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林卫东,那年刚二十,在铁路机务段上班,说白了就是个修火车的。
1988年,哈尔滨,冬。
风跟刀子似的,一刀一刀往人骨头缝里捅。
我叫林卫东,那年刚二十,在铁路机务段上班,说白了就是个修火车的。
那天下了夜班,凌晨四点多,天还跟泼了墨一样。
整个哈尔滨站,就跟一个巨大的、喘着粗气的老牲口,趴在冰天雪地里。空气里全是煤烟子、方便面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属于旅途的酸腐味儿。
我裹紧了那件不怎么挡风的蓝色工装棉袄,缩着脖子往出站口走。
兜里揣着半包大前门,还有夜班补助的几块钱,心里盘算着回家是先睡一觉,还是先给我爸做口热乎的早饭。
我爸,老林,是个鳏夫。我妈在我十岁那年就没了。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
不是火车的汽笛,也不是车站广播里那毫无感情的女声。
是一种猫叫似的声音,又细又弱,跟根针似的,一下就扎进我耳朵里。
我站住了,侧着耳朵听。
没错,是婴儿的哭声。
这鬼天气,这鬼地方,哪来的孩子哭?
我顺着声儿,往候车厅角落里一排冰凉的铁椅子那儿走。
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一个大红大绿、俗得不能再俗的东北大花布棉被包裹,就那么孤零零地放在长椅上。
哭声就是从里头钻出来的,时断时续,好像随时都会没气儿。
我脑子“嗡”的一下。
第一反应是,谁家大人这么不长心,上厕所把孩子落这儿了?
我左右看,空荡荡的候车厅里,除了几个缩在角落里打盹的盲流,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一张冻得发紫的小脸,也就巴掌大,眼睛闭着,嘴巴一张一合,哭得都没力气了。
是个女婴。
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他妈是造了什么孽,把这么个小东西扔在这儿等死?
我把她抱起来,小小的、软软的一团,隔着厚厚的棉被,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她可能感觉到了热乎气,哭声小了点,往我怀里拱了拱。
我彻底傻了。
怎么办?
送派出所?
那时候的派出所,哪管这个。送福利院?我听说那里的孩子,十个有八个养不活。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我摸到被子里有个硬硬的东西。
我掏出来一看,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红纸包。
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学生作业本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求好心人收养。女,生于腊月初八。家贫无力,实属无奈。来世做牛做马,报此大恩。”
字迹很轻,好几处都被泪水晕开了。
我打开那个红纸包,里面是几张毛票,皱皱巴巴的,加起来不到十块钱。
还有一张更小的纸条,写着生辰八字。
我捏着那几张钱,手抖得厉害。
这不是扔孩子,这是把一条命交到别人手里,还附上了全部家当和最后的尊严。
怀里的婴儿又开始哼唧,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胡乱抓着,正好抓住了我的手指。
又冷又软。
我他妈的,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可能是我妈走得早,我见不得这种生离死别。
也可能是哈尔滨的冬天太冷了,冷得人心里那点热乎气儿格外珍贵。
我把信纸和钱揣进兜里,用棉袄裹紧了怀里的孩子,大步走出了火车站。
风吹在我脸上,像刀割一样。
但我怀里,抱着一个活物。
一个跟我林卫东,从这一刻起,有了关系的活物。
回到家,天蒙蒙亮。
我们家住铁路边上的筒子楼,一室一厅,我爸睡里屋,我睡外屋的沙发。
我爸被我开门的声音弄醒了,披着衣服出来,看见我怀里的大花被包,愣住了。
“卫东,你……你抱的这是啥?”
我把孩子放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被子。
“爸,我……我捡的。”
老林凑过来一看,脸都白了。
“你疯了?!捡个孩子回来?!”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邻居听见。
“在火车站,快冻死了。”我解释。
“冻死也轮不到你管!咱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我那点退休金,你那点工资,多张嘴吃饭,怎么活?”
“我能养活。”我梗着脖子。
“你拿什么养?你今年才二十!你还没娶媳生子呢!你弄个拖油瓶回来,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还愿意跟你?”
老林气得在屋里转圈,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一句话不说,就看着沙发上那个小东西。
她不哭了,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老林骂着骂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那孩子,又看看我,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造孽啊……”
我知道,他这是默许了。
我爸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就这么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女婴,在我们家扎了根。
我爸给她起了个名字。
叫林暖。
他说,希望她这辈子,都能暖暖和和的。
养孩子,比我想象的难一万倍。
没奶吃,就买奶粉。那时候的奶粉贵得要死,我一个月工资,大半都花在这上面。
没有尿不湿,就用旧棉布,我一个大小伙子,学着洗尿布。哈尔滨的冬天,尿布晾在外面,一会儿就冻成冰坨子。
半夜她一哭,我就得爬起来,冲奶粉,换尿布,笨手笨脚,经常弄得一身狼狈。
机务段的同事都笑我,说我年纪轻轻,就过上了当爹的日子。
我不在乎。
我只要一回家,看见林暖冲我笑,露出没牙的牙床,我心里就比什么都甜。
她是我闺女。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心里,她就是。
老林嘴上不说,行动却比谁都积极。
他学着给小林暖做辅食,鸡蛋羹蒸得又嫩又滑。
他抱着林暖去院子里晒太阳,跟老街坊们炫耀,“我孙女,长得俊吧?”
人家问,“卫东什么时候结的婚?”
他就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
林暖一天天长大。
她会爬了,会走了,会含糊不清地叫人了。
她第一个叫的不是“爸”,也不是“爷爷”。
她指着我,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哥”。
那一瞬间,我心里又酸又软。
是啊,我才比她大二十岁。
叫“哥”,好像更合适。
从那天起,她就叫我哥,叫我爸“爷爷”。
我们这个奇怪的组合,一个爷爷,一个哥哥,一个捡来的孙女,就在那栋破旧的筒子楼里,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时间一晃,就到了林暖上学的年纪。
户口是个大问题。
没户口,就上不了学。
我跑断了腿,求了无数人,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最后还是我爸托了个以前的老战友,才算把林暖的户口落在了我们家。
户口本上,关系那一栏,写的是:侄女。
我成了她的叔叔。
我爸成了她的爷爷。
这称呼乱七-八糟的,但总算让她成了名正言顺的林家人。
林暖很聪明,读书成绩一直很好,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前几名。
但她也很敏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院子里开始有风言风语。
“那孩子是林卫东捡来的。”
“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
有一次,邻居家一个熊孩子,指着林暖的鼻子骂她是“野种”。
林暖哭着跑回家,一头扎进我怀里。
我当时正在修一辆自行车,手上全是油。
我听完,什么话也没说,擦了擦手,直接冲了出去。
我找到那个熊孩子,当着他爹妈的面,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到了半空中。
“你再敢说我妹一句不是,我让你这辈子都开不了口。”
我那会儿年轻,身上有股修火车攒下的蛮劲儿,眼神也凶。
那家人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当着我们的面嚼舌根。
我回到家,看见林暖还坐在小板凳上掉眼泪。
我蹲在她面前,给她擦眼泪。
“暖暖,别听他们瞎说。”
“哥,我是不是真的没人要?”她抽噎着问。
我心脏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把她抱在怀里,很用力。
“谁说你没人要?你要是没人要,那我是谁?爷爷是谁?”
“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是。”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哭累了,就睡着了。
看着她挂着泪痕的睡脸,我在心里发誓,我这辈子,就算不娶媳妇,也要把她好好养大,让她过上好日子。
为了这个誓言,我错过了很多。
同事给我介绍过对象,人家姑娘挺好的,长得也周正。
聊了几次,一听说我家里还有个“妹妹”,要我养一辈子,人家的脸就拉下来了。
“林师傅,你是个好人,但我们家也……”
后面的话没说,但我都懂。
谁愿意嫁给一个要帮着养小姑子,而且这小姑子还不是亲的的人家呢?
几次下来,我也就死心了。
我的人生,好像从捡到林暖的那天起,就只有一件事了。
那就是,让她好好长大。
老林也劝过我。
“卫东,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为自己想想了。”
“爸,我现在挺好的。”
“好个屁!你看看你,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家都没有。以后暖暖嫁人了,你怎么办?我这把老骨头又能陪你几年?”
我每次都拿话把他堵回去。
“等暖暖大学毕业了再说。”
这成了我的口头禅。
林暖很争气,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
她走的那天,我和我爸去送她。
火车站还是那个火车站,只是变得更大了,更亮了。
绿皮火车也变成了白色的动车。
林暖拖着行李箱,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眼睛红红的,抱着我爸,又抱着我。
“爷爷,哥,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我嘴上说着,眼眶却热得发烫。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省钱。”我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进她手里。
那是我攒了很久的。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站在站台上,看着她的脸在车窗后越来越小。
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一个清晨。
我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走进了风雪里。
一转眼,她长大了,要去飞向自己的天空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终于,把她养大了。
我对我自己,对那个在风雪里做出决定的二十岁的年轻人,总算有了一个交代。
林暖上了大学,我和老林的日子,一下子清净了下来。
或者说,冷清。
以前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有她的笑声,有她跟我斗嘴的声音。
现在,屋子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老林的话越来越少,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
我知道,他想孙女了。
我也想。
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我的人生目标,好像一下子完成了。
我今年四十岁,不上不下,不老不少。
在机务段还是个老师傅,带了几个徒弟。
工资不高不低,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同事们孩子都上中学了,天天聊的是学区房,是补习班。
我插不上嘴。
我的孩子,已经上大学了。
我好像提前进入了空巢期。
有时候下班回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会忍不住想,我这二十年,到底图了个啥?
我把一个女孩,从婴儿养到了大学生。
我给了她一个家,一个身份。
可我自己呢?
我没有妻子,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的人生,好像是为她而活的。
现在她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活了。
林暖很孝顺,每个星期都打电话回来。
电话里,她总是先问爷爷,再问我。
“爷爷,你降压药按时吃了吗?”
“哥,你别老是喝酒,对胃不好。”
她的声音,是这个冷清的家里,唯一的暖色。
大二那年暑假,她没有立刻回家。
她说要勤工俭学,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家教的工作。
我和老林都支持她。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是好事。
但那年夏天,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打电话回来的次数少了。
有时候打过去,她也匆匆忙忙地说几句就挂了,说是在忙。
女大不中留啊。
我跟老林开玩笑,说我们家暖暖,八成是谈恋爱了。
老林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闷闷地说了一句,“谈恋爱,也该跟家里说一声。”
我心里也有一点点失落。
养了二十年的白菜,好像真的要被猪拱了。
但转念一想,这是好事。
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情,这不就是我一直希望的吗?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林暖终于回来了。
人瘦了点,但精神很好,眉眼间都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彩。
她给我们带了很多礼物。
给我爸买了一台新的足浴盆,给我买了一件名牌的衬衫。
我摸着那衬衫光滑的料子,心里不是滋味。
“你当家教,能挣这么多钱?”
“哥,你别管了,这是我孝敬你们的。”她笑着说。
那天晚上,她给我们做了一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老林看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我开口了。
“暖暖,在学校,是不是谈朋友了?”
林暖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嗯。”
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林也紧张地看着她。
“是……什么样的男孩?”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林-暖的脸有点红。
“对你好是应该的,”老林插嘴,“他是干什么的?家里是哪儿的?人品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
林暖放下筷子,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她看着我们,眼神里有犹豫,有挣扎,最后,变成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爷爷,哥,我今天回来,就是想跟你们说这件事。”
“我……我准备结婚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记重锤砸中。
结婚?
她才大二,二十岁!
“胡闹!”我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懂什么叫结婚吗?你书还没读完,结什么婚?那个男的是谁?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爸,你别激动。”我赶紧拉住他。
我转向林暖,声音也冷了下来。
“暖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林D暖深吸了一口气。
“哥,爷爷,我爱他。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我冷笑一声,“你才认识他多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就敢谈婚论嫁?”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激怒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我无法接受。
我养了二十年的珍宝,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骗走?
“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林暖的眼圈红了,“他是个好人,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好人?”我爸气得发抖,“好人会让你这么小年纪就不读书去结婚?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屋子里的空气,紧张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林暖看着我们,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爸面前,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和我爸都惊呆了的动作。
她跪下了。
“爷爷,哥,你们别逼我了。”
“我求求你们,成全我们吧。”
我彻底懵了。
这演的是哪一出?
旧社会的苦情戏吗?
我爸也被她这个举动吓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林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执拗。
我心疼,又生气。
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
“林暖,你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告诉哥,那个男的到底是谁?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在我心里,已经把那个未曾谋面的“男朋友”,想象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骗子。
林暖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不看我,只是看着我爸。
“爷爷,你……你来说吧。”
我爸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暖,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爸,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
老林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卫东,那个……那个人……”
“是我。”
是我。
是我。
是我。
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耳膜,钻进了我的脑子里,然后炸开。
世界,在那一瞬间,安静了。
我听不见我爸沉重的呼吸声。
也听不见林暖压抑的哭泣声。
我只能看见,我爸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愧疚的脸。
和林暖那张泪流满面、充满祈求的脸。
他们两个,一个是我含辛茹苦一辈子的父亲。
一个是我当成命根子养了二十年的妹妹。
现在,他们告诉我,他们要结婚。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不,是岩浆。
滚烫的,灼人的,要把我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我一定是在做梦。
一个荒诞的,离奇的,恶心到极点的噩梦。
我看着我爸。
他已经快七十了。
我看着林暖。
她才二十岁。
他们之间,差了将近五十岁。
这叫什么?
爱情?
我“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又干又涩,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
“爸,你今天……喝多了吧?”
“讲的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爸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低声说:“卫D东,我们是真心的。”
真心?
我转向林暖,那个我还想把她扶起来的女孩。
“你,也是真心的?”
林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哥,我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但是,是真的。”
“爷爷他……他对我很好。他很孤独,我想照顾他。”
照顾他?
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词。
“照顾他需要用结婚的方式吗?林暖,你是我养大的,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一种被最亲近的人,用最荒谬的方式背叛的愤怒。
“你是想报恩,对不对?”
“你觉得我们家养了你二十年,你无以为报,所以你就用你自己,来报答这个家,是不是?”
“你觉得嫁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我的话,像一把刀,一句一句,扎在林暖心上。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不是的……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无力地辩解着。
“那是什么样?你告诉我!”我冲她咆哮,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你告诉我,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会爱上一个七十岁的,连路都快走不稳的老头子?你当我是傻子吗?还是你觉得全世界都是傻子?”
“林卫东!”我爸终于吼了出来,“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呢?!”
妹妹?
我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马上就要成我后妈了!你让我怎么跟她说话?!”
“爸,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逼她的?”
我死死地盯着我爸。
我宁愿相信,是他老糊涂了,是他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逼迫林暖。
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林暖自己的选择。
因为如果是她自己的选择,那意味着,我这二十年的付出,我这二十年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养大的女孩,我视为珍宝的妹妹,她的价值观,已经扭曲到了何种地步?
“我没有逼她!”我爸被我的眼神看得发毛,梗着脖子喊。
“是暖暖,是她主动的……”
“她暑假没回家,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方便照顾我。给我做饭,洗衣服,陪我说话……”
“我一个人,太孤单了。卫东,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拖累你……”
“我们……我们是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
我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满嘴的苦涩和荒唐。
一个孤单的老人,一个缺爱的女孩。
在那个狭小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滋生出了一种畸形的,被他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老林不是坏人,他只是老了,孤独了,软弱了。
林暖也不是坏女孩,她只是太想抓住一点什么,太想证明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价值,太想“报恩”了。
他们都没错。
那错的是谁?
是我吗?
是我这个把她从火车站捡回来,给了她一个家,却没能给她一个健康心态的“哥哥”吗?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吵。
没有意义。
两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你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
我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林暖,突然觉得她很可怜。
也很可恨。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林暖,我问你最后一遍。”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没人逼你,是吗?”
她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说。
“从今天起,我林卫东,没有你这个妹妹。”
“你也别叫我哥。我受不起。”
“你们要结婚,要过日子,都随你们。”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没有拿任何东西。
我只是,像二十年前逃离那个冰冷的火车站一样,逃离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家。
身后,传来我爸惊慌的叫喊,和林暖撕心裂肺的哭声。
“哥!哥你别走!哥!”
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我从家里冲出来,像个疯子一样在街上狂奔。
夜风吹在脸上,很冷,但我感觉不到。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快逃。
逃离那个荒诞的,让我作呕的地方。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像火烧一样疼,我才停下来,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掏出兜里的烟,手抖得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着。
我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蹲在马路牙子上,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
后妈。
我的妹妹,要变成我的后妈了。
我二十岁捡到她,四十岁,她成了我爸的女人。
这二十年,算什么?
我为了她,没日没-夜地干活。
我为了她,不敢谈恋爱,不敢结婚。
我为了她,跟我爸吵过无数次架。
我把我最好的二十年,全都给了她。
结果呢?
结果她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回报”我。
她不是嫁给了别人。
她嫁给了我爸。
这比她嫁给任何一个男人,都让我难以接受。
这是一种彻底的否定。
它不仅否定了我们的兄妹之情,更把我们这个家,变成了一个伦理上的笑话。
以后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
我怎么称呼她?叫“暖暖”?还是叫“阿姨”?
我爸呢?我以后怎么面对他?
我们三个人,还怎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想起我爸说的“日久生情”。
想起林暖说的“我想照顾他”。
我只觉得一阵反胃。
那不是爱情。
那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和一个急于偿还恩情的女孩之间,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老林需要陪伴,林暖需要心安。
他们唯独没有考虑过我。
或者说,在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已经自动被排除在外了。
我是这个家里,最多余的那个人。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喝了很多酒。
白的,啤的,混在一起。
我把自己灌得烂醉,在一家小旅馆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我爸和林暖打来的。
我一个也没回。
我直接去了单位,请了长假,然后买了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需要离开哈尔滨。
这个城市,承载了我全部的过去。
而现在,我的过去,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在南方的一个沿海小城待了下来。
找了个修船的活儿,跟修火车也差不多。
我租了个小房子,一个人生活。
日子过得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枯燥。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我断了和哈尔滨的所有联系。
换了手机号,谁也没告诉。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
不去想我爸那张愧疚的脸,也不去想林暖那双含泪的眼。
我想把那二十年,从我的生命里,连根拔起。
但怎么可能呢?
午夜梦回,我总会回到那个筒子楼。
梦里,林暖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声地叫着“哥”。
“哥,我想吃糖葫芦。”
“哥,有人欺负我。”
“哥,这道题我不会做。”
然后我就会惊醒,一身冷汗。
现实是,她已经不是我的妹妹了。
她是我的,后妈。
我开始疯狂地抽烟,喝酒。
我想用尼古丁和酒精,麻痹我的神经,填满我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
但没用。
越是想忘记,记忆就越是清晰。
我记得她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
我记得她第一次走路摔倒,我把她抱起来的样子。
我记得她上学第一天,我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校门口的样子。
我记得她为了保护我,跟邻居家的孩子打架,弄得满身是泥的样子。
……
这些记忆,像一把把小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恨他们。
恨我爸的老糊涂,恨林暖的自以为是。
但更多的时候,我恨我自己。
我恨我当初为什么要把她捡回来。
如果我没有捡她,她可能会被别人收养,过上另一种人生。
而我,也可能会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结婚,生子,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
我们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一个尴尬又痛苦的境地里,互相折磨。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南方的冬天不冷,没有哈尔滨那种刺骨的寒风。
但我总觉得,比哈尔滨还冷。
那种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两年后的一天。
我正在船厂里,对着一个生锈的发动机发呆。
工头跑过来,递给我一个电话。
“林师傅,找你的,长途。”
我愣了一下。
我在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谁会给我打长途?
我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东北口音的声音。
“请问,是林卫东先生吗?”
“我是。”
“我是哈尔滨市第一医院的,我叫王医生。”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父亲,林建国,昨天晚上突发脑溢血,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
“情况……不太好。”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看你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
电话挂了。
我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冰冷的话筒,半天没有动。
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爸,脑溢血。
重症监-护室。
情况不太好。
这些词,像一个个重锤,砸在我的胸口。
两年来,我刻意不去想他,甚至在心里怨恨他。
但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血缘这种东西,是割不断的。
他是我的父亲。
是那个在我把一个女婴抱回家时,一边骂我,一边默默接受了现实的父亲。
是那个省吃俭用,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孙女和我的父亲。
是那个,在我心里,既可恨,又可怜的父亲。
我没有犹豫。
我跟工头请了假,连行李都没收拾,直接去了火车站。
我买了最快一班回哈尔滨的火车。
坐在飞驰的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我要回去了。
回到那个我逃离了两年的地方。
我将要面对的,不只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还有她。
林暖。
我的妹妹。
我的……后妈。
我该怎么面对她?
两年了,她和我爸,应该已经领了结婚证了吧。
她现在,是我法律上的母亲。
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一阵荒谬的眩晕。
火车到站的时候,哈尔滨又是一个冬天。
熟悉的,干冷的空气,涌入我的鼻腔。
我打车直奔市第一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看到了她。
林暖。
两年不见,她变了。
瘦了很多,脸色憔悴,眼窝深陷。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棉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眼神空洞地望着监护室的门。
她不再是那个我记忆中,青春飞扬的女大学生。
她看起来,像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疲惫的中年女人。
尽管,她才二十二岁。
我的脚步,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她先发现我的。
她抬起头,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叫我。
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我们两个,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互相看着。
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无声的尴尬。
最后,还是她先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声音沙哑。
“你……回来了。”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爸……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大面积脑干出血,还在抢救。”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的心,又是一沉。
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问什么,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里的保温桶递给我。
“你……还没吃饭吧?”
“这是我熬的粥,你喝点吧。”
我看着那个保温桶,没有接。
“我不饿。”我的声音很冷。
她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眼眶。
“哥……”
她还是叫了我“哥”。
这一声“哥”,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了两年的,所有委屈和愤怒的闸门。
“别叫我哥!”我低吼道,“我当不起!”
“林暖,你满意了?”
“你用你的婚姻,报了你的恩。你把我爸‘照顾’到重症监护室里去了!”
“你把他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折腾成这样,你满意了?”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知道这很残忍,我知道我爸的病不一定是她的错。
但我控制不住。
这两年的怨气,这两年的痛苦,我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而她,是唯一的出口。
林暖被我的话,刺得浑身发抖。
她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热粥洒了一地,冒着白气。
她没有去捡,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眼泪肆虐。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只会说这三个字。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冷笑,“能让我爸从里面走出来吗?”
“能让我们这个家,回到从前吗?”
回到从前?
我自己说出这四个字,都觉得可笑。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从她和我爸做出那个决定的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哭得更凶了,蹲在地上,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寒冷的走廊里,一抽一抽的。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恨她。
但我又可怜她。
她才二十二岁。
她本该在大学的校园里,谈一场纯纯的恋爱,享受她最美好的青春。
可是她,却把自己,嫁给了一个老头。
过早地承担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一个家庭的重担。
这两年,她过得好吗?
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她嫁给我爸,也许是出于一种扭曲的报恩心理。
但她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我这个哥哥。
而现在,她可能还要失去,她用婚姻换来的那个“丈夫”。
走廊尽头的灯,忽明忽暗。
我和她,一个站着,一个蹲着。
像两座孤岛,被悲伤和尴尬的海洋,远远地隔开。
就在这时,重症监护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凝重。
我和林暖,同时冲了过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医生看了看我们,叹了口气。
“我们尽力了。”
“准备后事吧。”
我爸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
林暖像个木偶一样,跟在我身后。
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穿着一身黑衣,跪在灵堂前,一遍遍地烧着纸钱。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她以“妻子”的身份,守着我爸的灵。
而我,是“儿子”。
我们之间的关系,荒谬得像一场黑色喜剧。
来吊唁的亲戚和街坊,看着我们,眼神里都充满了探究和异样。
我能听到他们在我身后的窃窃私语。
“那就是林卫东,可怜见的,四十多了,还没成家。”
“他爸倒好,老牛吃嫩草,娶了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
“那女孩不就是他家养大的那个吗?啧啧,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也扎在林暖身上。
我看到她的身体,在听到这些议论时,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我没有为她辩解。
我甚至觉得,这是她应得的。
这是她为自己当初那个荒唐的决定,付出的代价。
办完葬礼,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她。
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现在空得可怕。
墙上,还挂着我爸的黑白遗像。
他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他在天上,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会后悔,还是会觉得,他终于把林暖,彻底留在了这个家里。
我和林暖,几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默默地收拾着屋子,把所有跟我爸有关的东西,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我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们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不,比陌生人还尴尬。
一个星期后,我决定要走了。
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留下的理由了。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哥。”
她的声音,很轻,很弱。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还要走吗?”
“不走,留下来干什么?”我冷冷地说,“留下来看你们夫妻情深吗?”
我的话,又一次刺伤了她。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这个家,以后怎么办?”她问。
“这是你的家。”我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房产证上,是我爸的名字。他走了,现在你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这房子,是你的了。”
“恭喜你,林暖。你终于用你的方式,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说完,就准备拉开门。
“我不要!”她突然冲过来,从后面抱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很凉,全是泪水。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留下!”
“哥,你别走,求求你,别再扔下我一个人……”
她在我身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她的拥抱,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受了委屈,就会这样从后面抱住我,把眼泪鼻涕都蹭在我的衣服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是我的后妈。
我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林暖,松手。”
“我不松!”她抱得更紧了,“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两年前,我不该做那个决定。我以为……我以为嫁给爷爷,就能报答你们,就能永远留在你们身边。”
“可是我错了。我失去了你,也并没有得到幸福。”
“这两年,我们过得像陌生人。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但他看我的眼神,是长辈看晚辈的眼神。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我每天都活在后悔里。我后悔死了,哥。”
“现在爷爷也走了,这个世界上,我就只剩下你了。”
“你如果也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的话,像一颗颗滚烫的石子,砸在我的心湖上,激起阵阵涟漪。
我没有想到,这两年,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我一直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甚至是得意洋洋的。
原来,她也活在痛苦和后悔里。
我们三个人,都被那个荒唐的决定,牢牢地困住了。
谁都没有得到幸福。
我爸带着孤独和愧疚走了。
我背井离乡,过了两年行尸走肉的日子。
而她,用自己的青春,买了一座华丽的牢笼,把自己关了进去。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我的心,一点点地软了下来。
那股盘踞在我心里两年多的恨意,好像在她的哭声中,慢慢地消散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哭得像个泪人,满脸都是泪痕。
我抬起手,想像小时候一样,给她擦擦眼泪。
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现在,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触碰她。
哥哥?
还是……继子?
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乱成了一团解不开的麻。
“别哭了。”我最后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
“爸刚走,邻居们都看着呢。”
她听到我的话,哭声小了点,但还是在抽噎。
我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去,擦着眼泪。
“我不走了。”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真的吗?哥,你真的不走了?”
“嗯。”我点了点头,“至少,暂时不走了。”
“这个家,总得有个人撑着。”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留下,意味着我要每天面对这个尴尬的身份,面对这段荒唐的关系。
但走,我又放心不下她。
她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
她犯了错,但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不能真的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上。
我爸在天有灵,应该也不希望看到这样吧。
那天,我没有走。
我把行李放回房间,重新在这个家里住了下来。
生活,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和林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每天会做好饭,等我下班回来吃。
我们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
她不再叫我“哥”。
也不叫我的名字。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用“你”来开头。
“你回来了。”
“你吃饭吧。”
“你的衣服我洗好了。”
而我,也尽量避免和她有不必要的交流。
我们像两个小心翼翼的刺猬,既想靠近取暖,又怕身上的刺,会再次伤害到对方。
我重新回到了铁路机务段上班。
同事们看到我,都很惊讶。
他们问我这两年去了哪里,问我家里还好吗。
我都含糊地带过。
有些知道内情的老同事,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林暖坐在沙发上发呆。
茶几上,放着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不是她的。
我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眼。
是哈尔滨一所成人教育学院的,专业是会计。
“这是……?”我问。
“我想……回去读书。”她低着头,小声说。
“我大学没读完,什么都不会。我想学点东西,以后……也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触动。
她终于,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
而不是依附于别人。
“挺好的。”我说,“学费够吗?不够我这里有。”
“够了。”她摇摇头,“爷爷……他走之前,给了我一张存折。”
她说起“爷爷”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说,让我拿这笔钱,去做我想做的事。他说,他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老林啊老林,你这个老糊涂,到死,都还在为你的决定,收拾烂摊子。
“去吧。”我说,“想做什么,就去做。”
林暖去上学了。
白天,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晚上,她会回来给我做饭。
有时候她课业忙,回来晚了,我也会简单地做点吃的。
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一些。
她会跟我聊学校里的事,聊那些比她小好几岁的同学。
我也会跟她讲单位里的趣闻。
气氛,不再像以前那么僵硬。
但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去捅破。
“后妈”这个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墙,横在我们中间。
一年后,林暖毕业了。
她在一个小公司,找了份会计的工作。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她特别高兴。
她给我买了一瓶好酒,还做了一大桌子菜。
“为了庆祝我,自食其力。”她笑着说,脸上泛着光彩。
那是她这两年多来,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我也笑了。
“是该庆祝。”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点酒。
借着酒劲,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哥……你,还恨我吗?”
她又叫我“哥”了。
我拿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充满了期盼和不安。
我恨她吗?
我曾经恨过。
恨到想让她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但现在呢?
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
它磨平了我的愤怒,也让我看清了很多事情。
我们三个人,都是受害者。
没有谁比谁更无辜。
也没有谁比谁更可恨。
“都过去了。”我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
她眼圈一红,眼泪又快掉下来了。
“别哭。”我说,“今天是你高兴的日子。”
她用力地点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哥,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真的不要我。”
我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近了一步。
她开始自然地叫我“哥”。
我也会像以前一样,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给她出主意。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种相依为命的状态。
只是,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我爸。
也不再提起那段荒唐的婚姻。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快五十了。
鬓角,也长出了白发。
林暖也三十了。
她成了一个干练的职场女性,在公司里做得很好。
她身边,开始出现追求者。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开车送她回家。
那男人彬彬有-礼,看林暖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慕。
林暖把他介绍给我。
“哥,这是我同事,小王。”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她高兴。
她终于可以开始一段正常的,属于她自己的感情了。
但同时,我心里也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好像,我守护了三十年的东西,终于要彻底属于别人了。
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感情很好。
有一天,林暖很正式地跟我说,小王向她求婚了,她答应了。
“哥,我想……搬出去住。”她说,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
“应该的。”我点点头,“你们要结婚了,总不能还住在这里。”
“那……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挺好的。”我打断她,“都一个人过了半辈子了,早就习惯了。”
我话说得很轻松,但心里,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林暖要结婚了。
她要搬走了。
这个家,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亲手把她养大,然后,亲手把她送走。
一次,是送她去上大学。
一次,是送她去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林暖结婚那天,我去参加了婚礼。
我以“娘家哥哥”的身份,坐在主桌上。
看着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那个年轻人的手臂,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她终于,走出了过去的阴影,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看起来很可靠。
他看林暖的眼神,充满了爱和珍惜。
我想,他会好好对她的。
婚礼仪式上,司仪让林暖说几句。
她拿着话筒,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今天,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的哥哥。”
“三十多年前,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他把我从火车站捡了回来。”
“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全部的爱。”
“他用他最好的二十年,把我养大。又用他之后的十年,教会我如何重新生活。”
“在我心里,他既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父亲。”
“哥,”她看着我,声音哽咽了,“谢谢你。”
“以后,我会带着小王,一起孝敬你。”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的眼眶,再也控制不住地湿了。
我看着台上的她,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在襁褓中,对我露出第一个微笑的女婴。
我的一生,好像就是为了她而活。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她此刻幸福的笑容时,我心里,是满足的。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回了家。
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
墙上,还挂着我爸的遗像。
桌子上,放着林暖留下的钥匙,和一张纸条。
“哥,以后要按时吃饭,少抽烟,少喝酒。我们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我拿起那张纸条,看了很久。
然后,我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
窗外,是哈尔滨熟悉的夜景。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我知道,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林卫东,八八年在火车站捡了一个女婴。
我养了她二十年,她成了我的后妈。
又过了十年,我亲手把她嫁了出去。
现在,我五十岁了。
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而留。
我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空中,慢慢散开。
我的人生,就像这个烟圈。
看似圆满,实则空洞。
但我不后悔。
真的。
一点都不。
来源:雨落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