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考像一场飓风,刮过我十八岁的天空,然后留下一片诡异的、真空般的宁静。
1999年的夏天,热得像一锅煮沸的糖浆,黏稠,无处可逃。
高考像一场飓风,刮过我十八岁的天空,然后留下一片诡异的、真空般的宁静。
我爸妈对我采取了“无为而治”的策略,意思是,只要我不干出格的事,他们就假装没我这个人。
出格的事,比如早恋,比如去游戏厅,再比如,去网吧。
而我,恰好把这三样里的最后一样,当成了我解放后唯一的精神寄托。
那个年代的网吧,还叫“电脑屋”或者“网络时空”,是个混沌的、充满荷尔蒙与泡面味道的异次元空间。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劣质香烟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混合的奇特味道。
“大屁股”显示器发出幽幽的蓝光,映着一张张年轻又迷茫的脸。
键盘被敲得噼里啪啦,鼠标被点得咔咔作响,偶尔夹杂着几声《星际争霸》里虫族刺蛇的嘶鸣,或者一句压低了嗓门的“我操,中路!中路!”
我就混迹其中。
我爸给我办了个OICQ号,那只戴红围巾的小企鹅,是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窗口。
我的网名叫“轻舞飞扬”,现在想起来,土得掉渣,但在当时,这几乎是所有文艺女青年的标配。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以“跟同学讨论题目”为借口,从家里溜了出来,直奔“飞图网络”。
我妈塞给我五十块钱,叮嘱我:“早点回来。”
我爸在旁边看报纸,头也没抬,哼了一声。
我知道那声“哼”里的全部含义:警告、不满,以及“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轻蔑。
我偏要玩出点花样。
我在网吧包了个通宵。
老板是个胖子,眼皮耷拉着,对我这种小姑娘独自来包夜的行为见怪不怪,收了钱,指了个角落的位置。
“32号机。”
我坐下来,熟练地开机,登录OICQ。
“滴滴滴滴”,消息提示音密集地响起。
同学群里在哀嚎,在对答案,在预测分数线,在展望一个模糊又光明的大学未来。
我没什么兴趣。
我估过分,不好不坏,上个不好不坏的大学,过一个不好不坏的人生。
十八岁的我,对这种“不好不坏”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我点开《红色警戒》,准备在虚拟世界里征战四方。
就在这时,右下角的小企鹅,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
不是消息,是一个好友验证请求。
一个陌生的头像,灰色的,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
网名也叫“石头”。
验证信息只有一句话:“你好。”
我皱了皱眉。
那个年代,在网上加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约等于引狼入室。
我妈早就警告过我,网上的人都是骗子。
我准备点“拒绝”。
但我的鼠标,悬停在了那个小小的“x”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太无聊了。
无聊到,一个可能是骗子的人,都成了黑白生活里唯一的彩色像素点。
我瞥了一眼周围。
左边的大哥在打传奇,右边的情侣在看周星驰的电影,屏幕上,朱茵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整个世界都在热闹,只有我,和我的32号机,像一座孤岛。
我点了“同意”。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石头:你好。
还是那两个字,礼貌,又透着一股笨拙。
我没好气地敲键盘。
轻舞飞扬:有事?
石头:没事。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没事你加我干嘛?查户口吗?
轻舞飞扬:没事别乱加人。
我准备把他拉黑。
石头:看你头像挺好看的。
一句直白得近乎冒犯的夸奖。
我的头像是当时很火的一个日本女明星,广末凉子。
我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一点。
轻舞飞扬:不是我。
石头:我知道。
这下我有点好奇了。
轻舞飞扬:那你怎么知道我好看?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掉线了,或者被我的质问吓跑了。
我重新点开《红色警戒》,造了几个美国大兵,准备去探路。
“滴滴。”
不是“滴滴滴滴”,就一声,很轻。
石头:你回头看看。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什么意思?
他也在这个网吧?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上后脑勺。
我爸妈的警告,学校老师的教育,报纸上那些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一瞬间全涌了上来。
网友见面,被骗财骗色,甚至更糟。
我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不敢回头。
我的手指僵在键盘上,连美国大兵被人打死了都没反应。
轻舞飞扬:你谁啊?你想干嘛?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慌。
石头:别紧张,我就坐你斜后方。
石头:穿蓝色T恤那个。
斜后方?
我脑子里飞速运转,回忆着进来时扫过的一张张脸。
好像……没什么印象。
都是些头发油腻,眼神迷离的“网瘾少年”。
我的好奇心,再一次战胜了恐惧。
我做贼似的,假装伸了个懒腰,飞快地往斜后方瞥了一眼。
那里有好几个人。
一个胖子,一个戴眼镜的,还有一个……穿着蓝色T恤的。
他没有在打游戏,也没有在看电影。
他就那么看着自己的屏幕,屏幕上是我们俩的聊天窗口。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缓缓地抬起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们的视线,在浑浊的空气里,隔着七八台电脑,撞在了一起。
他长得……很普通。
单眼皮,鼻梁不算高,嘴唇有点薄。
皮肤是那种经常熬夜的、不健康的白。
头发有点长,乱糟糟的,但看起来还算干净。
他没有笑,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猥琐或者不怀好意。
那是一种很安静的眼神,像他的网名,石头。
我飞快地转回头,脸颊烫得厉害。
心跳得像擂鼓。
“滴滴。”
石头:看到了?
我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
轻舞e扬:你偷窥我?
石头:不算吧,你坐我前面,我想不看见也难。
他倒是理直气壮。
轻舞飞扬:那你加我干嘛?
石头:看你一个人,好像不太开心。
一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
我那点故作坚强的外壳,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轻舞飞扬:你管我。
嘴上还在逞强,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石头:我叫陈硕。
轻舞飞扬:哦。
我没报上自己的名字。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懂得保护自己。这是我妈说的。
石头:你呢?总不能一直叫你轻舞飞扬吧。
轻舞飞扬: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
我打出这行字,自己都觉得酸。
那边又沉默了。
我以为他又被我噎住了。
结果,他说:
石头:那你玩红警吗?我带你。
我愣住了。
轻舞飞扬:你会?
石头:嗯,打2V2,我保你赢。
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在红警里,一直是被电脑虐的水平。
轻舞飞扬:好。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聊别的。
我们联机打了一晚上的红警。
他果然是个高手。
他用苏联,我用盟军。他出动员兵和天启坦克,像一柄重锤,正面碾压。我出光棱坦克和飞行兵,从侧翼偷袭。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屏幕上,敌方的基地一次次被夷为平地,那句“Mission Accomplished”的机械女声,成了我听过最悦耳的音乐。
我第一次发现,游戏可以这么好玩。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
网吧里的人渐渐少了,空气也清新了一些。
我打了个哈欠,眼睛酸涩。
石头:困了?
轻舞飞-扬:嗯。
石头:我请你吃早饭吧。
我犹豫了。
跟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男人去吃早饭?
我妈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
但我看了一眼屏幕上我们俩并肩作战的坦克,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轻舞飞扬:好。
我在32号机下线,关机。
他从斜后方走过来,站在我旁边。
“走吧。”他说。
他的声音比在OICQ上听起来要低沉一些,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我站起来,才发现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一条灰色的运动裤,脚上一双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
很落魄的样子。
但他的眼神,依旧很亮,很安静。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网吧。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清洁工在扫地。
世界安静得像被水洗过。
“你想吃什么?”他问。
“随便。”我说。
他就真的带我去了街角一家24小时营业的“随便小吃”。
他点了一笼包子,两碗豆浆。
热气腾腾的豆浆驱散了通宵的疲惫。
我们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
气氛有点尴尬。
还是他先开的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他,他正低头喝豆浆,睫毛很长。
“林瑶。”我说。
“哪个瑶?瑶池的瑶?”
“嗯。”
“好听。”他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道很好看的弧线,那股冷硬的气质瞬间就融化了。
“我叫陈硕。”他又说了一遍,好像怕我没记住。
“硕士的硕?”
“不是,硕果累累的硕。”
“哦。”
吃完早饭,天已经大亮。
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拒绝了。
“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他坚持。
我们走到公交站台。
他问我坐几路。
我报了线路。
他说:“不顺路。”
我心里“哦”了一声,竟然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那你快回去吧。”我说。
他点点头,却没动。
第一班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
我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车门关上,缓缓启动。
我转头看向窗外。
他还站在那里。
晨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站在那儿,像一棵安静的树。
他看到我在看他,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车开远了,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我回到家,蹑手蹑脚,我爸妈还没起。
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那个叫陈硕的男生。
他的蓝T恤,他的单眼皮,他安静的眼神,和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还有他在红警里势不可挡的天启坦克。
以及,那句“看你一个人,好像不太开心”。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天都在OICQ上聊天。
我们聊游戏,聊音乐,聊电影。
我知道了他喜欢周杰伦,喜欢王家卫,最喜欢的游戏是《博德之门》。
他也知道了,我喜欢王菲,喜欢岩井俊二,梦想是当一个作家。
他好像什么都懂一点,又什么都只懂一点点。
他从不吹牛,也从不卖弄。
他更像一个倾听者。
我跟他说我对未来的迷茫,对父母管教的不满,对一成不变的生活的厌倦。
他总是很耐心地听着,然后说:
“都会好的。”
或者说:
“想做什么就去做。”
他的话很简单,却像有魔力一样,能抚平我所有的焦躁。
我们又去网吧通过几次宵。
但不再是为了打游戏,更像是为了找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一起的借口。
我们并排坐着,各自对着电脑,却在OICQ上聊得热火朝天。
有时候,我会偷偷看他。
他打字的样子很专注,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偶尔,他会停下来,皱着眉思考,然后删掉刚打的一行字。
我觉得,认真的男人,的帅。
我们的关系,在那个夏天,随着气温一起,持续升温。
直到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南方城市。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他沉默了很久。
石头:恭喜你。
我看不出他的情绪。
轻舞飞扬:你不为我高兴吗?
石头:高兴。
轻舞飞扬:那你怎么这个反应?
石头:我怕以后见不到你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啊,我要去上大学了,四年的时间,一千多公里的距离。
而他呢?
我其实一直没好意思问,他在干什么。
看他的穿着,看他泡网吧的频率,我猜,他可能没上大学,或者……辍学了。
在1999年,一个大学生,和一个“社会青年”,这中间的鸿沟,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我爸要是知道我跟这样的人来往,怕是会立刻买张机票飞过来,把我押送回家。
轻舞飞扬:不会的,放假我就会回来。
我说得毫无底气。
石头:嗯。
那天,我们聊得很少。
一种无形的墙,悄然立在我们之间。
临开学前,我约他出来。
我们去了市中心唯一一家肯德基。
我用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点了一个全家桶。
“庆祝我上大学。”我说。
他没怎么吃,只是看着我。
“林瑶,”他突然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我没上过大学。”
我心里一沉,但还是装作不在意。
“哦,那又怎么样?”
“我高中就辍学了。”他看着我的眼睛,“现在在电脑城帮人装机,一个月挣八百块钱。”
八百块。
在1999年,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足够他在网吧包很多次通宵了。
“我觉得你很好。”我说。
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在乎他是什么学历,挣多少钱。
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很安心。
他突然笑了,有点自嘲。
“好什么啊,没文化,没前途。”
“谁说的?”我急了,“你懂那么多电脑的东西,以后肯定有出息。”
“是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当然是!”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一个鸡翅夹到我盘子里。
“多吃点,你太瘦了。”
那天回去之后,他很久没在OICQ上找我。
我给他发消息,他也很久才回,而且总是很简短。
“在忙。”
“嗯。”
“好。”
我能感觉到,他在刻意疏远我。
我很难过,也很生气。
凭什么?
就因为我要去上大学了?就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出发去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我给他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轻舞飞扬:陈硕,你是不是个懦夫?
我发完就把OICQ下了线。
我怕看到他的回答。
我拖着行李箱,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我爸妈在旁边,一遍遍地叮嘱我。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
“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的眼睛在人群里疯狂地搜索。
我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会来送我吗?
别傻了,林瑶。
他已经决定要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
火车鸣笛,准备出发。
我爸把我推上车。
“进去吧,要开了。”
我隔着车窗,最后看了一眼站台。
没有他。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火车缓缓开动。
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在一个人的眼泪里,拉开了序幕。
大学生活,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自由,新鲜,也同样无聊。
我参加了文学社,每天写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腐文字。
有男生追我。
高大帅气的学长,温文尔雅的同级生。
他们会给我送早饭,会在图书馆帮我占座,会在我生日的时候搞一场声势浩大的告白。
但我都拒绝了。
我的心,好像被留在了1999年的那个夏天。
留在了那个烟雾缭绕的网吧,留在了那个叫陈硕的男生身上。
我没有再上过OICQ。
我怕看到那个灰色的石头头像,更怕看不到。
大一的寒假,我回了家。
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去了那家“飞图网络”。
它还在。
只是装修得更气派了,名字也改成了“飞图网城”。
我走了进去。
里面的味道没变,还是那股熟悉的泡面和香烟混合味。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32号机。
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孩,正在打CS。
物是人非。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开机,登录了那个被我遗忘了半年的OICQ。
“滴滴滴滴滴滴……”
消息提示音像疯了一样响起来。
全是同学和朋友的留言。
我一条条地翻着。
翻到最下面,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灰色石头头像。
他给我发了很多消息。
在我离开的那天晚上。
石头:我不是懦夫。
石头:我只是觉得,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石头:你那么好,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石头:林瑶,对不起。
石头:忘了我吧。
石头:祝你一路顺风。
日期,是我上火车的那一天。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爱得太卑微。
我擦干眼泪,点开他的头像,他的头像是亮的。
他在。
我的手颤抖着,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轻舞飞扬:我回来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
石头:!!!
一连串的感叹号,泄露了他的震惊和狂喜。
石头:你在哪?
轻舞飞扬:飞图。
石头:等我!
十分钟后,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还是那件蓝色的T恤,好像他一整个冬天都穿着它。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还是那么亮。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朝我走过来,步子有点不稳。
他站在我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我,傻笑。
我也看着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想帮我擦眼泪,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他的手上,沾着黑色的机油。
“别哭啊。”他笨拙地说。
网吧里所有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我不在乎。
我站起来,踮起脚,在他沾着机油味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爸知道我和陈硕的事,是在大二的暑假。
我带他回了家。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也最愚蠢的决定。
我爸,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古板,看着陈硕,从头到脚,目光像X光一样,要把他里里外外都看穿。
陈硕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给我爸带了一条好烟,给我妈买了一套护肤品。
我爸看都没看。
“坐吧。”我爸说,语气像在审问犯人。
陈硕僵硬地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小伙子,在哪高就啊?”我爸明知故问。
“叔叔,我在电脑城工作。”陈硕的声音有点发抖。
“哦,电脑城。”我爸拖长了音调,“学历呢?”
陈-硕的脸,瞬间涨红了。
“我……我没上过大学。”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想打圆场,给我爸使眼色。
我爸视而不见。
“没上过大学?”我爸冷笑一声,“那就是说,你和我家瑶瑶,不是一路人。”
“爸!”我叫了起来。
“你闭嘴!”我爸厉声喝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转向陈硕,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瑶瑶是我们夫妻俩的心头肉。我们辛辛苦苦供她读大学,不是让她找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社会青年’的。”
“叔叔,我知道我现在条件不好,但我会努力的!”陈硕急切地说,“我会对瑶瑶好的!”
“努力?”我爸笑了,笑声里全是轻蔑,“你怎么努力?你拿什么努力?你拿什么给我女儿一个稳定的未来?就凭你一个月千把块的工资?还是凭你只会在网吧里打游戏?”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陈硕心上。
也插在我心上。
“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进我们家的门!”
我爸下了最后通牒。
陈硕的脸,一片死灰。
他站起来,对我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他转身就走。
我追了出去。
“陈硕!”
他在楼下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别管我了,林瑶。”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爸说得对,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不管!我认定你了!”我从背后抱住他,“我不管他们怎么说!”
他浑身一僵。
过了很久,他转过身,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傻不傻啊。”他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爸打电话给我,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林瑶,你要是今天不回来,以后就永远别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我哭着喊道。
然后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我跟着陈硕,回了他租的那个小单间。
那是一个城中村里的握手楼,十几平米,没有窗户,空气里永远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当。
我看着这个简陋得甚至有些寒酸的房间,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陈硕,”我看着他,“我们结婚吧。”
他愣住了。
“你疯了?”
“我没疯!”我说,“我不要上大学了,我们结婚,我跟你一起去电脑城装机。”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突然,他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
不重,但很响。
我被打蒙了。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动手。
“林瑶,你给我听清楚!”他抓着我的肩膀,几乎是在咆哮,“你必须去上学!你必须把大学读完!你要是敢退学,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我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他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就是为了让我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那天晚上,我们抱在一起,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还是回了学校。
从那以后,我爸真的没再给我打过一分钱。
我的生活费,全都靠我自己去做家教,去发传单,去餐厅端盘子挣。
很苦,很累。
但每次,当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陈硕。
想起他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对我说的话。
“瑶瑶,你等我。”
“等我几年,我一定让你爸看得起我。”
“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陈硕也确实在拼命。
他白天在电脑城装机,晚上去夜市摆摊,卖盗版光盘和游戏卡。
他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用上了,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我们每个星期通一次电话。
在公共电话亭里,用IC卡。
每次,他都会问我:
“钱够不够花?”
我说:“够。”
“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说:“有。”
“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说:“没有。”
我们从不诉苦,也从不抱怨。
我们只是在电话的两端,互相给对方打气。
我知道,我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
大三那年,陈硕用他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跟朋友借的钱,在电脑城租下了一个小小的柜台。
他不再给别人打工了。
他有了自己的小生意。
他给自己的店取名叫“石头电脑”。
开业那天,我逃了课,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去看他。
他的店很小,只有几平米,挤在电脑城的一个角落里。
但他把那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穿着一件新买的白衬衫,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他看到我,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的老板啊。”我笑着说。
那天,他的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
我们就坐在那个小小的柜台后面,规划着我们的未来。
他说,等生意好了,他要换个大点的店面。
他说,等钱攒够了,他要在市中心买一套房子。
他说,等买了房子,他就去我家提亲。
我听着,笑着,心里却在泛酸。
我知道,这一切有多难。
但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睛,我又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听从我爸的安排,去考公务员。
我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陈硕身边。
我在他的“石头电脑”里,当起了老板娘。
我爸知道后,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他跟我说,如果我执意要跟那个“小混混”在一起,他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我和我爸,陷入了长达数年的冷战。
只有我妈,会偷偷地来看我,给我塞钱,给我带好吃的。
那几年,是我们最难,也是最幸福的日子。
电脑城的生意,竞争很激烈。
陈硕每天起早贪黑,跑货源,拉客户,做售后。
他很有生意头脑,人也实在,从不坑蒙拐骗。
他的回头客越来越多,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我们从一个小柜台,换成了一个小店面,又换成了一个大店面。
我们在郊区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我们没有钱装修,墙壁是白色的,地板是水泥的。
但每天晚上,我们挤在那张一米五的小床上,都觉得无比的踏实和幸福。
2005年,我们领了证。
没有婚礼,没有钻戒,没有亲人的祝福。
我们就去民政局,拍了张红底的照片,拿了两个红本本。
从民政局出来,陈硕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瑶瑶,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亲了亲他手里的红本本。
“不委屈,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和我爸的关系,是在我怀孕后,才开始缓和的。
我妈打电话告诉我爸,说他要当外公了。
我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让她回来一趟。”
我挺着肚子,和陈硕一起,回了家。
几年不见,我爸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
他看到我,又看到我身边的陈硕,眼神很复杂。
陈硕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爸。”
我爸没应,只是指了指沙发。
“坐吧。”
那天,我爸和陈硕,在书房里,谈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陈硕从书房出来的时候,眼圈是红的。
而我爸,把我叫了进去。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
“瑶瑶,爸对不起你。”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爸……”
“这几年,苦了你了。”我爸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爸也是为你好,怕你走错路,怕你受委屈。”
“我不苦。”我摇着头。
“陈硕是个好孩子。”我爸说,“踏实,肯干,有担当。你没看错人。”
得到我爸的认可,比我自己挣一百万还要开心。
我扑进我爸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的女儿出生后,我爸妈彻底接纳了陈硕。
他们抢着抱外孙女,一口一个“心肝宝贝”。
陈硕的生意越做越大,从电脑装机,扩展到网络工程,再到软件开发。
我们换了大房子,买了车。
我们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陈硕给我补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婚礼上,他西装革履,英俊挺拔。
他牵着我的手,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对我说:
“林瑶,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选择了我。”
“谢谢你陪我吃了那么多苦。”
“谢谢你,让我从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老婆,我爱你。”
我哭得妆都花了。
是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从1999年,到今天。
时间过得真快。
有时候,我看着身边这个已经有些发福,眼角也爬上细纹的男人,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就是当年那个在网吧里,穿着蓝色T恤,眼神安静的少年。
他就是那个在OICQ上,笨拙地跟我说“你好”的“石头”。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个百无聊赖的通宵,一个无心之举的“同意”。
谁能想到,那一次偶然的相遇,竟会牵绊我们一生。
前几天,我们大扫除,翻出了一个旧纸箱。
里面是我大学时的一些旧物。
日记本,信件,还有一张IC卡。
陈硕拿起那张IC卡,看了很久。
“老婆,你还记得吗?”他说,“那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每个周末,去电话亭给你打电话。”
“我每次都算着时间,生怕卡里的钱不够,听不到你的声音。”
我当然记得。
我也记得,那时候,我最开心的事,就是接到他的电话。
哪怕只是听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呼吸。
女儿跑过来,好奇地问:“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爸爸妈妈的爱情信物。”陈硕笑着说。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晚上,女儿睡着了。
陈硕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我们好像很久没去网吧了。”
我笑了。
“现在都叫网咖了,没人打红警了。”
“那我们去打英雄联盟?”
“我可不会。”
“我教你啊。”他说,“就像当年,我教你打红警一样。”
“我保你赢。”
我的心,又像当年一样,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那么亮,那么安静。
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好啊。”我说。
“一言为定。”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很长。
长到,足够我们把所有的游戏都打一遍。
长到,足够我们把这个世界,都看个遍。
长到,足够我们,从青丝,到白头。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