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不是那种让你彻底绝望的五六十分，也不是那种能让你看到希望的九十多分。它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像一根鱼刺，精准地扎进我喉咙最敏感的地方。

拿到女儿数学期中考卷的那一刻，我的血压“噌”地一下就上去了。

82分。

一个在我看来，充满羞辱意味的数字。

它不是那种让你彻底绝望的五六十分，也不是那种能让你看到希望的九十多分。它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像一根鱼刺，精准地扎进我喉咙最敏感的地方。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你看看你！82分！咱们班平均分都85了！你就不能给我争口气？”

我把卷子拍在餐桌上，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形。

女儿贾佳，我叫她佳佳，头埋得更低了，长长的头发帘遮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沉默，逃避，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她丈夫老王，我们家的“和稀泥”专业户，赶紧从沙发上挪过来，拿起卷子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哎呀，82分，也不算太差嘛。比上次进步了两分呢。”他试图打圆场。

我一把抢过卷子，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叉：“进步两分？你看看这错的都是什么题！计算错误！概念不清！这三万块钱的补习班，就给我补出这种结果？”

是的，三万。

为了她这个数学，我咬着牙给她报了市里最贵的“思启教育”一对一。就在CBD最高的那栋写字楼里，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金钱的光。

我第一次去咨询的时候，就被那阵仗镇住了。前台小姐姐妆容精致，说话轻声细语，空气里都飘着高级香薰和人民币混合的味道。

课程顾问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他把佳佳的成绩单分析得头头是道，然后拿出iPad，划拉出一堆成功案例。

“王太太您放心，我们这里的老师都是名校毕业，经验丰富。只要佳佳配合，一个学期，保证您看到质的飞跃。”

“质的飞跃”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击中了我。

我当场就刷了卡，三万块，分期六个月。刷完卡走出那栋大楼，晚风吹着，我心里一半是肉疼，一半是豪迈。

我觉得自己像个为孩子冲锋陷阵的将军。我给了她我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武器，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

可现在，这“武器”打出来的第一发子弹，就是个哑炮。

“佳佳，你跟妈妈说，老师上课讲的你都听懂了吗？”我努力压着火，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

佳佳还是不说话，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为了什么？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每天挤地铁挤得像相片，在公司看老板脸色，跟同事勾心斗角，回来还要伺候你们爷俩。我图什么？

我不就图你将来能有个好出路，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就这么窝囊地过下去吗？

这些话，在我心里翻江倒海，但说不出口。

说出来，就显得我太功利，太不懂得爱。

老王还在旁边帮腔：“孩子压力也大，你别总逼她。慢慢来，啊，慢慢来。”

我瞪了他一眼。

“慢慢来？中考可不会等她慢慢来！到时候一分之差刷下来成千上万人，你跟谁说慢慢来去？”

这场关于82分的战争，最后在佳佳“哇”的一声大哭和老王手忙脚乱的安慰中，不了了之。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着桌上那张扎眼的卷子，心里又累又凉。

我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叫“思启李老师”的微信头像。

我打了一段话：“李老师您好，我是贾佳妈妈。这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很不理想，我想跟您沟通一下孩子最近的学习情况。”

想了想，又删了。

显得我好像在质问老师。

我换了一种说法：“李老师您好，贾佳这次数学82分，我们觉得还是有很大进步空间的。您看接下来我们应该从哪方面重点加强？”

点击发送。

我盯着手机屏幕，像在等待一个判决。

过了大概十分钟，李老师回了。

一段标准的官方辞令：“贾佳妈妈您好，成绩我看到了。孩子最近上课状态还是不错的，很认真。可能还是基础薄弱了一些，知识点掌握得不够牢固。您别着急，我们会根据这次考试情况，及时调整教学方案的。请您放心。”

“放心。”

我怎么放得下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拧紧了发条的闹钟，对佳佳的监控升级了。

每天晚上，我不再看我的肥皂剧，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她书房门口，名为“陪伴”，实为“监视”。

她去上补习班，我掐着点打电话。

“佳佳，出门了吗？”

“嗯。”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妈妈发个消息。”

“知道了。”

一个半小时后，我算着她差不多该下课了，电话又追过去。

“下课了吗？”

“嗯。”

“老师今天讲的都听懂了吗？有没有留作业？”

“听懂了，留了。”

她的回答永远是那么简短，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紧张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但我停不下来。

那三万块钱，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上。我必须看到回报。

老王说我魔怔了。

“你这是干什么？跟防贼一样防着自己女儿。你让她怎么想？”

我冷笑：“我倒是想不防，她倒是给我一个放心的理由啊！”

转机，或者说，我自以为的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的小测。

那天佳佳回来，脸上难得有了一点笑模样。

她把一张卷子递给我。

94分。

我愣住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个分数，还有她的名字。

是真的。

那一瞬间，巨大的狂喜和宽慰淹没了我。

我觉得过去一个多月的焦虑、愤怒、疲惫，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值了！

我激动地抱着佳佳，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我的好女儿！你太棒了！妈妈就知道你可以的！”

佳佳被我抱得有点不知所措，但嘴角是上扬的。

我立刻给老王打电话报喜，语气里满是扬眉吐气。

“看见没！我说什么来着！钱花到位了，方法用对了，没有提不上去的成绩！”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让她写作业，还带她去吃了她最爱的日料。

席间，我看着她满足地吃着三文鱼刺身，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母女的关系，也因为这张94分的卷子，得到了极大的缓和。

我甚至开始在心里规划，等她数学稳定了，是不是该把她的英语也送去“思启”提一提。

那段时间，是我心情最舒畅的日子。

我去上班，脸上都带着笑。同事问我有什么喜事，我故作淡定地凡尔赛。

“哎，没什么，就是我家孩子最近学习开窍了，数学小测考了班里前几名。之前给她报的那个班，看来钱没白花。”

我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那种感觉，比我自己涨了工资还爽。

佳佳也变得比以前开朗了一些。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至少我跟她说话，她会回应了，有时候还会跟我分享一些学校里的趣事。

我以为，我们终于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直到那个周六的下午。

那天公司临时有点事，我加了会儿班。弄完事情一看时间，四点半。

正好是佳佳补习班下课的时间。

“思启教育”离我公司不远，就隔了两条街。我心血来潮，想着去接她一下，顺便给她买杯她爱喝的奶茶，给她个惊喜。

我甚至想象出了她看到我时，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

我拎着奶茶，心情愉快地走到那栋闪闪发光的写字楼下。

大厅里人来人往，都是接孩子的家长。

我张望着，等了十分钟，没看到佳佳的身影。

我心想，可能老师拖堂了吧。

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人。

我有点不耐烦了，给她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音很嘈杂。

“喂，佳佳，下课了吗？妈妈在你楼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她有点慌乱的声音：“啊？妈？我……我下课了，跟同学在楼上讨论问题呢셔。”

“讨论问题？哪个同学啊？我怎么没看见？”我的心，咯噔一下。

“就……就我们班的同学，你不认识。妈，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回去。”她的声音听起来更慌了。

女人的直觉，或者说一个母亲的直觉，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在那一刻，我心里警铃大作。

“我在大厅等你，你马上下来。”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然后挂了电话。

我站在原地，手里的奶茶渐渐失去了温度，就像我的心一样，一点点变凉。

五分钟后，佳佳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一起，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妈。”她小声叫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讨论完了？”

“嗯。”

我把奶茶塞到她手里：“走吧，回家。”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开着车，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在撒谎。我百分之百确定。

但她为什么要撒谎？

回到家，我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开门见山。

“你今天下午，到底去哪儿了？”

佳佳换鞋的动作一顿，低着头说：“没去哪儿啊，就上课了。”

“上课？”我冷笑一声，“你当我傻吗？我四点半就在楼下等，等到五点你才下来，你说你在讨论问题。贾佳，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她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火气“腾”地就冒了上来。

“你是不是没去上课？”

她不吭声。

“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逃课了？”我拔高了音量。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老王闻声从书房出来，一看这架势，又想上来和稀泥。

“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

“你问她！”我指着佳佳，“你问问你的好女儿，三万块钱的补习班，她去上了没有！”

老王也愣住了，看着佳佳：“佳佳，你妈说的是真的吗？”

佳佳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那一刻，我没有心疼，只有一种被欺骗和背叛的愤怒。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拿起她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课本，练习册，文具，还有一个……粉色的，带密码锁的日记本。

我像疯了一样，想把那个日记本抢过来。

“你还给我！”佳佳尖叫着扑过来，跟我抢夺。

我们俩，像两只斗红了眼的野兽，在玄关那片小小的空间里撕扯着。

老王在旁边拉都拉不开。

“你给我松手！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我不！这是我的隐私！”

混乱中，我不知道怎么就把那个塑料壳的密码锁给拽坏了。

日记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摊开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一页上，用可爱的字体写着的一行字。

“今天又见到了阿哲，他夸我的画有灵气，开心。”

阿哲？

这是谁？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早恋？网友？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张94分的卷子，现在看来，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它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她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骗了我一个多月。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还到处炫耀。

那天晚上的后续，是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

我质问她阿哲是谁，她是怎么骗过老师签到，又是怎么伪造那张94分的试卷的。

她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就是哭。

后来被我逼急了，她吼了出来。

“那个老师根本就不管！我去了签个到，中途溜出来他都不知道！反正你只关心分数，我给你一个分数不就行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快被你逼疯了！”她通红着眼睛瞪着我，“你每天除了问我成绩，你还关心我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在学校开不开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分！分！分！我就是你用来跟别人攀比的工具！”

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插进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

我是这样的吗？

我不是爱她吗？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好吗？

“我为了你好……”我喃喃地说，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为了我好？”她冷笑，那笑容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嘲讽和绝望，“为了我好，就是花三万块钱把我塞进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笼子里？然后看着我痛苦，你就满意了？”

“贾佳！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妈说话！”老王听不下去了，厉声喝止她。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佳佳毫不畏惧地回敬他，“你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来演戏给我看！你们什么时候真正问过我想要什么？”

说完，她冲回自己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王，还有一地狼藉。

我看着那个被我扯坏的日gid，心像被挖空了一块。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佳佳的话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

“我就是你用来跟别人攀比的工具。”

“你什么时候真正问过我想要什么？”

我开始反思。

我真的问过吗？

好像没有。

从她上幼儿园开始，我就给她规划好了一切。学钢琴，因为显得有气质；学奥数，因为对升学有帮助；学英语，因为以后用得着。

我像一个项目经理，把她的人生当成一个KPI严格考核的项目。

我以为这是爱，是负责任。

可我从来没问过她，喜不喜欢弹那些枯燥的练习曲，愿不愿意在周末的早上，放弃懒觉去解那些复杂的几何题。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把我认为好的东西，强行塞给她。

她反抗过吗？

反抗过。

她小时候跟我说，她想学画画。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画画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将来考大学加分吗？有那时间不如多背几个英语单词。”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画画的事。

我一直以为，是她自己放弃了。

现在想来，她只是把那个小小的火苗，藏起来了。藏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那个叫“阿哲”的男孩，是不是就跟这个有关？

我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决定找“思启教育”问个清楚。

既然佳佳说老师根本不管，那这三万块钱，我花得也太冤了。

我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杀到了那栋写字楼。

还是那个妆容精致的前台，还是那股高级香薰的味道。

我直接要求见李老师和他们的负责人。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他们很快就安排了。

李老师还是那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但眼神有点闪烁。

负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刘，一脸精明干练。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重点强调了他们老师失职，学生逃课一个多月竟然毫无察觉。

刘经理一开始还想打太极。

“王太太，您先别激动。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我们对学生的管理一直是很严格的。”

我直接把手机拍在桌子上，点开我跟李老师的聊天记录。

“误会？我女儿逃课的时候，李老师是怎么回复我的？他说我女儿状态不错，很认真！这就是你们的严格管理？”

李老师的脸，瞬间白了。

刘经理一看赖不掉了，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开始给我道歉。

“王太太，对不起，这确实是我们的失误。李老师刚入职不久，经验不足，我们管理上也有疏漏。您看这样，为了表示我们的歉意，您剩下没上的课时，我们全部退还给您，并且额外补偿您五千块钱，您看可以吗？”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冷笑。

退款，补偿。他们处理这种事情，看起来熟练得很。

我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在这里跟他们扯皮，争论的不过是钱。

可我失去的，是我女儿的信任，是我们之间本就脆弱的亲情。

这些，是拿钱能买回来的吗？

“我要求全额退款。”我冷冷地说。

刘经理面露难色：“王太太，这不符合规定……”

“那就法庭上见。”我拿起手机，作势要打电话，“我就不信了，你们这种欺骗消费者的行为，没人管得了。”

我的强硬态度显然镇住了她。

她和李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咬了咬牙。

“好。王太太，我们全额退款。希望您不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我拿到了退款承诺，走出那栋大楼。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赢了吗？

好像赢了。

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回到家，佳佳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

老王叹了口气，把饭菜端到她门口。

“佳佳，开门吧，多少吃一点。”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老王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责备。

“你满意了？把孩子逼成这样。”

我心里一堵，脱口而出：“是我逼她？还是她自己不争气，撒谎骗人？”

“她为什么撒谎？你没想过吗？”老王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一天到晚除了逼她学习，你跟她聊过天吗？你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你就是一个暴君！”

“我暴君？王建国，你给我说清楚！我辛辛苦苦挣钱为了谁？这个家是我一个人在撑着吗？你除了会说两句风凉话，你管过什么？”

我们俩，结婚十五年来，第一次这样声嘶力竭地争吵。

所有的委屈，不满，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我们互相指责，互相伤害，把最难听的话都扔向了对方。

最后，老王摔门而出。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的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我做错了。

我真的做错了。

我拿起手机，颤抖着手，给老王发了条微信。

“对不起。”

过了很久，他回了两个字。

“唉。”

我知道，他也没走远，就在楼下车里待着。

我们都需要冷静。

冷静下来之后，我必须解决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阿哲。

这个陌生的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我必须知道他是谁，我必须知道我女儿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次，我不能再用质问和争吵的方式。

我得用我自己的方法。

第二天，我跟公司请了假。

我像一个蹩脚的私家侦探，开始跟踪自己的女儿。

这种感觉很奇怪，既羞愧，又有一种病态的刺激。

早上，她背着书包正常出门。

我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她后面。

她没有去学校，而是坐上了一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车。

我的心，一路往下沉。

她到底要去哪里？去见那个男孩吗？

公交车在市图书馆门口停下。

她下了车，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我愣住了。

图书馆？

她逃课，就是为了来图书馆？

我把车停在路边，犹豫了很久，还是跟了进去。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

我猫着腰，像做贼一样，在一排排书架后面穿行，寻找佳佳的身影。

终于，在艺术阅览区，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白T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应该就是阿哲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全是汗。

我躲在一个书架后面，死死地盯着他们。

我想象了无数个不堪的画面。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没有牵手，没有拥抱，甚至没有太多亲密的交谈。

他们俩，一人面前摊着一个速写本，手里拿着铅笔，正在安静地画画。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画面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佳佳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而宁静的表情。

她画得很投入，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窗外，然后又低下头，在纸上迅速地勾勒着。

那个叫阿哲的男孩，偶尔会凑过去，指着她的画，低声说两句什么。

佳佳就会认真地听着，然后点点头，脸上露出羞涩又开心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这样笑了。

我在那个书架后面，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看着她画完一张又一张。

我看到她画窗外的流浪猫，画对面喝咖啡的女孩，画书架上打瞌ə睡的老爷爷。

她的画，充满了生命力。

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那里面蕴含的天赋和热爱。

原来，我一直以为被我亲手掐灭的火苗，从来没有熄灭过。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顽强地燃烧着。

而那个叫阿哲的男孩，不是什么带坏她的“网友”。

他更像是她的同伴，是那个给她火苗添柴的人。

我忽然想起，我没收她手机时，匆匆瞥过的聊天记录。

他们聊的，不是情情爱爱，而是梵高和莫奈，是光影和构图，是哪种牌子的铅笔更好用。

那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属于她的世界。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母亲，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

我只关心她的数学考了多少分。

我感到一阵巨大的悲哀和羞愧。

我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花了三万块钱，试图把一条鱼送上岸，教它学爬树的愚蠢的笑话。

下午五点，他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

“佳佳。”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佳佳回过头，看到我的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她手里的画本掉在地上，画纸散落一地。

那个叫阿哲的男孩，也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妈……”佳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发火，也没有去质问那个男孩。

我只是弯下腰，一张一张地，帮她把地上的画捡起来。

画纸上，是她一下午的成果。

那些鲜活的线条，那些生动的表情，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热爱。

我把画纸整理好，递给她。

“画得很好。”我说。

佳佳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阿姨好。”旁边的男孩反应过来，很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叫周哲，是佳佳的朋友。”

我看着他，一个干净清爽的大男孩。

“你好。”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看着我的女儿，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回家谈谈吧。”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佳佳坐在副驾驶，头靠着窗，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在等着我的审判。

回到家，老王已经回来了，正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

看到我们俩一起回来，他愣了一下。

我把包放下，对佳佳说：“你跟爸爸，都过来。我们开个家庭会议。”

我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

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坐在一起，准备解决一个问题。

我没有先开口，而是把下午捡起来的那些画，一张一张，铺在了茶几上。

老王看着那些画，也愣住了。

“这是……佳佳画的？”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看向佳佳。

“佳佳，妈妈想先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跟谁这么正式地道过歉，尤其，是对我的女儿。

佳佳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妈妈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我总以为，我给你我能给的最好的，就是爱你。我给你报最贵的补习班，逼你学你不喜欢的东西，我以为这是为你好。”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你，去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今天下午，我在图书馆看了你一个下午。我看到你画画的样子，很开心，很投入。那是妈妈很久都没在你脸上看到过的样子了。”

我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对不起，佳佳。是妈妈太自私，太虚荣，把自己的焦虑，都强加在了你身上。”

我说完，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佳佳看着我，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

她没有说话，只是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那种哭声，充满了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不安。

我抱着她瘦弱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老王坐在旁边，眼眶也红了，他伸出手，把我们母女俩一起搂进了怀里。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抱着，哭了很久。

那场哭泣，像一场迟来的暴雨，洗刷了我们之间积压了太久的尘埃和隔阂。

等情绪都平复下来，我们才开始真正地“谈”。

佳佳第一次，主动地，完整地，跟我们讲述了所有的事情。

她从小学就喜欢画画，但因为我的强势反对，她只能偷偷地画。

上了初中，学习压力越来越大，画画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出口。

她在网上一个绘画论坛，认识了周哲。

周哲比她大两岁，在附中上高二，是个美术特长生，准备考美院。

他们很聊得来，从绘画技巧聊到艺术理想。周哲很欣赏她的天赋，一直鼓励她不要放弃。

那个94分的数学卷子，是周哲帮她P的。

“我只是……太想让你高兴一次了。”她低着头，小声说，“我知道骗人不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至于逃课，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觉得那个一对一的补习，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折磨。老师讲的东西她根本听不进去，她坐在那个压抑的小房间里，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所以她想到了这个办法，签了到就溜走，去图书馆画画。

周哲一开始也劝她，说这样不好。

但看她那么痛苦，最后也默许了。他们约定，就在图书馆见面，周哲会指导她一些绘画的基本功。

“妈，爸，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她最后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能说什么呢？

始作俑者，是我啊。

如果不是我把她逼到了墙角，她怎么会选择用撒谎这种方式来反抗？

我摇了摇头：“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转向老王：“还有你。”

老王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们都有错。”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到了佳佳的未来，她的梦想。

她说，她想考美院附中，以后想当一个插画师。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我们面前说出她的理想。

我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光，那是一种因为梦想而发出的，无比动人的光芒。

我问她：“学美术，很苦的，而且未来的路也不一定好走。你想好了吗？”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好了。就算再苦，也比让我去解函数题要幸福。”

我笑了。

是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凭什么用我的标准，去衡量她的幸福呢？

最后的决定是，我们尊重她的选择。

我们停掉了“思启教育”的所有课程，那三万块钱，我用来给她报了一个正规的画室，跟着专业的老师，系统地学习。

至于文化课，我们跟她约定，不能完全放弃，至少要保持在中等水平，不能因为画画影响了中考。

她答应了。

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佳佳变得开朗了很多，她会主动跟我们分享画室里的趣事，会把她的画拿给我们看，兴致勃勃地讲解她的构思。

我和她的关系，不再是监工和囚犯，我们开始学着像朋友一样相处。

我不再每天追着她问成绩，而是会问她今天画了什么，有什么新的灵感。

我发现，当我放下那些焦虑和执念，去尝试了解她的世界时，那个世界，其实也很有趣。

我和老王的关系，也缓和了。

我们不再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争吵，而是开始一起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母。

我们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我反思我的控制欲，他反思他的“甩手掌柜”作风。

我们家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周六，我送佳佳去画室。

她背着大大的画板，走在前面，脚步轻快。

在画室门口，我看到了那个叫周哲的男孩。

他也来上课。

他看到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们打了招呼。

佳佳跟他说着什么，两个人一起走进了画室。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忽然很平静。

我不再担心什么“早恋”了。

有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陪着她一起追逐梦想，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我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思启教育】尊敬的王女士，您申请的课程退款叁万元已处理完毕，预计三个工作日内到账。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祝您生活愉快。”

我看着那条短信，笑了笑，然后把它删掉了。

三万块钱，买回来一个教训，也买回来一个重新认识我女儿的机会。

值了。

我转身，迎着阳光，走向地铁站。

今天的阳光，真好。

我的人生，好像也才刚刚开始。

来源：晨来花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