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黏糊糊的暑气,跟钢厂里卷出来的热浪混在一起,能把人活活烤成一层油。
一九七九年,夏天。
黏糊糊的暑气,跟钢厂里卷出来的热浪混在一起,能把人活活烤成一层油。
我叫陈建军,二十四岁,红星钢厂轧钢车间的一名工人。
这名头在当时,说出去是叮当响的。铁饭碗,工人老大哥,走在路上腰杆都比别人直几分。
可只有自己知道,那份荣耀,是用汗水、烫伤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换来的。
那天我上中班,下工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车间里的轰鸣还在耳朵里没散干净,我蹬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往家骑。
媳妇李秀珍怀了六个多月了,就爱吃巷子口王胖子家的那口酸菜。
我特意绕了点路。
为了抄近道,我拐进了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小胡同。黑灯瞎火的,只有远处一点路灯的光晕漏进来,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胡同里一股子馊味儿。
我捏着鼻子,只想赶紧穿过去。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点动静。
不是猫,也不是风吹垃圾的声音。
是一种很压抑的、小兽一样的呜咽。
我停下车,支起耳朵听。
那声音是从一个堆满破烂的角落里传出来的。还夹杂着两个男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老实点!再叫唤把你嘴堵上!”
“妈的,这趟货看着不咋地,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货?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
这两个字像根烧红的钢钎,一下子捅进了我的神经。
我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人贩子。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帮。
我悄悄把车靠在墙边,猫着腰,一点点蹭过去。
借着墙角那点微光,我看见了。
两个瘦猴一样的男人,正把一个麻袋往一个小孩身上套。
那孩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泥和泪,一双眼睛里全是惊恐,像受了惊的鹿。
她拼命挣扎,手脚乱蹬,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
疼。
我媳妇肚子里就有一个。再过几个月,我也要当爹了。
如果……如果是我的孩子被人这么对待……
我不敢想。
我当时就一个念头,一个念頭。
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可我拿什么跟他们斗?我手里只有一个装着酸菜的搪瓷缸子。
我四下里看,脚边正好有一块板砖。那种烧制得不太好的,边角锋利。
我咽了口唾沫,唾沫都是苦的。
心跳得像车间的蒸汽锤,一下一下,要砸穿我的胸膛。
上,还是不上?
上了,我可能会挨揍,甚至……
不上,这个小女孩这辈子就毁了。我后半辈子,估计也睡不安稳。
就那么一秒钟的犹豫。
我看到了小女孩的眼睛。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没有求救,就是一种绝望的、死寂的凝视。
好像在看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也好像在看透我心里的懦弱。
他妈的!
我心里骂了一句。
陈建军,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猛地抄起那块板砖,血管里的血好像瞬间就烧开了。
“住手!”
我吼了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
那两个男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手电筒的光“刷”地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
“哪儿来的?想死啊!”其中一个恶狠狠地骂道。
“把孩子放下!”我握紧了手里的砖头,手心全是汗,但声音却出奇地稳。
他们看清了我只有一个人,胆子又壮了起来。
“滚!少管闲事!”
另一个男人已经把麻袋套到了女孩的头上,准备扛起来就走。
我不能让他们走。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个箭步冲上去,抡起板砖就朝着那个扛麻袋的男人后背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那人惨叫一声,往前一个趔趄,麻袋掉在了地上。
另一个人反应过来,骂着脏话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俩瞬间就扭打在了一起。
胡同太窄,施展不开。我凭着在厂里练出来的一身力气,死死抱住他。他一口咬在我肩膀上,疼得我钻心。
我一急,用头狠狠撞向他的鼻子。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
他吃痛松开了嘴,我趁机一脚把他踹开。
刚才被我拍了一砖的那个也缓过来了,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朝着我的腿就抡了过来。
我躲闪不及,小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咔嚓”一声,我感觉骨头都要断了。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差点跪下去。
我咬着牙,忍着痛,知道自己要是倒下就全完了。
我吼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再次扑了上去。
混乱中,我只记得自己挥舞着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去打,去撞。肩膀、后背、小腿,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疯子!真是个疯子!”
那两个人看我一副拼命的架势,估计也怕了。毕竟他们是求财,不是玩命。
他们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
胡同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扶着墙,一点点滑坐在地上。小腿疼得已经没了知觉,肩膀火辣辣的。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孩子。
我扭头看去。
那个麻袋还在地上,微微动了一下。
我挣扎着爬过去,解开袋口。
小女孩蜷缩在里面,浑身都在发抖。
我把她抱出来,摘掉她头上的袋子,又从她嘴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
我一个大男人,听着那哭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别怕,没事了,叔叔在。”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她哭了好久,哭得全身抽搐,最后才渐渐停下来,在我怀里睡着了。
脸上还挂着泪。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谁?家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把她扔在这儿。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只手去够我的自行车。
小腿一动,就是一阵撕裂般的疼。
我咬着牙,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车前面的大杠上,然后单脚跳着,推着车,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挪。
那条路,从来没有那么长过。
等我挪到家门口,全身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湿透了。
我敲了敲门。
“谁啊?”屋里传来秀珍的声音。
“我,建军。”
门开了,秀珍看到我的样子,吓得脸都白了。
“你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她扶住我,声音都在抖。
然后,她看到了我怀里的孩子。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没力气解释,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秀珍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看看我流血的腿,又看看我怀里睡得不安稳的孩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没骂我,也没抱怨,就是哭。
哭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过来,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把孩子接了过去。
“先进屋,快。”
那天晚上,我们家乱成了一锅粥。
秀珍找来纱布和红药水给我处理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她把孩子放在床上,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那孩子的手又小又瘦,指甲缝里全是泥。
秀珍一边擦,一边掉眼泪。
“造孽啊,这帮天杀的。”
孩子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说梦话,有时候会突然惊叫一声。
秀珍就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像哄自己孩子一样。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就踏实了。
我知道,我做对了。
第二天,我瘸着腿去派出所报了案。
警察同志给我做了笔录,夸我是英雄,给我开了张去医院的证明。
但是对于孩子的来历,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孩子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她不说话,问什么都摇头。给她吃的她就吃,小口小口的,像只小猫。
她身上那件衣服,洗干净了才发现,料子很好,不是普通人家的。
她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银锁,上面刻着一个字,但是被磨得看不清了。
我们就这么把她留下了。
一个陌生的孩子,突然闯进了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
周围的邻居闲言碎语就没断过。
“陈建军家捡了个野孩子。”
“自己孩子快出生了,还养别人家的,脑子有病吧。”
“指不定是什么来路呢,别是个累赘。”
我听了,就当没听见。
秀珍心里不好受,跟我抱怨过几次。
我跟她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就当积德了,为咱们未出生的孩子积德。”
秀珍叹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念念”。
意思是,希望她的亲生父母,还念着她。也让我们自己,念着这份善缘。
陈念。
从此,我们家多了一口人。
日子更紧巴了。
我的腿养了快两个月才好利索,厂里的工分扣了不少,奖金也没了。
秀珍的肚子越来越大,家里的开销也越来越大。
我开始利用下班时间,去外面打零工。帮人扛水泥,蹬三轮送货,什么能挣钱就干什么。
秀z珍也接了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晚上在灯下做到半夜。
念念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会默默地帮着干活。
秀珍扫地,她就拿个小抹布跟在后面擦桌子。我下班回来,她会给我端来一杯晾好的温水。
我们从来没教过她这些。
几个月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取名陈雷,希望他像雷声一样,响亮,有劲儿。
雷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很多欢乐。
也让念念变得更沉默了。
她会远远地看着我们抱着雷子,逗他笑。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跟秀珍说,不能偏心。咱们既然留下了她,她就是咱们的女儿。
手心手背都是肉。
秀珍点点头。
我们开始有意识地多关心念念。
我下班回来,会给她带一块糖,或者一个红薯。
秀珍会给她梳好看的辫子,给她做新衣服。虽然布料都是最便宜的。
雷子会走路了,会说话了,最喜欢跟在念念屁股后面。
“姐姐,姐姐。”
念念一开始会躲,后来,也就由着他了。
她会牵着他摇摇晃晃的手,教他走路。
会在他摔倒的时候,笨拙地把他扶起来,给他拍掉身上的土。
看着他们俩,我心里觉得,这日子虽然苦,但是有盼头。
念念上学了。
她聪明得惊人。
老师教的东西,她一学就会。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奖状贴满了我们家那面斑驳的墙。
那是我们这个工人家庭里,最亮眼的风景。
厂里的同事见了我就开玩笑:“老陈,你那闺女是文曲星下凡吧?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为了供她和雷子上学,我更拼命了。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我们钢厂却渐渐不行了。
设备老化,管理跟不上,效益一年比一年差。
工资开始拖欠,人心惶惶。
很多人开始找出路,南下打工,或者自己做点小买卖。
我也想过。
可我走了,这一家老小怎么办?
秀珍身体不好,雷子调皮捣蛋,念念正是读书的关键时候。
我不敢走。
我只能在厂里耗着,然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拿去挣钱。
那几年,我感觉自己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都可能断掉。
念念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变得更节省了。
学校组织春游,她不去,说要在家复习功rola。我知道,她是心疼那几块钱的报名费。
她的文具盒里,铅笔头都短到握不住了,还用一截纸管套着继续用。
我看着心酸,偷偷给她买了新的。
她拿到新文具,眼睛亮亮的,但嘴上却说:“爸,以后别买了,浪费钱。”
那一刻,我真想抽自己。
我觉得自己没用,给不了孩子最好的。
但念念从来没抱怨过。
她只是更努力地读书。
她说,她要考最好的大学,以后挣大钱,让我和妈享福。
我听了,笑着说:“傻孩子,我们不图你挣大钱,你好好的就行。”
心里却是一阵阵发热。
九十年代中期,下岗潮来了。
那股寒流,终究还是没放过我们红星钢厂。
名单下来那天,我在车间里站了很久。
看着那台我操作了二十年的轧钢机,它身上的每一块锈迹,我都认得。
我把手放在冰凉的铁壳上,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凉了。
我下岗了。
四十几岁的人,没了铁饭un碗,感觉天都塌了。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灰色的。
每天在家唉声叹气,抽烟,喝酒。
秀珍劝我,我就跟她吵。
是念念。
她放学回家,看到我又在喝酒,什么也没说,就坐在我旁边,给我倒了杯水。
“爸,别喝了,伤身体。”
她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我看着她,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亭亭玉立,眉眼清秀,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坚定。
“爸,你忘了?你说过,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把我说过的话,又还给了我。
我愣住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
我陈建軍,什么时候这么慫过?
我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不喝了!”
从那天起,我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去蹬三olo车,去建筑工地扛包,去给人修下水道。
只要能挣钱,多苦多累的活儿我都干。
生活很难。
但看着念念和雷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我就觉得,一切都值。
1997年,念念高考。
她不负众望,考上了上海那所最有名气的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
我拿着那张纸,手都在抖。
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我的女儿,要去上海了。
要去中国最繁华的地方了。
我为她骄傲。
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感觉自己养大的鸟儿,终于要飞走了。
去上海之前,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够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跟她说:“念念,到了那边,别省着。该吃的吃,该穿的穿,别让人看不起。钱的事,你别操心,有爸在。”
念念哭了。
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爸,谢谢你。”
“傻孩子,跟爸客气什么。”
我送她去火车站。
绿皮火车启动的时候,她把头伸出窗外,冲我使劲挥手,一边挥手一边喊:“爸!妈!我放假就回来看你们!”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越开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没哭。
我一个大男人,不能在外面掉眼zhao。
但我感觉,我的心,好像也跟着那趟火车,一起走了。
念念去了上海。
一开始,她每周都写信回来。
信里,她会说学校的樱花开了,说食堂的红烧肉很好吃,说她的老师是个很有趣的美国老头。
后来,信变成了一个月一封。
再后来,变成了电话。
电话很贵,每次她都说不了几句就匆匆挂断。
“爸,我挺好的,钱够用,你们别担心。”
“爸,我最近在做一个项目,很忙。”
“爸,今年寒假我可能不回去了,有个实习机会,很难得。”
我知道,她长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了。
上海那么大,那么精彩。
我们这个小城市,我们这个破旧的家,可能已经装不下她的梦想了。
我跟秀珍说,孩子有出息,是好事。
秀珍叹气:“我就是想她了。”
我也想。
非常想。
雷子没他姐那么出息,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在附近一个汽修厂当学徒。
他时常抱怨:“爸,你看我姐,都不怎么回家了。是不是忘了我们了?”
我呵斥他:“别胡说!你姐忙正事呢!”
但我心里,也隐隐有那么一丝不安。
我怕。
我怕我们和念念之间的距离,不只是那一千多公里的铁路。
更是两个无法再交汇的世界。
时间一晃,就到了1999年。
我已经快五十岁了。
身体大不如前,常年干重活,落下了一身毛病。腰肌劳损,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
蹬三轮也蹬不动了。
经一个老工友介绍,我去了一家新成立的外资公司,应聘司机。
公司叫“维纳斯”,听着就洋气。
办公楼是全新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里面的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妆容精致,走路都带着风。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站在那里面,感觉自己像个走错地方的土老帽。
面试我的是一个姓李的经理。
他看了看我的简历,又看了看我。
“陈师傅,你以前没开过小轿车?”
“开过。厂里那辆老解放,我开了十年。”我有点心虚。
李经理笑了笑。
“我们这儿是自动挡的帕萨特,跟你那老解放可不一样。”
我赶紧说:“我学得快!您给我个机会,我保证不出错!”
也许是我那股子恳切劲儿打动了他。
也许是他们正好缺人。
我被录用了。
试用期一个月,工资八百。转正后一千二。
一千二!
我当时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在工地上扛一个月水泥,累死累活也就挣这个数。
我感觉自己时来运转了。
上班第一天,我就把那辆黑色的帕萨特里里外外擦了三遍。
亮得能照出人影。
我的工作,主要是接送公司的高管,有时候也帮忙跑跑腿,送送文件。
公司的节奏很快。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忙得脚不沾地。
我不太懂他们说的那些英文单词,什么case,什么deadline,什么meeting。
我也不需要懂。
我只需要把车开稳,把人安全送到地方。
就这么干了半个多月,我渐渐适应了。
公司里的人都叫我“陈师傅”,客客气气的。
我也乐得清闲。
这天,我听办公室里那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议论。
“听说了吗?新来的大老板明天就到了。”
“听说了!美国总部派来的,超级厉害的一个女的!”
“好像才二十五六岁,就做到中国区的GM(总经理)了,简直是神人!”
“听说长得还特别漂亮!”
我听着,没往心里去。
这些离我的世界太遥远了。
对我来说,谁当老板都一样,我就是个开车的。
第二天一早,李经理找到我。
“陈师傅,今天有个重要的任务。你去机场接一下我们新来的安总。”
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航班号和安总的电话。
“安总?”我愣了一下。
“对,安念,安总。你记住了,安总不喜欢等人。你务必提前到。”
安念。
这个名字,在我心里轻轻地撞了一下。
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
我摇摇头,没多想。
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机场。
把车停好,举着那个写着“欢迎安念总经理”的牌子,站在出站口。
看着人潮一波一波地涌出来。
有拖家带口的,有行色匆匆的。
终于,广播里播报的那个航班的旅客开始出来了。
我伸长了脖子。
然后,我看见了她。
人群中,她太显眼了。
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套装,衬得身形高挑又干练。
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苟。脸上化着淡妆,看不出年纪,但那股子气场,让人不敢直视。
她拉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一边走,一边接着电话,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当时就觉得,这肯定就是那个安总了。
果然,她走到了我面前,目光在我的牌子上一扫而过。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
我感觉时间都静止了。
她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有震惊,有慌乱,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躲闪。
她拿着电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而我,看着她的脸,感觉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这张脸……
虽然成熟了,精致了,被妆容和岁月改变了。
但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唇的轮廓……
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念念!
我的念念!
我手里的牌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叫安念?
她怎么会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她对着电话说了句“I’ll call you back”,然后挂断了。
她看着我,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疏离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
“你是公司的司机,陈师傅?”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客气。
像在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话。
我喉咙发干,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
“我的行李。”她指了指脚边的行李箱,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像个木偶一样,弯腰,提起那个行李箱。
很沉。
我跟在她身后,走向停车场。
那几十米的距离,我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是她。
我确定是她。
二十年了,她长大了,变样了,但我认得。
我救她的时候,她就是这双眼睛。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认我?
她叫我“陈师傅”。
她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
为什么?
是没认出来吗?不可能。我老了,但还没老到完全变样。
那是……故意的?
为什么?
是嫌我穷?嫌我只是个司机,给她丢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
“安总,请上车。”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僵硬。
她坐了进去,坐在后排。
我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正扭头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很冷硬。
我发动车子,车厢里一片死寂。
只有空调的“呼呼”声。
我好几次想开口。
想问她:“念念,是你吗?”
想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想问她:“你还记得我吗?记得秀珍阿姨,记得雷子弟弟吗?”
但我问不出口。
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堵住了我所有的话。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自作多情的老头。
也许,我真的认错了。
这个世界上,人有相似。
也许,她只是长得像念念而已。
对,一定是这样。
我这么安慰自己,心里却更堵得慌。
车开到公司楼下。
我停好车,替她打开车门。
“安总,到了。”
“谢谢。”她下了车,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李经理已经带着一群人在门口等着了。
“安总,欢迎您!一路辛苦了!”
“李经理,你好。”她微笑着,和他们一一握手,那笑容,标准,客气,却不达眼底。
我像个透明人一样,把她的行李拿下来,交给一个行政小姑娘。
然后,我就看着她,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了那栋闪闪发光的玻璃大楼。
从始至终,她再没看我一眼。
我一个人站在车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
夏天的太阳,晒在身上,我却觉得一阵阵发冷。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
我确定了,她就是念念。
安念。她把姓改了。也许,“安”是平安的安吧。
她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每天,我都要开车送她上班,下班。
有时候,还要送她去见客户,去参加各种高端的晚宴。
我们在同一个空间里,距离那么近。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
我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疲惫时揉着眉心的样子。
我能听到她用流利的英语和德语开电话会议。
她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像天上的星星。
而我,是地上的泥土。
她对我,始终是那副样子。
客气,疏离。
“陈师傅,麻烦去一下金融中心。”
“陈师傅,在这里等我。”
“陈师傅,今天辛苦了,你可以下班了。”
她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爸”。
她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关于过去的事。
仿佛那二十年的岁月,那段在破旧小屋里相依为命的日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火。
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我想不通。
我无数次地想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
我们养了你十几年。
我为了你,跟人拼命,落下了一身病。
你妈为了你,熬夜做活,眼睛都熬花了。
我们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供你读书,送你上大学。
现在你有出息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陈建军,你救的是一头白眼狼吗?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
好几次,我话到嘴边,看到她那张冷漠的脸,又咽了回去。
我怕。
我怕问出口,得到的是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怕她说:“是,我就是不想认你们。你们太穷了,太土了,会给我丢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我可能会当场崩溃。
这比当年被那两个人贩子打一顿,要疼一万倍。
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我的生活。
我回家后,总是闷闷不乐。
秀珍问我怎么了。
我不敢说。
我怎么说?
说念念回来了,成了我的老板,却不认我了?
我怕秀珍受不了这个刺激。
她心脏不好。
我只能说:“没事,最近公司忙,有点累。”
秀珍给我捶着背,心疼地说:“老陈,要不别干了。你这身体,别累垮了。”
“不行。”我说,“工资高。”
我得挣钱。
雷子要结婚了,女方要十万块彩礼。
我上哪儿弄这十万块去?
我只能指望这份工作。
指望这个不认我的“女儿”,每个月给我发工资。
这太讽刺了。
有一天,我送安念去一个酒会。
在门口等她的时候,我看见她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走出来。
那男人我认识,是另一个大公司的老板,姓吴。
吴总喝得有点多,走路都打晃,一只手还想去搂安念的腰。
安念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吴总,我让司机送您回去吧。”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不用不用。”吴总摆着手,笑得一脸油腻,“安总这么漂亮,能和你多待一会儿,是我老吴的福气。要不……我们再去喝一杯?”
他说着,又想去拉安念的手。
我坐在车里,看着这一幕,拳头一下子就攥紧了。
我脑子里,瞬间闪回到二十年前那个黑漆漆的胡同。
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那些肮脏的手。
我胸口那股压抑了很久的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我推开车门就冲了下去。
我一把抓住那个吴总的手腕,力气大得他“哎哟”叫了一声。
“你干什么!”他瞪着我。
“放开她!”我眼睛都红了,死死地盯着他。
安念也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震惊。
“陈师傅?你……”
“一个臭司机,敢管我的事?你他妈想死啊!”吴总挣扎着,想甩开我的手。
我没说话,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
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拼了命也要保护一个小女孩的夜晚。
我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多有钱。
他敢动她,我就敢跟他拼命。
“陈师傅!你松手!”安念突然厉声喝道。
我愣了一下,看向她。
她的脸上,没有感激,只有愤怒和难堪。
“你疯了吗!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想让我这个项目黄掉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我是在保护她啊。
她却觉得,我给她闯了祸,丢了人。
我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吴总揉着手腕,骂骂咧咧:“妈的,一个下人还敢动手了!安念,你们公司就是这么管人的?这事没完!”
他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现场只剩下我和安念。
晚风吹过来,很凉。
“上车。”她冷冷地丢下两个字,自己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回到驾驶座。
车里的气氛,比冰点还冷。
我能感觉到,她很生气。
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闭着眼睛,眉心紧紧地皱着。
我心里堵得难受。
我做错了吗?
我没错。
是她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是安总。
一个为了项目,可以忍受客户骚扰的,精明的商人。
我沉默地开着车。
快到她住的高档公寓时,她突然开口了。
“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要开除我。
因为我“多管闲事”,得罪了她的客户。
因为我这个“下人”,让她丢了脸。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
我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停在了路边。
因为惯性,她往前冲了一下,又被安全带拉回来。
“你干什么!”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我。
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
二十年的委屈,一个月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安念!”
我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
“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心!”我吼了出来,声音都在发抖。
她被我吼得愣住了。
“二十年了!你是不是全忘了!”
“那个胡同!那两个!那块板砖!你是不是全忘了!”
“我为了你,腿差点断了!你妈为了你,眼睛都快瞎了!”
“我们家再穷再苦,有一口吃的,就没饿着你!雷子有的,你全都有!”
“我们把你当亲闺女养大!你现在出息了!当大老板了!就装作不认识我们了?!”
“我给你当司机,给你开车门,我他M的觉得丢人了吗?!”
“你倒好!你嫌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刚才那个那样对你!我帮你!我他妈的还有错了?!”
“在你眼里,是不是一个几百万的项目,比你爹的命还重要!”
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吼了出来。
吼到最后,声音都嘶哑了。
我看着她,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这辈子,没这么哭过。
车厢里,死一样的寂静。
她就那么看着我,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的眼睛里,也慢慢蓄满了泪水。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精致的妆容,滚落下来。
冲出了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她哭了。
她终于哭了。
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安总了。
她变回了那个会哭的小女孩。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的、压抑的哽咽。
然后,她突然崩溃了。
她捂着脸,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
像要把二十年的委屈、隐忍、痛苦,全部哭出来一样。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股火,那股恨,慢慢地熄灭了。
只剩下心疼。
无尽的心疼。
她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路灯都变得昏黄。
她才慢慢停下来,抬起那张哭花了的脸,看着我。
“爸……”
她终于叫了我一声。
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就这一个字,让我瞬间泪崩。
我等这个字,等了太久了。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爸,对不起……”
“我不是不想认你……我……我是不敢……”
“我不敢认你……”
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说。
她说,她永远记得那个胡同,记得我满身是血的样子。
她说,她永远记得我们家的那间小屋,记得秀珍阿姨半夜给她盖被子的手,记得我偷偷塞给她糖块的笑。
她说,她去上海之后,拼了命地学习,拼了命地往上爬。
她想成功,想挣很多很多钱。
她想让我和妈过上好日子,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陈建军的女儿。
可是,她越成功,就越害怕。
她站得越高,就越觉得脚下是空的。
她周围的人,都是名校毕业,家世显赫。
她不敢告诉别人,她是被一个下岗工人从人贩子手里救回来的。
她怕别人异样的眼光。
她怕自己的过去,会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武器。
她给自己改了名字,编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世。
她说自己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靠自己的努力才走到今天。
这个谎言,让她得到了尊重和机会。
也像一个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
她越成功,就越不敢回头。
她不敢回家。
她怕看到我们,会让她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瞬间崩塌。
她怕看到我们为她骄傲的眼神,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无耻的骗子。
“这次回来当总经理,我根本不知道公司司机会是你……”
“当我在机场看到你的时候,我脑子都炸了。”
“我害怕,我慌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我以为……我以为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这个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我每天看着你给我开车门,叫我安总,我的心就跟刀割一样。”
“爸,我不是嫌你穷,不是嫌你丢人。我是嫌我自己!我嫌我自己懦弱!无耻!”
“刚才……刚才吴总那样对我,我不是不生气,我习惯了。在这个圈子里,这种事太多了。我只能忍。”
“可你冲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全世界只有你,只有我爸,会不管不顾地挡在我面前。”
“可我……我却为了那个狗屁项目,吼了你……”
她泣不成声。
我听着她的话,心像被揉成了一团。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不是不认我。
她是……不敢。
这个傻孩子。
她一个人,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我伸出手,想像她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现在,是安总了。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犹豫。
她主动靠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
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在我怀里哭泣的小女孩一样。
“爸,我好累啊。”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不累了,念念。”
“回家吧。”
“爸带你回家。”
那天晚上,我把车开回了家。
那个我们住了几十年的,破旧的家属楼。
我牵着她的手,走上那段熟悉的、昏暗的楼梯。
我敲了敲门。
秀珍开了门,看到我,又看到我身后的安念,愣住了。
“老陈,这位是……”
安念看着秀珍那张苍老了许多的脸,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眼泪又一次决堤。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
这一声“妈”,让秀珍瞬间明白了所有。
她捂着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然后,她也哭了。
她冲上去,一把抱住安念。
“念念……我的念念……你回来了……”
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们,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一脸。
雷子也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傻眼了。
“姐?”
安念抬起头,看着他。
“雷子,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是二十年来最热闹的一晚。
秀珍拉着安念的手,说也说不完的话,问也问不完的问题。
安念把她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们。
没有隐瞒。
我们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
为了拿到奖学金,她一天只睡四个小时。
为了一个实习机会,她给整个办公室的人免费打杂了三个月。
为了拿下第一个项目,她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
她不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那个我们眼里的天之骄女,是用多少血和泪,才换来了今天的荣光。
雷子听得眼睛都红了。
他这个当弟弟的,一直以为姐姐在外面享福,忘了他们。
他冲着安念,深深鞠了一躬。
“姐,对不起,我以前错怪你了。”
安念笑着把他拉起来:“傻小子,跟姐客气什么。”
那天晚上,秀珍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安念小时候爱吃的。
我们一家人,二十年来,第一次这样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饭。
灯光很暖。
饭菜很香。
第二天,安念没有去公司。
她向美国总部递交了辞呈。
李经理打电话来问,她只说,家里有更重要的事。
她用她所有的积蓄,加上变卖了上海的房产,给雷子付了彩礼,又在我们这个小城,买了一套大房子。
她说,她要我们搬过去,她要陪着我们。
我不同意。
我说:“念念,你的事业在那边,你的未来在那边。你不能为了我们,放弃你的一切。”
她说:“爸,我以前觉得,成功就是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现在我明白了,成功,是回头的时候,家还在,你们还在。”
“我什么都没放弃。我只是找回了最重要的东西。”
她最终没有离开。
她利用她的资源和人脉,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开了一家咨询公司。
她说,我们这个城市也需要发展,需要和外面接轨。
她要做的,就是那座桥梁。
我没再当司机。
我在她的公司里,当了个管后勤的闲职。每天种种花,浇浇水。
秀珍也不再做零活了,每天就是研究菜谱,给我们做好吃的。
雷子结婚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安念还是那么忙。
但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累了,回家有热汤喝。
她烦了,有我陪她喝酒。
她会挽着秀珍的胳膊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她会跟雷子抢电视遥控器,吵得不可开交。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安总。
她只是陈念。
是我的女儿。
有时候,我会坐在阳台上,看着院子里跟秀珍一起择菜的安念,恍如隔世。
我会想起1979年那个夏天的夜晚。
那个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夜晚。
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怂了,我害怕了,我没有冲出去。
那会怎么样?
这个世界上,会少一个叫安念的优秀女性。
我们家,会少一个贴心的女儿。
而我,陈建军,会一辈子活在悔恨和不安里。
我救了她。
其实,也是她,救了我。
她让我这一生,变得有分量,有回响。
命运这东西,真奇妙。
你不知道哪一次不经意的善举,会开出怎样的花。
我只知道,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
就是在那个夜晚,抄起了那块板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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