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种味道,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像一件浸了水的旧棉袄,紧紧地贴在每个人的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公公的头七刚过,家里那股烧纸和香烛混合的味道还没散干净。
那种味道,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像一件浸了水的旧棉袄,紧紧地贴在每个人的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面是那种老式的红漆,被岁月磨得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坑坑洼洼的,像一张老人的脸。
我们三家人围着桌子坐着,谁也不说话。
空气里只有墙上那只老掉牙的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婆婆坐在正位,眼睛红肿着,手里攥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不停地捻着。她的背比前几天更驼了,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丈夫陈伟,是家里的老大,坐在婆婆的左手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二叔子陈东,和他媳妇李娟,坐在对面。陈东翘着二郎腿,一脸的不耐烦,好像我们欠了他钱似的。
三叔子陈峰和他媳妇小梅,坐在我们旁边,两个人低着头,像两只受了惊的鹌鹑。
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红色的布包,鼓鼓囊囊的。
我知道,里面是公公葬礼上收的账礼。
这笔钱,是今天这场沉默风暴的中心。
终于,还是二叔子陈东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刺耳得很。
“妈,人都走了,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过。”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那只红色的布包上。
“这钱,得说说怎么分。”
婆婆的肩膀抖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了。
陈伟看了他弟弟一眼,声音压得很低:“老二,爸刚走,提这个……”
“怎么就不能提了?”陈东立刻打断他,“大哥,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谁家不缺钱?我那厂子正等米下锅呢!爸走了,留下的这点东西,不就是给咱们哥仨的吗?”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这钱天生就该是他的。
我心里一阵发冷。
公公躺在医院最后那段日子,是谁日夜守着?是谁一口一口地喂饭,一趟一趟地端屎端尿?
是我,是我这个被他称作“外人”的儿媳妇。
陈东他们两口子,除了开头来了两次,掉了几滴猫尿,后来就借口厂子忙,再也没露过面。
现在,人没了,他倒是最积极地跳出来分钱了。
李娟在旁边帮腔,声音尖尖的:“就是啊,大哥,咱们都是陈家的儿子,这钱理应哥仨平分。至于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听着就行了。”
她这话,明着是说自己,暗地里,却是把我和小梅都摘了出去。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我没想过要分这笔钱,一分一毫都没想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侍弄的一盆花,被人连盆带土,一脚踹翻了。
陈伟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情绪,伸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的手心很热,带着薄汗,却暖不了我冰冷的手指。
他清了清嗓子,对陈东说:“这钱,我看还是先放妈这儿吧。妈一个人过日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这是我们来之前商量好的。
我们家条件尚可,不指望这笔钱。婆婆一个人守着这栋老房子,以后生病养老,哪一样不得花钱?
没想到,陈东一听就炸了。
他“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防着我呢?我说了我厂子急用钱!妈这儿,以后我们哥仨还能不管她?你把钱都放妈这儿,万一……万一妈偏心眼呢?”
他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得婆婆浑身一颤。
婆婆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和悲伤的脸,心疼得厉害。
我忍不住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堂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二弟,爸在医院的时候,医药费是我们家先垫的,一共三万多,这笔钱,是不是应该先从账礼里还给我们?”
我的话音刚落,陈东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你一个女人,插什么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们哥仨议事,有你们女人什么事?这是我们陈家的事!”
“没有你们的事!”
这几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整个人都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看到陈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陈东:“老二,你怎么跟你嫂子说话呢?”
陈东也站了起来,梗着脖子,毫不示弱:“我说错了吗?自古以来,分家的事,哪有女人上桌的道理?她一个嫁进来的,算哪门子陈家人?”
“你!”陈伟气得说不出话来。
堂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看好戏的。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我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我不能哭,我一哭,就输了。
我嫁到陈家八年了。
八年,我自问,对这个家,对公公婆婆,我尽心尽力,问心无愧。
可到头来,在陈东眼里,我依然只是一个“外人”。
一个没有资格参与“陈家事”的外人。
我忽然想起公公。
那个沉默寡言,却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温暖的老人。
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
陈家在镇子的老街上,房子是那种几十年的老砖房,阴暗潮湿。夏天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冬天又没有暖气,冷得刺骨。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婆婆的唠叨和挑剔。
她嫌我做的饭咸了淡了,嫌我地拖得不干净,嫌我乱花钱。
那时候,陈伟在县城上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偌大的老房子里,只有我,一个年轻的、格格不入的“外人”,和一个整天板着脸的婆婆,还有一个几乎不怎么说话的公公。
我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我觉得自己快要得抑郁症了。
有一天,我又因为一点小事被婆婆数落了一顿,心里委屈得不行,晚饭也没吃,就回了房间。
陈伟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抱着枕头,把脸埋在里面,无声地流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我以为是婆婆,没理她。
门外的人,很有耐心,隔了一会儿,又敲了敲。
我没好气地喊了一声:“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是我。”
是公公。
我愣住了。
公公平时几乎不跟我们说话,更别说主动来敲我的房门了。
我赶紧擦干眼泪,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我看到公公端着一个碗,站在门口。
碗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金黄的荷包蛋卧在雪白的面条上,撒着碧绿的葱花,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公公把碗递给我,声音还是那么低沉:“趁热吃吧。人是铁,饭是钢。”
他没问我为什么哭,也没说婆婆半句不是。
他就只是给了我一碗面。
我接过那碗面,手心被碗壁烫得暖洋洋的。
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手臂,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
我低着头,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面汤里,漾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公公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但又异常地踏实。
从那以后,我发现公公其实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我。
婆婆又唠叨我的时候,他会突然咳嗽一声,或者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不动声色地打断她。
我洗了很重的衣服,晾不上去,他会默默地走过来,接过去,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而易举地挂在高高的晾衣杆上。
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告诉我:这个家,你不是外人。
公公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
他最宝贝的,是那几盆兰花。
他说,兰花是花中君子,有风骨。
他侍弄那些兰花,比对自己还上心。每天浇水、施肥、捉虫,一丝不苟。
有时候,我看着他专注地摆弄那些兰花,会觉得,他自己也像一株兰花。
沉默,坚韧,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散发着淡淡的、让人心安的清香。
我怀孕的时候,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婆婆急得团团转,天天给我炖各种补汤,结果我闻到那股油腻的味道就想吐。
有一天,公公从外面回来,神神秘秘地递给我一个小纸包。
我打开一看,是几颗酸梅。
他说:“邻村王婆婆自己晒的,你尝尝,看能不能压一压。”
我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那股酸甜的味道,瞬间让我反胃的感觉消散了不少。
后来我才知道,邻村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公公是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顶着大太阳,专门去给我买的。
我的孩子出生后,公公更是把他当成了心肝宝贝。
他会抱着小小的孙子,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洒在他和孩子的身上,金灿灿的,像一幅温暖的油画。
他亲手给孙子做了很多木头玩具,小木马、小手枪、积木……每一件,都打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一点毛刺。
那些玩具,现在还堆在儿子的房间里。
公公病倒,是在去年冬天。
脑梗,来势汹汹。
送到医院的时候,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话也说不清楚。
陈伟兄弟三个,在医院守了几天。
陈伟是老大,单位事多,不能总请假。
陈东借口厂子忙,抽不开身。
陈峰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
照顾公公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我身上。
婆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让她在家休息,医院这边有我。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以医院为家。
白天,我给公公喂饭、喂药、擦身、翻身、接屎接尿。
他的身体很重,每次给他翻身,我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累得满头大汗。
他大小便失禁,我得随时准备着给他换洗。病房里那股混杂着药水和排泄物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但我从来没有嫌弃过。
我一想到他曾经给我的那碗热汤面,想到他为我奔波十几里路买来的酸梅,想到他抱着我儿子时满眼的慈爱,我就觉得,我为他做再多,都是应该的。
晚上,我就在病床边支一张小小的折叠床。
医院的夜晚,总是很吵。各种仪器的滴滴声,病人的呻吟声,家属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入睡。
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竖着耳朵听着公公的呼吸声。
我怕他晚上有需要,我睡得太沉听不见。
公公虽然话说不清楚,但他的脑子是清醒的。
他知道是我在照顾他。
每次我给他擦脸的时候,他都会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歉意。
他会用他那只能动的左手,颤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因为生病,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力气,软绵绵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
但他抓得很紧。
我知道,他有话想对我说。
可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用那种眼神,一遍一遍地告诉我。
有一次,我给他喂水,他不小心呛到了,咳得撕心裂肺。
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一边给他拍背,一边手忙脚乱地叫医生。
等他缓过来,我看到他哭了。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到斑白的鬓角里。
一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硬汉,就那样,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哭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爸,您别难过,有我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这只是安慰他的话。
他的病,医生早就下了定论,能维持现状,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我还是想让他心里,能有一点希望。
公公在医院住了半年。
这半年,我瘦了十几斤。
整个人都脱了相。
有一次,儿子来医院看我,抱着我的腿,怯生生地问:“妈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蹲下来,抱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公公最终还是走了。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很安详。
临走前,他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隐隐约约地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
“……兰……花……”
我点点头,含着泪说:“爸,您放心,您的兰花,我给您照看着。”
他听了,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翘了一下,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回忆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那些日日夜夜的辛劳,那些委屈和心酸,那些温暖和感动,此刻,都交织在一起,在我胸口翻腾。
而现在,陈东,这个在我公公病重时几乎没尽过一天孝的亲儿子,却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一个“外人”。
说我没有资格,参与陈家的事。
这是何等的讽刺?
我深吸一口气,把涌到眼眶的泪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我抬起头,迎上陈东的目光。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二弟,你说得对。”
我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陈东。
他可能以为我会大吵大闹,或者哭哭啼啼地向陈伟告状。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地,承认他说的话。
我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确实不姓陈。我是一个嫁进来的媳妇。”
“但是,”我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爸在医院躺了半年,请问你这个姓陈的亲儿子,去过几次?你给他喂过一次饭吗?你给他擦过一次身吗?你给他端过一次屎尿吗?”
我每问一句,陈东的脸就白一分。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没有。一次都没有。”
我替他回答了。
“在你眼里,只有你那个破厂子,只有钱。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你爸的死活?”
“你现在坐在这里,理直气壮地要分钱,说这是你们陈家的事。那我问你,爸生病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是你们陈家的事,你们哥仨应该轮流去伺候?医药费,你怎么不说这是你们陈家的事,你们哥仨应该平摊?”
“哦,尽孝的时候,我这个‘外人’就派上用场了。分钱的时候,我就成了没资格说话的‘外人’了?”
“陈东,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配当爸的儿子吗?你配坐在这里,谈论怎么分他的账礼吗?”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尖锐。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一下,扎在陈东的心上。
也扎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因为激动而急促的呼吸声。
陈东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像开了个染坊。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弟弟!”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冷冷地回敬他,“我只知道,谁对爸好,谁就是我的亲人。谁对爸不好,谁就是我的仇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
我转向婆婆,她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握住她冰冷的手。
“妈,您别难过。钱的事,咱们不争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婆婆的手里。
“这张卡里,有五万块钱。密码是您的生日。这是我和陈伟的一点心意,您留着,以后养老用。”
“爸生病垫付的那三万多医药费,我们也不要了。就当是我们替爸,还了您和他的养育之恩。”
“至于桌上那笔钱,您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都给二弟也行,我们没意见。”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堂屋里炸开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陈伟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急道:“小舒,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商量过这个?”
我回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凄凉。
“现在商量,也不晚。”
我说的是真心话。
在陈东说出那句“没有你们的事”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死了。
这个家,我累了,也倦了。
我不想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去争,去抢,去撕破脸皮。
没意思。
公公已经走了。
这个家里,唯一让我感到温暖和留恋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笔钱,我要来干什么?
证明我不是“外人”?
不需要了。
在公公心里,我从来都不是外人。
这就够了。
婆婆攥着那张银行卡,手抖得厉害。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泣不成声。
对面的李娟,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她捅了捅陈东,示意他快点表态。
陈东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这让他想好的那些说辞,全都憋在了肚子里。
他既想要钱,又拉不下这个脸。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三叔子陈峰,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只红色的布包,看也没看,直接塞到了婆婆的怀里。
“妈,这钱,您收着。”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大哥大嫂说得对,这钱,就给您养老。我们谁也不分。”
然后,他转向陈东,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二哥,你要是真缺钱,我这儿还有点,你先拿去用。爸的这点钱,是他的脸面,咱们不能动。”
小梅也站了起来,走到陈峰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无声地支持着他。
陈东彻底傻眼了。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平时最没主见、最好说话的老三,今天会这么强硬。
李娟急了,扯着陈东的衣角,压低声音说:“你倒是说话啊!就这么算了?”
陈东的脸,涨成了紫红色。
他看看我,又看看陈峰,最后看看一脸悲戚的婆婆。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原地打转,却找不到出口。
良久,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颓然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都听你们的。”
一场风波,就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没有感到丝毫的胜利。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我扶着婆婆回了房间,安顿她躺下。
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小舒,是我们陈家,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对她说:“妈,您别这么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从堂屋出来,我看到陈伟站在院子里,抽着烟。
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萧索。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烟,掐灭了。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小舒,对不起。今天,是我没用。”
我摇摇头:“不怪你。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为难。”
他一把将我拥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以后,我们搬出去住吧。”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的,“离这里远远的。我不想再让你受这种委-屈了。”
我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缓缓地落了地。
“好。”我轻声说。
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没有了公公的家,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家了。
它只是一个,充满了伤心回忆的地方。
第二天,我和陈伟就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我们大部分的东西,都在县城的房子里。
这里,只是我们名义上的“根”。
临走前,我去了院子。
公公种的那些花草,因为这几天没人打理,都有些蔫了。
尤其是那几盆兰花,叶子都有些发黄。
我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兰花的叶子,冰凉的,带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想起了公公。
想起他侍弄这些兰花时,专注而慈祥的眼神。
他说,兰花有风骨。
人,也该有风骨。
我的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我站起身,找来水壶,仔仔细-细地给每一盆花都浇了水。
我决定,把这几盆兰花,带走。
带到我们的新家去。
我要替公公,好好地养着它们。
就当是,留个念想吧。
就在我准备把其中一盆最名贵的“君子兰”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花盆的土里,好像埋着什么东西。
有一个小角,露在外面,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我好奇地用手,把那个东西刨了出来。
打开层层包裹的油纸,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掉漆的铁盒子。
是那种上个世纪很常见的,用来装饼干的铁盒子。
盒子上,还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锁已经生锈了。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我拿着铁盒子,回了屋。
陈伟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也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在爸的花盆里发现的。”
我们找来一把小锤子,小心翼翼地把那把生锈的锁,给撬开了。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们两个人都惊呆了。
满满一盒子,全是钱。
有新版的,有旧版的,一沓一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压着一张纸。
纸已经泛黄了,上面的字,是公公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笔迹。
“给小舒。”
只有这三个字。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委屈,知道我的付出。
他用这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给了我最大的肯定和补偿。
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他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这些无声的行动里。
我拿起那张纸,纸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好孩子,别哭。爸不疼了。”
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着那个铁盒子,放声大哭。
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陈伟也红了眼眶,他蹲下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
“爸他……他心里,一直都把你当亲闺女。”
是啊,亲闺女。
我何尝,不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我们把盒子里的钱,数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好十万。
我不知道,公公是攒了多久,才攒下这笔钱。
我知道的是,这笔钱,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重。
它承载的,是一个老人,对他儿媳妇,最深沉,最无私的爱。
我和陈伟商量了很久,决定怎么处理这笔钱。
最后,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把婆婆,还有陈东、陈峰两家人,又重新叫到了一起。
还是在那张八仙桌前。
气氛,比上一次,要缓和得多。
陈东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把那个铁盒子,放在桌子中间。
我把公公留下的那张纸,拿给大家看。
当他们看到“给小舒”那三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尤其是陈东和李娟,他们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这笔钱,是爸留给我的。按理说,它现在属于我个人。”
“但是,爸不在了。我们这个家,还在。”
“我不想因为钱,让这个家,散了。”
我从铁盒子里,拿出两万块钱,推到陈东面前。
“二弟,我知道你厂子困难。这两万,你先拿去周转。不用还。”
陈东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嫂子,我……”
我没让他说下去。
我又拿出两万,推到陈峰面前。
“三弟,你和弟妹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这两万,你们拿着,给孩子买点好吃的,添几件新衣服。”
陈峰和小梅也愣住了,连连摆手:“大嫂,我们不能要。”
“拿着吧。”我笑了笑,“这是爸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
最后,我把剩下的六万块钱,连同那个铁盒子,一起推到婆婆面前。
“妈,这剩下的钱,您拿着。加上账礼和我们给您的那五万,足够您安度晚年了。”
“以后,您要是想我们了,就给我们打电话。我和陈伟,随时回来接您去县城住。”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是搬开了一块压在心口多年的大石头。
婆婆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小舒,你真是个好孩子……是我们陈家,有福气……”
陈东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嫂子,对不起。之前,是我混蛋,是我不是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一个大男人,眼眶红得像兔子。
李娟也跟着站起来,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大嫂,对不起。”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真正地抹平。
我只能选择,放下。
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
我站起身,对大家说:“爸生前,最喜欢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今天,咱们就遂了他的愿吧。”
“我去做饭。”
那天中午,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公公生前最喜欢吃的。
红烧肉,糖醋鱼,地三鲜……
我们一家人,围着那张八仙桌,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
饭桌上,没有了争吵,没有了算计。
只有久违的,温暖的亲情,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吃完饭,我和陈伟,就要走了。
婆婆拉着我的手,送我们到门口,依依不舍。
陈东和陈峰他们,也跟在后面。
临上车前,陈东又塞给我一个信封。
“嫂子,这是那三万多的医药费。你必须收下。不然,我一辈子都心里不安。”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
车子缓缓地启动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站在老房子的门口,冲我们挥着手。
婆婆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那栋承载了我八年青春和记忆的老房子,也渐渐地,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伤心。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陈伟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当我想你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当我想你的时候,泪水也悄悄地滑落……”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想起了公公。
想起他的那碗面,他的酸梅,他的木头玩具,和他留下的那个铁盒子。
我想,他现在,一定在天上,微笑着看着我们吧。
他一定也希望看到,我们这个家,能够像他精心侍弄的那些兰花一样,虽然历经风雨,但依然能够,根脉相连,清香满园。
回到县城的家,我把那几盆兰花,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阳台上,最好的位置。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翠绿的叶片上,泛着柔和的光。
我拿起水壶,轻轻地给它们浇水。
水珠顺着叶脉,缓缓滑落,像一滴滴晶莹的泪。
我仿佛又看到了公公。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蹲在院子里,专注地侍弄着他的兰花。
他抬起头,看到我,露出了一个憨厚的、慈祥的笑容。
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向上扬起。
爸,您放心。
您的兰花,我会好好养着。
您的家,我也会,好好地守着。
虽然,我们搬走了。
但是,只要根还在,家,就永远不会散。
从那天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陈伟变得比以前更体贴了。他会主动分担家务,会陪我逛街,会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弥补对我的亏欠。
我们的关系,好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固和紧密。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带着儿子,回老家看婆婆。
婆婆的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唠叨和挑剔,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慈爱和疼惜。
她会提前准备好我喜欢吃的菜,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一些家长里短。
陈东的厂子,似乎也度过了难关。他整个人,都变得谦和了许多。每次我们回去,他都会带着李娟,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婆婆,看到我们,也是“大哥、大嫂”叫得格外亲热。
李娟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她会主动帮我干活,会跟我聊孩子,聊化妆品,像个真正的妯娌。
三叔子陈峰和小梅,还是和以前一样,话不多,但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儿子带很多新奇的玩具和零食。
我们一大家子人,会围在一起,吃饭,聊天,打牌。
老房子里,又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
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想起公公。
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最想看到的画面吧。
阳台上的那几盆兰花,被我养得很好。
我专门去请教了花匠,学习怎么养兰花。
施肥,浇水,控温,防虫……我像公公一样,一丝不苟。
春天的时候,那盆最名贵的“君子兰”,竟然开花了。
淡雅的花瓣,从翠绿的叶片中,亭亭玉立地伸展出来,散发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拍了照片,发在了我们的家庭群里。
所有人都为之赞叹。
婆婆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是你爸在保佑我们呢。看到我们家现在这么和睦,他老人家在天上,也高兴。”
是啊,他一定很高兴。
有一次,我整理公公的遗物,在一个旧箱子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小本子。
是公公的日记。
他的字,写得很大,很用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子执拗和认真。
日记记得断断续续的,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
“今天天晴,给兰花换了土。”
“老太婆又唠叨小舒了,唉,她就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
“小舒做的红烧肉,好吃,比馆子里的还香。”
“小孙子会叫爷爷了,心里高兴。”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原来,我生活中的每一个点点滴滴,他都默默地记在心里。
我翻到最后一页,是他在医院里写的。
字迹已经变得歪歪扭扭,看得出,他写得很吃力。
“小舒瘦了好多,心疼。这孩子,比亲闺女还亲。我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也没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就那点棺材本,都留给她吧。她值得。”
“我这身体,怕是不行了。就是有点,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他们。”
“兰花,一定要好好养着。人,也要像兰花一样,有根,有骨气。”
看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那个不善言辞的公公,那个沉默如山的公公,他把最深沉的爱,都写进了这本小小的日记里。
他不是不爱,只是爱得深沉,爱得无声。
我把那本日记,放进了那个装钱的铁盒子里,和那张写着“给小舒”的纸条,放在了一起。
这是公公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
它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让我觉得富有。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能抚平伤口,也能冲淡仇恨。
现在,我再想起陈东当初说的那些话,心里已经没有了恨意。
我甚至,有点可怜他。
他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力和传统观念束缚住的可怜人。
他不懂得,一个家的维系,靠的从来都不是血缘,而是爱和付出。
我很庆幸,我的公公,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我也很庆幸,我最终,选择了宽容和放下。
因为我明白,守住这个家,比任何个人的恩怨,都更重要。
现在,每当我给阳台上的兰花浇水时,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跟公公说几句话。
“爸,您放心吧。我们都很好。”
“您的兰花,开得很漂亮。”
“您的家,也和以前一样,很温暖。”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那是公公在天上,对我最温柔的回应。
他就像那一缕阳光,那一抹兰香,虽然人已不在,但他的爱,却永远地,留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从未走远。
来源:心灵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