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轰隆”一下就完事的,是那种尖锐的,撕开空气,带着死神哨音的动静。
那年是1980年。
南疆的炮火声,好像还在我耳朵里响。
不是那种“轰隆”一下就完事的,是那种尖锐的,撕开空气,带着死神哨音的动静。
一闭上眼,就是那片红色的土地,湿热的,混着血腥味和硝烟味。
我叫李卫国。
一个农村兵,读过几年书,但不多,手里的笔杆子远没有枪杆子硬。
我们连长,赵正阳,跟我恰恰相反。
他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总是引经据典。
但他不怕死。
这一点,我们全连都服气。
那天,我们被炮火覆盖了。
我当时离他大概十几米远,一个猛子扎进弹坑里,感觉整个地都在抖,像筛糠。
等我再探出头,就看见他倒在那儿,一条腿被弹片削得血肉模糊。
周围的兵,有的懵了,有的已经没了动静。
卫生员也倒在不远处。
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他是我们连的魂。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猫着腰冲过去,把他扛起来就往回跑。
那一百多米,感觉比我这辈子走过的所有路都长。
炮弹就在屁股后面炸,土块打在钢盔上,叮当响。
我把他拖进防炮洞的时候,自己也瘫了,后背火辣辣的疼,后来才知道,也被弹片给划了老大一道口子。
我的伤不算重,养了一个月就能下地了。
赵正阳不行,他那条腿,差点没保住。
我在医院陪他。
他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看着我,眼睛里是实打实的光。
“卫国,我的命,是你给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弟弟。我赵正阳要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天打雷劈。”
我一个农村娃,哪里听过这种话。
我嘿嘿地笑,挠着头,说:“连长,说啥呢,应该的。”
心里热乎乎的。
我觉得,为了这句话,我背上那道疤,值了。
他抓着我的手,很用力。
“你家里,有什么人?”
我想到了她。
林淑文。
我的未婚妻。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的照片给她看。
照片上,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亮亮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对象,林淑文。等我回去了,就结婚。”
赵正阳看着照片,眼神亮了一下。
“好姑娘,真俊。”
他把照片递还给我,又说:“等你回去了,我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美滋滋地把照片收好,贴身放着。
那是我在战场上,唯一的念想。
出院后,我因为背上的伤,评了三等功,提前复员了。
赵正阳还要在医院里待很久。
走之前,我去看他。
他让我把家里的地址,还有淑文的工作单位,都写给了他。
“我在这儿养伤,闲着也是闲着。你回去了,代我给你爹妈问好。淑文那边,我过年过节,让家里人替我去看看,送点东西。你救了我,我得让你家里人知道,你是个英雄。”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
觉得赵连长这人,真是个讲究人,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
我把地址写得清清楚楚。
我们村,林淑文在县城的纺织厂。
我坐上回乡的绿皮火车,心里全是盼头。
我要回家了。
我要见到爹娘了。
我要娶淑文了。
回到村里,那叫一个风光。
敲锣打鼓,戴着大红花。
我爹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挺着胸膛,走路都带风。
我娘拉着我的手,眼泪就没停过,一遍遍地摸我背上的疤。
“疼不疼啊,我的儿……”
我说不疼,早就不疼了。
第二天,我就骑着我爹那辆二八大杠,去了县城。
心里像揣了个兔子,砰砰跳。
在纺织厂门口,我等了快一个钟头。
下工的铃声一响,人潮涌出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林淑文。
她好像比照片上更好看了,穿着蓝色的工装,更显得皮肤白。
“淑文!”
我喊了一声。
她看见我,愣住了,然后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跑过来,什么也没说,就是哭。
我心里又酸又软。
“不哭了,我回来了,好好的。”
我给她擦眼泪,她抓住我的手,那手上还有机油的味儿,但我闻着,比啥都香。
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我天天往县城跑,给她带家里种的瓜果,带我娘烙的饼。
她在厂里,我在厂门口等她。
我们俩就压着马路,说说话。
她说厂里的事,我说部队的事,当然,冲锋陷阵那些,我不敢说,怕吓着她。
我只跟她讲赵正阳怎么好,怎么有文化,怎么在战场上带我们。
我还特地跟她说,赵连长让人来看过她。
“是吗?”她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来过,赵连长的爱人,一个大姐,送了些罐头和麦乳精。”
“那得收下,连长的心意。”我傻呵呵地说。
“嗯。”她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们开始商量结婚的事。
我把复员费、立功的奖金,都拿了出来,准备盖三间大瓦房,当我们的新房。
淑文说,她也要攒钱,买一台缝纫机,一台收音机。
日子,好像就这么定了下来,像地里的庄稼,春天播种,秋天就能有收成。
变故,是从信开始的。
赵正阳给我来了信。
信里说,他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但是腿还是有点跛。
他说,他被安排到了我们市里的武装部,当了个副科长。
他说,离我家近了,以后能常来看看。
信的末尾,他还特意问了一句:淑文同志,一切都好吧?
我当时还挺高兴。
连长有出息了,当官了。
我给他回信,说家里一切都好,淑文也好,我们准备年底结婚了,到时候一定请他来喝喜酒。
从那以后,赵正阳就真的“常来看看”了。
他不是来我们村,他是去县城。
一开始,是淑文跟我说的。
“赵连长今天来我们厂了,来做拥军报告,全厂都听了。”
“赵连长真厉害,那么大的领导,还亲自来。”我与有荣焉。
“嗯,他还单独找我聊了聊,问了问你的情况。”
“他关心我呢。”我更觉得这兄弟没白交。
又过了一阵子。
我去找淑文,她同事看见我,开玩笑地说:“卫国,你可得看紧点啊,你们家淑文现在可是红人,天天有大领导来关心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我没多想,我觉得是她们开玩笑。
淑文把我拉到一边,有点不高兴。
“你别听她们瞎说,嘴碎。”
“我没听,我知道连长是好意。”
可是,我渐渐发现,淑文变了。
她开始跟我说,厂里哪个姐妹,嫁到了城里,天天穿的确良的衣裳,用雪花膏。
她开始跟我说,谁谁谁的对象,是哪个单位的干部,多有本事。
她看着我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眼神里有种我说不出的东西。
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骑了几十里地车去找她,她就说累了,想早点休息。
我心里开始发慌。
像蚂蚁在爬。
我安慰自己,她是工作累了,城里姑娘,有点小脾气,正常的。
我不能怀疑她,更不能怀疑我拿命换回来的兄弟。
那会显得我多小肚鸡肠,多不是个东西。
直到我爹有一天跟我说。
“卫国,我前两天去县里卖菜,好像看见淑文,上了一辆吉普车。”
“啥车?”
“就是部队里那种,绿色的,方头方脑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们这地方,能开上吉普车的,除了部队,就是那么几个大单位的头头。
而赵正阳,就在市武装部。
我再也坐不住了。
那天,我没跟任何人说,揣上身上所有的钱,搭了最早一班去市里的车。
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他。
我就知道武装部在哪儿。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那个大院门口转悠。
站岗的哨兵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盲流。
我不敢进去。
我怕。
我怕我猜的是真的,又怕我猜的是假的,冤枉了他们。
我就那么一直等到下午。
然后,我看见了。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了出来。
开车的是赵正阳。
他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那条腿,好像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了。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人。
林淑文。
她穿着一件我从没见过的,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也烫了,卷卷的。
她正扭头跟赵正阳说着什么,笑得特别灿烂。
那笑容,就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直地插进了我的心窝。
我浑身的血,一瞬间全凉了。
又一瞬间,全涌到了头顶。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拦在车前头。
“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
赵正阳探出头,看见是我,一脸的惊愕。
“卫国?你怎么来了?”
林淑文也看见了我,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变得惨白。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不敢看我。
我没理赵正阳。
我死死地盯着林淑文。
“你下来。”
我的声音都在抖,我自己都听着陌生。
林淑文咬着嘴唇,不动。
赵正阳下车了。
他走到我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卫国,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我看着他,“我想的是,我未婚妻,怎么会坐着你的车,穿着新衣裳,在市里兜风?”
“卫国,我们……我们就是出来办点事,顺便……顺便给淑文买件衣服。”
“办事?”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办什么事?办到床上去了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难听了。
可我控制不住。
林淑文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赵正阳的脸色也变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卫国!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侮辱淑文,也侮辱我!”
“我侮辱你?”我甩开他的手,“赵正阳!你他娘的还记不记得,你的命是谁给的?!”
我吼了出来。
街上的人都朝我们看。
赵正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把我拉到路边,压低了声音。
“卫国,你冷静点!我们找个地方谈,行吗?”
“就在这儿谈!”我指着林淑文,“让她说!她亲口跟我说!”
林淑文终于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她低着头,走到我面前。
“卫国,对不起。”
就这五个字。
我的世界,塌了。
我感觉不到愤怒了,也感觉不到心痛了。
就是空。
脑子里,心里,全都空了。
像被人用勺子,把里面所有东西都挖干净了。
“为什么?”
我轻声问。
像在问她,也像在问自己。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但眼神是坚定的。
“卫国,你是个好人,你是个英雄。但是……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农村,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我救你的时候,没想过当什么英雄。”我的声音很平。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可赵科长……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他能让我留在城里,能给我一个城里人的身份,能让我们的孩子,以后也在城里上学。”
“他……”她看了一眼赵正阳,“他懂我。”
懂你?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以为,我最懂的姑娘。
我懂她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吃蒜。
我懂她害怕打雷,喜欢看下雨。
我懂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的酒窝比右边的深一点。
可我好像,确实不懂她想要什么。
或者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
赵正阳走过来,揽住淑文的肩膀,那姿态,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卫国,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我和淑文,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我把你当救命恩人,当亲兄弟。我帮你照顾淑文,是在报恩。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我们才是最适合彼此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诚恳”。
“卫国,时代变了。光靠一身力气,当个战斗英雄,是没用的。人要往前看,要抓住机会。你是个好兵,但你给不了淑文未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很厚。
“这里是五百块钱。算是我……是我对你的补偿。你拿着,回家盖房子,再娶一个,比淑文更好的。”
我捏着那个信封。
感觉那不是钱,是一团火,要把我的手烧穿。
五百块钱。
在1980年,那是一笔巨款。
一个普通工人好几年的工资。
他用这笔钱,买断了我救他的一条命。
买断了我跟淑文这么多年的感情。
买断了我一个男人的尊严。
我看着赵正阳那张“情真意切”的脸。
看着林淑文那张“愧疚又决绝”的脸。
我突然笑了。
我把那个信封,举到赵正阳面前。
然后,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把里面的钱抽出来。
一张,两张,三张……
崭新的“大团结”。
然后,我猛地一扬手。
“哗啦——”
几十张钞票,像一群惊慌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然后纷纷扬扬地落下。
街上的人都惊呆了。
有人开始弯腰去捡。
赵正阳和林淑文也懵了。
“你干什么!”赵正阳吼道。
我没看他。
我看着林淑文,一字一句地说:
“林淑文,从今天起,你我,一刀两断。他给你的城里生活,你好好过。”
然后,我转向赵正阳。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赵正阳,我救你的时候,把你当个人。现在看来,我救的是条狗。”
“我李卫国,眼瞎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
我挺直了腰杆,就像在部队里走队列一样,转身,迈步,离开。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背上。
我能听到有人在喊“钱!钱!”。
我什么都不管。
我就那么一直走,一直走。
走出了那条街,走出了市中心。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腿都麻了。
我才在一个没人的桥洞底下,蹲了下来。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我爹娘,辛辛苦苦盼我回来,结果是这样。
我哭我自己,在战场上没死,却死在了这里。
我哭我那段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爱情。
我把这辈子的眼泪,好像都在那天流干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爹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说,吹了。
就两个字。
我爹愣住了,手里的烟袋锅子掉在了地上。
“为啥?”
“她想当城里人,我给不了。”
我爹沉默了。
他捡起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着,半天,才说了一句。
“是咱家……配不上人家。”
我娘在屋里听见了,冲出来就骂。
“什么配不上!是那姑娘眼皮子浅!我们卫国是英雄!她没福气!”
骂着骂着,她自己就哭了。
我也想哭,但我哭不出来。
心里的那个洞,太大,风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
那件事,成了我们村里最大的新闻。
说什么的都有。
说我被城里姑娘甩了。
说我没本事,留不住人。
说我当兵回来,脾气大,把人吓跑了。
我爹娘气得跟人吵了好几架。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我把那张林淑文的照片,连同她以前给我写的所有信,一把火,全烧了。
看着那火苗,舔着她的笑脸,我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麻木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像村口那棵被雷劈了的老槐树,虽然还活着,但心已经死了。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
白天跟着我爹下地,天不亮就起,天黑了才回。
我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了地里。
我不想让自己停下来。
一停下来,赵正阳和林淑文那两张脸,就在我眼前晃。
晃得我喘不过气。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同情,变成了敬佩。
“卫国这娃,真是把好力气。”
“受了那么大个坎,没趴下,是条汉子。”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没一点波澜。
汉子?
汉子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大概半年后。
我爹托媒人,给我说了个亲。
邻村的,叫张翠兰。
我不想去。
我爹把我拉到一边,红着眼圈说:“儿啊,你不能就这么耽误一辈子。爹娘看着,心里疼。”
我看着我爹那张被岁月刻满了皱纹的脸。
我点了点头。
我去见了。
张翠兰不高,不白,有点壮。
跟林淑文,是完全两种人。
她不怎么说话,有点害羞,但你看她的时候,她会冲你憨憨地笑。
笑起来,牙齿很白。
媒人一个劲儿地夸她。
“翠兰这姑娘,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能干。下地是一把好手,家里也收拾得利利索索。”
我看着她那双粗糙的手,心里没什么想法。
好,或者不好。
都行。
我爹问我怎么样。
我说,就她吧。
我爹很高兴。
张家也很高兴。
我这个“战斗英雄”的名头,虽然在爱情上栽了跟头,但在婚事上,还是挺管用的。
婚事定得很快。
我们家把原本准备给林淑文盖新房的钱,拿出来,给翠兰家送了彩礼,买了“三转一响”里的一台缝纫机。
结婚那天,家里摆了十几桌。
很热闹。
我穿着新衣服,胸口戴着红花,给一桌桌的客人敬酒。
大家都说我福气好,娶了个贤惠媳妇。
我笑着,一杯一杯地喝。
喝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洞房里,翠兰给我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擦脸。
她的手很暖和。
我看着她,在红色的烛光下,她的脸,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卫国。”她小声叫我。
“嗯。”
“以后,我跟你好好过日子。”
她说得很认真。
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说:“好。”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翠兰确实能干。
家里家外,一把抓。
她把我爹娘照顾得很好,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她话不多,但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递过来一杯水,或者一件衣裳。
我跟她,没什么话说。
白天一起下地,晚上一起吃饭。
吃完饭,她纳鞋底,我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好像也知道我心里有事,从来不多问。
只是有时候,半夜我从噩梦里惊醒,一身冷汗。
她会默默地坐起来,给我掖好被子,再重新躺下。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李平。
平安的平。
我希望他这辈子,平平安TA安,别像我,经历那么多波折。
儿子的出生,让这个家,一下子活了过来。
我爹我娘整天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我的心,也好像被这个软软的小东西,给填满了一点。
我开始把心思,真正地放在了这个家上。
改革开放的风,也吹到了我们这个小村子。
有人开始在外面做小买卖。
我看着家里那几亩地,一年到头,也就混个温饱。
我跟翠兰商量。
“我想出去试试。”
“试啥?”
“贩点东西卖。咱们这儿的苹果,运到城里,能翻一倍的价。”
翠兰看着我,没说话。
我以为她会反对。
结果,她回屋,从箱子底,掏出一个布包。
打开来,是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还有她的嫁妆钱。
一共一百多块。
“够不够?”她问我。
我看着她,鼻子一酸。
“够了。”
我拿着那笔钱,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投机倒把”。
我借了村里的拖拉机,收了一车的苹果,拉到市里去卖。
我特意绕开了武装部那条街。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跟过去有关的东西。
一开始,不懂行情,被人坑了,赔了点钱。
我不甘心。
第二次,我学精了,先去市场打听好价格。
那一次,我赚了五十块钱。
当我把那五十块钱交到翠兰手里的时候,她眼睛亮亮的。
“你真有本事。”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夸我。
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从贩苹果,到贩蔬菜,再到贩鸡蛋。
我买了我们村第一台拖拉机。
后来,又换成了卡车。
我成了我们十里八乡,第一个“万元户”。
家里的三间大瓦房盖起来了。
比我当初答应给林淑文的,更大,更亮堂。
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一样样地搬进了家。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同情,到敬佩,再到羡慕。
我成了他们口中的“能人”。
我爹走路,腰杆挺得比我当英雄那会儿还直。
我跟翠兰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会一起商量,下一车货,该进什么。
我们会一起算账,算这个月赚了多少,花了多少。
晚上,她不再是默默地纳鞋底。
她会跟我说,儿子今天又学会了哪个词。
会跟我说,我爹的咳嗽好点了没。
我看着她,在灯光下,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但我觉得,她比我记忆里任何一个姑娘,都好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儿子上了小学,上了初中。
我成了我们县小有名气的“运输大王”。
关于赵正阳和林淑文的消息,我偶尔也会听到一些。
是从我一个还在部队的战友那儿听来的。
他们结婚了。
就在我跟翠兰结婚后不久。
赵正阳靠着岳父,也就是林淑文她爹,一个纺织厂不大不小的领导,加上他自己的钻营,官运亨通。
从副科长,到科长,再到副处。
林淑文也从纺织厂的工人,调到了一个清闲的单位。
他们生了个女儿。
听说,赵正阳很宝贝他那个女儿。
战友说起这些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我。
我笑了笑。
“挺好。”
我是真的觉得挺好。
我心里那个洞,早就被翠兰,被儿子,被这十几年热气腾腾的日子,给填满了。
甚至,还有点溢出来了。
我以为,我跟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我会在我的小县城,当我的“运输大王”。
他们会在他们的大城市,当他们的“人上人”。
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直到那一年,我儿子考上了大学。
考的是省城的大学。
我跟翠兰,高兴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我开着我的桑塔纳,亲自送儿子去报到。
那是我们家买的第一辆小轿车。
在省城安顿好儿子后,我准备在城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生意门路。
我在一个很大的百货商场门口,停了下来。
我正准备进去。
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个女人。
穿着打扮很时髦,烫着卷发,化着妆。
但眉眼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憔悴和疲惫。
她也看见了我。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米远,对视着。
时间,好像一下子倒流了十几年。
是林淑文。
她老了。
虽然用昂贵的化妆品遮盖着,但眼角的皱纹,松弛的皮肤,骗不了人。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还是我先开了口。
“好久不见。”
我的声音,很平静。
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笑容。
“是啊,卫国。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送我儿子来上大学。”
“你儿子都上大学了?”她很惊讶,“真快啊。”
“你呢?还好吗?”我客气地问了一句。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还行吧。”
她嘴上说着还行,但那神态,骗不了我。
我看到她手里拎着一个药袋子。
“家里人病了?”
她低下头,像是想掩饰什么。
“没……没有,就是……我自己,身体不太好,开点调理的药。”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比吵架还让人难受。
“你……你现在,过得很好吧?”她终于又开口,小心翼翼地问。
“还行。”我说,“开了个小公司,搞运输的。”
我指了指停在路边的那辆桑塔纳。
“刚买的车。”
林淑文的眼睛,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
她的眼神,更复杂了。
有羡慕,有失落,还有一丝……悔恨?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那挺好的,你真有本事。”她说,语气里带着真诚。
“都是被逼出来的。”我淡淡地说。
她沉默了。
她知道我这句话的意思。
“我……”她好像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卫国!”她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咬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才说:
“他……赵正阳,他出事了。”
我心里一动。
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前几年,因为经济问题,被人举报了。”
“查了很久,最后,判了十年。”
“家里的房子,车子,都没了。”
“我……我现在在商场里当个保洁员。”
她说完这些,眼泪就下来了。
我看着她哭。
这个曾经为了“城里人的生活”,抛弃我的女人。
这个曾经站在吉普车旁,对我满脸愧疚又决绝的女人。
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也没有一丝同情。
就是觉得,命运这东西,真他娘的会开玩笑。
他抢走了我的一切,以为自己赢了。
结果,转了一圈,他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他对你好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林淑文哭得更厉害了。
她摇着头。
“他心里只有他自己,只有他的官位。他嫌我生的是个女儿,断了他的香火。他在外面……有人。”
“他进去之后,他那些兄弟,朋友,一个都找不到了。”
“只有我,每个月,还要去看他。”
我沉默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活该”?
太刻薄了。
我说“你别难过”?
太虚伪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所有的现金,大概有一千多块。
我递给她。
她愣住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
“卫国,你……”
“拿着吧。”我说,“不是给他的,是给你的。”
“当年,你也陪我走过一段路。虽然走散了,但那段路,是真的。”
“就当是……一个老朋友,帮个忙。”
林淑文看着那沓钱,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商场门口人来人往,都奇怪地看着她。
我把钱塞到她的包里,转身就走。
我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回头,会看到那张我曾经爱过的脸上,挂满了不堪。
我宁愿她留在我记忆里的,永远是那个梳着大辫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姑娘。
虽然,那个姑娘,早就死了。
在1980年的那个下午,就死在了那辆绿色的吉普车上。
回到家,翠兰看我情绪不高。
“怎么了?生意不顺?”
我摇了摇头。
我把在省城遇到林淑文的事,跟她说了。
我本以为,她会生气,或者会吃醋。
结果,她听完,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也是个可怜人。”
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就踏实了。
这,就是我的媳妇。
不漂亮,没文化,但她心善,她懂我。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翠兰从背后抱住我。
“别想了。”她说,“都过去了。”
我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
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
很好闻。
“翠兰。”
“嗯?”
“谢谢你。”
“谢啥,咱俩是夫妻。”
是啊,夫妻。
我这辈子,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娶了她。
又过了几年。
我那个战友,来我们县城出差,特意来看我。
我们俩喝着酒,他又提起了赵正阳。
“你知道吗,那小子,在里头表现好,减刑了,提前出来了。”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出来之后,去找林淑文。结果,林淑文已经跟别人了。”
“也是,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有人愿意要她,她就跟了。”
“赵正阳去找她,闹了一场,被人打了一顿,腿都给打折了。就是当年受伤那条腿,彻底废了。”
“现在,就在市里,靠捡破烂过日子。有一次我碰见他,头发白完了,背也驼了,跟个小老头一样,我差点没认出来。”
战友说完,唏嘘不已。
我喝了一口酒。
酒很辣,烧得我喉咙疼。
我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大仇得报的痛快?
好像没有。
只是觉得,人生无常。
一个人,一辈子,起起落落,谁也说不准。
你以为你走的是条阳关道,说不定,前面就是个万丈悬崖。
你以为你走的是条独木桥,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越走越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又回到了1980年的那个战场。
炮火连天。
赵正阳倒在血泊里,冲我喊:“卫国,救我!”
我看着他,没有动。
炮弹落了下来。
我惊醒了。
一身冷汗。
翠兰又像很多年前一样,默默地坐起来,给我掖好被子。
我看着窗外,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恨过赵正阳。
我只是恨那个时候,眼瞎的自己。
我也没有怨过林淑文。
人各有志,她只是选了一条她认为对的路。
虽然,那条路,最后是个死胡同。
我救了赵正阳的命,他抢走了我的未婚妻。
这笔账,算到最后,谁亏了,谁赚了,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
他用他的一生,偿还了这笔债。
而我,得到了一个温暖的家,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争气的儿子。
命运,在拿走我一些东西的时候,又用另外的方式,补偿了我更多。
它终究是公平的。
我起床,洗了把脸。
院子里,翠兰已经在喂鸡了。
儿子放假从省城回来,正在院子里打拳,虎虎生风。
我爹我娘坐在屋檐下,笑眯眯地看着。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翠兰。
她吓了一跳,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干啥呢,孩子还看着呢。”
我笑了。
“翠兰,等过两天不忙了,我带你跟爹娘,去北京看看。”
“去北京?干啥?花那冤枉钱。”
“去看看天安门,爬爬长城。我当年当兵的时候,就想了,等以后有钱了,一定带我媳妇去。”
翠兰的脸,红了。
她低下头,小声说:“好。”
我看着她,看着我爹娘,看着我儿子。
我看着这个被晨光笼罩的小院子。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至于那些战场上的炮火,那些背叛和伤痛。
就让它们,都留在昨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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