首都,有女朋友了。我们准备结婚了。”
她脸上的希望,像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面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蛋黄和面条,混着泥土,狼狈地糊了一地。
就像她那破碎不堪的人生。
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了绝望的嚎哭。
那哭声,尖利而又凄惨,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转过身,对赶车的说:“走吧。”
牛车缓缓地动了。
李娟的哭声,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爹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
我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这半个月,我哥陈勇也一直在医院里忙前忙后。
他话很少,但看得出来,他很卖力。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想在我面前挽回一点尊严。
我爹出院那天,我跟他进行了一次长谈。
就在医院外面的小花园里。
“哥,”我递给他一支烟,“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接过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我……我能有什么打算,”他苦笑着,“一个废物罢了。”
“你不是废物。”我说,“你只是走错了路。”
他沉默了。
“爹娘年纪大了,以后还得靠你。李娟……不管怎么说,她是你老婆,还给你生了儿子。一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这里面是两千块钱。你拿去,把赌债还了。剩下的,做个小生意,养家糊口。别再瞎混了。”
他看着那个信封,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不,我不能要!”他的脸涨得通红,“我……我没脸要你的钱!”
“这不是给你的。”我说,“这是给我侄子的。我不想他以后因为有你这么个爹,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我的话很重。
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许久,他才抬起头,眼眶红了。
“金子……哥对不起你。”
这是四年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道歉。
我心里那块结了四年的冰,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说,“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把爹娘安顿好,就准备回首都了。
走的那天,全家人都来送我。
李娟也来了。
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看着我。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那么安静地站着,眼神空洞,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哥拉着她的手,他们的儿子,那个我名义上的侄子,抱着他的腿。
看起来,像一个完整的家。
我上了回城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我娘在站台上挥着手,哭成了泪人。
我爹站在她旁边,拍着她的背。
我哥和李娟,也对我挥了挥手。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伤感,有释然,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期待。
回到首都,林薇来接我。
她看见我,什么也没问,只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家。”她说。
那一刻,我所有的疲惫和感伤,都被这个温暖的拥抱治愈了。
是啊,我回家了。
我的家,在这里。
后来,我跟林薇结了婚。
我们在首都安了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事业,也蒸蒸日上,成了设计院最年轻的总工程师。
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
我娘在信里说,我哥用我给的钱,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生意还不错,人也踏实多了,不赌了。
李娟也不再跟他吵架了,安安分分地跟他过日子。
他们又生了个女儿。
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总算安稳。
有一年春节,我带着林薇和女儿回了趟老家。
家里盖了新瓦房。
我爹我娘身体都很硬朗。
我哥的小卖部,也变成了小超市。
他看见我,热情地迎上来,喊着“金子”,给我递烟。
李娟在厨房里忙活着,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她看到林薇的时候,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黯淡,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她客气地喊林薇“弟妹”,招呼她吃菜。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
好像四年前那场不堪的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它发生过。
它像一道疤,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只是时间久了,疤痕淡了,不那么疼了而已。
吃完饭,林薇和女儿在院子里跟我娘玩。
我站在门口抽烟。
李娟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她走到我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金子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赶尽杀绝。”她低声说,“如果不是你,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
我弹了弹烟灰,没有说话。
“你媳妇……很好。”她说,“很漂亮,有文化,跟你很配。”
“嗯,她很好。”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你……幸福吗?”她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转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里,却有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那是一种认命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她:“我很幸福。”
她的眼圈红了。
但她没有哭。
她对我笑了笑,那是我回来后,第一次看到她真心实意的笑。
“那就好。”她说。
说完,她转过身,走进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后悔嫁给我哥。
她是后悔,当初那个为了所谓的“安稳”,而放弃了更好可能性的自己。
她也不是还爱我。
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她那段错误人生的一个参照物。
一个永远在提醒她“如果当初”的参照物。
而我,对她,也早已没有了爱恨。
她只是我青春里,一个犯了错的故人。
我们都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我付出的,是四年的痛苦和孤独。
而她付出的,是一辈子的遗憾和不甘。
从这个角度看,命运,其实是公平的。
来源:叶落暮为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