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没敢看他那张涨红的脸,视线死死钉在茶几上那部摔得变形的手机上,屏幕裂开的纹路里,还残留着堂姐林娟哭嚎的影子。
周凯的吼声像炸雷似的在客厅里响开,震得茶几上的玻璃杯都跟着颤了颤。
我缩在沙发角,身上米白色的真丝睡衣早被冷汗浸出了一片湿痕,黏在背上凉丝丝的。
我没敢看他那张涨红的脸,视线死死钉在茶几上那部摔得变形的手机上,屏幕裂开的纹路里,还残留着堂姐林娟哭嚎的影子。
十分钟前,手机里的哭声尖锐得能扎进人骨头缝:“林薇!我爸突发脑梗进ICU了!医生说再不手术就没救了,还差15万,你快借我们救急啊!”
我当时攥着手机的指节都泛了白,喉咙里像堵着团烧过的棉絮,半天才挤出来三个字:“我不借。”
“不借?”周凯“砰”地一声蹲在我面前,双手抓住我肩膀用力晃着,他眼里的失望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我心上。
“林薇你是不是疯了?忘了是谁供你读完的博士吗?从高中到博士整整十年,学费、生活费,就连你读博时买那堆实验器材的钱,哪一分不是林大伯掏的?没有他,你能有今天年薪180万的日子?”
肩膀被他晃得生疼,我终于抬眼看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点辩解的心思,在他满眼的不可置信里碎成了渣。
手机又尖叫起来,屏幕上“林娟”两个字红得刺眼。
我伸手就想按断,周凯却一把抢过手机接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娟姐,实在对不住,林薇她可能就是一时没想通……”
“周凯你别替她打掩护!”林娟的哭喊声隔着听筒炸开来,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爸都快断气了!她每年赚一百八十万,拿十五万救救命怎么了?当年要不是我爸,她早跟着她妈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周凯的脸瞬间红得能滴出血,他偷偷瞥了我一眼,对着电话支支吾吾:“娟姐,你别激动,我再好好劝劝她,钱的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林娟的吼声更响了,“今天这钱她必须拿!不拿我就去她公司闹,让她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是怎么狼心狗肺的!”
电话被狠狠挂断,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钝刀子似的割着人。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我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腿肚子还在发颤,刚挪了两步,就听见周凯在身后吼:“林薇!你到底为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卧室门“砰”地关上,隔绝了他的质问,我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二十年前那个飘着细雨的午后突然清晰起来,林正德穿着件笔挺的中山装,踩着雨鞋走进我们家那间漏雨的出租屋,皮鞋上的泥点蹭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印子。
他把一个裹得严实的信封放在桌上,对我妈说:“嫂子,往后薇薇和小宇的学费,我包了。”
那时候的他,在我眼里就像踩着光的救世主。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变成了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石头?
这一夜我几乎没合眼,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去了卫生间,镜子里的人眼窝青黑,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走出卧室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白粥冒着热气,煎蛋的边缘金黄酥脆,是我爱吃的样子。
盘子旁边压着张纸条,是周凯的字迹,笔锋都带着急躁:“薇薇,我知道你有苦衷,但大伯的命不能等,我先去医院看看,等你想通了我们再谈。”
我捏着纸条的指尖泛了白,纸页边缘被我攥得发皱。
走到书房,我蹲下身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褪色的蓝色布包,布料边缘都磨得起了毛。
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还有个塑料皮的账本,封皮上“家用记录”四个字是我妈工整的笔迹。
信纸是林正德每年给我写的“鼓励信”,字里行间全是“好好读书,将来报答家族”的话,墨迹有的深有的浅,看得出来每次写信都很用力。
账本里记着从高中到博士,林正德给我的每一笔钱,日期、金额、用途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连我大三那年感冒住院花的两千块,都在里面写着。
我妈总说:“薇薇,这是天大的恩情,将来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还。”
以前我也这么想,可看着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心里总像堵着点什么,说不出来的怪异。
第一次对这份“恩情”产生怀疑,是在三年前林正德六十大寿的聚会上。
那天亲戚们围着他敬酒,个个都夸他有眼光:“正德啊,还是你看得远,当年力排众议供薇薇读书,这投资可比买房值多了!”
我当时端着饮料站在旁边,只当是句恭维话,笑着接了句:“还是大伯疼我。”
可二伯林正明喝多了,拍着我肩膀的手重得能把人按矮半截:“薇薇啊,你可得好好孝敬你大伯,当年我们都劝他把钱留着给林强买房,他说你是块好料,投在你身上稳赚不赔!”
“投资”“稳赚不赔”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我下意识看向林正德,他正举着酒杯和人谈笑,眼角的余光扫过我时,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那眼神让我后颈一凉。
从那以后,我就忍不住留意林正德的一举一动。
家族聚会时,他总会有意无意提起我的收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桌人都听见;林强买房那年,他没直接找我,特意让林娟来探口风,问我“能不能先借点给你哥周转”;就连邻居家孩子高考失利,他都要拉着我去人家家里“现身说法”,拍着胸脯说“我家薇薇就是我供出来的博士”。
最让我心里发毛的是去年春节。
林娟偷偷拉着我躲进厨房,压低声音说:“薇薇,我爸最近手头紧,你看你能不能先拿五十万给林强换辆车?当年我爸供你读书花了多少,现在你还点不是应该的吗?”
我当时借口“年底资金都压在项目上,周转不开”拒绝了,林正德坐在客厅里没说一句话,可整顿饭下来,他的脸就没舒展过,筷子拨着碗里的菜,一口都没动。
那时候我就隐约觉得,这份我记了十几年的恩情,早就变了味。
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妈”字跳动着,我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我妈带着哭腔的声音:“薇薇,你大伯他……情况不好,医生说再不手术就危险了!你娟姐说你不肯借钱,薇薇啊,那是你大伯啊,你怎么能不救他……”
“妈,”我打断她的话,声音都在发颤,“当年大伯供我读书,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只有我妈压抑的抽泣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啊,你大伯就是好心帮我们……”
“妈,你说实话!”我攥着手机的手都在抖,“二伯说那是投资,娟姐说我该回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妈的哭声更响了:“薇薇,你别问了,先救你大伯再说好不好?等他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说……”
电话被挂断的瞬间,我看着账本上那些工整的数字,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梁骨直往头顶冒。
我翻出手机通讯录,找到那个备注“小宇”的号码,拨了过去,弟弟林宇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来,林宇的声音带着时差的疲惫,还有点没睡醒的沙哑:“姐,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我刚看到你发的消息,大伯脑梗了?”
“小宇,我问你件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可话出口还是带着颤音,“当年大伯供我读书,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宇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像是怕被人听见:“姐,你终于问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妈拦着我,说等你工作稳定了再说,怕影响你。”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紧,指节都捏得发白:“到底是什么事?”
“是爷爷留下的那套老房子。”林宇的声音里带着点凝重,“姐,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住的那个老院子,就在市中心,后来不是拆迁了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我爸去世后,我妈带着我和林宇搬去了出租屋,老房子就一直托林正德帮忙照看。
我一直以为拆迁款早就用来补贴家用了,我妈偶尔提起来,也只说“够花”,从没提过具体数额。
“拆迁款下来的时候是2008年,整整两百万。”林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那时候你刚上高中,家里确实难,妈就去找大伯商量,能不能先拿一部分钱供你读书。”
“大伯当时拍着胸脯说,钱他先帮我们存着,不仅供你读书,连我的学费也包了,等我们姐弟俩都工作了,再把剩下的钱还给我们。”
“那钱呢?”我追问,声音都变了调。
“不知道。”林宇的声音里带着无奈,“我去年回国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在一个旧木箱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份协议,是妈和大伯签的,上面写着‘自愿将拆迁款交由林正德管理,用于林薇、林宇教育支出,剩余款项待二人成年后归还’。”
“可协议后面没有任何支出明细,大伯的签名处也是空的,只有妈歪歪扭扭的签字。”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里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翻开的页面上,那些记录着“恩情”的数字刺眼得很。
2008年,两百万。
我算了算,从高中到博士,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大概八十万,林宇到现在读硕士,花的钱也就五十万,就算加上这些年的利息,撑死了也就一百五十万。
剩下的五十万,去哪里了?
“姐,你还在听吗?”林宇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在。”我捡起地上的账本,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协议还在吗?能不能拍给我看看?”
“我拍了照片存在云盘里,马上发你链接。”林宇顿了顿,又说,“姐,我怀疑大伯根本没把拆迁款单独存着,他那时候刚好要扩大工厂规模,说不定用这笔钱填了工厂的窟窿。”
“这些年他供我们读书的钱,可能根本就是我们自己的拆迁款。”
挂了电话没两分钟,我就收到了林宇发来的云盘链接,点开后,那份泛黄的协议照片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我妈那笔歪扭的签名格外显眼,而林正德的签名处,果然是空的,只有一道浅浅的印痕,像是写了又擦了。
协议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字体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本协议自资金到账日生效”。
就在这时,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周凯回来了。
他脱下外套,脸上带着疲惫,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医院那边说,大伯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医生说必须尽快手术,不能再拖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点失望:“林娟刚才在医院跟亲戚们说了借钱的事,现在大家都在说你……”
“我去医院。”我突然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周凯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你想通了?愿意借钱了?”
“我要去问清楚。”我抓起沙发上的包,眼神里全是坚定,“我要知道当年的拆迁款到底去哪里了,要知道他供我读书的钱,到底是不是我爸留下的那笔血汗钱。”
周凯的脸色沉了下来:“林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结这些?大伯还在ICU里躺着呢!”
“正因为他在ICU里,我才要问清楚!”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如果他用我的钱供我读书,再让我感恩戴德十几年,这算什么?”
周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拿起外套:“我陪你一起去。”
市一院的ICU外挤满了人,大多是林家的亲戚,看到我和周凯过来,原本嘈杂的走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指责,有失望,还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林娟第一个冲了过来,她眼睛红肿,头发也乱了,指着我的鼻子就骂:“林薇!你还有脸来?我爸都快不行了,你却在这里躲着不拿钱!”
“娟姐,我有话问你。”我没理会她的指责,径直走到她面前,拿出手机里的协议照片,“2008年,我们家老房子拆迁,那两百万拆迁款在哪里?”
林娟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什么拆迁款?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往前逼近一步,将手机屏幕凑到她眼前,“这是我妈和大伯签的协议,说拆迁款由大伯管理,用于我和林宇的教育。这些年你一直帮大伯管账,你会不知道?”
周围的亲戚们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苍蝇似的嗡嗡响。
二伯林正明清了清嗓子,上前打圆场:“薇薇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大伯的病,有什么事等他好了再说行不行?”
“二伯,这不是旧事。”我转向林正明,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当年你是不是劝过大伯,不要用拆迁款供我读书,要留着给林强买房?你还说,供我读书是‘投资’,对不对?”
林正明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嘴里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娟见状,立刻挡在林正明面前,梗着脖子喊:“林薇!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拆迁款早就花完了!我爸供你读书、供你弟弟读书,还要补贴你们家生活费,两百万根本不够花!”
“不够花?”我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颤抖,“我算过,从高中到博士,我的总支出大概八十万,林宇到现在也就五十万,加起来一百三十万。就算加上这些年的利息,最多一百五十万。”
“剩下的五十万,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林娟的声音开始发虚,可还是硬撑着,“可能是我爸工厂周转用了!他开工厂容易吗?起早贪黑的,用你点钱怎么了?当年要不是他,你能有今天的日子?”
“用我的钱供我读书,然后让我对他感恩戴德十几年?”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引来更多人的围观,“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恩情’?”
就在这时,ICU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脸色严肃地问:“谁是林正德的家属?”
林娟立刻哭着扑了过去:“医生,我是他女儿!我爸怎么样了?”
“病人情况突然恶化,需要立刻手术,家属赶紧签字!”医生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手术费要尽快交齐,不能再拖了!”
林娟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我:“林薇!你今天要是不拿钱,我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亲戚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劝着:“薇薇,先救人啊,人命关天!”
“是啊,有什么恩怨等你大伯好了再说,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周凯拉了拉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恳求:“薇薇,先借钱吧,大伯的命要紧。”
我看着ICU门上亮起的红灯,那红色像血一样刺目,心里像被千万根针在扎。
脑海里闪过小时候的画面,林正德牵着我的手去买糖葫芦,糖衣裹得厚厚的,甜得发腻;高考失利那年,我蹲在院子里哭,他拍着我的背说“没关系,再考一次,大伯供你”;读博时我生病住院,他提着保温桶来医院,里面是熬得烂熟的鸡汤。
可这些温暖的画面,又和协议上空白的签名、林娟理直气壮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让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点开银行APP:“我可以借钱,但我要和大伯签一份借款协议,明确还款日期和利息。”
“另外,我要查当年拆迁款的银行流水明细。”
林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亲戚们也炸开了锅,指责的声音此起彼伏:“林薇你怎么这么绝情?”
“都是一家人,还签什么借款协议,太钻钱眼里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不用签了,钱我来出。”
所有人都转过头,只见大伯母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慢慢走了过来。
她的头发花白了不少,背也有点驼,走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薇薇,”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有些事,你大伯瞒了你,但他不是故意的。”
“等他手术成功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林娟惊讶地看着大伯母:“妈,你哪里来的钱?”
大伯母没理她,径直走到医生面前,将银行卡递了过去:“医生,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应该够手术费了,我们现在签字。”
医生接过银行卡,点了点头:“家属跟我来签字,手术马上开始准备。”
看着大伯母跟着医生走进办公室,林娟还愣在原地,嘴里喃喃着:“不可能啊,家里根本没这么多钱……”
周凯走到我身边,低声说:“薇薇,不管怎么样,先让大伯做手术,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办公室的方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大伯母手里的钱是哪里来的?她要告诉我的“一切”,又是什么?
没一会儿,大伯母签完字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就往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走。
她的手很凉,布满了老茧,握得我很紧。
楼梯间里没什么人,只有声控灯亮着昏黄的光,映得墙面斑驳的痕迹格外清晰。
大伯母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递到我手里:“薇薇,这是当年的拆迁款存折,密码是你爸的生日。”
我接过存折,指尖抚过泛黄的封面,封面上“中国农业银行”的字样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翻开存折,第一笔交易记录赫然映入眼帘:2008年6月12日,存入2000000元,摘要写着“拆迁款”。
我的心猛地一沉,继续往下翻,后面的支出记录让我瞳孔骤缩。
2008年7月5日,支出1000000元,摘要:工厂投资。
2009年3月10日,支出500000元,摘要:购房首付。
剩下的五十万,分多次支出,摘要大多是“生活费”“学费”,每次支出的金额从几千到几万不等,刚好和我账本上的记录能对上。
“购房首付?”我指着那条记录,声音都在发颤,“买的哪里的房?”
大伯母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是林强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在城西的那个小区,当年买的时候花了八十多万,首付就是从这里面拿的。”
“当年你大伯的工厂正好要扩大规模,需要一笔钱周转,林强又催着要买房结婚,他一时糊涂,就动了拆迁款的心思。”
“他本来想等工厂盈利了就把钱还上,可没想到后来市场不景气,工厂效益越来越差,不仅没赚到钱,还亏了不少,这笔钱就一直没能补上。”
我握着存折的手开始发抖,存折的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
原来,林正德用我家的拆迁款扩大自己的工厂,给儿子买婚房,然后用剩下的钱供我读书,还让我对他感恩戴德了十几年。
“所以,他用我的钱供我读书,然后让我觉得欠了他天大的恩情?”我的声音带着点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是的,薇薇,你别这么想。”大伯母急忙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却握得很紧,“你大伯一开始是真心想帮你们的。”
“你爸去世后,你妈一个人带着你们姐弟俩,日子过得有多难我们都看在眼里,他看着心疼,才主动提出要供你们读书的。”
“只是后来家里的事越来越多,林强催着买房,工厂又急需资金,他才一时犯了糊涂,可他心里一直很愧疚。”
“一时糊涂?”我苦笑一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存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糊涂了十几年,让我被蒙在鼓里感恩戴德了十几年!”
“他也很后悔啊。”大伯母的眼睛也红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我,“这些年他总跟我说,等你有出息了,一定要把钱还给你,不能让你觉得他是在占你们家的便宜。”
“上次林娟让你给林强换车,他知道后把林娟骂了一顿,说不能再麻烦你了,你赚钱也不容易。”
“这次他脑梗,就是因为林娟给你打电话要钱,他在旁边听见了,知道你不肯借,心里又急又愧,一口气没上来才犯的病。”
我愣住了,手里的存折差点掉在地上:“他知道我不肯借钱?”
“嗯。”大伯母点点头,抹了把眼泪,“林娟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醒了,就躺在旁边听着。”
“他听完后就说,是他对不起你,没脸见你,让林娟别再找你了,可林娟不听,非要跟你闹。”
就在这时,楼梯间的门被推开了,周凯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愧疚:“薇薇,我刚才在外面都听见了,对不起,我之前错怪你了。”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存折,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手术很成功,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林娟更是喜极而泣,拉着医生的手不停地道谢。
过了一会儿,林正德被推了出来,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身上插满了管子,眼睛紧闭着,看起来很虚弱。
大伯母拉着我的手,轻声说:“薇薇,去看看你大伯吧,他有话想跟你说。”
我犹豫了一下,看着病床上虚弱的林正德,想起小时候他对我的好,心里的愤怒突然消散了不少。
我点了点头,跟着大伯母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单调而有节奏。
我走到病床前,看着大伯苍白的脸,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比我印象中苍老了很多。
或许是感觉到有人来了,林正德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很浑浊,却在看到我的瞬间亮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在说什么。
我凑近了些,才听清他说的是:“薇薇……对不起……”
看着他虚弱的样子,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突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心疼。
我想说点什么,比如“没关系”,或者“你好好养身体”,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大伯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却握得很紧。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一字一句地说:“拆迁款的事……是我不对……可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在积攒力气。
我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伯深吸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当年你爸去世,不是意外……”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手里的存折“啪”地掉在地上。
我爸去世不是意外?那是什么?是人为?还是另有隐情?和大伯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么多年?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我看着病床上气息微弱的大伯,等着他说出真相。
就在这时,病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林娟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色惨白地大喊:“爸!你不能说!说了我们家就完了!”
林娟的闯入让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心电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大伯看到林娟手里的文件,脸色骤变,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嘴里含糊地喊着:“把文件给我……给我……”
“爸,不能给她!”林娟把文件紧紧抱在怀里,连连后退,脸色惨白,“这要是让她知道了,我们家就彻底完了!”
“到底是什么文件?”我捡起地上的存折,快步走到林娟面前,目光死死盯着她怀里的文件袋,“我爸的死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我不能说!”林娟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说了爸的名声就毁了,我们家也没法做人了!”
“娟儿,别瞒了。”大伯母叹了口气,走到林娟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件事迟早要让薇薇知道的,瞒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了结了。”
林娟难以置信地看着大伯母:“妈!你怎么也帮她?”
“不是帮她,是我们欠她的。”大伯母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当年的事,我们瞒了薇薇十几年,也愧疚了十几年,不能再瞒下去了。”
她从林娟怀里拿过文件袋,打开后,拿出一份泛黄的文件和一张欠条,递到我手里。
“这是当年的交通事故认定书,还有你大伯给你爸写的欠条。”
我接过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交通事故认定书已经泛黄了,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我还是看清了关键信息:2003年8月15日,林建国(我爸)驾驶摩托车与一辆卡车相撞,当场死亡,事故原因是雨天路滑,操作不当。
下面附着一张欠条,是林正德的笔迹,上面写着:今欠林建国人民币五十万元,用于林薇、林宇教育支出,此生必还。落款日期是2003年8月17日,也就是我爸去世后的第二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着文件,声音都在发颤,“我爸的事故不是意外吗?为什么会有这张欠条?”
大伯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将尘封了十几年的往事说了出来。
2003年的时候,大伯的工厂刚起步没多久,因为一次决策失误,欠了供应商一大笔钱,对方催得紧,还威胁说要对他和家人不利。
我爸知道后,急得满嘴起泡,拉着林正德说:“大哥,你别担心,我去跟他们谈谈,都是乡里乡亲的,好好说说总能有办法。”
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我爸骑着摩托车去了供应商的家里,可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你爸出事的地方,就在去供应商家的路上。”大伯母抹了把眼泪,“警察说是雨天路滑,摩托车失控撞在了卡车上,可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了帮我家的忙才出事的。”
“你爸去世后,你大伯内疚得不行,在医院的走廊里蹲了一夜,第二天就写了这张欠条,说要把欠你爸的钱还清,还要供你们姐弟俩读书,算是弥补他的过错。”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看着病床上的大伯,眼泪汹涌而出,“为什么要瞒着我十几年?”
“是你爸临终前交代的。”大伯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很清晰,“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别让你知道真相,怕你恨我,怕影响你读书。”
“他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仨,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我对不起你爸,没能好好照顾你们,还动了拆迁款的心思,我没脸见他啊……”
大伯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我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突然都消失了,只剩下心疼。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投资”,背后藏着这样沉重的真相;原来,大伯的“恩情”,是用我爸的命换来的愧疚;原来,他这些年的炫耀和索取,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没有辜负我爸的托付。
“那你为什么要用拆迁款?”我轻声问,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愤怒。
“我本来想自己出钱供你们读书的,可那时候工厂亏损严重,家里的积蓄都投进去了,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林正德喘了口气,继续说,“拆迁款下来后,我就想先挪用一下,等工厂盈利了再还上,可没想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没能说完那句话。
我走到病床前,握住大伯的手,他的手很凉,却在感受到我的温度后,微微动了动。
“大伯,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还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手术费我来出,拆迁款的事也不用再提了,就当是我孝敬你的。”
大伯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了微弱的呜咽声。
大伯母在旁边抹着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你,薇薇,谢谢你能原谅他……”
周凯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愧疚:“薇薇,对不起,我之前错怪你了,不该不问清楚就跟你发脾气。”
我摇了摇头,看向他:“没事,我知道你也是担心大伯。”
林娟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愧疚:“薇薇,对不起,我之前太自私了,不该逼你要钱,还说那些难听的话。”
我看着她,笑了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是一家人。”
大伯的术后恢复很顺利,我请了个专业的护工照顾他,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医院看看他,给他带点他爱吃的水果和点心。
我没再提拆迁款和欠条的事,他也没提,我们就像以前一样,聊聊天,说说家里的事。
有一次我去医院的时候,看到大伯正拿着一张照片发呆,照片已经泛黄了,上面是我爸和他年轻时的样子,两个人勾着肩膀,笑得很开心。
“这张照片是你爸结婚那年拍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大伯看到我进来,笑着说,眼神里带着怀念,“你爸那时候可调皮了,结婚当天还差点跟伴郎闹起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接过照片,看着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涩。
“我爸那时候是不是经常帮你?”我轻声问。
“是啊。”大伯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怀念,“我刚出来创业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多亏了你爸帮我跑前跑后,找客户,谈生意,有时候忙到半夜才回家。”
“有一次我资金周转不开,还是你爸把他攒了好几年的积蓄拿出来给我,说‘大哥,你放心干,我支持你’。”
“我一直想好好报答他,可没想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大伯,我爸要是知道你这么照顾我们,肯定会很开心的。”我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他一直把你当亲哥哥,你对我们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大伯看着我,眼里泛起了泪光,点了点头:“好,好……”
一周后,我带着我妈去医院看望林正德。
我妈看到病床上的大伯,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大哥,这些年辛苦你了,当年的事,我也有责任,不该一直瞒着薇薇。”
“嫂子,是我对不起你们。”大伯叹了口气,“我没能兑现对我弟的承诺,还让孩子们受了委屈。”
“都过去了,大哥,别再提了。”我妈抹了把眼泪,“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充满了温暖。
或许有些事情,隐瞒并不是因为恶意,而是因为爱和愧疚。
两个月后,大伯康复出院,我特意在酒店订了一桌饭,邀请了所有的亲戚,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饭桌上,大伯举起酒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今天我要敬薇薇一杯,谢谢你能原谅大伯的过错,也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我也举起酒杯,笑着说:“大伯,应该我敬您,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也谢谢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亲情。”
林强也站起来,举起酒杯:“薇薇,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想着麻烦你,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来扛。”
林娟也跟着站起来:“我也要敬薇薇一杯,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相处,互相照应。”
亲戚们纷纷举起酒杯,饭桌上充满了欢声笑语,之前的隔阂和矛盾,仿佛都随着酒杯的碰撞声烟消云散了。
饭后,我和周凯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在我们身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周凯牵着我的手,轻声说,“以前我总觉得亲情就是互相帮忙,不计较得失,现在才明白,亲情里还有这么多的愧疚和牵挂。”
“是啊。”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充满了温暖,“以前我总纠结于钱的事,觉得林正德是在利用我,却忽略了他背后的愧疚和付出。”
“其实他供我读书,不仅仅是因为愧疚,更有对我爸的承诺和对我的疼爱。”
“那拆迁款的事,你真的不打算要了?”周凯问。
“不了。”我摇摇头,笑了笑,“那笔钱就当是我给大伯的养老钱,他年纪大了,也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而且,亲情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我爸和大伯之间的兄弟情,比什么都珍贵。”
周凯紧紧握住我的手,笑着说:“你说得对,亲情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
大伯出院后,我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周凯一起去看望他,有时候买点菜过去,做一顿家常饭,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聊天,其乐融融。
林正德也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强调自己的“恩情”,反而经常拉着我和周凯回忆过去的事,说说我爸年轻时的趣事。
有一次我在他家收拾旧物,在一个尘封的木箱里发现了一本厚厚的日记,封面是黑色的,上面写着我爸的名字。
我翻开日记,里面是我爸熟悉的字迹,记录着他从年轻时到去世前的生活点滴。
翻到2003年8月14日那一页,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天,上面写着:“大哥的工厂遇到了麻烦,供应商催得紧,还威胁他,我得去跟他们谈谈。薇薇马上要中考了,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影响她学习。希望能谈妥,这样大哥就能安心了,我们一家人也能好好过日子了。”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在了日记上,晕开了字迹。
原来,父亲当年去见供应商,不仅仅是为了帮大伯,更是为了不让我受到影响。
“这是你爸的日记,他去世后我一直保存着,想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林正德走进来,看着我手里的日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把这本日记给你,才算真正完成了你爸的托付。”
“大伯,谢谢你。”我擦干眼泪,看着他,“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和我爸之间的兄弟情,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
大伯在我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肩膀:“薇薇,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道歉。”
“当年你考上博士的时候,我在家族聚会上到处炫耀,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是想让你爸在天之灵能安心。”
“我总觉得,只有让你变得优秀,才能弥补我对他的亏欠,才能让他知道,他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知道。”我点点头,“以前我不懂,总觉得你是在利用我炫耀,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心思。”
那天下午,我和大伯聊了很久,聊我爸的往事,聊我小时候的趣事,聊这些年彼此的不易。
积压在心里十几年的隔阂,终于在坦诚的交流中烟消云散了。
来源:岁月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