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热得邪乎,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天天挂在天上,把柏油路都晒化了,踩上去黏脚。
我叫林卫东,1976年,我二十一岁。
在红星机械厂当学徒工,三级钳工,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五。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天天挂在天上,把柏油路都晒化了,踩上去黏脚。
厂里放高温假,我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就扛着我爸那根老掉牙的竹制鱼竿,跑到城外的护城河边钓鱼。
那河不清,绿得跟一锅放坏了的菠菜汤似的,但总归比待在闷罐子一样的家里强。
我找了个柳树荫,甩下钩,点上一根“大前门”,烟雾缭绕里,看着水面上的浮漂发呆。
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什么师傅昨天又夸我手艺有长进,什么食堂的白菜炖肉片越来越见不着肉,什么隔壁车间的王美丽今天又穿了那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噗通”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的午后,格外清晰。
我一激灵,扭头去看。
只见离我下游大概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水面上正扑腾着一个人影,像只落水的鸡,无力地挣扎。
我脑子“嗡”的一下。
来不及多想,扔了烟和鱼竿就往那边冲。
那几年学游泳,都是在河里瞎扑腾练出来的野路子,但救个人应该够用。
跑到跟前,我才看清是个女的。
穿着件蓝色的工装上衣,两条长辫子泡在水里,像两条黑色的水蛇。
她脸朝下,手脚乱刨,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我没犹豫,一头就扎进了河里。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凉,一股子腥味和泥土味瞬间灌进我鼻子里。
我奋力游过去,从背后架住她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她往岸上拖。
她不重,但泡了水,跟个秤砣似的。
等我把她拖上岸,我已经累得跟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躺在我旁边,一动不动。
我缓了口气,爬过去,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按她的胸口。
一下,两下……
“咳咳!”
她猛地咳出几口水,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悠悠转醒。
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同志?”我问。
周围已经围上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那女孩慢慢撑起身子,一脸的茫然和惊恐。她看着我,眼神很奇怪。
她长得挺好看的,瓜子脸,大眼睛,就是脸色惨白得吓人。
“是你……”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我以为她要谢我,刚想摆手说“不用谢,都是应该的”,就听见她下一句话。
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直接把我砸懵了。
她说:“就是你!是你把我推下水的!”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我看着她,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变了调。
“啥?是他推的?”
“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干这种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吼了出来,“是我救了你!”
那女孩被我一吼,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指着我,抖得跟风里的树叶一样。
“就是你!我看见了!你趁我没注意,从背后推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他妈的,我救了你,你反咬我一口?
这是什么世道?
“你放屁!”我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我一直在那边钓鱼!离你几十米远!我怎么推你?”
“你就是推了!”她哭着喊,“大家别信他!他是个流氓!”
“流氓”这两个字,在那个年代,分量比“杀人犯”轻不了多少。
一旦被扣上这顶帽子,这辈子就算完了。
围观的人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怀疑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有个戴红袖章的大爷站了出来,一脸正气地指着我:“小伙子,跟我们去保卫科走一趟吧!”
我看着那女孩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周围人鄙夷的目光,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
浑身发冷。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知道,比太阳更灼人的,是人心。
我被两个民兵押着,像个犯人一样,回了我们红星机械厂。
那女孩跟在后面,一路哭哭啼啼。
看热闹的人群跟了一条长龙,从河边一直延伸到厂门口。
厂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
“那不是钳工车间的林卫东吗?”
“是啊,他犯啥事了?这么大阵仗。”
“听说是耍流氓,把人家姑娘推河里了。”
“不能吧?小林看着挺老实一孩子啊。”
“老实?老实人就不干坏事了?”
那些话像针一样,一句句扎在我耳朵里。
我低着头,脸烧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我爸是厂里的老师傅,一辈子兢兢业业,最看重的就是名声。
这下好了,我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到了厂保卫科,科长老王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老王是个老军人,转业下来的,一张脸跟张飞似的,不怒自威。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后面哭哭啼jeg的女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怎么回事?”他声音洪亮。
押我来的民兵把情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老王听完,把报纸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林卫东!”他吼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我怎么在河边钓鱼,怎么听到落水声,怎么下水救人,一五一十,不敢有半点隐瞒。
“我救了她,她反过来诬陷我!”我激动地拍着桌子,“王科长,你要相信我!我林卫东不是那样的人!”
老王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他又转向那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女孩抽噎着说:“我叫苏婉,在……在区文化馆工作。”
文化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年代,能在文化馆工作的,家里成分都不一般。
要么是干部子女,要么是知识分子家庭。
而我,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
这要是真掰扯起来,谁信我?
“苏婉同志,”老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把当时的情况,也说一遍。”
苏婉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老王,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王科长,我今天休息,去河边走走……然后他就过来了,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没理他,他就……他就从后面推了我一把……”
她一边说,一边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演得真像。
我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你撒谎!”我指着她,“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话!”
“你就有!”苏婉也激动起来,“你还说我长得好看,想跟我交朋友!”
我懵了。
这他妈的,这词儿都是从哪儿编出来的?
我看着苏婉那张信誓旦旦的脸,突然觉得她很陌生,也很可怕。
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怎么能张口就来这么恶毒的谎言?
她图什么?
老王听完两个人的陈述,沉默了。
他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办公室里顿时烟雾弥漫。
“林卫东,”他缓缓开口,“你说你救了她,有人证吗?”
我愣住了。
当时河边就我一个人,哪来的人证?
“我……我没有。”
“苏婉同志,”老王又问,“他说他救了你,你上岸的时候,他在哪?”
苏婉想了想,说:“他就在我旁边,浑身都湿透了。”
“那他为什么会湿透?”
苏-婉-不-说-话-了。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对啊,我要是推你下水,我干嘛自己也跳下去?我不是有病吗?
老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看着苏婉,眼神变得有些审视:“苏婉同志,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是他推的你吗?会不会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他为了救你才跳下水的?”
苏婉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就在我以为事情要反转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
“就是他!他把我推下去,可能是怕事情闹大,才又跳下去救我,想装好人!对,一定是这样!”
我操。
我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逻辑,他妈的,都能自洽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女的,今天就是要一口咬死我。
老王也皱起了眉头,显然,苏婉的这个解释,虽然有点牵强,但在那个“阶级斗争”弦绷得紧紧的年代,一个“流氓”为了掩盖罪行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行了。”老王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两个都先回去。林卫东,你暂时停职,等候处理。这几天不准离开厂区,随叫随到。”
我走出保卫科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
停职。
等候处理。
这八个字,像八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厂里已经传遍了。
我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
那些平时跟我称兄道弟的工友,看到我都绕着走,眼神躲躲闪闪。
我回了宿舍,我最好的朋友,外号“胖子”的张援朝在等我。
胖子是我们车间的,人如其名,长得跟个弥勒佛似的。
“东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脸焦急。
我把事情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他妈的!”胖子一拳砸在桌子上,“这女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农夫与蛇啊这是!”
“我怎么办啊,胖子?”我声音都哑了,“现在全厂都当我是流氓了。”
胖子给我倒了杯水,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急,东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你。这事儿肯定有蹊跷。”
“蹊跷?”我苦笑一声,“最大的蹊跷就是那个女的脑子有病!”
“不。”胖子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你想想,一个女的,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诬陷你?她跟你无冤无仇的。”
我也想不通。
“除非……”胖子眯起了他那双小眼睛,“她这么做,对她有好处。或者,有人指使她这么做。”
我心里一动。
有人指使?
谁?
我一个普通工人,能得罪谁?
“你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胖子提醒我。
我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我平时在厂里,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师傅夸我,同事关系也不错,连吵架都很少。
“那就不对了。”胖子摸着下巴,“这事儿透着邪性。那个女的,苏婉,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她是什么来头。”
胖子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混乱的脑子里。
对。
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我得自救。
我得搞清楚,这个叫苏婉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要害我。
第二天,我没去车间,就在厂里瞎晃悠。
那种感觉很难受。
以前走到哪儿,都有人热情地跟你打招呼,“小林师傅早啊”。
现在,所有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我去了趟食堂,打了饭,找了个角落坐下。
周围的人立马端着饭盒走开了,好像我身上有病毒一样。
我爸也来食堂吃饭了。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端着饭盒去了另一边。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跟刀割一样。
我爸一辈子老实本分,最重脸面。
我这事儿,比打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我扒拉了两口饭,实在吃不下去。
下午,我偷偷溜出厂,找到了胖子。
胖子路子野,认识的人多。
我让他帮我打听苏婉的情况。
“放心吧,交给我。”胖子拍着胸脯保证。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
每天都在宿舍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厂里的处理决定还没下来,但各种流言蜚语已经把我描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流氓。
有人说,我那天是喝了酒,借着酒劲儿耍流氓。
有人说,我早就盯上那个苏婉了,跟踪了她好几天。
更离谱的是,有人说我家里成分有问题,我爷爷是地主,我这是阶级报复。
我爷爷明明是贫农!
我气得想骂人,但又不知道该跟谁骂。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了。
我只能忍着。
那几天,我爸妈天天往厂里跑,找领导,找老王,说尽了好话,求他们相信我。
但我知道,没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流氓”的帽子,足以压死人。
除非,我能找到证据,证明我的清白。
第四天下午,胖子火急火燎地来找我了。
他把我拉到宿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气喘吁吁地说:“东子,打听到了!”
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样?”
胖子擦了把汗,说:“那个苏婉,是区文化馆的图书管理员。她爸是以前咱们市里一个挺有名的医生,姓苏,叫苏明哲。前几年,因为……你知道的,因为一些言论问题,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农场改造去了。”
我愣住了。
“右派”的女儿?
这身份,在当时,比“地主”家的孩子好不到哪儿去。
“而且,”胖子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我还打听到一个事儿。最近,厂里不是有一个转干的名额吗?钳工车间就一个指标。”
我心里“咯噔”一下。
转干的名额。
我们车间符合条件的,就两个人。
一个是我。
另一个,是赵磊。
赵磊是我们车间主任的小舅子。
平时在车间里吊儿郎当,技术没我好,但因为有这层关系,谁都让他三分。
前段时间,为了这个转干名额,他还明里暗里找过我几次,让我“识相点”,主动退出。
我没搭理他。
我觉得,凭技术,我稳赢。
现在想来……
“你的意思是……”我看着胖子,声音有点发抖。
胖子点了点头,脸色凝重:“我怀疑,这事儿跟赵磊有关系。”
“不可能吧?”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为了一个转干名额,他犯得着下这么大黑手吗?这可是毁人一辈子的事!”
“你太天真了,东子。”胖子叹了口气,“对有的人来说,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想想,把你搞臭了,你别说转干了,工作都可能保不住。那名额,不就顺理成章是他的了吗?”
我沉默了。
胖子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疑团。
如果这事儿真是赵磊干的,那苏婉为什么要帮他?
“那个苏婉,跟赵磊有什么关系?”我问。
“这就不知道了。”胖子摇了摇头,“我只打听到,赵磊最近好像在追一个女的,不知道是不是她。”
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赵磊。
如果是你,我他妈跟你没完。
“胖子,帮我个忙。”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帮我盯住赵磊。还有那个苏婉。”
“行。”胖子没有丝毫犹豫,“东子,你放心,这事儿我跟你扛到底!”
有了目标,我心里反而踏实了。
我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惶惶不可终日。
我知道,光等着没用,我得主动出击。
我开始回忆那天在河边的一切细节。
我记得,在我下水救人之前,好像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很短促,但很惊恐。
当时我以为是苏婉自己发出的。
现在想来,会不会是她看到了什么?
还有,我把她拖上岸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
一个昏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是谁推的她?
她说她看见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除非,她在撒谎。
或者,她在落水前,确实看到了一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我。
第二天,我跟厂里请了个假,说身体不舒服。
老王大概也觉得这事儿有蹊跷,没多问就批了。
我骑着我那辆破“飞鸽”,去了苏婉工作的区文化馆。
文化馆不大,一栋两层的小楼。
我没进去,就在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蹲在门口,一边抽,一边等。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看见苏婉从里面出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工装上衣,脸色比那天好了一些,但依然很憔ें悴。
她低着头,走路很快。
我悄悄地跟在后面。
她没回家,而是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巷子很深,也很安静。
我跟了进去,只见她在一个院子门口停了下来。
她犹豫了很久,才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的人,让我瞳孔骤然一缩。
是赵磊。
赵磊看到苏婉,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
他把苏婉拉进了院子,然后警惕地朝巷子口看了看,迅速关上了门。
我躲在墙角,心跳得厉害。
果然是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门又开了。
苏婉从里面走了出来,眼圈红红的,好像又哭过。
赵磊没送她,直接把门关上了。
苏婉站在门口,呆立了很久,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既可恨,又好像有点可怜。
她和赵磊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我没有跟上去。
我决定,我要去会会这个赵磊。
我等到天黑,估摸着赵磊回家了,才走到那个院子门口。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果然是赵磊。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林卫东?”他装作很惊讶的样子,“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我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
我直接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院子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赵磊眼神闪躲,不敢看我。
“赵磊,明人不说暗话。”我一步步逼近他,“苏婉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你胡说什么!”赵磊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你耍流氓被抓了,关我什么事!”
“我耍流氓?”我冷笑一声,“那天在河边的,不止我跟苏婉吧?还有你,对不对?”
赵磊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再胡说八道,我喊人了!”
“你喊啊!”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顶在墙上,“你喊人来,正好让大家评评理,看看你赵磊是怎么为了一个转干名额,去害一个同事,去逼一个女孩子做伪证的!”
我的力气比他大,他被我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你……你放开我!血口喷人!”他还在嘴硬。
“我血口喷人?”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枚纽扣。
一枚很别致的,牛角做的纽扣。
“认识这个吗?”我问。
赵磊看到那枚纽扣,眼睛都直了。
“这……这怎么在你这儿?”
“在哪儿?”我笑了,“就在苏婉落水的地方捡的。我记得,你那件新买的的确良衬衫上,就钉着这种纽扣吧?”
那件衬衫是赵磊前几天刚买的,在车间里显摆了好几次,我印象很深。
这枚纽扣,是我那天偷偷溜出厂,回到河边,一寸一寸地找,才找到的。
当时我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没想到,真的让我找到了关键证据。
赵磊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他知道,他赖不掉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开始发抖,“我就是想吓唬吓唬她……”
“吓唬她?”我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你把人推下河,叫吓唬?”
“是她不识抬举!”赵磊突然激动起来,“我追了她那么久,她一直对我爱答不理的!那天我约她去河边,想跟她好好谈谈,结果她还是那副死样子!我一时生气,就……就推了她一下,我没想到她会掉下去……”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我红着眼问。
“我……我怕啊!”赵磊哭丧着脸,“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想着赶紧跑。我跑到一半,看到你跳下去了,我才……我才松了口气。”
“然后呢?”我追问,“你看到我救了她,就想出了这个一石二鸟的毒计,对不对?既能摆脱你自己的嫌疑,又能把我搞掉,让你顺利转干!”
赵磊不说话了,算是默认了。
“那苏婉呢?”我继续问,“你用什么威胁她了?让她这么死心塌地地帮你撒谎?”
赵磊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她爸……她爸不是还在农场改造吗?我跟她说,如果她不听我的,我就去举报,说她爸思想反动,在农场里还不安分,让她爸一辈子都别想回来……”
我听完,松开了手。
我感觉一阵恶心。
太他妈的不是人了。
利用一个女孩子最脆弱的地方,去逼她做这种事。
赵磊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林卫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抱着我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你放过我这一次吧,我把转干的名额让给你,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都行……”
我一脚把他踹开。
“放过你?”我看着他,眼神冰冷,“你去跟保卫科说吧。”
我没再理他,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从来没有这么清新过。
我没有直接去找老王。
我知道,光凭赵磊的一面之词,和他那枚纽扣,还不够。
万一他反咬一口,说是我栽赃陷害,我还是说不清楚。
我需要一个最关键的人证。
苏婉。
我必须让她开口,说出真相。
第二天,我又去了文化馆。
这一次,我没有在外面等。
我直接走了进去,找到了图书室。
苏婉正在里面整理书籍。
看到我,她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来了?”她脸色发白,声音都在抖。
我没说话,走过去,帮她把书捡起来,放到桌子上。
然后,我看着她,平静地说:“我们谈谈吧。”
图书室里没有别人。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没什么好跟你谈的。”苏婉别过头,不敢看我。
“你真的没什么好谈的吗?”我把那枚牛角纽扣,放在了她面前。
苏婉看到纽扣,身体猛地一颤。
“赵磊已经全招了。”我说。
这句话是诈她的。
但我赌她会信。
果然,苏婉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低声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等她哭够了,我才开口:“为什么?”
苏婉抬起头,泪水糊了一脸。
“我没办法……”她哽咽着说,“赵磊他……他拿我爸威胁我。”
她把赵磊怎么威胁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跟赵磊说的,一模一样。
“我爸身体不好,在农场里受了很多苦。我不能……我不能再让他出事了……”
“所以,你就可以为了你爸,去毁掉另一个人的一辈子?”我问她,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苏婉的哭声顿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我知道我错了……林卫东,我对不起你。我这几天,没有一天能睡好觉。我一闭上眼,就是你跳下河救我的样子,还有你被民兵带走时的眼神……”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我不敢……”她摇着头,“我怕赵磊,我更怕我爸出事……我就是个懦夫……”
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的恨意,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一些。
她是个坏人吗?
是的,她诬陷了我,差点毁了我。
但她又是个可怜人。
被赵磊抓住了软肋,被那个荒唐的年代逼得走投无路。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想保护自己家人的,无助的女儿。
“苏婉,”我深吸一口气,“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弥补自己的错误。”
苏婉抬起头,看着我。
“跟我去保-卫-科,把真相说出来。”
苏婉的身体又开始发抖。
“我……我怕……”
“你怕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怕赵磊报复你?他现在自身难保了。你怕你爸回不来?你觉得,你用毁掉别人的方式换回来的父女团聚,你爸知道了,会安心吗?”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心上。
“你爸是个知识分子,他有他的风骨。他要是知道你为了他,做了这种事,他宁愿一辈子待在农场里!”
苏婉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羞愧。
她站了起来,用手背抹掉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好。”她说,“我跟你去。”
我和苏婉一起走进保卫科的时候,老王正在跟我们车间主任说话。
车间主任,也就是赵磊的姐夫。
他看到我,脸色一沉:“林卫东,你不好好在宿舍反省,又跑出来干什么?还把苏婉同志也带来了,你想干什么?威胁证人吗?”
好大一顶帽子。
我没理他,直接走到老王面前。
“王科长,我有重要情况要汇报。”
老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苏婉,点了点头:“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赵磊为了转干名额,到他如何推苏婉下水,再到他如何威胁苏婉诬陷我,所有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我还把那枚牛角纽扣,交给了老王。
车间主任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他指着我骂道,“林卫东,我看你就是不知悔改,还想拉人下水!王科长,你别信他!”
老王没有说话,他看向苏婉。
“苏婉同志,他说的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婉身上。
她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很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老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科长,对不起。林卫东同志说的,都是真的。”
“是我撒了谎,诬陷了他。”
“真正推我下水的,是赵磊。”
她的话,掷地有声。
车间主任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苏婉,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王站了起来,脸色严肃得可怕。
他走到车间主任面前,冷冷地说:“给你姐姐家打个电话,让赵磊现在、立刻、马上,到保卫科来!”
那天下午,红星机械厂炸了锅。
事情的反转,比电影还精彩。
救人英雄被诬陷成流氓,真正的凶手却是个道貌岸然的干部子弟。
赵磊被他姐夫扭送到了保卫科。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全招了。
处理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赵磊因为“故意伤害”和“诬告陷害”,被开除厂籍,送去了公安局。
听说,最后判了三年。
他的姐夫,我们车间的那个主任,因为“包庇纵容”,被撤了职,调去看仓库了。
而我,林卫东,恢复了名誉。
厂里还给我开了个表彰大会,奖励了我一个搪瓷缸子和两条毛巾,上面印着“向林卫东同志学习”。
我成了厂里的英雄。
走到哪儿,都有人对我竖大拇指。
那些曾经躲着我的人,又开始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我爸在全厂职工面前,第一次挺直了腰杆。
他拿着那个搪瓷缸子,摸了又摸,嘴都合不拢。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比原来更好。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表彰大会开完的第二天,苏婉来找我。
她在我宿舍门口,站了很久,才敢敲门。
我开了门,看着她。
她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清爽了不少。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她说。
“道别?”
“嗯。”她点了点头,“我辞职了。我准备去我爸在的那个农场,去陪他。”
我有点意外。
“想通了?”
“嗯。”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你那天说得对,用那种方式换回来的团聚,我爸不会开心的。我想,待在他身边,哪怕只是陪他说说话,也比什么都强。”
“你爸会为你骄傲的。”我说。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林卫东,”她轻声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都过去了。”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很平静。
我是真的觉得,都过去了。
恨吗?
有过。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勇敢地承担了自己错误的女孩,我发现,我恨不起来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接过来,翻开。
里面是她用很娟秀的字迹,抄写的一些诗。
泰戈尔的,普希金的。
在那个年代,这些都算是“禁书”。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希望你别嫌弃。”
“我收下了。”我把笔记本放进口袋,“一路顺风。”
“再见。”
“再见。”
她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那年秋天,厂里转干的名额,毫无悬念地落到了我头上。
我从一个三级钳工,变成了车间的技术员。
工资涨了,也分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
生活好像一下子豁然开朗。
胖子替我高兴,非要拉着我去下馆子。
我们喝了很多酒。
胖子喝高了,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东子,你不知道,那几天我多怕你想不开……”
我拍着他的背,心里也酸酸的。
是啊,那几天,我也怕。
我怕的不是被处理,不是丢工作。
我怕的是,这个世界,黑白不分了。
好人没好报,坏人得志。
幸好,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生活还在继续。
我每天上班,下班,研究技术图纸。
闲下来的时候,我还是会去那条河边钓鱼。
河水依旧浑浊,但我的心,却比以前清澈了很多。
我偶尔会想起苏婉。
想起她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喊“就是你”的样子。
也想起她站在我面前,眼神坚定地说“我跟你去”的样子。
人真是个复杂的动物。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我拿出她送我的那个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句话。
是泰戈尔的诗。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合上本子,笑了笑。
1976年,那个动荡的年份,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我的生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后来,我结了婚,生了孩子。
从技术员,干到了工程师,又干到了副厂长。
那件惊心动魄的往事,被我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很少再向人提起。
只是偶尔,在教育我那调皮捣蛋的儿子时,我会跟他说:
“小子,记住了。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可以不伟大,但你不能不善良。”
儿子总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希望他能懂。
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能活在一个善良不会被辜负的世界里。
那是我,一个从1976年的夏天走过来的,普通工人林卫东,最朴素的愿望。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