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我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一年,父亲毫无征兆地倒在木工房里那天开始。
我叫江南,今年二十七岁。
我有个秘密,藏在我的双肩包里。
它不重,也就五斤左右,但有时候,我觉得它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是我的父亲,更准确地说,是我父亲的骨灰盒。
这个黑色的、据说是上好酸枝木做的方盒子,我已经背了三年。
从我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一年,父亲毫无征兆地倒在木工房里那天开始。
我的生活,就跟这个盒子绑在了一起。
“你疯了!江南!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我妈的尖叫声,至今还像一根生锈的钉子,扎在我的耳膜上。
那是在火葬场,工作人员把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我的时候。
我妈伸手要接,我却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把它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不让他下葬。”我说。
我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不是悲伤,是愤怒,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被忤逆的、混杂着巨大悲痛的愤怒。
“你说什么浑话!入土为安!你懂不懂!”
我当然懂。
但我更懂我爸。
我爸是个木匠,一辈子没出过我们那个小县城。
他最爱看的节目是《动物世界》和《正大综艺》,每次看到外面的世界,他眼睛里都有一种光,一种被困在原地的、无法挣脱的向往。
他跟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南,等以后你出息了,带爸爸去看看天安门,去看看黄浦江。”
他还说:“听说南边的海是蓝色的,不像我们这儿的河,黄汤一样。”
他没等到我出息。
他甚至没等到我能独立地、不心虚地请他吃一顿超过三百块的饭。
他就那么走了。
留在火葬场的,是一堆苍白的灰。
装进一个黑色的盒子里。
然后呢?
埋进城郊那个逼仄的、一平米就要好几万的公墓里,和我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挤在一起,从此与一方小小的墓碑为伴?
每年清明,我妈会带着我,提着一篮子纸钱水果,在烟熏火燎里,对着一块冰冷的石头说几句不痛不痒的思念话?
不。
那不是我爸想要的。
“爸想去看看世界。”我抱着骨灰盒,对歇斯底里的我妈说。
“我带他去。”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我妈那天差点晕过去,被亲戚们七手八脚地扶住。
我大舅,一个总爱对别人生活指手画脚的男人,指着我的鼻子骂:“不孝女!你会遭天谴的!”
我没理他。
我抱着我爸,穿过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惊诧的目光,坐上了回省城的大巴。
从那天起,我的双肩包里,除了电脑、充电宝、一包纸巾,还多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我爸。
我管这叫“带父出征”。
听起来挺悲壮,其实全是心酸。
我租的房子在城中村,三十平米,一室一卫,开窗就是别人家的厨房。
我把骨灰盒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用一块我爸生前最喜欢的蓝色格子桌布盖着。
每天早上出门,我会对着它说:“爸,上班了。”
每天晚上下班,我会说:“爸,我回来了。”
有时候加班晚了,回来累得像条狗,泡上一碗速食面,我也会把面端到床头柜前。
“爸,今天吃红烧牛肉的。”
热气氤氲,模糊了那个黑色的盒子。
我就好像,还跟他生活在一起。
我的朋友不多,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一个,林苇。
她第一次来我出租屋,看到那个被格子布盖着的方块,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加湿器?看着挺复古的。”
我沉默了半天。
“林苇,如果我说……这是我爸,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
林苇愣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奶茶放在离那个“复古加湿器”最远的桌角。
“……哪个爸?”
“亲爸。”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她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再到一丝丝恐惧,最后,定格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
“江南,”她咽了口唾沫,“你……还好吗?”
我笑了。
“你看我像好还是不好?”
从那天起,林苇成了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她从最初的惊恐,变成了习惯,甚至偶尔还会开玩笑。
“今天又背着叔叔去挤地铁了?叔叔在里面没被晃晕吧?”
我白她一眼:“我爸坐的是头等舱,我的双肩包。”
当然,这件事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首先是我的社交。
基本上,等于零。
公司聚餐,我得背着包。
同事好奇地问:“小南,你这包里装的什么宝贝啊,天天背着。”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重要文件。”
久而久之,大家看我的眼神就有点怪。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永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独来独往,像个神秘的特工。
然后是感情生活。
更是天方夜谭。
我试过一次。
公司联谊,一个做程序的男生对我挺有好感,约我去看电影。
我破天荒地把“我爸”留在了家里。
出门前,我对着盒子拜了拜:“爸,我去约个会,你别介意,帮我把把关。”
那场电影我看得心不在焉。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出门没带手机一样焦虑。
男生送我到楼下,想牵我的手。
我像触电一样躲开了。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行,我爸还在楼上看着呢。
这太荒谬了。
我爸已经不在了,但他又无处不在。
他成了我的一个“人体挂件”,一个我无法摆脱的心理枷锁。
男生被我的反应搞得很尴尬,后来就没再联系我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
谁会想跟一个随时随地“带着爸爸”的女孩谈恋爱呢?
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我妈。
她几乎每周都要给我打电话,主题永远只有一个。
“江南,你什么时候把东西送回来?”
她从不说“骨灰盒”或者“你爸”,只用“东西”来代替。
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肮脏的玩意儿。
“妈,说了你别管了。”
“我能不管吗?你让他在外面飘着,你让他不得安宁!你有没有良心!”
“他现在挺安宁的,跟着我见世面呢。”我语气轻松,心里却在滴血。
“你……你这个不孝女!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又是“东西”。
在她眼里,我和我爸,都成了“东西”。
我啪地挂了电话。
然后抱着那个盒子,哭得泣不成声。
“爸,我做得对吗?”
“我是不是很自私?”
“你是不是也想早点……入土为安?”
盒子沉默着。
酸枝木的表面,冰冷,光滑,带着木头特有的、沉静的纹理。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换了工作,从一个月薪五千的小助理,变成了一个能独立接单的平面设计师。
我搬了家,从三十平的城中村,搬到了六十平的一室一厅,有了一个朝南的阳台。
唯一不变的,是那个双肩包,和里面的那个盒子。
它跟着我见了上百个客户,跟着我去了北京故宫,也远远地眺望过上海外滩的夜景。
每次出差,我都会订大床房。
把盒子放在另一边的枕头上,假装我爸还在。
“爸,你看,这就是黄浦江,比我们家那河宽多了吧?”
我对着窗外的夜景,轻声说。
我甚至学会了苦中作乐。
比如开会的时候,老板在上面慷慨陈词,我在下面摸着双肩包,心里想:爸,听见没,这傻叉又在画大饼了。
比如挤地铁的时候,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我就护着包,心想:爸,抓稳了,下一站就到了。
我妈的电话,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她的语气也从愤怒的咆哮,变成了疲惫的哀求。
“南南,算妈求你了,行不行?”
“三年了,你大舅家的狗死了都知道刨个坑埋了,你让你爸……你让你爸怎么见人啊?”
“妈,他不用见人,他已经不是人了。”我冷酷地说。
我知道这话伤人,但我控制不住。
三年的拉锯,已经把我们母女之间最后一点温情都磨没了。
那天,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祭日。
我没请假,因为手上一个项目催得特别急。
我妈又打来电话,我直接按掉了。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无非是“三年了,该下葬了,不然魂魄都散了”之类的老话。
我不想听。
那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十一点才回家。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没带伞,淋得像个落汤鸡。
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打开灯,把湿透的双肩包扔在沙发上。
“爸,我回来了。”
我的声音嘶哑,疲惫。
没有人回应。
巨大的空虚和孤独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这三年来,我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以为我在带他看世界,其实,是不是只是我不敢面对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
我像一个抱着木偶不肯撒手的孩子,自欺欺人地演着一出独角戏。
而观众,只有我自己。
我走到沙发边,打开双肩包,把那个黑色的盒子抱了出来。
盒子的绒布套子有点湿了。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套子,用干毛巾一点一点擦拭着盒子表面。
“爸。”
我把脸贴在冰凉的木盒上。
“我好累啊。”
“我妈说得对,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把你绑在我身边,你是不是也很烦?”
“你要是烦了,你就告诉我一声……”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盒子上,混着雨水,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微弱的、奇异的感觉,从盒子里传了出来。
不是震动,也不是声音。
是一种……温暖。
非常非常轻微的暖意,透过厚实的酸枝木,传递到我的掌心和脸颊。
我愣住了。
是我的错觉吗?
因为哭得太久,脸部神经都麻痹了?
我把盒子抱得更紧了些。
那股暖意,还在。
而且,好像比刚才更明显了一点。
就像……就像冬天里,把手揣进爸爸温暖干燥的大衣口袋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猛地坐直身体,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盒子。
这三年来,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
我不敢。
我怕一打开,那点念想就真的变成了灰。
但今天,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者说,是哪来的冲动。
我颤抖着手,摸索着盒子侧面的那个小小的铜扣。
那个铜扣,是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扣上的。
他说,扣上了,就别再打开了,让逝者安息。
我的手指在铜扣上悬停了很久。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我肋骨生疼。
开,还是不开?
开了,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这三年的坚持,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果里面……有什么……
我不敢想下去。
“咔哒。”
一声轻响。
我终究还是打开了它。
我的手在抖,抖得几乎握不住盒盖。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猛地掀开了盖子。
然后,我整个人都凝固了。
预想中那堆苍白细腻的灰烬,并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
是一团云。
一团真真正正的、在我父亲的骨灰盒里、缓缓流转的云。
它不大,只有拳头大小。
但它不是白色的。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种颜色在其中缓慢地、梦幻般地交织、流动、变幻,像一小块被揉碎的晚霞,又像一捧凝固的彩虹。
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我苍白的脸映得五光十色。
那股温暖的感觉,正是从这团云的核心散发出来的。
我……我是在做梦吗?
我伸出手,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钻心的疼。
这不是梦。
我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向那团七彩的云雾探去。
指尖触碰到它的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传来。
不是实体,也不是虚无。
它像一团清凉的薄雾,又带着一丝丝电流般的酥麻,温柔地包裹住我的指尖。
没有灼热,没有冰冷。
只有一种……亲切感。
就像……就像小时候,我爸用他那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爸?”
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这团云,轻声唤道。
云雾流转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些。
七彩的光芒,也变得更明亮了。
它仿佛……在回应我。
我疯了。
我一定是加班加到精神错乱,产生幻觉了。
我猛地盖上盒盖,把它推到桌子最里面,然后一头扎进被子里,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睡觉。
睡着了就好了。
明天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那一夜,我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见我爸没死,他正在他的木工房里,哼着小曲,刨着一块木头。
木屑像雪花一样飞舞。
他又梦见我爸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七彩蝴蝶,飞过高山,飞过大海。
最后,他落在了我的窗台上,翅膀扇动着,发出柔和的光。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闹钟惊醒的。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那个骨灰盒。
它安安静静地待在桌角,被我的外套盖住了大半。
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我赤着脚下床,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我走到桌边,深吸一口气,掀开了外套。
然后,我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那团七彩的祥云,还在。
它静静地悬浮在盒子中央,像一颗沉睡的、会呼吸的宝石。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云雾上,折射出更加绚烂的光彩。
我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
我父亲的骨灰盒里,真的,长出了一朵云。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算什么?
我爸……成仙了?
还是我买到了一个假的骨灰盒,里面其实是什么高科技氛围灯?
我盯着那朵云看了整整一个上午,连班都没去上。
我试着用各种方式跟它互动。
我对着它说话,它会根据我的情绪,变换光芒的明暗和流转的速度。
我开心的时候,它就亮一些,转得快一些,像个欢快的陀螺。
我难过的时候,它就暗一些,转得慢一些,像在无声地安慰我。
我甚至试着把手伸进去。
我的手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它,那种清凉又酥麻的感觉,让我着迷。
中午的时候,林苇给我打来电话。
“祖宗,你人呢?客户的夺命连环call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林苇,”我的声音干涩,“你现在有空吗?来我这一趟。”
“怎么了?你声音不对劲啊,失恋了?”
“比失恋刺激多了。”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半小时后,林苇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里遭贼了?”
我指了指桌上的盒子。
“你打开看看。”
林苇一脸狐疑地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神神秘秘的,又搞什么飞机……”
她随手掀开了盒盖。
然后,她脸上的表情,就跟我昨晚一模一样。
石化。
“我……去……”
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这是什么?”她指着那朵云,手指都在抖,“全息投影?你买的新玩具?”
“你觉得我像有钱买这种高级玩具的人吗?”我苦笑。
“那这是……”
“我爸。”
林苇:“……”
她看我的眼神,比三年前我告诉她我背着我爸上班时,还要惊恐一万倍。
“江南,”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摸出手机,“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专业的帮助。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
“你摸摸它。”我打断她。
“啊?”
“你摸摸它,你就知道了。”
林苇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抵挡住好奇心。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刚刚碰到那朵云——
“啊!”
她像触电一样缩回手,一脸震惊。
“有感觉!凉凉的,麻麻的!这是什么东西?!”
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林苇听完,抱着脑袋在屋里转了八圈。
“所以,你爸的骨灰,在你这儿放了三年,然后……化学反应了?变成了……一朵云?”
这个解释虽然离谱,但好像是目前唯一科学的解释了。
“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我感觉,这不仅仅是一朵云。”
“那是什么?”
“是……他还在这里的证明。”
那天下午,我和林苇像两个傻子一样,围着那个盒子研究了半天。
我们发现,这朵云不仅能感知我的情绪,它似乎还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我正对着电脑改一个logo,改得焦头烂额,毫无灵感。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烦死了,这个甲方到底想要什么啊?”
就在这时,盒子里那朵云,突然变幻了一下形状。
七彩的云雾,慢慢地、慢慢地,组合成了一个图案。
一个非常简洁,但又极具设计感的logo。
我跟林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
我颤抖着手,拿起数位笔,按照那个图案在电脑上画了出来。
然后,我把设计稿发给了甲方。
五分钟后,甲方回了消息。
一个巨大的“OK”,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就这个!太棒了!完全是我想要的感觉!”
我看着屏幕,又看看那个盒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苇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江南!你爸……你爸这是显灵了啊!”
“他生前是个木匠,怎么还懂设计?”我喃喃自语。
“这叫艺术是相通的!”林苇激动地说,“不,这叫父爱如山……啊不,父爱如云!你这是要发啊!以后还上什么班,直接让你爸给你当灵感缪斯,你开个工作室,专门解决各种疑难杂症!”
我被她逗笑了。
但笑过之后,心里却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如果这朵云,真的有这种能力,那它到底是什么?
我爸的灵魂?
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超越了生死界限的能量体?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把那个盒子,从床头柜,请到了我的书桌上。
我不再用布盖着它,而是让它就那么敞开着。
那朵七彩的云,成了我房间里最美的风景。
工作上遇到瓶颈,我就对着它发呆。
它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提示。
有时候是一个图形,有时候是一种色彩搭配,有时候,甚至是一段旋律。
我的设计稿,几乎再也没有被退过。
我在业内的名气越来越大,找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半年后,我辞了职,和林苇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林苇负责商务,我负责创作。
而我的灵感来源,就是我爸。
我给他起了个代号,叫“云师傅”。
“云师傅今天状态怎么样?”林苇每天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挺好,早上给他‘听’了点贝多芬,现在正七彩斑斓呢。”我回答。
我们都默契地,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生活越来越好,我甚至用攒下的第一桶金,付了一套小公寓的首付。
搬家的那天,我抱着那个盒子,站在空旷的客厅里。
“爸,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盒子里,那朵云欢快地旋转着,光芒璀璨。
但物质上的富足,并没有完全填补我内心的空虚。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还是会想,这朵云,到底是不是我爸?
如果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快乐吗?
有一天,工作室接了一个大单子。
是一个历史文化街区的整体视觉形象设计。
项目很大,要求也很高,我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还是找不到突破口。
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对着盒子不停地念叨。
“爸,帮帮忙啊,云师傅,给点灵感啊!”
那朵云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光芒柔和,没有任何变化的迹象。
我有点泄气。
难道“云师傅”的能力,也有用尽的时候?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那朵云,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
七彩的光芒,像沸水一样,在小小的盒子里奔腾。
然后,那些光芒,从盒子里溢了出来,投射在我面前的白墙上。
光影交错,慢慢形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蹲在一条老街的巷口。
他手里拿着一个木头刻的小马,递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露出了豁了一颗的门牙。
那个男人,是我父亲。
那个小女孩,是我。
画面一转。
还是那条老街,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
路边的店铺,有卖麦芽糖的,有捏面人的,有修钢笔的……
父亲指着一个飞檐翘角的屋顶,对我说:“小南,你看,这叫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房子站几百年。咱们老祖宗,厉害吧?”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画面再转。
我已经长大了,要去外地上大学。
临走前,父亲带我到他工作的木工房。
他从一堆木料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打磨得油光发亮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枚平安扣,用他最珍贵的金丝楠木边角料做的。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他笨拙地说,眼睛里全是舍不得。
一幕一幕,全是我和他之间,被我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片段。
那些画面,没有声音。
但父亲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粗糙的手掌的温度,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光影散去,墙壁恢复了洁白。
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
这朵云,不仅仅是灵感,不仅仅是超能力。
它是记忆。
是我父亲留在这世上,关于我,也关于他自己的,所有温暖的记忆。
他没有成仙,也没有化学反应。
他只是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把他对我的爱,凝聚成了这朵永不消散的云。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文化街区的设计该怎么做了。
不是要做得多酷炫,多现代。
而是要找回那些被遗忘的、属于那条街的、属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记忆。
就像我父亲,留给我的这些一样。
那个项目,我做得非常成功。
甲方说,我的设计里,有“灵魂”。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灵魂。
那是“云师傅”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云师傅”投射出的影像,不仅仅是关于我的。
有时候,它会投射出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她穿着碎花裙子,扎着两条大辫子,和我父亲并排走在田埂上,羞涩地笑着。
我看到他们为了买一台黑白电视,省吃俭用了大半年。
电视搬回家的那天,我爸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妈在院子里转圈。
我也看到他们吵架。
我妈怪我爸死脑筋,不会变通,放着赚钱的活儿不接,非要去修什么没人要的古董家具。
我爸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把烟头摁灭,说:“那不是家具,那是手艺,手艺不能丢。”
我第一次,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我父母的爱情。
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柴米油盐里的争吵、妥协,和相濡以沫。
我突然很想我妈。
这三年来,我一直怨她,怨她不理解我,怨她只会用“入土为安”这种陈腐的观念来绑架我。
但我从没想过,她的悲伤,可能一点也不比我少。
我只是选择了一种激烈的方式来对抗,而她,只能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回应。
那天晚上,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响了很久,她才接。
“喂?”声音一如既往的、带着防备的疲惫。
“妈。”我开口,声音有点抖。
“干嘛?钱不够花了?”
“不是。”我吸了吸鼻子,“妈,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小小的抽泣。
“你……你还知道想我?”她的声音全变了,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妈,对不起。”
我们母女俩,隔着一千多公里的电话线,哭得一塌糊涂。
那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和她,不是在争吵中结束通话。
挂了电话,我看着桌上那朵安静的云。
“爸,谢谢你。”
我决定带“云师傅”回家一趟。
我没有告诉我妈。
我只是买了一张高铁票,背上那个熟悉的双肩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三年了,我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不再那么沉重。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时,我妈正在院子里择菜。
她看到我,愣住了,手里的青菜掉了一地。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我说。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问我“东西”带回来没有,只是手忙脚乱地把我拉进屋,给我倒水,给我拿水果,像招待一个久别的客人。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
这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南南,”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了,“那个……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妈,我带他回来了。”
我从双肩包里,拿出了那个黑色的盒子。
我妈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你想好了?找个时间,去跟你大舅商量一下,把事办了吧。”
“不。”我摇摇头。
我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盒盖。
我妈下意识地闭上眼,扭过头去,不敢看。
“妈,你看看。”我说。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睁开一条缝。
然后,她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了。
“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里,全是颤抖和不敢置信。
“这是爸。”
我把这大半年来的奇遇,全都告诉了她。
从那朵云第一次出现,到它帮我做设计,再到它投射出那些过去的影像。
我妈听得目瞪口呆,像在听天书。
讲到最后,我把盒子捧到她面前。
“妈,你看。”
墙壁上,光影浮现。
是我爸,和我妈。
是他们年轻时,所有的悲欢离合。
我妈看着墙上的画面,看着那个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男人,看着那个笑容羞涩的自己,眼泪无声地滑落。
当画面定格在他们抱着襁褓中的我,在老房子前那张唯一的合影上时,她终于崩溃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墙上的光影,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白灰。
她转过头,把脸埋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老江……你这个死老头子……”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那一刻,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多年前,那个在失去父亲后,同样无助的自己。
我们母女之间那堵冰冷的墙,在这一刻,彻底消融了。
原来,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深爱着那个男人。
也都被那个男人,用他独特的方式,深爱着。
第二天,我妈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不把他埋在那个小格子里了。”
她说。
“你爸一辈子没看过海,他说过,想去看看蓝色的海。”
我愣住了。
“我们带他去。”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亲戚。
我和我妈,就像两个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买了两张去最南方海滨城市的机票。
我们找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
租了一条小船,划向深海。
海是蔚蓝色的,海风是温暖的,带着一丝咸腥味。
我妈捧着那个盒子,手一直在抖。
“老江,我们来看海了。”
她对着盒子,轻声说,像在说给一个活生生的人听。
“你不是一直想看吗?这就是了,蓝色的,比咱家那河好看多了。”
我打开了盒盖。
那朵七彩的祥云,在海风的吹拂下,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鲜活。
它从盒子里,缓缓地,升了起来。
它在我和我妈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光芒温柔地笼罩着我们。
然后,它飘向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
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七彩的光芒,在湛蓝的天空和海面之间,拉出一条绚烂的轨迹。
最后,它融入了阳光,融入了云层,消失不见。
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我爸,终于去拥抱他的世界了。
我妈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看着天空,看了很久很久。
谁都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回到家后,我妈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唉声叹气,不再念叨那些过去的事。
她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学着上网,甚至报名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国画。
她说:“我得替你爸,把这辈子没经过的精彩,都经过一遍。”
我也变了。
我依然做着我的设计,但我的灵感,不再仅仅来源于那个盒子。
我开始更多地去观察生活,去感受世界。
我发现,生活里处处都有“云师傅”的影子。
一片落叶的纹理,一捧清水的涟漪,一个孩子天真的笑脸……
那些都是美,都是灵感。
都是爱。
工作室的生意越来越好,但我没有再扩张。
我开始留出更多的时间,陪我妈,或者一个人去旅行。
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看了沙漠的落日,草原的星空,雪山的冰川。
我不再需要背着那个双肩包。
因为我知道,我爸,一直都在。
他在风里,在云里,在每一寸我踏过的土地里。
有一次,我在西藏,遇到了一个叫周辰的男人。
他是个摄影师,来这里拍星空。
我们是在一家小小的甜茶馆认识的。
他给我看他拍的照片,璀璨的银河,壮丽的星云。
他说:“你不觉得,宇宙才是最伟大的设计师吗?”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光,笑了。
那光,和我爸当年看《正大综艺》时,一模一样。
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他知道了我的故事。
他没有觉得我奇怪,只是握着我的手,说:“叔叔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带他回了家。
我妈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笑得合不拢嘴。
吃完年夜饭,我妈把我拉到一边,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那个已经空了的酸枝木盒子。
盒子被她擦得一尘不染。
“这个,你留着吧。”她说。
“妈,这……”
“是个念想。”她拍拍我的手,“你爸肯定也希望,你能有一个自己的家。”
我把那个空盒子带回了我的新家。
周辰帮我把它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它不再是一个沉重的秘密,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一个关于爱与记忆的,永恒的见证。
有时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个空空的盒子上。
我仿佛还能看到,那朵七彩的祥云,在里面缓缓流转,散发着温柔的光。
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爱,留下的回响。
来源:窗明映深情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