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包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一套叠成豆腐块的旧军装,还有给林悦带的礼物——一块在边境驻地托人买的玉坠子,不贵,但水头很好,像她的眼睛。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又长又闷,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一声叹息。
我拎着那个磨掉了漆的军绿色帆布包,下了车。
五年。
整整五年。
站台上的空气混着一股方便面和铁锈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我叫陈峰,二十六岁,今天,退伍回家。
包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一套叠成豆腐块的旧军装,还有给林悦带的礼物——一块在边境驻地托人买的玉坠子,不贵,但水头很好,像她的眼睛。
林悦,我的未婚妻。
我入伍前,她拉着我的手,哭得眼睛通红,说:“陈峰,我等你,多久都等。”
我捏着她的脸,说:“等我回来,就娶你。”
五年里,我们通了三百多封信。每一封信的结尾,她都写着“等你”。
我把那块玉坠子攥在手心,温润的触感,好像已经摸到了她的皮肤。
心里那点因为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瞬间就没了,只剩下奔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
我没提前告诉她我今天回来,想给她一个惊喜。
走出车站,阳光刺得我眯了眯眼。
小城的街道变宽了,楼也变高了,路边多了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店铺。
一切都在变,真好。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了林悦家的地址。
司机是个话痨,问:“小伙子,当兵回来的?”
我点点头:“是。”
“那可了不得,保家卫国,好样的!”他从后视镜里看我,“回家探亲还是?”
“退伍了,不走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翘着的。
不走了,终于不用再走了。
车子在林悦家那栋老居民楼前停下。
我付了钱,深吸一口气,抬头看。
六楼,她家的窗户上,贴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囍”字。
我愣住了。
楼下停着一排扎着彩带和气球的车,打头的是一辆我叫不上牌子的黑色轿车,锃亮,气派。
一群人正簇拥着一对新人从楼道里走出来。
鞭炮声毫无征兆地炸响,碎红的纸屑像下了一场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在我身上。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片红色里。
新娘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头发盘得很高,脸上画着精致的妆。
她很美。
美得让我心口一阵绞痛。
因为那个新娘,是林悦。
她的手,被另一个男人牵着。那男人西装革服,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我认识他,李军。我们高中的同学,他爸是开厂的,当年就追过林悦。
林悦的目光扫过人群,然后,她看到了我。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双我曾觉得像玉坠子一样清透的眼睛里,迅速被惊慌、恐惧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愧疚填满。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从李军手里抽出来,但李军握得很紧。
周围的人都在笑,在起哄,说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那些祝福的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手里的帆布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块准备送给她的玉坠子,隔着布料,应该也摔了吧。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五年军旅生涯练就的挺拔身姿,在这一刻垮得像滩烂泥。
李军顺着林悦的目光,也看到了我。
他先是一愣,随即,一丝了然和轻蔑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
他甚至还朝我举了举下巴,像是在示威。
林-悦的父母,我曾经喊过“叔叔阿姨”的人,也看到了我。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像躲瘟神一样,把头转向了一边。
真热闹啊。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我像个闯入别人世界的笑话。
我弯腰,捡起我的包,拍了拍上面的灰。
我转身想走。
我不想在这里,不想看这场我觉得无比刺眼的戏。
“陈峰!”
林悦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都在发颤。
她甩开了李军的手,提着婚纱的裙摆,朝我跑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铺满鞭炮碎屑的地上,踉踉跄跄。
李军的脸黑了下来,几步追上来,想拉住她。
“你干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低吼。
“你放开我!”林悦尖叫着,用力挣脱。
她跑到我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婚纱的白,衬得她脸色更白。
“陈峰,你……你听我解释。”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她。
看着这张思夜想了五年的脸。
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事实不都摆在眼前了吗?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解释什么?”我问她,“解释你今天结婚?新郎不是我?”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害怕。
“恭喜你啊,林悦。”
“新婚快乐。”
我说完,转身就走。
多待一秒,我都觉得是自取其辱。
“陈峰!你别走!”她从后面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
力气大得惊人。
“我求你了,你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就行!”
周围的宾客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谁啊?”
“好像是新娘的前男友,当兵的。”
“哎哟,这下热闹了,抢亲来了?”
那些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脑子里钻。
李军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走过来,一把将林悦往后拽。
“林悦!你给我清醒一点!别在这丢人现眼!”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敌意。
“陈峰是吧?我不管你以前跟林悦是什么关系,今天她是我老婆。识相的,自己滚。”
我盯着他。
在部队里,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从命令。
第二件事,就是捍卫尊严。
我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理智告诉我,不能动手。动手,就彻底输了。
可心里的火,已经烧到了喉咙口。
“李军,你闭嘴!”林悦突然爆发,她指着李军,“这是我跟他的事,你别管!”
她把我拽到楼道的一个角落,那里光线很暗,隔绝了外面那些探究的视线。
“陈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把妆都冲花了。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手抖得厉害,点了两次才点着。
我猛吸了一口,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
“事到如今,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我哑着嗓子说。
“我知道没用,可我……我没办法。”她哭着说,“我家里人逼我,他……李军他对我家有恩,我爸的厂子出了问题,是他帮忙解决的。我等了你四年,陈峰,我真的等不动了……”
“等不动了?”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那我们的信呢?那三百多封信呢?你在信里说的每一句‘等你’,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她激动地反驳,“那时候都是真的!可是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她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陈峰,我……”
她犹豫着,挣扎着,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我不想听了。
任何理由,在今天这场婚礼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掐灭了烟,说:“算了,林悦。都过去了。你结婚,我祝福你。就这样吧。”
我推开她,想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她却再一次,死死地拉住了我。
她的脸埋在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句耳语,却又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她说: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撞碎我的肋骨。
“你……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一个荒诞的、离奇的噩梦。
林悦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说,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他叫念念,周念远。今年,三岁了。”
“李军知道,他答应过我,会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养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儿子?
我有个儿子?
三岁了?
这比她嫁给别人,更让我无法接受。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和……恐慌。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是真的。”林悦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划开屏幕,递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小男孩的照片。
他坐在一片草地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卫衣,怀里抱着一个皮球,正对着镜头笑。
他的眼睛,很大,很亮。
他的眉毛,又浓又黑。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像。
太像了。
像我小时候的照片,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张稚嫩的笑脸,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不是一无所有地回来。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林悦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你在部队,那么远,那么危险。我告诉你,除了让你分心,还能有什么用?我当时也怕,我一个没结婚的姑娘,我爸妈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所以你就瞒着我,带着我的儿子,嫁给了别人?”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这句话,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没有办法!”她崩溃地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三个多月了。我不敢打掉,我怕……我真的怕。后来李军知道了,他一直都喜欢我,他说他不介意,他愿意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愿意养他。”
“他说他会给我和孩子一个家,一个安稳的家。陈峰,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我能怎么办!”
她的哭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每一声,都像是在控诉。
可我听着,只觉得讽刺。
家?
她给了我的儿子一个家。
那我的位置呢?
我是谁?
一个提供基因的陌生人?
一个可以被随意抹去存在的“亲生父亲”?
外面传来李军不耐烦的催促声:“林悦!你好了没有!宾客都等着呢!”
林悦擦了擦眼泪,站起身。
“陈峰,你先找个地方住下,晚点我再联系你。今天……今天对不起。”
她说完,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婚纱,深吸一口气,像是戴上了一张新的面具,转身走出了阴影,回到了那片属于她的、喜庆的红色里。
我一个人,站在那个昏暗的角落。
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鬼魂。
手里还捏着那个已经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是我儿子的笑脸。
我叫周念远。
念远。
思念远方的人。
她心里,原来还是有过我的吗?
可这点可笑的念想,很快就被更汹涌的屈辱和愤怒淹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我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林悦的婚纱,李军的冷笑,亲戚们的指指点点,还有那个叫念念的孩子……
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部失控的电影。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
我摸出手机,翻到了王浩的电话。
王浩,我发小,最好的兄弟。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嘈杂得像是菜市场。
“喂?谁啊?”王浩的声音很大。
“我,陈峰。”
“我操!峰子?你小子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电话那头的惊喜,是我今天听到的唯一一句暖心话。
“刚下车。”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现在在哪儿?方便吗?我想找个地方落脚。”
“方便,太方便了!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接你!老子今天把摊子都给你关了!”
半小时后,王浩开着他那辆破旧的五菱宏光,在一个路口找到了我。
他跳下车,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你小子,黑了,也壮了!”他捶着我的肩膀,眼眶有点红。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上车,走,回家给你接风洗尘!”
上了车,王浩一边开车,一边絮絮叨叨地问我在部队的情况。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他终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怎么了峰子?不对啊,你这状态……回家不高兴?”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你是不是去找林悦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王浩叹了口气,把车停在路边。
他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她……结婚了。”
“我知道。”王浩说。
我猛地抬头看他。
“你知道?”
“嗯。”他点上烟,狠狠吸了一口,“就今天。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的,本来还想着怎么跟你说这事儿呢,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了。”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我自嘲地笑了。
“峰子,你别这样。”王浩拍了拍我的胳膊,“这事儿……挺复杂的。”
“复杂?”我冷笑,“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她变心了,嫌我穷,当兵没前途,找了个有钱的吗?”
“不完全是。”王浩皱着眉,“林悦她家……算了,这事儿让她自己跟你说吧。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如果只是她结婚了,我可能会喝个烂醉,然后彻底忘了这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可现在……
我有一个儿子。
这个事实,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把手机递给王浩,给他看那张照片。
“这孩子……”王浩瞪大了眼睛,“我操,这不就是你小时候吗?”
“林悦说,是我的儿子。”
王浩手里的烟都掉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王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峰子……这……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那个李军,知道吗?”
“知道。”
“他知道还娶?还愿意养?”王浩一脸的不可思议,“这孙子图什么啊?”
图什么?
图林悦这个人,图战胜我这个“前男友”的快感,图一种“你看,你守护不了的人和孩子,我能”的优越感。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王浩,我得见见这个孩子。”我说。
这是我混乱的思绪里,唯一清晰的念头。
我得亲眼看看他。
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存在。
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我的儿子。
王浩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峰子,你想好了?这事儿一旦捅破了,就没法收场了。李军家不是好惹的。”
“我想好了。”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当他不存在。”
王浩没再劝我。
他把我带回他家。
一个城中村的出租屋,两室一厅,不大,但被他收拾得还算干净。
他老婆在外面打工,还没回来。
“你先在这住下,把这儿当自己家。”王浩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什么都别想,先喝酒。”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从部队出来,我的酒量一直很好。
但那天,我醉得很快。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委屈、愤怒、不甘,随着酒精,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不停地喝酒,一杯接一杯。
王浩陪着我,什么也没说,就是给我递烟,给我开酒。
我断片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头痛欲裂。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宿醉的恶心感一阵阵往上翻。
王浩的媳妇,一个很朴实的女人,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解酒汤。
“大哥,喝点吧,能舒服点。”她小心翼翼地说。
“谢谢。”我哑着嗓子说。
喝完汤,我感觉活过来了一点。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
是林悦发来的短信。
【我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公园等你,有话跟你说。】
我看着那条短信,心里五味杂陈。
该来的,总要来。
我换上自己带来的便服,跟王浩打了声招呼,出了门。
公园还是老样子,只是树更高了,更密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长椅上,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没有化妆,脸色憔悴。
没有了婚纱的包裹,她看起来瘦了很多。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你来了。”
“嗯。”
我在她旁边坐下,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沉默。
尴尬的沉默。
“昨天……对不起。”她先开了口。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我打断她,“我不想听这个。我想知道关于孩子的事,所有事。”
她咬着嘴唇,眼圈又红了。
“我发现怀孕的时候,是你去边境执行任务的第二个月。那次任务,我们失联了快半年。”
“我不敢告诉我爸妈,就偷偷跟单位请了长假,说要去外地培训。我去了我一个远房表姐家,在那里把孩子生了下来。”
“生下来之后呢?为什么不找我?”
“我找了。”她说,“我给你部队打过电话,但他们说你有纪律,不能随便接私人电话。我写了信,但我不知道你收没收到。”
我心里一沉。
信?我从来没收到过关于孩子的信。
要么是部队拦截了,要么是……寄丢了。
“后来,我带着孩子回了家。我骗我爸妈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朋友出事了,托我照顾。”
“他们信了?”
“一开始不信,闹了很久。但孩子那么小,他们看着也心疼,就默认了。”
“那李军呢?他怎么知道的?”
“他一直在追我。”林悦低下头,“他看我一直带着个孩子,就起了疑心。后来……后来他就知道了。”
“他知道孩子是你的,但他不在乎。他说他爱我,也爱这个孩子。他向我求婚,承诺会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
“我家当时生意出了大问题,欠了一大笔钱,我爸愁得头发都白了。是李军,拿钱帮我们家填了窟窿。”
“所以,你是为了报恩,为了钱,才嫁给他的?”我冷冷地问。
“不全是!”她激动地抬起头,“陈峰,你不在的这几年,都是他在我身边!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有多难,你知道吗?孩子半夜发高烧,我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挂号,排队,那种绝望,你知道吗?”
“是李军,他不管多晚,一个电话就到。是他帮我跑前跑后,是他给孩子买最好的奶粉,是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陪着孩子玩。”
“我承认,一开始我是感激他。但后来,我对他……也有了依赖。”
依赖。
她说的是依赖。
多好的一个词。
把所有的背叛,都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笑了。
“所以,你现在是来跟我炫耀,你找到了一个多好的接盘侠吗?”
我的话很刻薄,我知道。
但那一刻,我控制不住。
“陈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说!”她哭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好,那我现在知道了。”我说,“那你今天找我来,又是什么意思?是李军让你来的?想给我一笔钱,让我彻底消失?”
“不是!”她摇着头,“他不知道我来见你。”
“我来,是想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念念……他毕竟是你的儿子。我不能……我不能剥夺你做父亲的权利。”
“但我也求求你,不要去破坏我们现在的生活。念念他……他已经把李军当成爸爸了。”
我听明白了。
她既想让我知道孩子的存在,给我一个所谓的“权利”。
又想让我安分守己,不要去打扰她和李军的“幸福生活”。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林悦。”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我陈峰特别好说话?”
“我告诉你,不可能。”
“那是我儿子,不是你用来交易的筹码,也不是你用来安抚良心的工具。”
“我要见他。”
“我要让他知道,我才是他亲爹。”
我的态度很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林悦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不行!”她脱口而出,“不行,陈峰!这样会毁了念念的!他才三岁,他什么都不懂!”
“他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懂。你打算瞒他一辈子?”我反问。
“至少……至少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等他十八岁,你再告诉他,你叫了十几年的爸爸,其实是个外人?”
我步步紧逼。
我看到她眼里的恐惧。
她怕的不是伤害孩子,她怕的是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陈峰,我求你了……”她拉住我的衣角,放下了所有的姿态,“你想要什么?钱?我让李军给你,给你一大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拿着钱,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钱?”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当兵五年,守着祖国的边境线,九死一生。
我不是为了回来,让别人用钱来侮辱我的。
我甩开她的手,力气有点大,她踉跄了一下。
“林悦,收起你那套。我不要钱,我只要我儿子。”
“你做梦!”
一个愤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李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林悦护在身后,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但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气势,一点没减。
“陈峰,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客气。你别给脸不要脸。”他指着我的鼻子,“念念现在是我儿子,法律上,户口本上,都是我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他亲爹。”我冷冷地回敬。
“亲爹?”李军嗤笑一声,“你配吗?他出生的时候你在哪?他发烧的时候你在哪?他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叫的是谁?”
“你除了提供了一颗精子,你还为他做过什么?”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是啊。
我为他做过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的沉默,在李军看来,是退缩。
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陈峰,我给你指条明路。给你五十万,拿着钱,滚出这个城市,永远别再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五十万。
好大的手笔。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兵,或许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他以为,这笔钱,可以买断我的一切。
我的尊严,我的父爱,我的儿子。
我看着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忽然就笑了。
我一步步向他走近。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
“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敢动手……”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我比他高半个头,常年锻炼的身体,也比他壮实得多。
我低下头,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李军,我告诉你。我儿子,我要定了。”
“你那五十万,留着给你自己买个好点的墓地吧。”
“还有,别再让我看到你用手指着我。”
说完,我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我没再看林悦一眼,转身离开。
我知道,战争,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我需要一份工作。
一份能让我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能让我有底气去争夺抚养权的工作。
退伍证和部队里拿的几个三等功,是我唯一的资本。
我去了市里的几家安保公司应聘。
凭着我过硬的身体素质和履历,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
给一个商业广场当保安队长,月薪六千,包吃住。
不算多,但在我们这个小城,已经算是不错的收入了。
安顿下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了相关的法律。
我想知道,我到底有多大的希望能要回我的儿子。
咨询了律师,结果让我很沮丧。
律师说,孩子一直由女方和其现在的丈夫抚养,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生活环境。而且孩子还小,法院一般会从“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长”的角度出发,判给经济条件更好、能提供更稳定生活的一方。
而我,一个刚刚退伍、工作不稳、无房无车的穷小子。
李军,一个有钱有势的企业家。
胜算,几乎为零。
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王浩。
王浩沉默了半天,说:“峰子,要不……就算了吧。你斗不过他的。”
“算了?”我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眼神坚定,“我陈峰的字典里,没有‘算了’这两个字。”
“法律上走不通,我就走别的路。”
“我不能让他叫别人一辈子爸爸。”
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接近我的儿子。
我打听到,林悦和李军住在一个高档小区。
念念在小区里的国际幼儿园上学,每天下午四点半放学,由保姆接送。
我利用下班的时间,去那个幼儿园门口等着。
我不敢靠得太近,就躲在马路对面的树后面,偷偷地看。
下午四点半,放学的铃声响起。
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从幼儿园里涌了出来。
我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他。
他穿着蓝色的幼儿园校服,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小脸蛋红扑扑的。
保姆牵着他的手,他一蹦一跳地走着,嘴里还哼着我听不懂的儿歌。
他比照片上,更可爱,更鲜活。
我的心,在那一刻,软得一塌糊涂。
那就是我的儿子。
我的血脉,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
我多想冲上去,抱抱他,告诉他,我才是你爸爸。
可我不能。
我只能像个小偷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着本该属于我的幸福。
我每天都去。
风雨无阻。
看着他笑,看着他闹,看着他跟小朋友追逐打闹。
有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
那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让我心头一颤,赶紧把头缩回去,生怕被他发现。
我成了一个跟踪者,一个可悲的影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
直到有一天,意外发生了。
那天,下着大雨。
我照例撑着伞,等在幼儿园门口。
保姆牵着念念的手,从幼儿园里走出来。
走到一半,念念的书包带子松了,书包掉在地上。
保姆蹲下身去给他整理书包。
就在这时,一辆电瓶车,像疯了一样,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雨天路滑,电瓶车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朝念念撞了过去。
保姆吓得尖叫起来。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
身体,比思想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我扔掉手里的伞,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过去。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将念念推开。
电瓶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我的腿上。
剧痛,瞬间从膝盖传来。
我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雨水,冰冷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我顾不上自己,挣扎着抬头去看念念。
他被我推倒在地,但看起来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哇哇大哭。
我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事。
保姆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抱起念念。
“宝宝,你没事吧?吓死阿姨了!”
肇事的车主也摔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周围的路人围了上来。
我的腿,疼得钻心。
我试着动一下,根本动不了。
我知道,可能断了。
保-姆抱着念念,手忙脚乱地给林悦和李军打电话。
我躺在冰冷的雨水里,看着不远处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
他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他的眼睛,真的好像我。
我冲他,虚弱地笑了一下。
别怕,孩子。
爸爸在呢。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林悦和李军也赶到了。
林悦看到躺在担架上、浑身湿透、满脸是血的我,整个人都傻了。
李军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先是冲过去检查了一下念念,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才走到我身边。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他问。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怀里那个还在抽泣的孩子。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儿子。
老子救儿子,天经地义。
还需要什么为什么?
我被送进了医院。
诊断结果出来了,左腿膝盖,粉碎性骨折。
医生说,很严重,需要马上手术。而且,就算手术成功,以后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比如不能剧烈运动,阴雨天会疼。
我躺在病床上,打着石膏,吊着水。
王浩和他媳妇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峰子!你他妈不要命了!”王浩看到我这样,眼圈都红了。
我扯了扯嘴角:“死不了。”
“还嘴硬!医生都说了,你这腿以后可能就废了!”
我没说话。
废了就废了吧。
跟我的儿子比起来,一条腿,算什么。
林悦和李军也来了。
林悦站在病床前,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李军让她先出去,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男人。
他给我递过来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谢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平等的语气跟我说话。
“如果今天不是你,后果我不敢想。”
我没接话。
他抽了口烟,继续说:“医药费,手术费,后续的康复费,所有的费用,我全包了。另外,我再给你一百万,作为补偿。”
又是钱。
我看着天花板,觉得有些好笑。
“李军,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他沉默了。
“我救他,不是为了你的钱。”我说,“我再说一遍,那是我儿子。”
“我知道。”他掐灭了烟,“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念念,你可以见。”他说,“我跟林悦商量过了。以后,每个周末,你可以接他出去玩半天。”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让步。
“但,我有条件。”他接着说。
“第一,你不能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在他心里,我才是他爸爸。这一点,永远不能改变。”
“第二,你不能试图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他必须生活在我们家。”
“第三,我们之间的这个协议,不能让除了我们三个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包括我们的父母。”
他看着我,眼神锐利。
“你能做到吗?如果你能做到,我们就可以和平共处。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你可能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威胁,也是一种交换。
用我的腿,换来了每周半天的相处时间。
用我的沉默,换来了接近我儿子的资格。
我有的选吗?
没有。
以我现在的状况,跟他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我说,“我答应你。”
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林悦每天都会来。
她不说话,就是默默地给我削苹果,给我打水,给我擦脸。
我跟她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剩下的,只有尴尬和还不清的债。
李军也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放下一些昂贵的补品,然后站一会儿就走。
我们像两个在战场上暂时休战的士兵,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出院那天,王浩来接我。
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
阳光很好,但我却觉得前路一片迷茫。
第一个可以见念念的周末,我紧张得像个要去参加高考的学生。
我提前一天,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该给他买什么礼物。
玩具?零食?
我对他一无所知。
最后,我在商场里,给他买了一个变形金刚。
我小时候,最想要的,就是这个。
周六下午,我按照约定,去了李军家的小区门口。
没多久,林悦牵着念念走了出来。
“念念,跟……陈叔叔打招呼。”林悦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念念躲在林悦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
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陈叔叔好。”他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块棉花糖。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你好,念念。”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
我把手里的变形金刚递给他。
“给你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悦。
林悦点点头。
他这才怯生生地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念念,你跟陈叔叔去公园玩一会儿,妈妈在这里等你。”林悦说。
念念有些不情愿,拉着林悦的衣角不放。
“妈妈陪我一起去。”
“妈妈有点累,你乖。”
我看着他依赖林悦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念念,叔叔带你去看大飞机,好不好?”我试着引诱他。
他果然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
我牵起他的小手。
他的手,又小又软,握在我的大手里,感觉很奇妙。
我带着他,去了附近的公园。
我走得很慢,因为我的腿还在疼。
他也很乖,没有催我,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跟着我。
我们坐在长椅上,他玩他的变形金刚,我看着他。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多想告诉他,我不是叔叔,我是爸爸。
可我不能。
我答应过李军。
“叔叔,你的腿怎么了?”他突然抬头问我。
“叔叔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撒了个谎。
“疼吗?”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石膏。
“不疼。”我说。
“我妈妈说,摔跤了要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说着,就真的低下头,对着我的石膏,轻轻地吹了吹。
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我赶紧仰起头,看着天空。
我怕他看到我这个“叔叔”,哭得像个。
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把他送回小区门口。
他把变形金刚抱在怀里,跟我挥手告别。
“陈叔叔再见。”
“再见,念念。”
看着他跑向林悦的背影,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我都会去见他。
我们一起去公园,去动物园,去科技馆。
我给他讲我在部队里的故事,当然,是删减版的,只讲那些有趣的事。
他很喜欢听,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越来越熟。
他开始会主动跟我分享幼儿园里的趣事,会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拿给我看。
他会在我走路累了的时候,对我说:“叔叔,我们休息一下吧。”
他会在我咳嗽的时候,学着大人的样子,拍拍我的背。
他善良,懂事,又聪明。
他是我陈峰的儿子,真好。
但每次,当他天真地问我:“叔叔,你怎么没有自己的宝宝呀?”
或者,当他骄傲地跟我说:“我爸爸(李军)给我买了新的乐高!”
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只是一个“陈叔叔”。
一个每周出现半天,陪他玩的“朋友”。
而李军,才是他生活里,那个无所不能的“爸爸”。
李军遵守了诺言,没有再来找我麻烦。
他甚至有时候会在我送念念回去的时候,在门口跟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平。
林悦,我很少跟她说话。
每次交接孩子的时候,我们都只是匆匆地对视一眼,然后迅速移开。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孩子,隔着一个无法弥补的过去。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这份平静,被彻底打破。
那天,我照例去接念念。
林悦却告诉我,念念生病了,发高烧,在家里休息。
我心里一紧,想去看看他。
林悦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第一次,走进了他们那个装修得像皇宫一样的家。
李军不在。
念念躺在儿童房的大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精神很萎靡。
“念念。”我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烫得吓人。
“叔叔……”他虚弱地叫了我一声。
“吃药了吗?去看医生了吗?”我问林悦。
“吃了退烧药,家庭医生也来看过了,说是病毒性感冒,让多喝水,物理降温。”
我看着念念难受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我在部队里学过一些基础的护理知识。
我让林悦去拿温水和毛巾,给他擦拭身体。
他很难受,一直哼哼唧唧的。
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给他讲故事。
讲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发高烧,我妈妈就是这样抱着我,给我唱了一晚上的歌。
他迷迷糊糊地,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把他放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林悦站在一边,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峰,谢谢你。”
“他是我儿子,不用说谢谢。”我淡淡地说。
就在这时,门开了。
李军回来了。
他看到我出现在他家里,还抱着他的“儿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质问林悦。
“念念生病了,我让陈峰上来看看。”林悦小声解释。
“看?他是医生吗?”李军的火气很大,“我不是说过吗?不许他进这个家门!”
“李军!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陈峰也是关心孩子!”林悦也来了脾气。
“关心?我看他是别有用心!”李军冷笑,“陈峰,我们的协议里,可没有‘上门探病’这一条。现在,请你出去。”
他下了逐客令。
我看着床上睡得不安稳的念念,不想跟他吵。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李军叫住我。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扔在桌子上。
“这里面有十万。你今天辛苦了,算是给你的辛苦费。”
又是钱。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李军,我操你妈!”
我忍了这么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忘了我的腿还有伤,一拳就朝他脸上挥了过去。
他没料到我敢动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嘴角立刻就见了血。
“你他妈敢打我!”
李军也怒了,扑上来跟我扭打在一起。
林悦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整个房间,乱成一团。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只想把眼前这个男人,撕成碎片。
他抢走了我的女人,抢走了我的儿子,现在,还要用钱来践踏我最后的尊严。
我不能忍。
我把他压在身下,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
他也不是吃素的,手脚并用地反抗。
混乱中,我的伤腿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脚。
剧痛传来,我闷哼一声,力气一泄。
他趁机翻过身,骑在我身上。
“你个穷当兵的!老子今天弄死你!”他掐住我的脖子,眼睛猩红。
我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开始发黑。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林悦哭着来拉他。
“爸爸!不要打叔叔!”
是念念。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床,正拉着李军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军的动作,停住了。
他回头看着念念,眼神里的疯狂,慢慢退去。
他松开我,从我身上爬起来。
我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火辣辣地疼。
“滚。”李军指着门口,对我吼道,“从今以后,你再也别想见到念念!”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我看着他,看着哭泣的林悦,看着那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孩子。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层脆弱的和平,已经被彻底撕碎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那个家。
身后,是念念撕心裂肺的哭喊。
“叔叔!叔叔你别走!哇——”
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从那天起,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念念了。
我周末去小区门口等,等来的只有保安的驱赶。
李军说到做到。
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
我给林悦发信息,她不回。
他们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一样。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不,比原点更糟糕。
以前,我至少还有一个念想,一个盼头。
现在,我连那个偷偷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用疲惫来麻痹自己。
白天在商场巡逻,晚上去王浩的大排档帮忙。
我把自己搞得像个陀螺,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停下来,念念的脸,他叫我“叔叔”的声音,他哭着让我别走的样子,就会在我脑子里盘旋,像魔咒一样。
我的腿伤,因为那次打架,加重了。
阴雨天的时候,疼得睡不着觉。
我就一个人,坐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抽烟,喝酒,看着天亮。
王浩劝我:“峰子,算了吧。为了一个见不到的孩子,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值吗?”
值吗?
我问自己。
值得。
因为他是我儿子。
这个念头,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支撑。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开始想办法。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托部队里的战友,帮我查了李军的公司。
他家的厂子,这几年做得很大,生意遍布好几个省。
但看起来,光鲜的背后,也藏着不少问题。
比如税务,比如安全生产。
我不是想把他搞垮。
我只是想,找到一个可以跟他谈判的筹码。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游戏,我知道。
一不小心,我可能就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就在我搜集资料,准备放手一搏的时候。
林悦,突然找到了我。
她是在王浩的大排档找到我的。
那天晚上,我正穿着围裙,在后厨洗碗。
王浩跑进来,说:“峰子,外面有人找。”
我擦了擦手,走出去。
看到是她,我愣住了。
她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看起来很憔悴。
“我们……能谈谈吗?”她声音沙哑。
我带她去了附近一个没人的角落。
“什么事?”我语气冰冷。
“陈峰,你收手吧。”她开门见山。
我心里一惊。
“什么收手?我听不懂。”
“你别装了。”她看着我,“李军都知道了。你最近在查他的公司,对不对?”
我没想到,李军的警惕性这么高。
“是又怎么样?”我索性承认了,“是他不让我见儿子的,他先不守规矩。”
“你斗不过他的!”她急了,“陈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这是犯法的!他已经准备报警抓你了!”
“抓我?”我冷笑,“让他抓好了。大不了,老子再进去蹲几年。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你疯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你为了一个孩子,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吗?”
“那是我儿子!”我甩开她,“不是什么‘一个孩子’!”
“你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他好吗?你错了!”她哭着说,“你把他爸爸送进监狱,你让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爸爸是我!不是李军!”我冲她吼道。
“可是在念念心里,李军就是他爸爸!”她也冲我吼,“他每天都在问,陈叔叔为什么不来了?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每天晚上都哭着找你!你知道我跟李军,每天要编多少谎话来骗他吗?”
“我们吵架,我们冷战,这个家,快被你给毁了!”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念念……在找我?
他也在想我?
我所有的愤怒和坚硬,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那你想我怎么样?”我无力地问。
“离开这里。”她说,“陈峰,我求你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为了念念,也为了你自己。”
“只要你肯走,李军答应,他不会追究你查他的事。而且,他会再给你一笔钱,很大一笔钱。”
又是钱。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好像,真的斗不过他们。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到头来,不仅没有换来我想要的,反而给孩子带来了伤害。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让我……再见他一次。”我哑着嗓子说,“最后一次。”
林悦看着我,泪流满面。
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把念念带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园。
他瘦了点,但精神还好。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像只小鸟一样,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陈叔叔!”
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好像生怕我再跑掉。
“叔叔,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带着哭腔问。
我摸着他的头,心如刀割。
“没有,叔叔没有生你的气。”我说,“叔叔……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要去很久很久。”
“要去多久?”
“可能……要等念念长得跟叔叔一样高的时候,才能回来。”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那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会。”
“那你会想我吗?”
“会。”我说,“叔-叔每天都会想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紧紧地抱着他,想把他的味道,他的温度,都刻进我的骨子里。
那天下午,我陪他玩了他最喜欢的滑滑梯,给他买了最大的棉花糖。
我把他扛在肩膀上,让他看得更高,更远。
夕阳西下的时候,林悦走过来,说:“念念,我们该回家了。”
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叔叔,你别走。”
“念念乖,听妈妈的话。”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爸爸妈妈的话,知道吗?”
他点点头,眼泪汪汪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
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块玉坠子。
在婚礼那天,摔出了一道小小的裂痕。
“这个,送给你。以后想叔叔了,就看看它。”
他把玉坠子紧紧地攥在手心。
我最后抱了他一下,然后狠下心,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身后,再次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声。
“叔叔——”
我没有回头。
我走了。
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
我离开了那座让我爱过、恨过、挣扎过的城市。
我没有要李军的钱。
我带着我当保安挣的那点微薄的工资,还有一颗破碎的心,去了南方。
我在一个陌生的海滨城市,找了一份码头搬运工的工作。
很累,很辛苦。
每天都累得像条死狗。
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只有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让我暂时忘记心里的痛。
我没有再联系过任何人。
我换了手机号,断绝了和过去的一切联系。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游荡。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了。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慢慢老去,慢慢死去。
直到两年后。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王浩。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地址,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租住的那个又小又潮湿的地下室门口。
看到他,我恍如隔世。
“你小子,可真能躲啊!”他给了我一拳,眼圈红了。
我带他去楼下的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酒。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我找了你两年!”他说,“我求了你以前部队的战友,一个个地问,才问到你大概在这个城市。然后我又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了你好几个月。”
我心里一暖。
“找我干嘛?我在这挺好的。”
“好个屁!”他指着我身上的旧工服,还有我那条走路还有点不自然的腿,“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没说话,给他倒了杯酒。
“峰子,回去吧。”他说。
“回去?”我自嘲地笑了,“我还能回哪去?”
“回家!”他说,“回我们那儿!”
“回去干什么?看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三口了。”王浩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林悦和李军,一年前就离婚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离婚了?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也因为孩子。”
王浩告诉我,我走后,林悦和李军的关系,就彻底破裂了。
他们每天都在吵架。
李军觉得林悦心里还想着我,对他不忠。
林悦觉得李军冷血无情,逼走了孩子的亲生父亲。
而念念,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
孩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懂事。
他开始怀疑,为什么陈叔叔再也不来了?为什么爸爸(李军)不许家里人提“陈叔叔”这三个字?
他变得沉默,不爱说话,甚至开始抗拒李军的亲近。
有一次,李军带他去游乐场,想修复关系。
念念却指着一个肩膀上扛着孩子的父亲,问李军:“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陈叔叔?我想他了。”
那一刻,李军彻底崩溃了。
他意识到,他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多精力,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心里,却始终装着另一个男人。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跟林悦提出了离婚。
房子,车子,他都留给了林悦。
他只有一个要求,孩子的抚养权,归他。
林悦不同意。
两人闹上了法庭。
最后,法院把孩子判给了林悦。
因为李军的公司,在那段时间,被人举报偷税漏税,虽然最后花钱摆平了,但也元气大伤,形象受损。
而林悦,有稳定的居所,而且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举报他的人,是你吧?”王浩问我。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离开之前,把我搜集到的那些资料,匿名寄给了税务局。
我没想过能把他怎么样。
我只是,不甘心。
“李军后来就离开我们那儿了,带着他的钱,不知道去哪了。”
“林悦现在一个人带着念念生活。她把李军给她的房子卖了,换了个小点的,用剩下的钱,开了个小小的花店。”
“她带着孩子,过得挺辛苦的。”
王浩喝了口酒,看着我。
“峰子,她一直在找你。”
“她托我,托所有我们共同的朋友,都在找你。”
“她说,她对不起你。她说,孩子需要爸爸。”
我捏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的感觉,很复杂。
有解气,有同情,有迷茫。
“回去看看吧。”王浩说,“不为别人,就为念念。那孩子,太可怜了。”
我跟着王浩,回去了。
时隔两年,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我百感交集。
王浩直接把我拉到了林悦开的花店。
那是一个临街的小店面,门口摆满了各种鲜花,很温馨。
我隔着玻璃窗,看到了她。
她穿着简单的围裙,正在修剪花枝。
她瘦了,但眉宇间,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平静和坚韧。
我推开门,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她抬起头。
看到我,她手里的剪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
“你……回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哽咽。
“我回来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她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我错了”。
她只是很平静地,跟我讲述了这两年发生的一切。
讲她和李军的争吵,讲她的悔恨,讲她一个人带孩子的艰辛。
也讲了念念。
她说,念念一直把那块有裂痕的玉坠子,当成宝贝一样收着。
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看一看,才肯睡觉。
他说,那是陈叔叔留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揪住了。
“陈峰,我不是要求你原谅我。”她说,“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回来。我只是想……让念念有一个真正的爸爸。”
“你可以随时来看他,带他出去玩。我不会再阻拦。”
“至于我们……”她顿了顿,苦笑了一下,“我们,就这样吧。”
我看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柔弱的、需要依靠的林悦了。
生活,把她打磨成了一个坚强的、独立的母亲。
我没有立刻答应她什么。
第二天,我去看了念念。
他已经五岁了,上幼儿园大班了。
长高了,也长大了。
我去幼儿园门口接他。
他看到我,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扔掉手里的书包,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我的怀里。
“陈叔叔!”
他哭了。
哭得比我走的那天,还要伤心。
“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我抱着他,这个流着我的血的,我的儿子。
我感觉,我那颗漂泊了两年,千疮百孔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不会了。”我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叔叔再也不会走了。”
不,不是叔叔。
是爸爸。
爸爸再也不会走了。
我没有搬回林悦那里。
我在附近租了个房子,离她的花店和念念的幼儿园,都很近。
我辞掉了保安的工作,用我这几年攒下的钱,和王浩合伙,把他的大排档,升级成了一个小饭馆。
我当厨师。
部队里练就的,除了打架,还有一手好厨艺。
生意,竟然还不错。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参与到念念的生活里。
我每天送他上学,接他放学。
我给他做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我教他写字,给他讲故事。
周末,我带他去钓鱼,去爬山,去做所有我以前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
我告诉了他,我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是在一个晚上,我给他讲完睡前故事之后。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
他说:“我早就猜到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妈妈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
孩子的敏感,超乎我的想象。
“那你……还愿意叫我爸爸吗?”我紧张地问。
他看着我,然后,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爸爸。”
他叫了我一声。
清晰的,响亮的。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几年受的所有苦,都值了。
我和林悦,没有复婚。
我们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是最默契的搭档。
我们一起抚养念念,一起参加他的家长会,一起为他的每一次进步而高兴。
我们之间,没有了爱情。
但多了一种,比爱情更坚固的东西。
那叫亲情。
有时候,看着林悦在花店里忙碌的身影,看着念念在我身边快乐地跑来跑去。
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去当兵。
如果当初,她没有嫁给李军。
我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
我们都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也都在这代价里,获得了成长。
这样,或许也挺好。
至少,我找回了我的儿子。
也找回了,我自己。
来源:玩次拓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