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里的林薇,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缀满碎钻的洁白婚纱,笑得像个童话里的公主。
手机屏幕的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我生活的假象。
那是一张婚纱照。
照片里的林薇,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缀满碎钻的洁白婚纱,笑得像个童话里的公主。
她身边的男人,西装革履,成熟英俊,一只手亲密地揽着她的腰。
我认识那张脸。
王昊然,她实习公司的老总,那个她电话里提过几次,说对她很照顾的“王总”。
照片是胖子发来的,还附带一句小心翼翼的问话。
“阿阳,这是……林薇?”
我没回。
我只是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又被我一次次点亮。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车流卷过的风声,和我自己沉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
我慢慢抬起头,环顾我这间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墙角堆着我刚换下来的外卖工作服,上面还沾着昨晚的雨水和油渍。
桌上是吃了一半的泡面,汤已经凝固,散发着廉价的油腻香气。
墙上,还贴着林薇大一那年寄给我的海报,一个笑容灿烂的偶像明星。
她说,等我们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专门留一面墙,贴满我们喜欢的电影海报。
我们的房子。
我低头,又看了一眼照片。
照片背景是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
那才是她的世界。
而我,连同这个出租屋,都只是她通往那个世界时,踩过的一块垫脚石。
不,连垫脚石都算不上。
我只是个加油站。
给她加满了油,她就一脚油门,奔向了她的罗马。
而我,被留在了原地,闻着尾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先是抽干了所有血液,变得冰冷僵硬,然后又被狠狠地捏碎。
碎片扎进四肢百骸,疼得我连呼吸都开始抽搐。
七年。
整整七年。
我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人生中最黄金的七年。
我给了她。
我把手机扔到床上,屏幕砸在柔软的被褥上,悄无声息。
就像我这七年的付出,扔进了一个无底洞,连个响声都没有。
我站起来,想去拿根烟,腿却软得像面条,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沙发是二手的,弹簧早就坏了,我的身体陷进去,被一种腐朽的气息包裹。
我不想动。
我甚至不想思考。
大脑像一台过热死机的电脑,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空白。
空白之上,只有林薇那张灿烂的笑脸,在反复播放。
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她怎么敢笑得那么幸福?
我的钱,我的青春,我的未来,都变成了她婚纱上的碎钻,在她身上闪闪发光。
而我呢?
我一无所有。
操。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像个疯子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用尽全身力气咒骂着。
骂她,骂那个老总,骂这个狗屁不通的世界。
最后,我开始骂我自己。
陈阳,你就是个。
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世纪大。
胖子的电话打了进来,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接。
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我只想一个人,烂在这个角落里。
电话锲而不舍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最后我烦了,摸过手机,直接关机。
世界终于清净了。
只有回忆,像潮水一样,开始汹涌地拍打过来。
我记得第一次见林薇,是在老家那条种满了梧桐树的旧街上。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扎着马尾,抱着一摞书,从我对面走过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的睫毛都在发光。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那时候我刚考上本地一所不好不坏的二本,正准备混个文凭,然后回家继承我爸那个半死不活的小饭馆。
是她改变了我所有的规划。
我们在一起了。
像所有俗套的青春故事一样,我们骑着一辆破单车,逛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在后座上,把脸贴着我的背,说以后想去大城市看看。
她说,阿阳,我想考去上海,那里有最好的大学,有最高的楼。
我说,好,你去考,考上了我就跟你去。
她真的考上了。
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张通往新世界的门票,也像一张给我们未来画下的巨大问号。
她家条件不好,单亲家庭,母亲常年吃药,学费和生活费是个天文数字。
她拿着通知书,又哭又笑。
她对我说,阿阳,要不我不读了吧,我们一起打工,也挺好的。
我看着她那双又亮又充满渴望的眼睛,心疼得要命。
我摸着她的头,说,傻瓜,必须读。
“钱的事,你别管,有我呢。”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许下这么重的承诺。
为了这个承诺,我放弃了我的大学,撕掉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爸差点没打断我的腿。
他说,陈阳,你为了一个女人,连前途都不要了?你疯了!
我说,爸,我没疯,我比谁都清醒。
我把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凑够了她第一年的学费。
送她去上海那天,我们在火车站抱头痛哭。
她抓着我的衣服,说,阿阳,你等我,等我毕业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说,我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追着车窗跑了很久。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哭得一塌糊涂。
我也哭了。
但我心里是满的。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特别牛逼的事,比考上大学还牛逼。
我为了我的爱情,豁出去了。
然后,我跟着她,也来到了上海。
她上学,我打工。
为了赚钱,我什么都干。
在后厨帮人洗碗,油污把我的手泡得又红又肿。
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夏天晒脱几层皮,冬天手脚全是冻疮。
后来听说送外卖赚钱多,我咬牙买了辆二手电动车,成了一名骑手。
风里来,雨里去。
被顾客骂,被保安拦,被大雨浇成落汤鸡。
最惨的一次,下雪天路滑,我连人带车摔进了绿化带,一整单的外卖都洒了,保温箱也摔坏了。
我坐在雪地里,看着一地的汤汤水水,半天没起来。
那天我不仅要赔钱,还被平台罚了款。
晚上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床的地下室,我冷得浑身发抖,连泡碗面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那时,林薇给我打了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阿阳!我拿到奖学金了!虽然不多,但有三千块呢!”
“我们周末去吃那家很火的火锅好不好?我请你!”
我听着她快活的声音,所有的委屈和疲惫,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我吸了吸鼻子,笑着说,好啊。
“你怎么了?感冒了?”她敏锐地问。
“没,就是有点冷,刚从外面回来。”我撒了谎。
我从来不跟她说我有多苦。
我只会跟她说,我今天又多赚了多少钱,下个月可以给你多打点生活费了。
她每次都会在电话那头嗔怪我。
“你别那么辛苦,我够用的。”
“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别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可她不知道,她过得好,就是对我自己好。
我把每个月赚的钱,分成三份。
一份是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我控制在八百块以内。
一份存起来,那是我们的“未来基金”。
剩下的大头,全都打给了她。
我怕她在大城市里被人看不起,怕她因为没钱而自卑。
我让她买好看的衣服,买好的护肤品,让她跟同学出去聚餐、旅游。
我要让她像个真正的公主。
而我,就是那个在背后默默守护她的骑士。
虽然我的盔甲是外卖服,我的战马是二手电动车。
大二那年,她看上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说做作业、查资料都方便。
那台电脑要八千多。
我手头的存款不够。
我瞒着她,把我爷爷留给我唯一的一块旧手表当了。
换了五千块钱。
加上我拼了命跑一个月外卖的钱,终于凑够了。
我把电脑送到她学校门口。
她看到崭新的电脑,激动得跳了起来,抱着我使劲亲。
她说,阿阳,你真好,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我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当掉那块手表,一点都不可惜。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只要她开心,什么都值。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年。
她大学毕业了。
我以为,我们的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我用那几年存下的“未来基金”,在离她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像样的、能看见阳光的一居室。
就是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
我把她从宿舍接过来,她看着干净明亮的房间,眼睛红了。
她抱着我,说,阿阳,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我也以为,这是我们的家。
我畅想着我们的未来。
她上班,我继续送外卖,再攒几年钱,我们就在这里付个首付,或者回老家开个小饭馆,结婚,生孩子。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她开始上班了,很忙,经常加班。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
她开始跟我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说同事排挤她,领导要求苛刻。
我除了安慰她“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也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
我的世界,只有外卖单和路线图。
她的世界,是写字楼、PPT和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好像越来越少。
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那个“王总”。
“王总今天又带我们去吃了一家特别正宗的日料,人均一千多呢。”
“王总送了我一瓶香水,说是法国带回来的,味道好好闻。”
“王总说我很有潜力,准备把我调到项目部重点培养。”
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竟然还有点替她高兴。
我觉得她遇到了一个好领导,一个赏识她的伯乐。
我还傻乎乎地跟她说,要好好干,别辜负了领导的期望。
我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有一次,她过生日。
我提前好几天,用省下来的钱,给她买了一条她看中很久的项链。
三千多块。
相当于我一个月不吃不喝的收入。
我订了餐厅,买了花,想给她一个惊喜。
结果等到晚上十点,她才回来。
她带着一身酒气,还有一种我陌生的香水味。
她看到我准备的一切,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歉意。
“对不起啊阿阳,公司临时聚餐,王总也在,我走不开。”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你看,王总送我的生日礼物。”
是一条和我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项链,只是牌子更响,钻石更大。
我看着那条项链,再看看我手里那个包装普通的盒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但我忍住了。
我不想在她生日这天跟她吵架。
我只是笑了笑,说,挺好看的。
然后默默地把我准备的礼物,塞回了口袋。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回来的越来越晚,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浓。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件衣服,一顿饭,一句无心的话。
有一次我送外卖,路过她公司楼下,看到她从一辆黑色的奔驰上下来。
开车的人,就是那个王总。
他还很绅士地帮她开了车门。
我当时就停在马路对面,像个傻子一样看着。
直到那辆奔驰开走,她走进大楼,我才回过神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质问她。
“你跟那个王总,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一脸不耐烦。
“什么什么关系?就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啊!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
“小心眼?我亲眼看到他送你回来!你还坐他的奔驰!”我吼道。
她冷笑了一声。
“坐个奔驰怎么了?陈阳,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我现在的工作环境就是这样,我需要应酬,需要维护人脉!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我只知道我女朋友,大半夜坐别的男人的车回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难道让你那辆破电动车来接我吗?让我的同事都看到我男朋友是个送外卖的?你让我面子往哪搁?”
她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破电动车。
送外卖的。
原来在她心里,我已经成了让她丢脸的存在。
我就是靠着这辆破电动车,送了四年外卖,才把你从大学供出来的啊!
这句话,我卡在喉咙里,没说出口。
我说不出口。
太他妈的伤自尊了。
那次我们吵得很凶,第一次冷战了。
一个星期后,是她先服的软。
她抱着我哭,说她错了,说她只是压力太大了,口不择言。
她说,阿阳,你别生气了,我心里只有你。
我心软了。
我又一次选择了相信她。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她稳住我的缓兵之计。
她需要时间,去彻底地、毫无后顾之忧地,攀上那根高枝。
而我这个“后方”,必须保持稳定。
之后的一年,她对我格外的好。
温柔体贴,言听计从。
她会主动给我买衣服,虽然都是些打折的牌子。
她会给我做饭,虽然一个月也做不了一次。
她甚至开始规划我们的未来,说等她升职加薪了,我们就去买房子。
我被她描绘的蓝图,迷得神魂颠倒。
我以为,我们又回到了从前。
我以为,我的苦尽甘来了。
我甚至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辞掉外卖的工作,用我那点积蓄,去学个厨师,为我们以后开饭馆做准备。
就在我做着美梦的时候,现实给了我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她要去出差。
她说,去深圳,一个很重要的项目,要去一个月。
她说,阿阳,等我回来。
我信了。
我像个盼着丈夫归家的妻子一样,每天数着日子。
我给她发消息,她回得很慢,总是说在开会,在忙。
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总是匆匆说几句就挂了。
我以为她真的很忙。
我不知道,她所谓的“出差”,就是去拍婚纱照,去筹备她的盛大婚礼。
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傻子。
“叮咚。”
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是胖子发来的消息。
我这才想起,我刚才没关机,只是静音了。
“阿阳,你没事吧?回个话啊,兄弟们都担心你。”
我盯着那行字,眼眶一热。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除了林薇,我好像就只剩下这帮一起送外卖的兄弟了。
我拿起手机,手抖得厉害。
我打字。
“我没事。”
想了想,又删掉。
我有什么资格说没事?
我他妈的有事,有大事!
我拨通了胖子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我操,阿阳,你他妈终于肯接电话了!你人呢?”胖子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我……在家。”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这就是我。
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使劲泼在脸上。
冰冷的刺激,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不。
不能就这么算了。
七年的青春,七年的血汗。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踩着我,嫁入豪门。
我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交代。
哪怕这个交代,会把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尊严,也碾得粉碎。
胖子来的时候,提着两瓶二锅头和一袋子花生米。
他看到我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坐在地板上,一句话不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酒是辣的,烧得我喉咙和胃都在疼。
可这种疼,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疼。
“想哭就哭出来吧。”胖子闷声说。
我摇摇头,把一杯酒灌进肚子。
“没什么好哭的。”
“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掉一滴眼泪都是浪费。”
胖子叹了口气。
“我就不明白了,林薇那丫头,以前看着挺单纯的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苦笑。
单纯?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单纯过。
她只是在我面前,扮演了一个单纯的角色。
因为那时候的我,只能配得上一个单纯的她。
现在,我配不上了。
“别想了,阿阳。”胖子又给我满上一杯,“这种女人,走了就走了,是好事。”
“你还年轻,长得也不差,踏踏实实干几年,咱们自己开个店,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
我没说话。
我知道胖子是在安慰我。
可道理我都懂,心却不听使唤。
那七年的回忆,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拔不掉,也忘不了。
“我要去找她。”我说。
胖子愣住了。
“找她干嘛?自取其辱吗?”
“我就是要去问问她,凭什么。”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这七年,到底算什么?”
胖子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知道我有多犟。
他沉默了半晌,说:“我陪你去。”
我摇摇头。
“这是我自己的事。”
第二天,我跟外卖站请了假,买了去她老家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她的婚礼具体在哪天,但胖...子打听到,他们会在她老家办一场答谢宴。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了。
微信被删,手机号被拉黑。
她做得真绝。
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肯留给我。
坐上火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坐火车来上海的情景。
那时候,车窗外的一切,都是彩色的,充满了希望。
现在,一切都变成了黑白。
回到我们长大的那个小城,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熟悉的口音。
只是,物是人非。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林薇的家。
一栋破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她家门口,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
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没有敲门。
我知道,她现在肯定不在家。
我找了个街角的烧烤摊,坐了下来。
要了几瓶啤酒,一盘烤串。
一边喝,一边等。
我在等她回来。
也在等一个审判。
对她的审判,也是对我的审判。
夜深了,小城安静下来。
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地停在了巷子口。
车灯照亮了那个红色的“囍”字。
车门打开,王昊然先走了下来。
他绕到另一边,绅士地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林薇从车上下来。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化着精致的妆,看起来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妇。
再也不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女孩了。
他们俩有说有笑地,朝楼道走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站了起来,朝他们走过去。
“林薇。”
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浑身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眼神里,先是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变成了彻骨的冰冷和厌恶。
旁边的王昊然皱起了眉头,打量着我。
“这位是?”他问林薇,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薇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是她前男友。”我替她回答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我资助了你七年,供你读完大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昊然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把林薇护在身后,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林薇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
“陈阳,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我笑了,“我来祝你新婚快乐啊。”
“我花了七年时间,给你铺了一条通往豪门的路,我不该来讨一杯喜酒喝吗?”
我的话,像巴掌一样,扇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尖声叫道。
“我胡说八道?”我一步步向她逼近,“你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是谁给你的?”
“你身上穿的第一件名牌衣服,是谁给你买的?”
“你用的第一台苹果电脑,是谁给你换的?”
“林薇,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每问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王昊然挡在了我们中间。
“够了。”他冷冷地看着我,“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想要多少钱,开个价。”
他的语气,就像在打发一个乞丐。
钱?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钱?”我看着他,“你觉得我缺钱吗?”
“我缺的不是钱。”
“我缺的是一个公道。”
我绕过他,重新看向林薇。
“我只要你一句话。”
“这七年,你有没有爱过我?”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执念。
我需要一个答案,来为我这荒唐的七年,画上一个句号。
哪怕是骗我的。
林薇看着我,眼神闪躲。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陈阳。”
“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你走吧,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好一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从她踏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只是我,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不愿醒来。
现在,她亲手把这个梦,打碎了。
我看着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我像个一样,千里迢迢跑回来,就是为了听这些废话。
为了看她和她的有钱老公,在我面前上演情比金坚。
我图什么?
图她一句“对不起”?
还是图她一丝愧疚?
没必要了。
对一个心里已经没有你的人来说,你所有的质问和痛苦,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等等。”
王昊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张卡里有五十万。”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密码是六个零。算是林薇对你这些年的补偿。”
补偿。
说得真好听。
这是买断我七年青春的价钱吗?
我没有接。
我甚至没有回头看那张卡一眼。
我只是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走得很快,像是要逃离一个让我窒息的瘟疫区。
我听到了林薇压抑的哭声。
也听到了王昊然安慰她的声音。
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一路走到江边,晚上的风很大,吹得我脸生疼。
我掏出手机,那张我存了七年的、和林薇的合照,还静静地躺在相册里。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那时候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拥有一切。
我点了删除。
确认。
照片消失了。
就像我们的过去,被我亲手抹去。
我把手机卡拔出来,掰成两半,扔进了江里。
然后,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为我死去的爱情。
也为我那喂了狗的七年。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虽然,我的世界,已经一片废墟。
回到上海,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出租屋里搬了出来。
我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扔了。
衣服,照片,她送我的廉价礼物。
扔到最后,我发现,这个我以为是“我们”的家的地方,几乎被我搬空了。
原来,我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
我换了个手机号,谁也没告诉。
我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
胖子他们通过外卖站找到了我。
看到我租的那个更小更破的地下室,胖子眼圈都红了。
“阿阳,你何必呢?”
我笑了笑,递给他一根烟。
“挺好的,一个人住,清净。”
我没有再回那个伤心地,也没有再联系任何人。
我开始疯狂地接单,送外卖。
从早上六点,跑到凌晨两点。
我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痛苦。
我不想让自己有任何空闲的时间去胡思乱想。
只要一停下来,林薇的脸,她说的话,就会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是啊。
她现在是豪门阔太,出入有豪车接送,挥霍着我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而我,还是那个在风雨里穿梭的外卖员。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条鸿沟,是我亲手帮她挖的。
我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有时候,送外卖路过那些高档写字楼或者豪华商场,我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
我在想,她会不会就在里面。
穿着漂亮的衣服,优雅地喝着下午茶,和她的朋友们谈论着最新的时尚,或者哪个奢侈品又出了新款。
而我,只能在楼下,等着红灯,或者下一个订单的派送。
有一次,我真的看见她了。
在一个高档商场的门口。
她挽着王昊然的胳膊,从里面走出来。
王昊然手里提着大大小小好几个购物袋,都是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奢侈品牌。
她看起来很开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被宠爱的幸福。
我当时就愣在电动车上,忘了要赶时间送下一单。
直到后面的车按喇叭催我,我才如梦初醒。
我仓皇地掉头,逃离了那个地方。
那一单,我超时了。
被顾客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还给了一个差评。
我一句话都没反驳。
我只是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
不,狗都比我活得有尊严。
那天晚上,我没回地下室。
我买了一箱啤酒,一个人去了黄浦江边。
我一瓶接一瓶地喝,想把自己灌醉。
可我越喝越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的失败,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痛苦。
我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搜索了王昊然的名字。
他的信息很多。
知名企业家,投资新贵,慈善家。
网上全是他光鲜亮丽的履历和各种正面报道。
我还搜到了他们婚礼的消息。
一篇商业周刊的报道,标题是《商业巨子王昊然低调完婚,新娘身份成谜》。
配图,是他们婚礼的远景照。
虽然看不清脸,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穿着婚纱的背影。
就是林薇。
报道里说,婚礼办得非常盛大,但只邀请了少数亲友和商业伙伴,极其私密。
文章的字里行间,都在夸赞王昊然对妻子的保护和宠爱。
我看着那篇报道,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保护?宠爱?
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妻子,有一个靠送外卖供她读完大学的前男友。
他嫌丢人。
她也嫌丢人。
我关掉手机,把最后一瓶啤酒喝完。
江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突然想起了我爸。
那个被我气得差点犯心脏病的老头。
当初,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你会被那个女人毁了的!”
我当时还不信。
我觉得我爸不懂爱情。
现在我信了。
我是被毁了。
被我自以为是的爱情,毁得体无完肤。
我拿出新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是我妈接的。
“喂?”
听到她的声音,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哭。
“是……是阿阳吗?”我妈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担忧。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听到了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
“是不是那个小兔崽子?让他滚!我没这个儿子!”
然后是我妈压低了声音的劝说。
“你少说两句!”
过了一会儿,我妈又对着电话说:“阿阳,你别吓妈妈,到底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挤出几个字。
“妈,我……我想回家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我妈的哭声。
她说:“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辞掉了上海的工作,退掉了那个地下室。
离开的那天,胖子来送我。
他塞给我一个信封。
“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你这是干嘛?”我把钱推回去。
“你拿着!回老家重新开始,哪哪不得用钱?”胖子把钱又塞回我手里,“别跟我客气,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发达了,十倍还我!”
我看着他,眼眶发热。
“谢了,兄弟。”
“滚蛋,说这些。”
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来时,和离开时,都完全不同。
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绝望。
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茫然。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我只知道,上海这个地方,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家,看到我爸妈的那一刻,我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我爸看着我瘦得脱相的样子,嘴上骂着“没出息的东西”,眼睛却红了。
我妈抱着我,不停地抹眼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在家躺了半个月。
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
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我爸妈也没催我,只是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我爸那个半死不活的小饭馆,还在开着。
他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也就勉强糊口。
我看着他两鬓斑白的头发,和被油烟熏得不再明亮的眼睛,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这七年,我只顾着给林薇的未来添砖加瓦,却忘了,我的父母,也在一天天地老去。
我真是个不孝子。
半个月后,我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对正在看报纸的我爸说:“爸,饭馆的事,交给我吧。”
我爸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我。
“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
“想好了。”
我没有再提林薇一个字。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我生命里出现过一样。
我开始跟着我爸学炒菜。
从最基本的切菜、颠勺开始。
我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厨房里。
油烟,火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这些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东西,慢慢地,治愈着我心里的伤口。
我发现,我好像真的有做菜的天赋。
我爸教我的东西,我一学就会。
我还会自己琢磨一些新菜式。
饭馆的生意,在我的打理下,竟然慢慢地好了起来。
回头客越来越多,很多人都说,我们家换了厨师,味道比以前好太多了。
我爸看着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我,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说:“臭小子,总算干了件正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平淡,忙碌,且充实。
我以为,我和林薇的故事,已经彻底翻篇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饭馆里。
是林薇的妈妈。
她比我记忆中更苍老了,头发白了大半,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
她看到我,愣了很久,才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阿阳?”
我点点头,给她倒了杯水。
“阿姨,您坐。”
她局促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我……我是来找你的。”她说。
“我知道。”
“薇薇她……她对不起你。”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没说话。
“那孩子,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她捶着自己的胸口,“我骂过她,打过她,可她不听啊!”
“她说,她不想再过穷日子了,她怕了。”
“阿姨,”我打断她,“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我来,是想把这个给你。”她从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
“我知道,这跟你为她花的,差远了。但这已经是我……我能拿出来的所有了。”
“你拿着,就当是……就当是阿姨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我看着那个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阿姨,这钱我不能要。”
“你为她花了那么多钱,怎么能不要!”她急了。
“那是我自愿的。”我说,“跟您没关系。”
“而且,我现在过得挺好,不缺钱。”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阿姨,您把钱收回去,好好保重身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们,两清了。”
送走林薇的妈妈,我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
可当过去的人和事,再次被掀开一角时,那道疤,还是会隐隐作痛。
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会再有撕心裂肺的疼,也不会再有歇斯底里的愤怒。
就像一场重感冒,虽然难受,但总有痊愈的一天。
而我现在,正在康复期。
两年后。
我的“陈阳小厨”,成了我们这个小城里最火的饭馆。
我盘下了隔壁的店面,扩大了规模,还请了几个帮工。
我爸妈已经退休了,每天就帮我看看店,收收钱,其余时间就去跳跳广场舞,旅旅游,日子过得比谁都潇洒。
我也买了房,买了车。
虽然不是什么豪宅名车,但都是靠我自己的双手,一勺一勺炒出来的。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年轻有为的陈老板”。
偶尔也会有人给我介绍对象。
我见过几个,但都没有感觉。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道坎,还没完全过去。
但我也不急。
缘分这东西,可遇不可求。
胖子来我们这旅游,顺便来看我。
看到我的饭馆,他比我还激动。
“我操,阿阳,你牛逼啊!”他捶了我一拳,“这才几年,都当上大老板了!”
我笑着说:“什么大老板,就是个炒菜的。”
晚上,我们俩喝了很多酒。
他喝高了,大着舌头问我:“阿阳,你……你还想她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谁。
我摇摇头。
“不想了。”
是真的不想了。
偶尔会想起,也只是像想起一个很久没联系的老同学。
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连长什么样都快记不清了。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解药。
它会把所有的伤口,都磨平,然后结痂,脱落。
虽然会留下疤痕,但已经不疼了。
胖子走后没多久,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是林薇。
“陈阳,是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静。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冷淡,沉默了几秒。
“我……我看到我妈给我的留言了。”
“她说,她去找过你。”
“嗯。”
“你……你为什么不要那笔钱?”
“我说了,我们两清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
“陈阳,”她突然说,“我离婚了。”
我有点意外,但也没太大的感觉。
哦,离婚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昊然他在外面有人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把我赶了出来,一分钱都没给我。”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该说什么?
安慰她?
还是嘲笑她活该?
好像都不对。
“陈阳,”她哭着说,“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
“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的。”
“我们……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回到从前?
我差点笑出声来。
她把人生当成什么了?
游戏吗?
存档读档,说重来就重来?
“林薇。”我叫了她的名字。
“你知道我现在最庆幸的是什么吗?”
她没有说话。
“我最庆幸的,就是你当初离开了我。”
“如果你没离开我,我可能现在还在上海送外卖,还在为了每个月几千块钱的房租发愁,还在为你描绘的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耗尽我自己。”
“是你让我看清了现实,也是你让我找到了我自己。”
“所以,我甚至应该谢谢你。”
“至于回到从前,”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不可能了。”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窗外,阳光正好。
店里的客人们,正在高声谈笑。
厨房里,传来锅勺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和烟火气。
这是我的世界。
一个没有她,却无比真实、无比踏实的世界。
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围裙。
该去后厨了。
今天,我还新研究了一道菜呢。
来源:我心藏晚风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