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低头一看,那串数字,红色的,圆滚滚的,像一串糖葫芦,甜得我发晕。
我感觉我的心脏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低头一看,那串数字,红色的,圆滚滚的,像一串糖葫芦,甜得我发晕。
07、12、13、21、28、33,蓝球16。
我把手机上的开奖公告和我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彩票,来来回回对了七八遍。
没错。
一个数字都没错。
我,陈峰,一个跑了五年外卖的骑手,中了五百万。
操。
我第一个反应是把嘴捂住,怕自己笑出声来,惊动了隔壁还在打呼噜的老婆林月。
第二个反应是浑身发抖,不是冷的,是那种电流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的酥麻,爽得我差点叫出来。
五百万啊。
税后四百万。
我脑子里瞬间就炸开了烟花,不是一朵,是满天满地,噼里啪啦响个没完。
再也不用顶着大太阳送餐了。
再也不用因为一个差评扣掉两百块钱,心疼得半夜睡不着了。
再也不用听林月念叨,说隔壁老王家又换了新车,说她同事的包是名牌,说我能不能别总是一身汗味地回家。
我能买房了。
就在这城里,买个三室一厅,把爸妈接过来。
我能给我爸换掉他那辆开了十五年的破桑塔纳。
我能给林月买她朋友圈里羡慕了半年的那个包,不,买十个!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自己捏着的是全世界。
它比我送过的一万份外卖加起来都重。
这事儿得先瞒着。
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不是不信林月,就是……我想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想象着,在一个特别的日子,比如她生日,或者我们结婚纪念日,我把一张银行卡拍在她面前,特潇洒地说:“老婆,随便刷,以后我养你。”
那场面,光是想想,我就爽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对,就这么干。
可是,这玩意儿放哪儿呢?
我环顾我们这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小得可怜。
衣柜?不行,林月天天翻。
书架?上面全是她考证用的书,她比我还熟。
床底下?太脏了,而且容易受潮。
我的目光,落在了我睡的那个枕头上。
一个用了快五年的旧枕头,荞麦皮的,被我睡得有点塌,枕套洗得发白,上面还有一圈淡淡的汗渍。
林月念叨过无数次,说要给我换个新的,说这个枕头一股“男人味”,闻着就烦。
她说得越烦,我越觉得这地方安全。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把枕套拉开一条缝,枕头芯的布料已经被磨得很薄了。我用小刀划开一个小口,把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彩票,像安放圣物一样塞了进去。
我还特意往深处捅了捅,让它陷在荞麦皮的海洋里。
完美。
我重新套好枕套,把枕头摆回原位,还使劲拍了拍,感受着里面那四百万的分量。
踏实了。
我躺回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林月,她的呼吸均匀,眉头偶尔会因为梦境而微微皱起。
她最近总说睡不好,工作压力大,还总为家里的开销发愁。
等过几天,你就再也不用愁了。
老公有钱了。
我心里默念着,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英雄主义情怀,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香。
梦里,我开着一辆红色的跑车,载着林月在海边公路上兜风,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笑得像个孩子。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窗外的阳光有点刺眼。
林月正在床边收拾东西,她穿着家居服,头发用一个鲨鱼夹随意地挽着。
“醒啦?”她看了我一眼,“赶紧起,今天我妈让我们回家吃饭。”
“哦……”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我的枕头。
手感不对。
我的枕头是那种有点塌、有点硬的荞"麦皮枕头。
而我手下的这个,软绵绵的,蓬松,一按一个坑,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柠檬洗衣液的味道。
我猛地坐了起来。
我的枕头呢?
我那个睡了五年,藏着我下半辈子荣华富贵的枕头呢?
床上这个崭新的、雪白的、上面还印着可爱小熊的枕头,是谁的?
“老婆,”我的声音有点发干,“我枕头呢?”
林月正把换下来的床单被罩往洗衣机里塞,头也没回地说:“换了啊。”
“换了?”我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
“对啊,”她语气轻快,“你那个破枕头,又黄又旧,都快成精了。我昨天趁着超市打折,给你买了个新的,羽绒的,软和,对你颈椎好。”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人用大锤狠狠砸了一下。
“那……那旧的呢?”我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扔了啊。”
林-月终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我,“一个破枕头,你那么紧张干嘛?我早上出门扔垃圾,顺手就带下去了。”
扔……扔了?
扔了。
那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太阳穴。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褪色,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我藏在里面的四百万,我那还没来得及兑现的跑车、豪宅、和“我养你”的豪言壮语,跟着那个破枕头一起,被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
“你扔哪个垃圾桶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
林月被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陈峰,你发什么疯?就楼下那个绿色的,还能扔哪个?”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出了家门。
“哎!你干嘛去!”林月在后面喊。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
必须找到它。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我的狂奔而一盏盏亮起,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引路灯。
我冲到楼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绿色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桶。
桶满了,垃圾溢了出来,几只苍蝇在上面盘旋。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头就扎了进去。
那股馊掉的饭菜、湿纸板和不知名液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一记重拳,直接砸在我的鼻子上。
我顾不上了。
我像一台疯了的挖掘机,双手并用,把一袋袋垃圾往外掏。
烂掉的菜叶子、黏糊糊的汤汁、用过的纸巾……全都沾在了我的手上,我的睡衣上。
“陈峰!你是不是疯了!”
林月追了下来,看到我在垃圾桶里手舞足蹈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
“你快出来!脏不脏啊你!被邻居看到像什么样子!”她冲过来想拉我。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睛血红:“别管我!我的枕头呢!你扔的那个枕头呢?”
“不就是一个枕头吗!我再给你买十个!你赶紧给我出来!”她快气哭了。
周围已经有早起买菜的大爷大妈在指指点点了。
“这不是五楼的小陈吗?这是干啥呢?”
“不知道啊,好像在找东西,跟老婆吵架了吧?”
“现在的年轻人,火气真大……”
那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但我不在乎。
尊严?面子?在四百万面前,一文不值。
我把整个垃圾桶都翻了个底朝天,垃圾铺了一地。
没有。
根本没有我那个熟悉的、发黄的枕头。
“不可能……不可能……”我瘫坐在垃圾堆里,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早上七点,垃圾车就来收了。”一个出来遛狗的大爷,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七点。
垃圾车。
我猛地抬头看了一眼手机,八点半。
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我的枕头,我的四百万,现在正在一辆巨大的垃圾车里,被不断地挤压、揉捏,正朝着某个不知名的垃圾填埋场飞速驶去。
绝望。
彻头彻尾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垃圾堆里,而是坐在我人生的废墟上。
林月看着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终于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惊恐和不确定:“陈峰……那枕头里……到底有什么啊?”
我能怎么说?
我说我把一张中了五百万的彩票藏在了一个你最讨厌的枕头里,然后被你当垃圾给扔了?
她不把我当成精神病才怪。
我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没看她,拖着一身的臭气,像个游魂一样往楼上走。
“陈峰!你跟我说句话啊!”林月在后面跟着我,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一言不发。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打开花洒,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来。
我想让自己冷静,但我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水流冲刷着我身上的污垢,却冲不掉我心里的悔恨和疯狂。
我为什么要自作聪明?
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林月?
我们是夫妻啊,有什么是不能一起分享的?
现在好了,惊喜变成了惊吓,喜剧变成了悲剧。
我对着镜子,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眼睛通红,脸色惨白,头发上还挂着一片烂菜叶子。
狼狈,颓丧,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
我狠狠一拳砸在镜子上。
镜子裂开了,像一张蜘蛛网,映出我无数张破碎的脸。
手背上渗出了血,但我感觉不到疼。
没有一种疼,比得上失去四百万的疼。
从卫生间出来,林月正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管碘伏、一包棉签。
看到我手上的伤,她“呀”了一声,赶紧拿过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帮我消毒。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你到底怎么了?”她一边给我擦药,一边小声问,“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别这样吓我。”
我看着她担忧的脸,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不出口。
太荒唐了。
“没什么。”我抽回手,声音沙哑,“就是……那个枕头,是我妈给我做的,里面有她放的艾草,对睡眠好。”
我撒了谎。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蹩脚的谎言。
林月愣住了,随即,更大的愧疚和自责涌上了她的脸。
“啊?是……是阿姨做的?”她的声音都在抖,“我……我不知道啊,你也没跟我说过……”
“我以为你就是嫌它旧了……我……”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对不起,陈峰,我真的不知道。”
看着她哭,我心里更难受了。
我知道她在自责,但我没法安慰她。
因为我知道,她扔掉的不是一个装满母爱的枕头,而是一个能改变我们一生的机会。
这个谎言,像一根刺,扎在了我们两个人中间。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着一种诡异的低气压。
林月对我小心翼翼,百般讨好。
她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给我买新衣服,甚至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煎熬。
我吃着她做的饭,嘴里却像在嚼蜡。
我没法去上班。
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个绿色的垃圾桶,和那辆远去的垃圾车。
我请了假,跟队长说我重感冒。
其实我是去“上班”了。
我的“工作”,是满世界地找垃圾。
我先去了我们小区的物业,查了垃圾清运公司的电话。
我打过去,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他们今天早上从我们小区收走的垃圾,会运到哪里去。
接电话的是个很不耐烦的男人。
“你谁啊?查这个干嘛?垃圾都进焚烧厂了,你还想找回来不成?”
焚烧厂。
这三个字,又是一记重锤。
“哪个焚烧厂?”我追问。
“东郊那个,还能哪个?没事别乱打电话啊,占线!”
电话被挂断了。
我立刻骑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瓶车,疯了一样往东郊赶。
东郊垃圾焚烧厂。
那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几百米外就能闻到那股冲天的臭气,巨大的烟囱里冒着白烟,一辆辆垃圾车排着队,像巨兽一样,把城市消化掉的废物,倾倒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里。
我被拦在了门外。
保安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
“干什么的?这里不能进!”
“大哥,我找东西,我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不小心混在垃圾里了。”我点头哈腰,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想塞给他。
保安一脸嫌弃地推开我的手:“找东西?你当这里是失物招领处啊?几百吨的垃圾,你找根针啊?赶紧走赶紧走!”
我不走。
我就守在门口。
我就不信,我的运气能差到这个地步。
我就看着那些垃圾车,一辆辆地开进去,又空着出来。
我在幻想,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会不会我的那个枕头,刚好从车上掉下来,就掉在我面前?
我在那儿守了一天。
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
我没吃饭,没喝水,就那么傻站着。
我的电瓶车都没电了。
最后,我是推着车,走了二十多公里,在半夜十二点才回到家。
推开门,林月正坐在沙发上等我,饭菜在桌上,已经凉透了。
“你跑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她一看到我,就冲了过来,语气里满是焦虑。
我没力气回答。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你看看你,一身的味儿,又去哪儿了?”她凑近闻了闻,眉头紧锁。
我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垃圾和汗水混合的馊味。
“我去找枕头了。”我闭着眼睛说。
林月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说:“陈峰,你别这样,我害怕。”
“就是一个枕头,妈要是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我明天就给妈打个电话,我跟她道歉。我再请她老人家给我们做一个,好不好?”
她以为我还在为那个“母亲的枕头”耿耿于怀。
我心里苦笑。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你别管了。”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我怕她看到我的表情。
我怕我忍不住,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然后呢?
然后她会跟我一起崩溃,一起绝望。
两个人一起掉进深渊,总比我一个人在里面待着要更可怕。
我开始做梦。
梦里全是数字,07、12、13、21、28、33、16,它们像一群调皮的鬼魂,围着我跳舞,嘲笑我。
我伸手去抓,它们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我开始变得神经质。
走在路上,看到任何一个垃圾桶,我都会忍不住停下来,往里看一眼。
看到任何一个黄色的、旧的东西,我的心都会咯噔一下。
有一次,我在路边看到一个被丢弃的旧沙发,一个角上破了,露出了里面的黄色海绵。
我竟然冲过去,不顾路人的眼光,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
直到我摸到一手冰冷的、潮湿的棉絮,我才清醒过来。
我这是魔怔了。
林月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我坐在那个光线柔和的诊室里,闻着淡淡的香薰,听着医生用温和的声音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压力特别大的事情?”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富翁,但现在我只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找枕头的疯子。
我只是摇摇头,说:“工作压力大,睡眠不好。”
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安神的药。
我没吃。
我知道我的病,药治不好。
能治好我的,只有那张彩票。
我和林月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躺在床上聊聊天,说说各自单位的八卦。
我们之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愧疚,慢慢变成了不解,然后是失望,最后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惊醒,发现她不在身边。
我走出卧室,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背影单薄,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哭。
无声地流泪。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用我的固执和沉默,折磨着我最亲近的人。
我把她也拖进了我的地狱。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她的身体一僵,然后开始剧烈地颤抖。
“陈峰……”她带着哭腔说,“我们……我们是不是过不下去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告诉我啊!你这样不说话,我快疯了!”
“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那个枕头,你骂我,你打我,都行!你别折磨我,也别折磨你自己了,好不好?”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再也撑不住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在她的眼泪面前,土崩瓦解。
“不是枕头的事。”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
“那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压抑在心里,快要把我憋死的秘密,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中奖了。”
“一张彩票,五百万。”
“我把它……藏在了那个枕-头里。”
阳台上的风,一下子变冷了。
林月停止了哭泣。
她慢慢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写满了震惊、荒谬,还有一丝……恐惧。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一张中了五百万的彩票,藏在了那个被你扔掉的枕头里。”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感觉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空气凝固了。
我们俩就这么看着对方,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以为她会尖叫,会崩溃,会像我一样发疯。
但她没有。
她只是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陈峰,为了让我不那么内疚,你连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来?”
“五百万?你怎么不说一个亿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特别好骗?”
她不信。
她竟然以为,这是我为了安慰她,为了给我们之间紧张的关系找个台阶下,而编造出来的离奇故事。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啊。
太荒唐了。
这事儿说出去,谁会信?
“我没骗你。”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出我那天拍下的彩票照片,“你自己看,号码,还有开奖日期。”
我还翻出了彩票网站的开奖公告。
林月颤抖着手,接过我的手机。
她的目光在彩票照片和开奖公告之间来回移动。
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了。
从嘲讽,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和那天早上的我一样,变成了一片死灰。
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腿一软,扶着阳台的栏杆,才没有倒下去。
“是真的……”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是真的……”
然后,她猛地抬起头,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样,冲过来,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顿捶打。
“陈峰!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五百万啊!那是五百万啊!”
她一边哭,一边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我任由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她打的不是我,是那个愚蠢的、自作聪明的、毁掉了一切的决定。
她打累了,哭累了,整个人瘫软在我的怀里。
“没了……都没了……”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的巨石,好像终于落地了。
虽然结局是毁灭性的,但至少,我们不用再互相猜忌,互相折磨了。
我们成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共同面对一个名叫“绝望”的敌人。
“不。”我抱着她,用一种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坚定语气说,“还没完。”
“只要垃圾还没被烧掉,就还有机会。”
第二天,我们俩都请了假。
我们没有去东郊垃圾焚烧厂,因为我知道,那里我们进不去。
我们去了环卫处。
这一次,不是打电话,是我们两个人,亲自去的。
我们找到负责人,一个姓李的主任。
我们编了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听起来比“彩票”稍微靠谱一点的故事。
我说,我不小心把我爷爷留下的一个遗物,一块老怀表,和他生前最喜欢的一个旧枕头包在一起,准备拿去修。结果我爱人不知道,把枕头当垃圾给扔了。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还特意从网上找了一张老式怀表的图片,声泪俱下地描述着那块怀表对我家族的非凡意义。
林月在旁边,哭得比我还伤心,那演技,不去拿奥斯卡都屈才了。
李主任被我们俩的“真情”打动了。
他皱着眉头,听完了我们的故事。
“你们小区是吧?我查查……嗯,是城南清洁队负责的,他们的垃圾,统一送到东郊焚烧厂的3号倾卸平台。”
“但是……”他话锋一转,“垃圾进了厂,就是几百吨混在一起,推进炉膛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你们现在去找,希望……很渺茫。”
“主任,求求您了!”我“扑通”一声,就想给他跪下。
林月比我反应快,死死拉住了我。
“李主任,那是我老公的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钱买不来的。我们不求一定能找到,就求您给我们一个进去找的机会,行吗?我们自己找,不给您添麻烦!”她哭着说。
也许是我们的执着打动了他,也许是他看我们实在可怜。
李主任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喂,老张吗?我环卫处老李……对,有这么个事,两个市民,东西掉垃圾里了……对对,很重要的遗物……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他们去3号平台那边的暂存区找找?对,就是还没进炉子的那批……行,我知道,有危险,让他们签个安全协议……好,谢了啊!”
挂了电话,李主任看着我们:“我给你们开了个条子,你们去东郊焚烧厂,找一个叫张工的人。他会带你们去暂存区。”
“但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那地方又脏又臭,还有危险。而且,能不能找到,全看你们的运气。找到了,算你们命大。找不到,你们也别闹。”
“谢谢!谢谢李主任!”我们俩对着他,九十度鞠躬。
从环卫处出来,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死灰复燃的火苗。
我们打了一辆车,直奔东郊。
这一次,我们凭着那张盖着红章的条子,顺利地进去了。
张工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话不多。
他给我们俩找了两套连体的防护服,两双高筒雨靴,还有厚厚的口罩和手套。
“穿上吧,里面味儿大,当心点。”
当我们跟着张工,真正走进那个所谓的“暂存区”时,我们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震撼。
那是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间,堆满了山一样的垃圾。
高度至少有十几米。
各种各样的垃圾,被压缩打包成一个个巨大的方块,也有一部分是散落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腐烂气味。
几台巨大的抓斗机,在垃圾山上移动,抓起一堆堆的垃圾,送上传送带。
传送带的尽头,是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那就是焚烧炉。
“你们小区的垃圾,大概就是这一片。”张工指着其中一座“垃圾山”说,“昨天上午到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你们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时后,这一批就要进炉子了。”
“注意安全,别往机器下面跑。”
说完,他就走到一边,点上了一根烟,远远地看着我们。
两个小时。
在一座由几百吨垃圾堆成的山里,找到一个枕头。
这听起来,像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开始吧。”我对林月说。
我们俩,像两个渺小的工蚁,冲向了那座巨大的垃圾山。
我们没有工具,只能用手。
我们扒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忍着恶心,在里面翻找。
剩饭剩菜,碎玻璃,脏尿布,你能想象到的一切污秽,这里都有。
我们的防护服很快就变得又脏又臭。
口罩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那股味道直冲天灵盖。
我看到林月,那个平时连碰一下油污都会尖叫的女人,此刻正跪在垃圾堆里,用手扒拉着一堆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她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这一切,本不该是她来承受的。
“老婆,要不你到旁边歇会儿,我来找。”我说。
她摇摇头,头也没抬:“少废话,赶紧找,时间不多了。”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撕开,翻找,扔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了。
我们只翻了这座垃圾山的一小半。
体力在飞速地流失,希望也在一点点地被磨灭。
我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蠢事。
也许那个枕头,早就被挤压得不成样子,或者,它根本就不在这一堆里。
“陈峰,你看!”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林月突然叫了一声。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不远处,一个垃圾方块的边缘,露出了一角黄色的布料。
那颜色,那材质……
我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是它!
是我那个枕套洗得发白的枕头!
它被和其他垃圾死死地压在了一起,只露出了一个角。
“快!快来帮忙!”我冲林月喊道。
我们俩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又撕又拽,想把它从垃圾块里弄出来。
但是它被压得太死了。
“张工!张工!”我回头,冲着远处的张工大喊,“能帮个忙吗?”
张工掐了烟,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压得太实了,不好弄。”
他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多功能军刀,递给我:“用这个,把枕头划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对啊!
我怎么没想到!
我接过刀,对着那露出来的一角,狠狠地划了下去。
布料应声而裂。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汗味的荞麦皮,流了出来。
我顾不上脏,把手伸了进去,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摸索。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一下,两下,三下……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有棱角的、硬硬的东西。
不是纸片。
我心里一沉。
我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塑料香囊,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一个“福”字。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
我的枕头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东西?
林月也凑了过来,她看着那个香囊,也愣住了。
“这是……我妈给我的平安符。”她说,“去年我们回老家,她非要塞给我,说放在枕头里,能保平安,睡得好。我嫌土,一直没放,后来……后来好像顺手就塞你那个旧枕头里了。”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香囊,手在抖。
我突然想起来,我妈也给我做过类似的香囊,里面装着艾草和朱砂。
她说,能辟邪。
我突然觉得,我找的不是彩票。
而是这些被我们忽略、被我们嫌弃,却一直默默守护着我们的,笨拙的爱。
“找到了吗?”张工问。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片苦涩。
“继续找。”林月说,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多了一丝平静。
我把香囊揣进兜里,继续把手伸进枕头里掏。
荞麦皮哗啦啦地流出来,像沙漏里的沙。
我们的时间,也快到了。
突然,我的手指又碰到了一个东西。
这一次,是纸片的感觉。
很薄,折叠着。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把它捏住,一点点地,从荞麦皮的海洋里,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被折成了小方块的纸片。
外面有点脏,沾着灰尘。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捏不住它。
林月也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纸片展开。
熟悉的红色。
熟悉的数字。
是它。
它真的在这里。
它被压得皱皱巴巴,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但它确确实实,躺在我的手心里。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没有尖叫。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
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垃圾堆上。
林月也蹲了下来,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轻轻地耸动。
她在哭。
这一次,不是绝望,不是愤怒,而是释放。
张工看着我们,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找到了就赶紧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我们脱掉了那身沉重的防护服,走出了那个如同炼狱般的地方。
外面的阳光,前所未有的明媚。
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我们俩站在垃圾厂的门口,像两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狼狈,但活着。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我开着我的小电驴,林月坐在后面,紧紧地抱着我的腰。
我能感觉到,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
那张价值四百万的彩票,被我揣在贴身的口袋里,暖暖的。
但比它更暖的,是林月的体温,和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红色的香囊。
回到家,我们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洗了个澡。
我们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扔了。
当我们穿着干净的家居服,重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感觉像是重生了一样。
那张彩票,被林月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还用一个玻璃杯压着,生怕它飞了。
我们俩就那么看着它。
看了很久。
“陈峰。”林月先开口了。
“嗯?”
“我们……以后别再这样了。”她说。
“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我。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想再猜了,太累了。”
我点点头:“好。”
“还有,”她顿了顿,“对不起。”
“是我把它扔了。”
我摇摇头,抓住她的手:“不,是我对不起。”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结果差点变成了我们俩一辈子的遗憾。”
我们俩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苦涩,有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和轻松。
这场风波,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们之间那些不信任、猜忌和沟通不畅的杂质。
钱,失而复得。
但我们得到的,远比钱要多。
第二天,我们去兑了奖。
手续比想象中简单。
当那张写着四百万人民币的支票交到我手里时,我竟然没有了最初的狂喜。
我的心,异常平静。
我只是把它递给了林月。
“老婆,你拿着。”
林月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然后从中间,把它撕成了两半。
我愣住了。
“你干嘛!”
她笑了,把其中一半塞回我手里:“一人一半,公平。”
我们没有马上辞职,没有去买跑车豪宅。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还清了家里所有的欠款,包括我爸做生意失败欠下的二十万。
然后,我们在这个城市里,付了首付,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三居室。
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给双方父母,各自存了一笔养老钱。
剩下的钱,我们存进了银行。
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依然在送外卖,林月依然在社区上班。
只是,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因为一个差评而愤怒,不再因为一单超时而焦虑。
我送的不再仅仅是外卖,而是一种体验生活的从容。
我会因为路边一朵盛开的野花而停下脚步,会因为一个孩子天真的笑容而会心一笑。
林月也不再念叨邻居家的车和同事的包。
她开始研究菜谱,在阳台上种起了花花草草。
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真实了。
我们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会聊我今天送餐遇到的奇葩顾客,聊她办公室里那些家长里短。
我们会一起规划,下一个假期去哪里旅游。
我们甚至会开玩笑。
“哎,你说,我要是当初没找到那张彩票,我们现在会怎么样?”有一次,我问她。
林月正在给我削苹果,她想了想,说:“可能会大吵一架,然后……然后你会继续送外卖,我会继续上班,我们会继续为了每个月的房贷和水电费吵架。”
“但是,”她把一块苹果塞进我嘴里,“我们应该还是会在一起。”
“因为,就算没有那四百万,你还是陈峰,我还是林月。”
“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嚼着嘴里清甜的苹果,看着她。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觉得,这,或许才是中奖的真正意义。
它没有让我们一步登天,变成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有钱人。
它只是像一块橡皮擦,擦掉了我们生活里那些因为“没钱”而滋生的焦虑和窘迫。
让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生活本来的样子。
和身边那个,愿意陪你一起在垃圾山里奋不顾身的人。
哦,对了。
那个新的、印着小熊的羽绒枕头,我还是没用。
我让林月给我买了个新的荞麦皮枕头。
睡着,踏实。
而且,我们达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协议:
以后,家里任何一个枕头,都不得随意丢弃。
扔之前,必须经过双方签字确认。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