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下午三点,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热浪滚滚,把柏油路烤得发软。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下午三点,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热浪滚滚,把柏油路烤得发软。
我妈没开空调,说费电。
老旧的“美的”风扇在我头顶嘎吱作响,吹出来的风都是温的,带着一股塑料烧糊的味儿。
电脑屏幕上那个“712”的数字,鲜红,刺眼,像一团火,却点不燃我心里半点喜悦。
我只觉得,这团火,马上就要烧到我身上了。
果然,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来,脸上笑得像一朵被开水烫过的菊花。
“哎哟,我的乖女儿,712分!这得上北大了呀!”
她把西瓜盘重重地放在桌上,汁水溅出来,黏糊糊地沾在我胳膊上。
她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仿佛那串数字是她亲生的。
我弟林涛从他房间里晃出来,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身上是没洗的汗味儿。
他瞥了一眼屏幕,没什么表情,“哦,712啊,姐你真牛。”
说完,伸手就去抓最大最红的那块西瓜。
我妈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没出息的样!先给你姐吃!”
林涛“嘶”了一声,悻悻地收回手,眼睛却无辜地望着我,像是在说:你看,又赖我。
我心里冷笑。
这出双簧,从我小学考第一名,他考倒数第一名那天起,就没停过。
我把最大那块西瓜推到他面前,“你吃吧,我不渴。”
我妈的笑僵在脸上,但很快又恢复了,“你看你姐多懂事!涛涛,你以后可得好好对你姐!”
林涛拿起西瓜,大口啃起来,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含糊不清地说:“那肯定的。”
我关掉电脑,站起身。
“我出去走走。”
“哎,这大热天的,去哪儿啊?”我妈在后面喊。
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里的那点火星子,就藏不住了。
这个家,就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锅,而我,就是锅里那块被反复蒸煮的,快要烂掉的肉。
晚饭桌上,气氛达到了诡异的顶点。
我爸,一个在单位里唯唯诺诺,在家却说一不二的男人,今天特地买了一瓶三十块钱的“长城干红”。
他给我和我妈都倒了小半杯,然后举起杯子。
“今天,为我们家的大功臣,林未,干杯!”
他的脸在灯光下油光光的,带着一种即将收获的满足感。
我妈立刻附和:“对对对,我们未未真给爸妈长脸!”
林涛也举起他的可乐杯,“姐,你是我唯一的姐!以后我出去跟人吹牛都有资本了!”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像在看一出精心排练过的话剧。
而我,是那场话里唯一不知情的观众,或者说,是那个即将被献祭的道具。
我木然地举起杯子,和他们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清脆又虚假的一声响。
酒是涩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未未啊,”我爸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戏肉来了,“你看,你考得这么好,北大肯定是稳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你弟弟呢,这次……唉,不提了。”他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林涛,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父爱。
林涛考了420分,一个只配上三本民办的尴尬分数。
他自己倒无所谓,成绩出来那天还在跟朋友通宵打游戏。
“他一个男孩子,以后要撑起一个家的。要是学历不行,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我妈接上了话,眼神幽怨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终于来了。
“所以呢?”我轻轻地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爸和我妈对视了一眼,仿佛在用眼神互相打气。
最后,还是我爸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们商量了一下。你看……你能不能……把这个名额,给你弟弟?”
空气瞬间凝固了。
风扇还在嘎吱嘎吱地响,窗外的蝉鸣也还在继续,但我的世界里,一片死寂。
把名额,给你弟弟。
说得多么轻巧。
像是在说,把你碗里这块肉,给你弟弟。
我看着我爸,这个我叫了十八年“爸爸”的男人,他的表情那么理所当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仿佛我生下来,我所有的努力,我熬过的每一个夜,刷过的每一本题,都只是为了给他的宝贝儿子做嫁衣。
我再看我妈,她正紧张地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她知道这是错的,但她更爱她的儿子。
最后,我的目光落到林涛身上。
他低着头,假装在专心致志地扒拉碗里的米饭,耳朵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突然就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就是很纯粹地,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
“爸,妈,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的笑声让他们都愣住了。
我爸的脸沉了下来,“林未,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跟你好好商量呢。”.
“商量?”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商量就是,通知我把我的未来拱手让人?”
“怎么叫拱手让人呢?都是一家人!”我妈急了,声音拔高了八度,“你弟是你亲弟弟!他好了,我们这个家不就好了吗?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早晚要嫁人的!”
“早晚要嫁人的……”我喃喃自语,心口一阵尖锐的疼。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存在的价值,就是成为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的“嫁妆”。
“北大是国内最好的大学,你弟要是能从那儿毕业,以后前途无量!你呢,成绩这么好,就算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一个,也差不到哪儿去嘛!”我爸开始了他的逻辑轰炸。
“是啊是啊,”我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底子好,再来一年肯定没问题!就当是为了你弟,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就委屈一年,行不行?”
他们一唱一和,说得那么情真意切,仿佛我但凡说一个“不”字,就是这个家的罪人,是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累。
跟他们争辩了十八年,我累了。
“爸,妈,”我放下筷子,看着他们,“你们是不是觉得,高考名额就像大白菜,我想给谁就能给谁?”
“不是有那种……那种操作吗?”我爸含糊地说,“找找关系,花点钱,把你的档案换成你弟的……”
我被他这种天真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爸,现在是21世纪了,全国联网,电子档案。你以为还是三十年前,手写档案,还能偷梁换柱?”
“那……那总有办法的!”我爸固执地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你先同意了,我们再去想办法!”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我转身回房,关上门,落锁。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不是害怕,是愤怒。
怒火在我胸腔里燃烧,几乎要把我的理智烧成灰烬。
我没有哭。
从我五岁那年,我妈为了给弟弟买一个变形金刚,把我存了半年的储钱罐拿走时,我就知道,我的眼泪在这个家里一文不值。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
而我,不想再当弱者了。
我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最底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表格。
《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招飞意向表》。
这是高三下学期,学校组织国防宣讲时,我偷偷留下的。
当时只是觉得那身军装很帅,觉得那些保家卫国的故事很热血,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向往。
我从未想过,这张薄薄的纸,会成为我唯一的救赎。
我把它展开,抚平上面的折痕。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我发出召唤。
献身国防,无上光荣。
我拿起笔,在“本人自愿”那一栏下面,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林未。
未来,是我的。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进入了冷战状态。
我爸妈试图跟我谈过几次,每次都被我用沉默顶了回去。
他们开始改变策略。
我妈每天唉声叹气,一会儿说自己心口疼,一会儿说血压高,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试图用“孝道”来绑架我。
我爸则没收了我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说要替我“保管”,防止我自己偷偷去报志愿。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
太天真了。
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手。
在高考前,我就以“办理图书证”为由,去派出所挂失补办了一张新的身份证。
至于户口本,我需要的那一页,我早就用手机拍下了高清照片。
这个时代,一张照片,一个电子档,能办成很多事。
林涛倒是安分了几天,看见我就绕道走。
但没过多久,他又故态复萌。
那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做体能训练。
报考国防大学,对身体素质有极高的要求。我每天都按照招飞手册上的标准,做俯卧撑、仰卧起坐、折返跑。
汗水浸透了我的T恤,黏在身上,又闷又热。
林涛推门进来,连门都没敲。
“姐,借我五百块钱,我跟同学约好了,今天新出的皮肤必须拿下。”
他理直气壮地摊开手,仿佛我欠他的一样。
我停下动作,用毛巾擦了擦汗,看着他。
“我没钱。”
“怎么可能!”他一脸不信,“妈说你拿了市里的状元奖学金,一万块呢!五百都不借我?也太小气了吧!”
“那是我的钱。”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的钱不就是家里的钱吗?家里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他那套逻辑又来了,“姐,你别这么见外啊。”
我看着他这张被惯坏了的脸,忽然觉得很可悲。
他就像一株被圈养在温室里的植物,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需要自己扎根,才能活下去。
“林涛,你已经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
“我知道啊,所以呢?”
“所以,你想要什么,应该自己去挣,而不是管别人要。”
他愣住了,随即嗤笑一声,“姐,你跟我讲什么大道理呢?我找我姐要点钱怎么了?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我反问,“哪条天,哪条经,哪条义?”
他被我问住了,脸涨得通红。
“反正……反正你就得给我!你不给我,我就跟妈说!”
他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从小到大,这一招,百试百灵。
可惜,这次,他打错了算盘。
“你去说吧。”我淡淡地说,“顺便告诉她,那一万块钱,我一个子儿都不会拿出来给这个家。”
林涛彻底破防了。
“林未!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你考上北大了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那个名额是我的!爸妈说了,是我的!”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横飞。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的?你凭什么觉得是你的?凭你那420分,还是凭你每天通宵打游戏?”
“就凭我是儿子!”他吼了出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插进了我心里最痛的地方。
就凭他是儿子。
多么强大,多么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抓起桌上的水杯,把剩下的半杯水,全都泼在了他脸上。
“滚出去。”
林涛被泼得愣如木雕,水珠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狼狈不堪。
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懂事”的姐姐,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他抹了一把脸,恶狠狠地瞪着我,“林未,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摔门而去。
我听见他在客厅里大声地向我妈告状,夹杂着我妈尖锐的质问和哭喊。
“林未!你给我出来!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弟弟!”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
我把耳朵堵上,继续做我的仰卧起-坐。
一下,两下,三下……
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咸得发苦。
但我的心,却在一下下的起落中,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冷。
你们等着吧。
我也在等着。
等着那张决定我命运的通知书。
那几天,我爸动用了他所有的人脉关系。
他每天都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
“喂,老张啊,跟你打听个事儿……”
“对对对,我女儿,考了712……”
“哎,这不是家里还有个小子嘛,不争气……”
“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操作一下……”
我听着他在客厅里讲电话,心里毫无波澜。
我甚至有点可怜他。
他就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蚂蚁,可笑,又可悲。
他那些所谓的人脉,不过是单位里一起喝茶看报的同事,酒桌上吹牛拍胸脯的朋友。
真到了要办“正事”的时候,一个个都打了退堂鼓。
“老林啊,这事儿可不好办啊,现在都是电脑系统,改不了的。”
“哎呀,你这可是犯法的呀!我可不敢沾。”
“你女儿这么好的成绩,让她去读多好啊,干嘛非要让给儿子?你这思想太老旧了!”
碰了一鼻子灰后,我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他开始在家里摔东西,骂骂咧咧。
“一群势利眼!平时称兄道弟,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妈的!什么世道!儿子不比女儿金贵吗?”
我妈就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咱们涛涛这么好的孩子,就是没发挥好!凭什么就不能上北大!”
林涛则像个大爷一样,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仿佛考上北大,是他应得的,而我们,都应该为他的“应得”而奔走效劳。
我成了这个家里的透明人。
他们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讨论着如何剥夺我的未来,如何为他们的宝贝儿子铺路。
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只是在等。
等我的体检通知。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北京的陌生电话。
“喂,是林未同学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沉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我是。”
“这里是国防大学招飞办公室。你的初步审核已经通过了,请你于本周五,也就是后天,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参加体检。具体注意事项,稍后会以短信形式发送到你的手机上。”
“好的!谢谢!谢谢您!”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挂掉电话,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自己的脸。
镜子里,我的脸颊通红,眼睛亮得惊人。
第一步,成功了。
周五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找了一件最普通的T恤和运动裤穿上。
我爸妈还在睡觉,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天空是干净的灰蓝色。
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和环卫工。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心情既紧张,又充满了壮怀激烈的豪情。
市第一人民医院离我家不远,我选择了步行。
我想让这条路,成为我和过去告别的仪式。
每走一步,那些压抑、委屈和不甘,就从我脚下溜走一分。
等我走到医院门口时,我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脱胎换骨。
体检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严格。
视力、听力、嗅觉、内科、外科、心理测试……每一项都精确到了极致。
尤其是视力检查,用的是C字视力表,还要在暗室里进行,检测你的暗适应能力。
有一项“转椅测试”,更是堪称魔鬼。
坐在特制的椅子上,高速旋转,停下来后,要求你在几秒钟内辨认方向,并保持站立。
好几个男生下来后,都吐得昏天暗地,脸色惨白。
轮到我时,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输。
我咬紧牙关,任凭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当椅子停下的那一刻,我强忍着恶心,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了主考官要求的方向。
“东。”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无比清晰。
主考官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军官,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不错。下一个。”
我从椅子上下来,腿有点软,但我站住了。
我走到角落,扶着墙,干呕了几下,但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知道,我又过了一关。
整整一天的体检结束,我走出医院时,夕阳正把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我的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能行。
回到家,一推开门,就感受到了低气压。
我爸妈和林涛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三堂会审似的看着我。
“去哪儿了?”我爸冷冷地问。
“同学聚会。”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哪个同学?男的女的?我打电话问问你班主任!”我妈立刻站了起来。
“妈,你这是查户口呢?”我有些不耐烦。
“我查你怎么了?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一天到晚不着家!我告诉你林未,在没拿到你弟弟的录取通知书之前,你哪儿也不许去!”
“我的录取通知书,为什么要写我弟弟的名字?”我直视着她。
“你!”我妈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行了!”我爸吼了一声,“都少说两句!”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我桌上。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
我愣住了。
“这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知道,让你复读一年,委屈你了。这钱,你拿着,算是给你的补偿。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觉得无比讽刺。
五万块钱。
他们想用五万块钱,买断我的未来。
在他们眼里,我的北大梦,我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就值五万块钱。
“密码是你生日。”我爸又补充了一句。
我拿起那张卡,在手里掂了掂。
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
然后,我当着他们的面,把卡“啪”的一声,掰成了两半。
“我不稀罕。”
我把断成两截的卡扔在地上,塑料的碎片发出清脆的响声。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的脸,瞬间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
他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下来。
我没有躲。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剧烈地颤抖着。
最终,他还是没打下来。
他收回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逆子!”
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啊!没天理啊!”
林涛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林未你是不是疯了!五万块钱你都不要!你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忽然觉得一点也不生气了。
我只觉得,他们很可怜。
被自己固执、偏执、自私的爱,捆绑成了三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环视着他们三个,“北大的名额,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它是国家的。谁考上了,就是谁的。谁也抢不走。”
“至于我,”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你们谁也别想安排。”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回了我的房间。
身后,是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我爸气急败坏的咒骂。
我关上门,把一切都隔绝在外。
我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而我,已经没有退路。
从那天起,我被彻底软禁了。
我爸妈收走了我的手机,拔掉了我房间的网线。
他们轮流在家看着我,我走到哪儿,他们的视线就跟到哪儿。
一日三餐,我妈会准时送到我房门口,然后把门从外面反锁。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屈服。
他们不知道,这种物理上的囚禁,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的心,早已经飞到了那个我向往的地方。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我反而有了更多的时间。
我把高中所有的课本和资料又翻了出来,一遍遍地复习。
我不是为了复读。
我是为了,不让自己停下来。
我知道,国防大学的文化课要求同样很高,我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我还坚持每天锻炼。
房间空间小,我就在原地做高抬腿,做波比跳。
汗水一遍遍地湿透衣衫,肌肉酸痛得像要裂开。
但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转椅测试时,那个军官赞许的眼神。
那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从一个权威的男性长辈眼中,看到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的肯定。
那个眼神,像一颗星,照亮了我所有的黑暗。
期间,我姑姑来过一次。
姑姑是我爸的亲妹妹,也是我们家唯一一个讲道理的人。
她大概是听说了家里的事,特地从邻市赶过来。
她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榴莲酥。
“未未,开门,是姑姑。”
我听到她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姑姑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她拉着我的手,心疼地说。
我爸妈也从客厅围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我妈像见了救星,“你快来评评理!我们让她把名额给她弟,是为了她好,为了这个家好!她倒好,跟我们犟上了!还把自己关起来,绝食抗议!”
我没绝食,我只是吃得少。
“哥,嫂子,你们糊涂啊!”姑姑甩开我妈的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那是北大的名额啊!是多少孩子打破头都抢不到的!你们怎么能让未未让出去?”
“你懂什么!”我爸梗着脖子,“未未是女孩子,迟早要嫁人!涛涛是儿子,是我们老林家的根!他的前途才最重要!”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重男轻女!”姑姑气得直跺脚,“再说了,这名额是说让就能让的吗?你们这不是胡闹吗!”
“怎么不能让?我们正在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歪门邪道的办法吗?哥,我告诉你,这是犯法的!你们要是敢乱来,我第一个去举报你们!”
姑姑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爸脸上。
他愣住了,大概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妹妹,会说出这么重的话。
“你……你胳-膊肘往外拐!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们家好?”我妈开始撒泼。
“我正是为了你们家好,才要劝你们!”姑姑指着林涛,“你们看看他!被你们惯成什么样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四肢健全,自己不努力,就想着薅姐姐的羊毛!你们这是在爱他吗?你们这是在害他!”
林涛被说得满脸通红,从沙发上跳起来,“姑姑你怎么这么说我!我姐帮我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个屁!”姑姑爆了粗口,“谁也不欠你的!你想要好生活,自己去挣!别总想着吃现成的!”
姑姑一个人,舌战群儒,把他们三个人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她拉着我,把我带到阳台。
“未未,你跟姑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看着姑姑担忧的眼神,心里一暖。
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她是唯一的光。
我把我的计划,和盘托出。
“姑姑,我报考了国防大学。”
姑姑愣住了,眼睛慢慢睁大,充满了震惊。
“你……你说什么?”
“体检已经通过了,现在在等政审和最终的录取通知。”
姑-姑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骄傲。
“好孩子。”她忽然抱住了我,拍着我的背,“好孩子,你做得对。”
“姑姑支持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姑姑都支持你。”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姑姑的肩膀上,无声地哭了。
这不是委屈的泪,而是感动的泪。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懂我的。
姑姑走后,家里又恢复了死寂。
但我的心,已经不再孤单。
我知道,有人在支持我,在为我加油。
政审,是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坎。
会有专门的人员,到我的学校、我的社区,甚至我的家庭,进行走访调查。
调查我的品行、我的人际关系、以及我直系亲属的背景。
我有点担心我爸妈会乱说话,影响我的政审结果。
我把我的担忧,通过偷偷借用邻居家Wi-Fi发出去的邮件,告诉了招飞办的老师。
老师很快回复了我。
“林未同学,请你放心。我们的政审人员经验丰富,他们会辨别真伪,客观公正地评价每一位考生。家庭情况虽然是考察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你本人的意愿和表现。请相信我们。”
这封邮件,像一颗定心丸,让我彻底安了心。
政审人员来的那天,是一个工作日的上午。
我爸去上班了,我妈去打麻将了,林涛在房间里睡觉。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来的是两位穿着便服的军官,一男一女,看起来很和善。
他们没有直接表明身份,只是说是教育局下来做回访的。
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
关于我的学习,我的同学,我的兴趣爱好。
还问了我对未来的规划。
我一一作答,不卑不亢。
当他们问到我的家庭时,我沉默了一下。
“我的父母……很爱我。”我说,“只是他们爱我的方式,我不是很认同。”
那位女军官看着我,眼神很温柔。
“能具体说说吗?”
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客观地陈述了一遍。
我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我只是在讲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讲完后,我看着他们。
“老师,我选择国防大学,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逃避我的家庭。”
“我只是想,去一个能让我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
“我渴望穿上那身军装,渴望保家卫国。这是我的理想。”
“我希望,我的未来,能由我自己决定。”
两位军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动容。
那位男军官点了点头,站起身。
“林未同学,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谢谢你的坦诚。”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我送他们到门口。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有一种预感。
我的故事,打动了他们。
等待最终结果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爸妈似乎也折腾累了,不再每天对我进行高压看管。
他们大概觉得,我已经插翅难飞,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他们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北大什么时候发录取通知书。
那副急切的样子,仿佛被录取的人是他们自己。
而我,每天都在刷新我的电子邮箱。
终于,在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我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发件人是:国防大学招飞办公室。
我的手开始发抖,鼠标点了好几次,才点开那封邮件。
邮件很短,只有几行字。
“林未同学:恭喜你!经严格考核,你已被我校录取。录取通知书及入学须知等相关材料,将于近日以特快专递形式寄出,请注意查收。”
我看着那行“恭喜你”,一遍,两遍,三遍……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极度的喜悦而剧烈地颤抖。
我成功了。
我终于,靠我自己的力量,挣脱了那个牢笼。
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驶向一片全新的,广阔无垠的天地。
我把那封邮件看了无数遍,直到能把每一个字都背下来。
然后,我删除了所有的浏览记录和邮件。
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个“惊喜”,在三天后,如期而至。
那天,我们一家人正在吃午饭。
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闷。
突然,门铃响了。
“谁啊?”我妈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林涛离门最近,他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一打开,林涛就愣住了。
“你……你们找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结巴。
我们都好奇地望向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两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军人。
其中一个,就是那天来我家政审的男军官。
他的表情很严肃,手里捧着一个鲜红的,镶着金边的文件盒。
整个屋子的人都懵了。
我爸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妈张着嘴,一脸的不知所措。
“请问,是林未同学的家吗?”那位军官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
我站了起来。
“是,我就是林未。”
军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迈步走进屋,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在我面前站定,一个标准的敬礼。
“林未同学,你好!”
然后,他双手把那个红色的文件盒,递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恭喜你,正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的一员!”
我的录取通知书。
它不是一张薄薄的纸,而是一个厚重的,像荣誉证书一样的盒子。
大红的底色,烫金的校徽和校名,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很沉。
那是我十八年人生的重量,是我未来的希望。
“什么……国防大学?”
我爸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结结巴巴地问,“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女儿报的是北京大学啊!”
军官转过身,看着我爸,表情又恢复了严肃。
“没有搞错。林未同学品学兼优,素质过硬,通过了我们严格的选拔,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
“可是……可是她……”我妈也慌了神,“她一个女孩子,去什么军校啊?那多苦啊!”
“为人民服务,保家卫国,从来不分男女。”军官的声音掷地有声,“这位家长,你应该为你的女儿感到骄傲。”
我爸妈彻底傻眼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比调色盘还要精彩。
有震惊,有疑惑,有不解,还有一丝……被彻底打乱计划的恐慌。
林涛更是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煮熟的鸭子,怎么就飞了?
而且还飞进了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我打开那个红色的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我的录取通知书。
还有一套崭新的,带着肩章和领花的军装。
我拿出那件军装,在身上比了比。
尺寸刚刚好。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自己,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我。
这才是,我应该有的样子。
“林未!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爸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冲我怒吼,“谁让你报这个学校的?你经过我们同意了吗?”
“我的未来,不需要经过你们的同意。”我平静地回答。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让你弟上北大,是不是?”
图穷匕见。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在他看来,我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对抗他们,只是为了不让林涛好过。
他从来没有想过,我也有我自己的梦想。
“是。”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我是故意的。”
“我就是不想,把我辛辛苦苦考来的成果,拱手让给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我就是不想,成为你们偏心和自私的牺牲品。”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们。
“你这个不孝女!”我妈尖叫起来,扑上来就要撕扯我。
送通知书的另一位军官立刻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这位同志,请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她要毁了这个家啊!”我妈嚎啕大哭。
“妈,”我看着她,心平气和地说,“毁了这个家的,不是我,是你们。”
“是你们的偏心,是你们的重男轻女,是你们的理所当然。”
“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人。我只是你们用来给儿子铺路的工具。”
“现在,这个工具,不想再被使用了。”
我把通知书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
“下周一,我就要去学校报到。从今以后,我的学费、生活费,都由国家承担。我的一切,都属于国家。”
“我,不再需要这个家了。”
说完,我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我爸的怒吼,我妈的哭骂,林涛的错愕,都被我关在了门后。
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自由的味道。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
我穿着那身崭新的军装,站在检票口,等待着开往北京的列车。
周围的人,都向我投来好奇和尊敬的目光。
我挺直了腰板,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未未!”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到了气喘吁吁的姑姑。
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
“你这孩子,走怎么也不跟姑姑说一声!”她嗔怪道,眼圈却是红的。
“我怕你担心。”
“傻孩子。”她把保温桶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姑姑给你炖的鸡汤,你路上喝。到了部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苦着自己。”
“嗯。”我点点头,鼻子有点酸。
“你爸妈那边……你别怪他们。”姑姑叹了口气,“他们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等过几年,他们会想明白的。”
我想了想,说:“我没有怪他们。我只是,不想再那样活下去了。”
姑姑拍了拍我的肩膀,“姑姑懂。去吧,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好。”
检票的广播响起了。
我给了姑姑一个大大的拥抱。
“姑姑,再见。”
“再见。记得常给姑姑写信。”
我转身,汇入了检票的人流。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我的身后,是一个我需要用一生去告别的过去。
而我的前方,是星辰大海。
火车缓缓开动。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
这个我生长了十八年的地方,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拿出手机,开机。
里面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我爸妈和林涛的。
还有几条短信。
我爸的:“你马上给我回来!否则我没你这个女儿!”
我妈的:“未未,妈错了,你回来吧,我们再商量商量。”
林涛的:“姐,你真走了?那我的北大怎么办?”
我看着这些短信,面无表情地,一条一条,全部删除。
然后,我把他们的号码,都拉进了黑名单。
从今天起,我的人生,与他们无关了。
我打开保温桶,鸡汤还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我喝了一口,很暖,很香。
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发出“况且况且”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前进的鼓点,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我看向窗外,天很蓝,云很白。
一切都是新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短信。
是姑姑发的。
“未未,看到新闻了。北京大学今年的录取通知书,是校长亲笔写的。你爸妈托人去问,说根本没有林涛这个人。他们在家大发雷霆,说你骗了他们。”
我笑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他们?
我只是,没有告诉他们全部的真相而已。
我从来没说过,我能把名额给他。
是他们自己,一厢情愿地,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现在,谎言破灭了,他们却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
真是可笑。
我又喝了一口鸡汤。
真香。
我想,未来的日子,或许会很苦,会很累。
但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跪着,我也会走完。
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嘹亮,划破天际。
那是我人生新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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