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快不行的时候,整个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来苏水和烂苹果混合的味儿。
我爸快不行的时候,整个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来苏水和烂苹果混合的味儿。
我妈趴在床边,哭得已经没力气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漏了气的旧风箱。
我站在旁边,脑子是空的。
医生刚刚找我谈过话,那套词儿我已经能背下来了,什么“尽力了”,什么“准备后事吧”。
我爸,那个在我记忆里能一个人扛起半扇猪的男人,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陷在白色的被单里,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纸。
他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转了半天,才聚焦。
“小秋……”他叫我,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我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
“爸,我在。”
“床头柜……底下……粘着一张卡……”
他的呼吸带着“嗬嗬”的声响,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跟谁搏命。
我心里一沉。
这种时候,人之将死,总有些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要交代。
“……里头有……有五百万……”
五百万。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朵里轰地一声炸开。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他已经烧糊涂了。
五百万?我们家?一个开了半辈子小卖部的普通家庭?我爸连给我交大学学费都得找我舅借钱。
“爸,你说什么?”
“五百万……留给你的……”他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点光,像是回光返照,“别告诉你妈……”
我脑子更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密码……密码是……陈雪梅的生日……”
陈雪梅?
谁?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扎进我混乱的思绪里。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爸的遗言,不是叮嘱我照顾好我妈,不是说他这辈子有什么遗憾,而是五百万,和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名字。
他看着我,好像在等我一个答复。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我记住了,爸。”
他笑了,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无比诡异。
然后,他眼睛里的那点光,就彻底熄了。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线,变成了一条冷酷的直线,发出一声漫长而尖锐的鸣叫。
我妈的哭声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
我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我脑子里,只有那三个字。
陈雪梅。
丧事办得兵荒马乱。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各种亲戚指挥着,点头,鞠躬,磕头,烧纸。
我妈彻底垮了,整个人都靠我二姨和我舅妈撑着。
只有我,在所有悲伤的间隙里,反复咀嚼着那个名字。
陈雪梅。
这三个字像一根鱼刺,卡在我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它让我爸的死,变得不再纯粹。
悲伤里掺杂了荒诞,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背叛感。
送走最后一波吊唁的客人,我把自己关进我爸妈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他的味道,烟草味,还有一点老人身上特有的、有点酸腐的气息。
我跪在地上,伸手摸向床头柜底下。
指尖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是胶带。
我用力一撕,一张银行卡掉了下来,还粘着一小块双面胶。
是一张很普通的储蓄卡。
我把它攥在手心,冰凉的塑料硌得我手心生疼。
五百万。
和一个叫陈雪梅的女人的生日。
我爸,我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座小城、连跟我妈大声说话都很少的爸。
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坐在地上,对着那张卡发了很久的呆。
我妈在外面轻轻敲门。
“小秋,出来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了。”
我赶紧把卡塞进口袋,站起来去开门。
我妈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她给我端来一碗粥。
“妈,我不饿。”
“不饿也喝点,人是铁饭是钢。”她把碗塞到我手里,自己坐在床边,开始发呆。
她看着我爸的枕头,看了很久,然后幽幽地说:“你爸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是啊,没享过福。
为了这个家,他什么苦都吃了。夏天顶着大太阳去进货,冬天凌晨三点骑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
我上大学那年,他骑车摔断了腿,怕花钱,硬是自己在家躺了三个月,落下个阴雨天就腿疼的毛病。
这样一个男人,他怎么会……
我看着我妈鬓角的白发,那个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良心。
我该告诉她吗?
告诉她,你那个跟你过了一辈子的男人,心里藏着另一个女人?甚至把他攒了一辈子的钱,都用那个女人的生日当密码?
我不敢。
我怕她那根已经绷到极限的弦,会“啪”的一声断掉。
“妈,”我试探着问,“你认识一个叫……陈雪梅的人吗?”
我妈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
“陈雪梅?谁啊?没听过。”
她摇摇头,又陷入了自己的悲伤里。
看来,她真的不知道。
这个秘密,我爸埋了一辈子。
现在,这个担子落到了我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处理我爸的后事,一边像个侦探一样,开始寻找关于“陈雪金”的蛛丝马迹。
我把家翻了个底朝天。
我爸那些宝贝似的旧东西,都被我一件一件翻了出来。
他年轻时候的日记本,锁着,我找了把锤子,把锁砸了。
日记里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
“今天多卖了两箱汽水,高兴。”
“小秋会叫爸爸了。”
“跟老婆子吵了一架,她嫌我袜子臭。我的袜子哪里臭?”
我一页一页地翻,翻到指尖都发黑了。
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陈雪梅。
我又去看那些老相册。
发黄的照片里,我爸年轻得像个陌生人。穿着喇叭裤,咧着嘴傻笑。
我妈扎着两个麻花辫,清纯又羞涩。
他们的合影,每一张都挨得很近。
我一张一张地看,把所有照片背面都检查了一遍。
还是没有。
我开始觉得,这事儿可能是我爸临死前的胡话。
什么五百万,什么陈雪emi,都是他烧糊涂了臆想出来的。
对,一定是这样。
我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却一点都没轻松下来。
因为那张银行卡,就静静地躺在我的钱包里,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决定去银行试试。
万一呢?万一我运气好,蒙对了呢?
我请了一天假,戴着口罩和帽子,做贼一样溜进一家离家最远的银行。
取号,排队。
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我感觉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好像他们都知道我要去查一张藏着秘密的卡。
“您好,请问办什么业务?”柜员小姐姐笑得很甜。
“我……我想查一下这张卡的余额。”我把卡递过去,手心全是汗。
“好的,请输入密码。”
我盯着那个小小的密码键盘,深吸一口气。
我爸的生日?不对,他特意说了不是。
我妈的生日?
我的生日?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把所有能想到的、跟我们家有关的数字都试了一遍。
每一次屏幕上弹出“密码错误”四个字,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六次机会,很快就用完了。
卡被锁了。
“小姐,您的卡已经被锁了,需要本人持身份证来解锁。”
我拿着被退回来的卡,失魂落魄地走出银行。
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完了。
唯一的线索断了。
我该怎么办?
难道这五百万,就永远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我不甘心。
这不仅仅是钱的事。
我想知道,陈雪梅到底是谁。
我想知道,我爸那看似平凡的一生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个惊涛骇浪的故事。
我决定,从我爸的亲戚下手。
我第一个找的是我二姨。
我二姨是我妈的亲姐姐,也是我们家亲戚里最八卦、嘴最碎的一个。
我知道找她有风险,她今天知道了什么,明天就能传遍整个家族。
但我没别的办法了。
我拎着一兜水果去了她家。
“哟,小秋来了,快坐。”二姨热情地把我拉进屋。
“二姨,我……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看我什么呀,你妈没事吧?唉,你爸这事儿也太突然了……”她一边给我倒水,一边开始絮叨。
我耐着性子听她说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机会插话。
“二姨,我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啊?神神秘秘的。”
“你……你听说过一个叫陈雪梅的人吗?”
二姨正在嗑瓜子,听到这个名字,嗑瓜子的动作停住了。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我,那眼神像在扫描什么。
“陈雪梅?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戏!
我心跳开始加速。
“我……我就是前几天收拾我爸遗物的时候,好像看到过这个名字,就顺口问问。”我编了个谎。
二姨把瓜子皮往垃圾桶里一吐,压低了声音。
“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打听这个干嘛?”
“我好奇嘛,二姨,你就跟我说说呗。”我开始撒娇,这是对付她的不二法门。
二姨撇撇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架住我的软磨硬泡。
“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在你妈面前提啊!”她先给我打预防针。
我点头如捣蒜。
“这个陈雪梅啊,是你爸的……初恋。”
初恋。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时候你爸还没跟你妈处对象呢,他们都在一个厂里上班。”
“那个陈雪梅,长得可俊了,白白净净的,说话细声细气,厂里好多小伙子追她呢。”
“你爸当时就是个愣头青,胆子也大,天天往人家跟前凑,送个苹果啊,帮着干点活儿啊,一来二去的,俩人就好了。”
二姨讲得绘声绘色,好像她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的我爸。
一个会追女孩、会献殷勤、会脸红心跳的少年。
而不是那个只会在晚饭后,穿着背心,拿着蒲扇,坐在门口发呆的中年男人。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分了?”我追问。
“后来?”二姨叹了口气,“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陈雪梅就突然从厂里辞职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有人说她家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嫁到外地去了。也有人说……说她作风有问题,被厂里开除了。”
“作风问题?”
“唉,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拉个手都了不得。他们俩那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指不定……”二-姨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爸因为这事儿,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还是厂里领导看不过去,给你爸介绍了你妈。你妈那时候也是厂里的一枝花呢,人也实在,会过日子。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
我沉默了。
原来是这样一段故事。
一段被时间掩埋的、无疾而终的初恋。
“那……二姨,你知道那个陈雪梅的生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生日?这我哪儿知道去!”二姨白了我一眼,“我连你姨夫的生日都记不住,还记她一个外人的?”
我心里一阵失望。
“不过……”二姨话锋一转,“我记得她家好像不是本地的,是南边一个什么……什么镇上来着。”
“哪个镇?”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想不起来了。反正你爸后来还偷偷跑去找过她一次,回来的时候跟丢了魂儿似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听他提过这个人了。”
线索又断了。
但我至少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曾是我爸的初恋,知道了他们曾在一个工厂。
那个工厂,我知道。
红星机械厂。
我爸妈的青春,都留在了那里。
现在早就倒闭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离开二姨家,我直接打车去了红星机械厂的旧址。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荒地,残垣断壁之间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
只有那根锈迹斑斑的大烟囱,还孤零零地矗立着,像一座墓碑。
我踩着碎石和瓦砾,在废墟里穿行。
风吹过,那些破败的厂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诉说着什么。
我试图想象,几十年前,这里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
机器轰鸣,人声鼎沸。
年轻的我爸,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满身油污,在某个车间里挥汗如雨。
然后,在下班的路上,他遇到了那个叫陈雪梅的姑娘。
她穿着碎花裙子,扎着长长的辫子,对他回眸一笑。
那个笑容,一定像阳光一样,照亮了他整个灰暗的青春。
我在这片废墟里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档案室,没有宿管科,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落寞。
回家路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小秋,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家?”
“妈,我有点事,马上回。”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很累。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传说,为了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万,像个疯子一样到处乱撞。
值得吗?
我爸已经走了。
就算我找到了陈雪梅,问到了密码,取出了钱,又能怎么样?
能让他活过来吗?
还是能让我妈重新开心起来?
都不能。
或许,我应该停下来。
就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我回到家,我妈已经做好了饭。
“快洗手吃饭。”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愧疚。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满脑子都是另一个女人。
“妈。”我放下筷子。
“嗯?”
“爸……他这辈子,对你好吗?”
我妈愣住了,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想了想,笑了。
那笑容很淡,但很温暖。
“好啊,怎么不好。”
“他就是个闷葫芦,嘴笨,不会说好听的。但他心里有我,有你,有这个家。”
“我怀你的时候,害喜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口酸杏。那时候大冬天的,哪儿有卖的。你爸跑遍了全城,最后在一个老头那儿买了一小袋杏干,揣在怀里给我捂热了带回来。”
“你小时候发高烧,半夜要去医院。外面下着大雪,打不到车。你爸二话不说,背着你就往医院跑,几里地的路,他一口气都没歇。”
“还有前几年,我做手术,他守在手术室外面,一天一夜没合眼。我出来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我爸是爱我妈的,是爱这个家的。
他对我们的好,都是真的,都是实实在在的。
那陈雪梅呢?
那段被尘封的初恋,又算什么?
难道一个人,可以同时把两份感情都装在心里吗?
吃完饭,我帮我妈收拾碗筷。
她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哼着歌。
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我问你爱我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我听着那熟悉的旋律,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
“妈,爸以前……在红星厂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同事啊?”
我妈的动作顿了一下。
“同事?那就多了去了。他们车间的李师傅,王师傅……怎么了?”
“那……女同事呢?有没有那种……关系比较好的?”
我妈转过头来,擦了擦手,眼神有点奇怪地看着我。
“小秋,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老问这些干嘛?”
我心虚地低下头。
“没什么,就……就随便问问。”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你爸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见了女的就脸红,话都说不利索。除了我,他还能跟哪个女的關係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不敢再问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
我决定放弃了。
为了我妈,我也必须放弃。
我不能让一个已经死去三十年的名字,来摧毁我妈对我爸一辈子的信任和记忆。
那五百万,就当是我爸开的一个最后的玩笑吧。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我努力把“陈雪梅”这三个字从我脑子里赶出去。
我对我妈更好了,每天下班就回家陪她,周末带她去公园散步。
我想让她知道,就算爸不在了,还有我。
可有些事,你越想忘记,它就越清晰。
那天中午,公司午休,我在整理电脑文件。
无意中点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我大学时候做的社会实践报告。
课题是《国营老厂的变迁史——以红星机械厂为例》。
当时为了做这个报告,我采访了好多红星厂的老工人。
我看着那份报告,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地击中了我。
档案!
红星厂虽然倒闭了,但它的职工档案,不可能凭空消失!
一定被移交到了某个地方!
我立刻上网查询。
果然,像红星厂这种倒闭的国营企业,人事档案一般会移交到市档案馆,或者劳动局下属的人才交流中心。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我马上请了下午的假,直奔市档案馆。
档案馆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我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
“我想查一份红ë星机械厂的老职工档案。”
“叫什么名字?”
“陈雪梅。”
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敲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我急了,“她肯定在红星厂上过班,大概是八十年代初。”
“女士,我们这里的档案都是电子录入的,电脑上说没有,就是没有。”工作人员的语气很公式化。
我心凉了半截。
难道是我二姨记错了?或者她根本就不是这个名字?
我正准备失望地离开,那个工作人员又叫住了我。
“哦,对了,红星厂有一部分未转正的临时工、合同工的档案,当时没有录入电子系统,还在库房的纸质档案里存着。你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要!当然要!”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库房里堆满了高大的档案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
工作人员指着其中一排架子说:“诺,红星厂的都在那儿了,你自己找吧。”
那是一排排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名字。
我一个一个地找。
李秀英,王建国,张伟……
名字一个比一个陌生,一个比一个有年代感。
我从下午找到傍晚,眼睛都看花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档案袋。
上面那三个字,让我瞬间停止了呼吸。
陈雪梅。
是她!我找到了!
我颤抖着手,把那个档案袋抽了出来。
很薄,比别人的都薄。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登记表,和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眉清目秀,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倔强和羞涩。
很美。
是一种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干净的美。
我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我那个愣头青一样的爸,会为她神魂颠倒。
我再看登记表。
姓名:陈雪梅。
性别:女。
民族:汉。
出生日期:1962年10月26日。
就是这个!
我找到了!
我激动得手都在抖,赶紧拿出手机,把这个生日拍了下来。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家庭住址”那一栏。
地址写的是:红星机械厂职工宿舍3号楼201室。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原籍,浙江省青田县石溪镇。
石溪镇!
我想起来了,我二姨说的就是南边的一个什么镇!
原来是青田县石溪镇!
登记表的最后一栏是“离职原因”。
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两个字:辞退。
旁边盖着一个鲜红的公章,时间是1983年7月。
辞退。
不是我二姨说的辞职,而是辞退。
为什么?
因为“作风问题”吗?
我拿着那份薄薄的档案,心里百感交集。
一个鲜活的、曾经存在过的少女,就这样被浓缩成了几行干巴巴的文字。
而她的生日,成了打开我爸一生秘密的钥匙。
我走出档案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又去了那家银行。
还是那个密码键盘。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一串数字。
19621026。
这一次,屏幕上没有再弹出“密码错误”。
它跳转到了一个新的页面。
“请输入取款金额。”
下面一行小字,显示着账户余额。
那一串零,看得我头晕目眩。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真的是五百万。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盯着那个数字,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伤。
我爸没有骗我。
他真的给我留下了这么大一笔钱。
可这笔钱,像一个烙印,把那个叫陈雪梅的女人,永远地烙在了我们家的历史上。
我没有取钱,而是退出了银行卡。
我站在银行门口的ATM机前,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我终于解开了第一个谜题。
但更大的谜团,却向我扑来。
这五百万,是哪里来的?
我爸开了一辈子小卖部,省吃俭用,满打满算,能攒下五十万就顶天了。
这五百万,简直是天方夜谭。
还有,陈雪梅为什么要被辞退?她后来去了哪里?
我爸去找她那一次,又发生了什么?
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在我心里爬来爬去,啃噬着我的好奇心。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我必须找到陈雪梅。
我要当面问问她,她和我爸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青田县石溪镇。
我打开手机地图,搜索这个地名。
很远,在浙江南部的一个山区里。
我决定去一趟。
我跟我妈撒了个谎,说公司要派我去杭州出差几天。
我妈没怀疑,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去温州的高铁。
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像一个即将去揭晓命运的赌徒,既期待,又害怕。
我不知道,在那个叫石溪镇的地方,等待我的是什么。
是一个早已嫁作人妇、儿孙满堂的安详老太太?
还是一个对我爸的出现,充满怨恨和不屑的陌生女人?
又或者,她早已不在人世?
从温州下来,我又转了好几趟长途汽车,一路颠簸,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石溪镇。
这是一个很小的山镇,被群山环抱,一条溪流穿镇而过。
镇上的房子大多是旧式的木结构建筑,沿街挂着红灯笼,很有韵味。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草木的清香。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老板娘很热情,问我来这里旅游吗?
我说,我来找人。
“找谁啊?这镇子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定我认识。”
“她叫陈雪梅,大概……六十岁左右了。”
老板娘想了想,摇摇头。
“姓陈的倒是有几家,但没听说过有叫陈雪梅的。她家是这里的?”
“嗯,档案上写的是。”
“那可能是早就搬走了,或者嫁出去了吧。”
我心里又是一沉。
看来,想找到她,没那么容易。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在镇上打听。
我去了镇政府,去了派出所。
工作人员都很客气,但查遍了户籍系统,都找不到一个叫陈雪梅的人。
“会不会是改名字了?”派出所的民警提醒我。
有可能。
我又去了镇上的老年人活动中心。
我想,老人们或许会记得几十年前的事。
我拿着陈雪梅的照片,一个一个地问。
那些爷爷奶奶们都很热心,围着我七嘴八舌。
“这姑娘长得真好看。”
“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不是老陈家的那个闺女?”
“哪个老陈家?”
“就是以前在镇口开豆腐坊那个。”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爷爷,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然后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陈木匠家的二丫头吗!”
“陈木匠?”
“对啊!陈福生!以前镇上最好的木匠!她就是他女儿!”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那……那她现在在哪里?”
“唉……”爷爷叹了口气,“陈木匠一家,三十多年前就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搬走了?搬去哪儿了?”
“不知道。”爷爷摇摇头,“那时候听说他家出了点事,就走得悄无声息的。有人说去了县城,也有人说回乡下老家了。”
“出了什么事?”我追问。
爷爷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小姑娘,你找她干什么呀?”
“她……她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我只能继续撒谎。
“哦……”爷爷点点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他家这个二丫头,当年在外面打工,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结婚就……就大了肚子,被人给赶回来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大了肚子?
被赶回来?
这不就和我二姨说的“作风问题”对上了吗?
“那个年代,这种事可是天大的丑闻啊。”另一个奶奶插嘴道,“陈木匠一家在镇上都抬不起头来。后来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他们就举家搬走了。”
“那……那个孩子呢?男孩女孩?”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好像是个女孩。”
女孩。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个孩子,会不会……
不,不可能。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时间对不上。
陈雪梅是1983年7月被辞退的。
如果她那时候怀孕了,那孩子应该也是1984年初出生。
而我,是1986年出生的。
谢天谢地。
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更堵得慌了。
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在那个年代,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白眼。
我爸呢?
如果那个孩子是他的,他为什么没有负责?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厂里辞退,被乡邻指指点点?
为什么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回去,和我妈结婚,生下我?
我对他那座“老实人”的丰碑,开始出现裂痕。
“那……你们知道陈木匠的老家在哪里吗?”
“好像是山那边的下溪村。”
下溪村。
我又有了新的目标。
我谢过那些爷爷奶奶,马不停蹄地包了辆三轮车,往山里赶。
山路崎岖,非常颠簸。
我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
我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那个残酷的真相。
下溪村比石溪镇还要偏僻,就是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小村落。
村里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孩子。
我找到了村委会。
村支书是个中年男人,听了我的来意,很惊讶。
“陈福生?哦,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他早就死了。”
“死了?”
“嗯,十几年前就没了。他老婆前几年也走了。”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
“那……那他的女儿呢?陈雪梅?”
“雪梅啊……”村支书皱起了眉头,想了很久,“哦,你说的是二丫头啊。她……她好像很早就出去打工了,再也没回来过。”
“一次都没回来过?”
“没有。她爹妈死的时候,都没见她人影。村里人都说她没良心。”
怎么会这样?
“那……她当年是不是带回来过一个孩子?”
村支书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打听这个干嘛?”
“我……”我一时语塞。
“不瞒您说,我爸……我爸当年和陈雪梅是同事。我爸前阵子去世了,留下一些遗物,我想交还给她。”我只能半真半假地解释。
村支书将信将疑地打量了我半天,才松了口。
“唉,都是陈年旧事了。”
“当年雪梅那孩子,是挺可怜的。在外面被人搞大了肚子,一个人跑回来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娃,可惜……身体不好,没几个月就夭折了。”
孩子夭折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那之后,雪梅就疯疯癫癫的。有一天就自己跑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她爹妈找了她好几年,也没找到。后来就当她死了。”
疯了。
跑了。
死了。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那个在照片上笑得那么干净、那么羞涩的姑娘。
她的人生,竟然是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我爸,你知道吗?
你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初恋,你用她的生日做密码的那个女人。
她疯了,她失踪了,她可能早就死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而你,却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安稳的人生。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悲凉,瞬间淹没了我。
我替陈雪梅不值。
我替我妈不值。
我也替我自己不值。
我的父亲,那个我敬爱了三十年的男人,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彻底崩塌了。
他不是什么老实人。
他是个懦夫,是个逃兵,是个自私的骗子。
他骗了我妈一辈子,也骗了我一辈子。
那五百万,是什么?
是封口费吗?
是买他心安理得的赎金吗?
我觉得恶心。
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
我跟村支书道了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下溪村。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雪梅找不到了。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关于那五百万的来历,也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或许,我应该把这笔钱交给我妈,告诉她这是我爸的遗产。
然后,把陈雪梅这个名字,永远地烂在肚子里。
这似乎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可是,我做不到。
我觉得那笔钱脏。
它是我爸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和毁灭换来的。
我花不出去。
回到石溪镇的旅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我哭那个素未谋面的陈雪梅。
我哭我那被欺骗了一生的母亲。
我也哭我那个刚刚死去、形象就轰然倒塌的父亲。
哭累了,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村支书说,陈雪梅还有个哥哥或者弟弟。
“陈木匠家的二丫头”,说明她不是独生女。
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冲下楼去找老板娘。
“老板娘,你认识陈福生家的儿子吗?”
“陈木匠的儿子?哦,你说大根啊。认识啊,他就在县城里开出租车。”
我感觉自己像在坐过山车,刚刚跌到谷底,现在又冲上了云霄。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啊。”老板娘从柜台里翻出一个旧本子,“喏,这个就是。”
我拿到了一个手机号码。
我看着那串数字,犹豫了很久。
我该怎么开口?
说我是你妹妹昔日情人的女儿?
说我爸留了一大笔钱,密码是你妹妹的生日?
这听起来太像电信诈骗了。
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传来。
“您好,请问是陈大根师傅吗?”
“是我,你谁啊?”
“我……我姓林,我叫林秋。我想跟您打听一下您妹妹,陈雪梅的消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地说:“我没有妹妹。”
“不是,您听我说……”
“嘟……嘟……嘟……”
他把电话挂了。
我再打过去,已经是忙音。
他把我拉黑了。
我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这条路,也堵死了。
我不死心。
第二天,我去了青田县城。
我在县城最大的出租车公司门口,等了整整一天。
我就不信,我等不到他。
傍晚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一脸沧桑。
我看了一眼车头放着的牌子。
陈大根。
就是他。
我冲上去,拦住了他的车。
他摇下车窗,不耐烦地看着我。
“干嘛?不知道这里不能停车吗?”
当他看清我的脸时,他愣住了。
“你……你是昨天打电话那个?”
“是。”我点点头,“陈师傅,我求求你,给我十分钟,我只想问几个关于您妹妹的问题。”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最后,他叹了口气。
“上车吧。”
他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公园旁边。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摇摇头。
他自己点上,猛吸了一口。
“我想知道,陈雪梅现在在哪里?”
“我说了,我没有妹妹。”他的语气还是很硬。
“陈师傅,我知道当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想完成我爸的一个遗愿。”
我把我爸临终前的事,除了五百万的金额,都告诉了他。
包括那张卡,和那个生日密码。
他静静地听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车里烟雾缭绕。
等我说完,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他还有脸提我妹妹?”他咬着牙,眼睛都红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我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当年,要不是他,我妹妹会变成那样吗?要不是他,我们一家会背井离乡,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
“他就是个缩头乌龟!孬种!”
我沉默着,任由他发泄。
我知道,他骂的都是事实。
他骂了很久,最后声音嘶哑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你走吧。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我妹妹……她早就死了。”
“她没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她如果真的死了,你不会是这个反应。”
他浑身一震,像被我说中了心事。
我们对视了很久。
最终,他败下阵来。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你跟我来吧。”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子在县城里穿行,最后停在了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门口。
他带着我,上了一栋居民楼的五楼。
楼道里很黑,堆满了杂物。
他打开一扇门。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窗帘拉着。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背影佝偻。
“雪梅。”陈大根轻声叫她。
那个身影没有任何反应。
陈大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道缝。
阳光照了进来,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布满了皱纹。
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照片上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空洞无神,像两口枯井。
是她。
陈雪梅。
她还活着。
只是,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二十年前就这个样子了。”陈大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不认识人,也不会说话。医生说,是受了太大刺激,选择性地封闭了自己。”
我看着她,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这就是我爸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人。
这就是那个悲剧的女主角。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轻声问。
陈大根把我拉到门外,关上了门。
他靠在墙上,又点了一根烟。
“当年,你爸,林建国,跟我妹妹在厂里谈对象。俩人好得不得了,我们家里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嫌他家穷,又是外地人。”
“但我妹妹铁了心要跟他。后来,她就……就怀上了。”
“我爸当时气得要打死她。可毕竟是自己女儿,没办法,就想着让他们赶紧结婚,把事儿办了,也算有个交代。”
“结果呢?我们去找林建国,他居然不认!他说孩子不是他的!他说我妹妹在外面乱搞!”
我如遭雷击。
我爸……他居然……
“我妹妹当时就疯了。她不相信你爸会这么对她。她去厂里找他对质,结果被你爸和他妈,也就是你奶奶,指着鼻子骂她是破鞋,是,想赖上他们家。”
“厂里风言风语,闹得人尽皆知。最后,厂领导为了平息事端,就把我妹妹给辞退了。”
“我们一家在镇上再也待不下去,只能连夜搬回了乡下老家。”
“后来,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但因为我妹妹怀孕的时候心情郁结,孩子天生体弱,没几个月就没了。”
“从那以后,我妹妹就彻底垮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哭,就念叨着林建国的名字。糊涂的时候就砸东西,往外跑。有一次跑出去,差点掉进河里。”
“我爸妈为了照顾她,心都操碎了。没过几年,就都走了。”
“临死前,我爸把我叫到床前,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妹妹。他说,我们陈家,对不起她。”
陈大根的眼泪,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听着这个被篡改了三十多年的故事版本,浑身冰冷。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懦夫。
现在我才知道,他何止是懦夫。
他简直就是个禽兽。
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名声,他抛弃了怀着他孩子的恋人,任由她被千夫所指,被命运碾碎。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开始新的生活,娶妻生子,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这是何等的残忍和自私!
“那……那五百万……”我艰难地开口。
“钱?”陈大根冷笑一声,“那是我妹妹应得的!”
“当年你爸跟我妹妹好的时候,我妹妹把家里准备给她结婚的五千块钱,都给了你爸,让他去做生意。那时候的五千块钱,能在县城买套房子了!”
“结果呢?他拿着钱,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笔钱,不是他良心发现。这是他欠我妹妹的!”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五百万,不是什么爱情的遗产。
它是我爸欠下的一笔血债。
是他对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夭折的姐姐的愧疚。
是他对这个被他毁掉一生的女人的补偿。
他不敢在生前还,只能在死后,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试图完成自己的救赎。
可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觉得,五百万,就能抹去他犯下的罪孽?
就能换回陈雪梅失去的青春、名誉和正常的人生?
我看着屋里那个呆滞的身影,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我要把钱给她。
一分不少地给她。
这不是施舍,这是偿还。
“陈师傅,”我站直了身体,看着他,“这笔钱,我会全部取出来,交给你们。”
陈大根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说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这是林建国欠你们的。我替他还。”
“你……你妈那边……”
“我会处理。”
我没有再多说,转身下了楼。
我需要立刻去办这件事。
我一分钟都不想再等。
我回了趟家,取了那张卡,还有我的身份证。
然后,我去了银行。
我把五百万,全部转到了陈大根提供的账户里。
当我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心上那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没有了五百万。
但我找回了心安。
做完这一切,我给陈大根发了条信息。
“钱已转。请照顾好她。”
然后,我拉黑了他的号码。
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联系。
林家的债,还清了。
我该回去,面对我自己的生活了。
回到家,我妈正在看电视。
看到我,她很高兴。
“出差回来啦?顺利吗?”
“嗯,挺顺利的。”我笑了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我爸的那些日记、相册,所有可能和我妈的“美好回忆”相悖的东西,都找了出来。
我把它们,全部烧了。
火光映着我的脸。
我想,我爸,林建国,他已经死了。
就让他以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永远地活在我妈的记忆里吧。
有些真相,太残忍了。
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至于我,我也要学着,去接受一个不完美的、甚至可以说是卑劣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给了我生命,这也是事实。
他对我好,这也是事实。
人是复杂的。
我不能因为他犯下的错,就全盘否定他的一切。
我只能,试着去理解,然后,放下。
生活还在继续。
我妈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她开始去跳广场舞,交了一些新朋友。
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
我看着她,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小秋,你爸是不是给你留了点钱?”
我心里一惊。
“妈,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妈笑了笑,“你爸那个人,我还不了解吗?他就是个老抠,一分钱都想掰成两半花。他对自己那么省,肯定是为了你。”
我沉默了。
“他……他是留了点。”
“那就好好收着,以后当你的嫁妆。”我妈拍了拍我的手,“别告诉你舅他们,省得他们惦记。”
我点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妈,她其实什么都懂。
她只是选择,不去戳破。
她用她的方式,在守护这个家,守护她记忆里的那份美好。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过去和解。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是陈大根打来的。
“林小姐,打扰你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平和了很多。
“有事吗?”
“我……我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不用。”
“我们用那笔钱,给我妹妹找了最好的医生,也换了个好点的房子。她现在……情况好多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是真心为他们高兴。
“她前两天,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窗外,叫了一声……‘建国’。”
电话那头,是陈大根压抑的哭声。
电话这头,是我无声的泪流满面。
原来,她心里,一直都还记着他。
哪怕他伤她那么深,哪怕她疯了二十年。
她记忆的尽头,依然是那个让她爱过、也恨过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更大的不幸。
我挂了电话,走到窗边。
天色已经黑了。
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我想,我爸这一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辜负了一个爱他的女人,也欺骗了另一个爱他的女人。
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留下的那五百万,最终没有成为我的财富,却成了两个家庭跨越三十年的和解。
也许,这就是他最好的结局。
也是我们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来源:窗明映深情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