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追悼会开得不大不小,厂里来了些人,送了花圈,说了些“李师傅是个好人”之类的套话。
我爸死了。
死得挺突然,心梗,在车间里一头栽倒,再没起来。
追悼会开得不大不小,厂里来了些人,送了花圈,说了些“李师傅是个好人”之类的套话。
我站在那儿,一身黑,听着司仪念悼词,脑子里空空荡荡。
好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个沉默的、浑身烟味儿的、几乎没对我笑过的父亲。
葬礼结束,亲戚们散了,留我一个人收拾他那间租来的小屋。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空气里全是烟草和时间混合发酵的酸腐味。
我打开窗户,风灌进来,吹起桌上一层薄薄的灰。
我开始动手。
衣服,扔掉。
被褥,扔掉。
那些攒了半辈子的破烂,锅碗瓢盆,缺了口的杯子,生了锈的扳手,我一股脑地往蛇皮袋里装。
每装一件,就感觉我爸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又淡了一分。
直到最后,我成了那个亲手把他彻底抹除的人。
心里有点堵得慌。
我点了根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
妈的,真呛。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笃,笃,笃。
不轻不重,很有节奏。
我以为是房东来催,不耐烦地吼了句:“谁啊?”
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请问,是李建军的家吗?”
李建军,我爸的名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拉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六七十岁的样子,皮肤是那种被风沙和太阳反复蹂躏过的黑红色,沟壑纵横。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褂子,脚上一双布鞋,鞋面沾着黄泥。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探寻。
“你是建军的儿子?”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塑料袋,里面包着几样水果。
“我来晚了。”他说,“我是你爸的战友。”
战友?
我差点笑出声。
我爸,一个在破厂里拧了一辈子螺丝的工人,哪来的战友?
还穿得这么一身……跟电影里跑出来的似的。
骗子吧。
现在骗子的业务都拓展到刚办完丧事的人家了?
我没让他进门,就那么靠着门框,冷冷地看着他。
“我爸没当过兵。”
老头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我们不是正规军,是工程兵,特殊年代的兵。”
他说话带着一股子西北口音,很重。
我还是不信。
“有事?”我的语气很冲。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态度,自顾自地说:“我叫王德顺,你叫我老王就行。我和你爸,是在祁连山认识的。”
祁连山。
一个遥远得像地理名词的地方。
我爸这辈子,连我们省都没出去过,这是他亲口说的。
“老爷子,你找错人了。”我准备关门。
“等等!”他急了,一把抵住门。
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但很有力。
“你爸是不是有个外号,叫‘闷葫芦’?”
我心里一震。
这外号,是我妈以前总念叨的。
她说我爸一天到晚屁都崩不出一个,就是个闷葫芦。
我妈去世后,就再没人这么叫他了。
我看着老王,眼神里的怀疑松动了一点。
“他是不是一到阴雨天,左边膝盖就疼得厉害?”
我又是一震。
是的。
每到变天,我爸走路就有点瘸,晚上睡觉会抱着腿呻吟。我一直以为是老毛病,风湿。
“他是不是不吃羊肉,闻着味儿就想吐?”
我彻底愣住了。
我爸确实从不碰羊肉。小时候家里包羊肉饺子,他宁愿啃馒头咸菜,也不吃一个。我问过他为什么,他总说不喜欢那膻味。
这些事,都是极其私密的家庭细节。
这个老头,怎么会知道?
我的手从门上放了下来。
老王看我没那么抗拒了,松了口气,走进屋里。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被我打包好的蛇皮袋,眼神黯然。
“都……都处理了?”
“不然呢?留着过年?”我没好气地说。
他没接我的话,走到窗边,看着那张我爸睡了一辈子的硬板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半杯没喝完的浓茶。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那个杯子,像是抚摸什么珍宝。
“建军啊建军,你这个闷葫芦,真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一刻,我心里的防线有点崩塌。
那种悲伤,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接过,一口气喝干,然后把杯子攥在手里,像是要汲取什么力量。
“小伙子,你叫什么?”
“李默。”
“李默。”他念了一遍,“好名字。你爸给你起的吧?他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
我撇了撇嘴。
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工人,能有什么墨水。
“老爷子,你到底有什么事?”我不想再绕圈子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油布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质地像某种兽皮的图。
那不是一张现代地图。
上面是用炭笔画的山川、河流,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标记。
画得很粗糙,但线条很坚定。
“这是什么?”我皱起眉头。
“这是你爸留下的。”老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神秘。
“我爸?他连画画都不会。”
“他不会,但我会。”老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签名,“你看。”
在地图的右下角,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建军,德顺。
字迹很稚嫩,像是小孩子写的。
“这是我们当年一起画的。一人画一半。”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个自称是我爸战友的老头,在我爸死后找上门,给我看一张莫名其妙的图。
这是什么电视剧剧情?
“这到底是什么?”我追问。
老王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藏宝图。”
我他妈的。
我真的笑了。
藏宝图?
2024年了,还有人玩这个?
“老爷子,你是不是评书听多了?”我指着门口,“门在那边,不送。”
我觉得这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疯子。
“李默!”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声音严厉起来,“我知道你不信!你觉得你爸就是个窝囊的工人,一辈子没出息,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隐秘的那个脓包上。
是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
从小到大,他没辅导过我一次作业,没参加过一次家长会,没带我出去旅游过一次。
别人的爸爸,是榜样,是靠山。
我的爸爸,是个影子。
一个沉默的、抽着烟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恨他的平庸,恨他的无能,恨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一切。
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老王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你误会他了。你爸……他是个英雄。”
英雄?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觉得无比讽刺。
“他要是英雄,会在这破屋里住一辈子?他要是英雄,会死在车间里都没人第一时间发现?”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那是因为他把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藏起来了!”老王指着那张图,“连同他这辈子最大的秘密,都藏在了这里面!”
“当年,我们在祁连山里,执行一个秘密任务。任务中,我们发现了一批东西。”
“什么东西?”
“一批黄金。”
老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国民党溃败时,一个军阀埋在山里的。我们意外发现了。当时情况特殊,没法运出来,就重新找地方埋了。做了这个记号。”
我呆呆地看着他。
黄金?军阀?
这比电视剧还离谱。
“当时约定好了,等时局稳定了,再回来取。可是后来……出了点事,我们小队的人走散了,死的死,残的残。我和你爸也断了联系。”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前阵子才打听到他在这里,可我赶来的时候,就听说了他……他已经走了。”
老王眼圈红了。
“这张图,是唯一的凭证。你爸一份,我一份。只有两份合在一起,才能找到准确位置。”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图。
两张图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我看着那张完整的“藏宝图”,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不真实。
“为什么找我?”
“因为这是你爸应得的。”老王说,“当年如果不是他,我们小队的人都得死在山里。这批黄金,一半是他的。现在他不在了,就该由你来继承。”
“你……想要什么?”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我懂。
“我什么都不要。”老王摇了摇头,“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这笔钱对我没用。我就是想完成你爸的遗愿,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我还是不信。
“你可以不信。”老王把那张完整的图推到我面前,“你也可以把这张图扔了,就当你爸什么都没留下。选择权在你。”
他站起身,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你爸的遗物里,应该有个锁着的小铁盒子,你找找看。或许里面有能让你相信的东西。”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消失在楼道的黑暗里。
我一个人站在屋里,看着桌上那张荒诞的地图,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骗子?疯子?还是……真的?
我下意识地开始翻找。
我爸的东西不多,我很快就在床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积满灰尘的小铁盒。
上了锁。
那种很老式的铜锁。
我没钥匙。
我跑到楼下五金店借了把老虎钳,回来对着锁头一通猛夹。
“咔嚓”一声,锁断了。
我打开盒子,手都在抖。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几样东西。
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七八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片荒凉的山前。
他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但笑得比谁都灿烂。
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爸。
年轻时的他,很瘦,但眼睛里有光。
那是和我记忆中那个暮气沉沉的中年男人完全不同的光。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是老王。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一九七八,祁连雪山,七号坑道突击队。
我的心跳得厉害。
除了照片,盒子里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指北针。
以及一枚……奖章?
那奖章很奇怪,不是官方制式的那种,像是手工打磨的,黄铜材质,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勇”字。
我把奖章翻过来,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赠予舍身救人的李建军同志。
落款是:全体幸存者。
我拿着那枚粗糙的奖章,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王没有骗我。
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爸,那个我以为平庸了一辈子的男人,真的有过一段我完全不知道的过去。
英雄?
这个词再次浮现在我脑海里。
这一次,我没有觉得讽ou。
我看着桌上的地图,又看看手里的照片和奖章。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不可抑制地滋生出来。
我要去。
我必须去。
我不是为了什么黄金。
我是想知道,我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知道,在他成为我父亲之前,在他被生活磨平棱角之前,那个在雪山前笑得灿烂的年轻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瞬间缠绕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第二天就去公司辞了职。
主管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
“李默,你疯了?这个月的奖金不拿了?”
“不拿了。”
“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
“再说。”
我收拾好我那点可怜的家当,退了租的房子,把所有东西都寄存在一个朋友那里。
我只带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那张地图,那个铁盒,还有我所有的积蓄。
大概三万块钱。
我给老王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准备好了。”
他很快回了过来。
“我在兰州火车站等你。”
我买了去兰州的车票。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车窗外,城市的高楼渐渐远去,取而代 ઉ是无尽的田野和村庄。
我靠在窗边,一夜没睡。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老王的话,看着照片上我爸年轻的脸。
我试图把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和我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重叠在一起。
但做不到。
他们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活在两个平行的时空。
几十年的时间,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到了兰州,天还没亮。
我背着包走出车站,一股夹杂着牛肉面和尘土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老王。
他还是那身军绿褂子,蹲在出站口的石墩上,抽着旱烟。
看到我,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来了。”
“嗯。”
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带我去了车站附近一家小旅馆,开了个双人间。
房间很小,很旧,但还算干净。
“先歇歇脚,明天我们再出发。”他说。
我把包放下,拿出地图铺在桌上。
“老爷子,你跟我说说当年的事吧。”
我想知道一切。
老王点上旱烟,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那是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岁,你爸也差不多。”
“我们不是正规军,是被招募去的,搞地质勘探的工程兵。说白了,就是去深山里挖洞,找矿。”
“那地方,鸟不拉屎,冬天大雪封山,零下三四十度。我们一个队,十几号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日子苦,但人心热。大家白天玩命干活,晚上就围着火堆吹牛,唱歌。”
“你爸那时候话不多,但人不闷。谁有困难,他都第一个上。技术也好,爆破、支护,样样是好手。所以我们都服他,叫他‘闷葫芦’,是带着亲近的意思。”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了那个我不认识的父亲。
“那批黄金,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
“那天,我们爆破一个新坑道,炸塌了一片岩壁,露出了后面的一个山洞。”
“我们进去一看,好家伙,十几口大箱子,打开全是金条,还有些珠宝玉器。”
“我们当时都吓傻了。队长当机立断,让我们把洞口封死,谁也不准说出去。”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不知道怎么被上面一个姓赵的科长知道了。”
“那姓赵的,不是个好东西。他让我们偷偷把黄金运出去,给他。说事成之后,给我们每个人都记功,安排好工作。”
“我们队长不同意。他说这是国家的,要上报。结果第二天,队长就在坑道里出了意外,被落石砸死了。”
老王说到这里,狠狠地抽了口烟,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我们都知道是姓赵的搞的鬼,但没证据。”
“队长死了,队里人心惶惶。姓赵的威逼利诱,让我们听他的。”
“我们几个骨干,包括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能让姓赵的得逞。”
“我们连夜把那批黄金转移了。转移到一个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的地方,然后画了这张图。”
“姓赵的发现黄金不见了,气疯了。他认定是我们干的,但又不敢声张,因为这事本来就见不得光。”
“就在这时候,出事了。”
老王的声音沉了下来。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引发了雪崩。我们的营地,整个七号坑道,全被埋了。”
“当时我们正在坑道里作业。你爸经验丰富,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大喊着让我们往外跑。”
“他顶在最后面,用身体撑住快要塌方的支架,给我们争取了几分钟时间。”
“就那几分钟,救了我们五个人的命。”
“等我们从另一个通风口爬出来的时候,整个山谷都变了样。你爸……也被埋在了下面。”
我听到这里,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我们几个幸存者,跪在雪地里,给他磕了头。那枚‘勇’字奖章,就是我们用子弹壳和铜线,在那儿给他做的。”
“我们以为他死了,姓赵的也以为我们都死了。这事,就成了个无头案。”
“后来,我们几个各奔东西,再没联系。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辗转听说,你爸没死。他被后来赶到的救援队挖了出来,但受了重伤,腿也落下了残疾,还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
“等他出院,想再找我们,已经找不到了。那个项目也因为出了重大事故被叫停,所有资料都被封存了。他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
老-王掐灭了烟头。
“我找了他几十年。我总觉得,这事没完。那批黄金,是我们用命换来的。姓赵的害死了队长,害了我们所有人,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黄金,是证据。”
我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宝藏。
那是几十年前一桩冤案的唯一物证。
老王不是来带我寻宝的。
他是来带我,替我父亲,去讨一个公道的。
“那姓赵的呢?”我问,声音沙哑。
“他还活着。”老王眼里闪过一丝寒光,“活得很好。现在是退休干部,儿孙满堂。”
我沉默了。
我看着桌上的地图,它不再是一张简单的图纸。
它承载着我父亲的青春、热血、冤屈和牺牲。
“李默,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太突然,也太危险。”老王看着我,“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你把图给我,我一个人去。这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我摇了摇头。
“不。”
我抬起头,看着他。
“这是我爸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我要去。我不仅要去,我还要把那些东西拿回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爸李建军,不是一个。”
他是个英雄。
这句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王的眼睛湿润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不愧是建军的儿子。”
第二天,我们坐上了去往武威的班车。
从武威,再转车去一个叫天祝的藏族自治县。
地图上标记的起点,就在天祝县境内的一座雪山脚下。
车子越往西开,地势越高,空气越稀薄。
窗外的景色从平原变成了戈壁,又从戈壁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山脉。
天祝县城很小,只有一条主街。
我们找了个小旅店住下,这里的条件比兰州更差,被子都是潮的。
老王似乎对这里很熟。
他带着我,去市场上买了两套厚棉衣,高帮的登山鞋,还有手电筒、绳子、工兵铲这些工具。
他还买了一大堆馕和牛肉干。
“进山之后,就没东西吃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们得做好待上三五天的准备。”
“山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我问。
“不知道。”老-王摇了摇头,“几十年了,肯定都变了样。当年的路,估计早没了。我们只能凭着记忆和地图,一点点找。”
出发前一天晚上,老王拿出两瓶白酒,一包花生米。
“喝点,暖暖身子,也给你壮壮胆。”
我没拒绝。
酒很烈,像刀子一样划过喉咙。
“老爷子,你就不怕吗?”我问。
“怕。”他坦诚地说,“怕死在山里,也怕找不到。但更怕的,是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没脸去见队长。”
“我这条命,是你爸给的。我得替他把这事办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
我第一次喝断片了。
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老王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们雇了一辆当地的破旧皮卡,把我们送到山脚下一个叫“马牙雪山”的地方。
司机是个黝黑的藏族汉子,他把我们放下,指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
“再往里,车就进不去了。你们要进去?里面很危险的,经常有狼。”
“我们知道。”老王递给他一包烟。
司机摇摇头,开着车走了,扬起一阵黄土。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面对着苍茫的雪山。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带着雪的味道。
“走吧。”老王说。
我们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了寻宝,或者说,寻回真相的路。
山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
根本没有路。
我们只能在乱石和灌木丛中穿行。
老王的体力比我预想的好得多,他像一头老牦牛,步子不快,但很稳。
我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年轻人,很快就气喘吁吁。
“别急,匀速走,保存体力。”他回头对我说。
我们走了整整一天,天黑时,才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山洞。
老王生了堆火,我们靠着火堆,啃着又干又硬的馕。
“地图上说,我们要先找到‘一线天’。”老王借着火光,研究着地图。
“那是什么地方?”
“两座山峰之间的一道狭窄的缝隙,像被斧子劈开一样。那是我们当年的一个重要地标。”
第二天,我们继续寻找“一线天”。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上午还是晴天,下午就飘起了雪。
气温骤降。
我的体力开始透支,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铅。
老王看我脸色不对,让我停下来休息。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我。
“喝口热水。”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
“我们……还能找到吗?”我有点泄气。
“能。”老王的语气很坚定,“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
第三天,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线天`”。
那是一道极其壮观的自然景象。
两座山壁陡峭对峙,中间只留下一道几米宽的缝隙,抬头望去,天空被挤成一条蓝色的线。
“就是这里!”老王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穿过“一线天”,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山谷。
山谷里,散落着一些残破的建筑废墟,已经被风雪侵蚀得不成样子。
“这是我们当年的营地。”老王指着那片废墟,眼神复杂。
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
我们走在废墟里,脚下踩着碎石和积雪。
我甚至能想象出,当年这里人声鼎沸的场景。
一群年轻的士兵,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奋斗,在这里……死去。
“坑道口应该就在那片塌方下面。”老王指着山谷尽头的一大片乱石堆。
那里,就是当年雪崩的地方。
我们走到乱石堆前。
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一个“堆”,那是一座由巨石和冻土构成的小山。
想要从这里挖开,找到当年的坑道口,凭我们两个人,两把工兵铲,无异于愚公移山。
“这……怎么办?”我绝望了。
老王没有说话。
他放下背包,拿出工兵铲,就开始挖。
“叮……当……”
工兵铲和冻土、岩石碰撞,发出清脆而又无力的声音。
我也拿起铲子,跟着他一起挖。
我们挖了整整一个下午。
手磨破了,虎口震得发麻。
但那座小山,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雪越下越大。
我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老爷子,别挖了。我们不行的。”
“不行也得行!”老-王固执地说,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他的喘息声,比我还重。
我看得出来,他也到了极限。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我吼道。
他停了下来,拄着工兵铲,看着我。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李默,你怕死吗?”
我愣住了。
“我怕。”他说,“但我更怕,就这么算了。”
“你爸当年,就是在这里,用命保住了我们。现在,轮到我了。”
他转过身,继续挖。
一下,又一下。
执拗得像一头撞向南墙的牛。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在风雪中显得如此单薄又如此倔强的背影。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感动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拿起铲子,站到他身边。
“我陪你。”我说。
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那一晚,我们没有休息。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我的工兵铲,挖到了一块松动的地方。
“这里!”我大叫。
老王立刻过来,我们两个人合力,很快就清理出一块木板。
一块腐朽的、作为坑道支撑的木板。
我们找到了!
我们找到了当年的七号坑道!
我们撬开木板,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冷风,从洞里吹了出来。
老王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拿出准备好的蜡烛和手电筒。
“走,进去。”
坑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弯腰通过。
里面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柱,像是被黑暗吞噬了。
我们走了大概几十米,前面被塌方的土石堵住了。
“地图上说,藏东西的地方,在主坑道旁边的一个侧洞里。”老-王一边对照地图,一边说,“我们得从这里绕过去。”
我们开始清理堵住的土石。
这里的土石没有外面那么坚硬,我们干得很快。
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清理出一条仅容一人爬行的通道。
爬过通道,我们进入了主坑道。
这里保存得相对完好。
墙壁上还能看到当年的工具和标语。
“为祖国献身,无上光荣。”
红色的油漆字,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触目惊心。
我们根据地图的指示,很快找到了那个侧洞。
洞口被几块大石头伪装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们合力搬开石头。
老王钻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兴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找到了!找到了!”
我跟着爬进去。
侧洞不大,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几口大木箱。
箱子已经腐朽了,但上面的铜锁还泛着光。
老王用工兵铲撬开一个箱子。
“哗啦”一声。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声音。
手电筒的光照过去,满眼都是黄澄澄的光芒。
金条。
满满一箱子的金条。
我们成功了。
我们真的找到了。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王却很平静。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箱子盖上了。
“东西都在,就好。”
他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这是队长的日记。”老王说,“当年转移黄金的时候,你爸特意把它一起藏了起来。”
“这里面,记录了姓赵的怎么逼死队长,怎么想私吞黄金的所有过程。”
“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接过那本日记。
封面已经破损,但里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我翻开第一页,是我不认识的笔迹。
但那种力透纸背的刚劲,让我肃然起敬。
“走吧,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老-王说。
我们没有动那些黄金。
我们只带上了那本日记。
回去的路,似乎没有那么艰难了。
也许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我们花了不到两天时间,就走出了雪山。
在县城,我们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饱饱地吃了一顿。
然后,我们坐上了返回兰州的班车。
车上,我问老王:“接下来怎么办?”
“去北京。”他说,“找当年的上级单位。这本日记,就是铁证。我要让姓赵的,付出代价。也要让你爸,恢复他应有的名誉。”
我点了点头。
回到兰州,老王说他要去办点事。
他让我拿着日记本,在旅馆等他。
他走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
但我没多想。
我等了他一天。
他没有回来。
电话也打不通了。
我心里开始发慌。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打开背包,检查那本日记。
日记还在。
但我翻开的时候,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是老王的字。
“李默,孩子,原谅我骗了你。”
“我得了肺癌,晚期了。医生说,我没几天了。”
“去雪山,已经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接下来的路,我走不动了。”
“姓赵的,现在势力很大。我如果出面,只会连累你。这本日记,你拿着,不要轻易拿出来。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些黄金,我没告诉你全部的真相。当年,我们转移的时候,你爸坚持分出了一部分,藏在了另一个地方。”
“他说,万一我们都出事了,这笔钱,要留给我们的家人。他给你留了一份。”
纸条的最后,画了一张简陋的地图,指向我们来时路过的戈壁滩上的一个地标。
“孩子,你爸是个好人,是个英雄。但他这辈子太苦了。别学他。”
“用这笔钱,过上好日子。娶个媳-妇,生个娃,别再让你爸担心了。”
“忘了我们,忘了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我拿着纸条,手抖得不成样子。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这个固执的、可敬的老头。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他所谓的“讨回公道”,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让我这个做儿子的,亲眼去看一看父亲走过的路,亲手去触摸父亲当年的荣光的借口。
他真正的目的,是替我父亲,把那份迟到了几十年的父爱,交到我手上。
我冲出旅馆,疯了一样地在兰州的大街小巷里找他。
医院,车站,小旅馆……
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
没有。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三天后,我放弃了。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图,坐车去了那片戈壁滩。
我找到了那个地标,一棵枯死的胡杨树。
在树下,我挖出了一个小铁箱。
里面,是五根金条。
在当时的市价,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足够我在老家买一套房子,再做点小生意。
我拿着那五根沉甸甸的金条,跪在胡杨树下,嚎啕大哭。
我哭我那个从未真正理解过的父亲。
我哭那个用生命最后的光,照亮我前路的王德顺大爷。
我哭我自己这三十年浑浑噩噩的人生。
那之后,我回了老家。
我没有去北京,没有去找那个姓赵的。
我听了老王的话。
我卖掉了金条,买了一套房子,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我结婚了,娶了一个很温柔的老师。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我给他取名叫“李思源”。
饮水思源。
我把我爸的骨灰,从公墓里迁了出来,和那枚“勇”字奖章,那张黑白照片,那本日记,一起,葬在了老家后山的山顶上。
那里,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
我时常会带着儿子去山上看他爷爷。
我会给他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雪山,关于坑道,关于一群年轻人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他的爷爷,是一个英雄。
虽然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再没有人知道。
但没关系。
我知道,我爸在天上,老王也在天上。
他们看着我,一定会笑得很欣慰。
至于那个姓赵的,我相信,报应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他欠下的债,总有一天,要用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偿还。
而我,李默,我爸李建军的儿子,七号坑道突击队的后人。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偶尔会做梦,梦见那片苍茫的雪山。
梦里,我爸还是那个年轻的模样,他站在山巅,对我笑着。
那是我记忆里,他从未有过的笑容。
灿烂,温暖,像太阳一样。
我儿子的床头,一直放着那个锈迹斑斑的指北针。
他总问我,爸爸,这是什么?
我告诉他,这是一个指南针,它会告诉你,家的方向在哪里。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它会告诉你,人生的方向在哪里。
那就是,永远不要忘记,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爸,李建军,用他沉默的一生,教会了我这件事。
老王,王德顺,用他最后的生命,点醒了我这件事。
书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每天,阳光会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落在书架上,也落在我身上。
老婆有时候会来店里帮我,儿子放学后会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但我很满足。
我知道,这种平淡,是我爸和我王大爷,用命给我换来的。
我没有辜负他们。
那天,店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像是他的儿子。
老人头发全白了,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
他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是李建军的儿子?”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心里一惊。
“您是?”
“我姓赵。”他说。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了。
姓赵的。
他居然找上门来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
我身后的老婆察觉到我的异样,紧张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认识什么李建军。”我说。
他笑了,那笑容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小伙子,别装了。王德顺那个老东西,临死前给我打了个电话。”
什么?
“他把他做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包括你们去了雪山,拿到了那本日记。”
我握紧了拳头。
那个老王,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冷冷地问。
“我来,不是来威胁你的。”赵姓老人说,“我是来……赎罪的。”
赎罪?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这几年,一直在做噩梦。梦见队长,梦见那些死在雪崩里的兄弟。我活不踏实。”
“王德顺的电话,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他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他说,他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查到你开了这家书店,过得很平静。我……很羡慕。”
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变得浑浊而悲哀。
“那本日记,在你这儿吧?”
我没说话。
“给我吧。”他说,“让我拿着它,去该去的地方,把当年的事,做个了结。”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儿子,他儿子又递给我。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用不光彩的手段赚来的所有钱。还有我名下的一些资产。我都转到了一个基金会的名下。”
“这个基金会,是用来抚恤当年所有牺牲和失散的工程兵家属的。王德顺的家人,我已经找到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
“至于我……我活不了多久了。癌症。也算是报应吧。”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让我走得……安心一点。让我有脸去下面见他们。”
我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我回想起老王纸条上的那句话: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也许,这就是老王真正的布局。
他了解我,也了解这个姓赵的。
他知道,用强硬的手段,只会两败俱伤。
他用自己的死,和我这个“后人”的平静生活,作为最后一把攻心之剑,彻底击溃了这个姓赵的心理防线。
我转身走进里屋。
我拿出了那个铁盒。
我把那本日记,递给了他。
他接过日记本,双手颤抖,像捧着千斤重的东西。
老泪纵横。
“谢谢。”他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件事,以一种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快意的复仇。
只有时间冲刷过后,人性深处的一点点忏悔和回归。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爸和老王在天之灵,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我回到店里,老婆担忧地看着我。
我抱了抱她。
“没事了。”我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父亲的秘密,老王的遗愿,姓赵的罪孽。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本交出去的日记,尘埃落定。
而我,李默,终于可以彻底放下过去,拥抱我的新生。
我的人生,不再需要一个“英雄父亲”的名号来做注脚。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那份平静而坚定的力量。
来源:云来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