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梅天的雨,黏糊糊的,像一块甩不掉的湿毛巾,把整个上海都捂得严严实实。
雨还在下。
黄梅天的雨,黏糊糊的,像一块甩不掉的湿毛巾,把整个上海都捂得严严实实。
林涛站在窗边,看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感觉自己也要发霉了。
第七年了。
他伸出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划下了一个“七”。
妻子温静出差的第七年。
电话那头,她永远是那套说辞:“快了,快了,阿涛,这个项目一结束我就回去。”
她的声音隔着遥远的大洋,带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那么不真实。
一个历史老师,到底是什么样的项目,需要“出差”七年?
林涛以前会问,后来问得烦了,也问得怕了,索性就不问了。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负责按时缴水电煤,她负责偶尔寄回来一些国外的稀罕玩意儿,和一句遥遥无期的“快了”。
“滴答,滴答。”
不是雨声。
声音从书房传来。
林涛皱了皱眉,趿拉着拖鞋走过去。
书房是温静的专属领地,她走后,林涛几乎没动过。
一切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历史典籍,书桌上还放着她没喝完的半杯茶,只是早就干涸成了褐色的茶渍。
声音是从天花板传来的,一滴,又一滴。
他抬头,看到天花板的角落洇开了一片黄褐色的水渍,正中央,一颗水珠颤巍巍地悬着,终于积蓄够了重量,砸了下来。
正好砸在温静那排精装版的《全球通史》上。
“操。”
林涛低声骂了一句,赶紧冲过去,把那套书抱下来。
封面已经被水浸得微微鼓胀。
他心疼得不行,这套书是温静的宝贝,当年为了买它,两个人省吃俭用了一个月。
楼上漏水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搬书。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温静的书太多了,像一座座小山。
他把书一摞摞地搬到客厅,码放整齐。
书房渐渐空旷起来,露出了久违的墙壁和地板。
当他搬动最后一排,那个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时,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太重了。
这个书架是定制的,后面应该紧贴着墙壁才对。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书架往前挪了十公分。
“吱嘎——”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他看到了书架后面……并不是墙。
而是一道门。
一道和他家所有房门风格都截然不同的,暗红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木门。
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像是钥匙孔的凹槽。
林涛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他站在这扇陌生的门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这里怎么会有一扇门?
他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十年,结婚十年,他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扇门。
温静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疯长。
七年的“出差”,一个神秘的项目,一扇藏在书架后的暗门。
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可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绕着这扇门走了两圈。
门和墙壁的连接处几乎天衣无缝,如果不是搬开书架,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钥匙孔。
他需要一把钥匙。
林涛开始疯狂地翻找。
家里的每一个抽屉,每一个盒子,他都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在温静的首饰盒最底层,他找到了。
一把小小的,造型古朴的黄铜钥匙。
钥匙的形状很奇特,不是常见的锯齿状,而是一个精巧的梅花造型。
他拿着钥匙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不知道门后是什么。
也许是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前一个房主留下的无聊玩笑。
他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了那个小小的凹槽。
“咔哒。”
一声轻响。
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木屑、颜料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感。
林涛推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他当场震惊。
门后不是另一个房间。
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微缩的,却又无比真实的世界。
这里像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工具和材料,瓶瓶罐罐,琳琅满目。
而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
工作台上,是一座座精巧到令人窒息的微缩模型。
那是一条完整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弄堂。
青灰色的砖墙,红漆的木窗,屋檐下晾晒的“万国旗”,墙角边被遗弃的黄包车,甚至连老虎灶门口升腾起的热气,都用一团极细的棉絮做得惟妙惟肖。
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可怕。
他甚至能看到,其中一扇窗户里,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正倚着窗台,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眼神落寞地望着窗外。
女人的脸,只有米粒大小,但那神情,却清晰得让他心头发紧。
这不是普通的模型。
这是艺术品。
不,比艺术品更惊人。
林涛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摸,又怕毁了这一切。
他环顾四周,墙上挂着许多设计图纸。
《外白渡桥的晨曦》、《百乐门的霓虹》、《1942,大光明电影院》。
每一张图纸都标注着精确的比例和复杂的结构分析,字迹娟秀而有力。
是温静的字迹。
林涛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都是她做的?
那个在他印象里,每天备课、上课,为学生成绩头疼,为评职称烦恼的历史老师温静?
他一直以为,她的世界就是那些故纸堆,那些泛黄的史料。
可他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一个这样庞大的,隐秘的,灿烂的世界。
他像一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在这个属于温静的秘密花园里穿行。
架子上,除了完成品,还有许多半成品。
一个尚未上色的教堂穹顶,一艘等待扬帆的乌篷船,还有无数个尚未被赋予生命的小人,安静地躺在分格的盒子里。
他拿起一个小人。
那是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低头修理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坚毅而专注。
林涛看着那张侧脸,觉得无比熟悉。
他走到工作台前的一面镜子前,侧过头。
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个小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轮廓。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她……也把他做进了她的世界里。
在工作台的角落,他发现了一本日记。
牛皮纸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第一页,是一段清秀的字。
“外公说,我们家的人,手上都有神明赐予的魔法。我们可以把时间留住,把记忆砌成房子,让所有消失的,都重新回来。”
日期,是二十年前。
林涛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日记里,记录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温静。
她从小跟着外公学习这种微缩模型的手艺,她的外公,是上海滩最后一代的模型匠人。
“外公说,这不叫模型,这叫‘造景’,是把一段被遗忘的时光,重新造出来。”
“今天外公教我做旧,用稀释的墨水和茶水,可以让崭新的木头,一下子拥有五十年的光阴。”
“我做了一个小小的外婆,放在外公做的摇椅上。外公看着它,哭了。他说,他终于又看到她了。”
林...涛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不仅仅是手艺,这是温静生命的一部分,是她和她最亲近的人之间的情感纽带。
可她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自己?
他继续往下翻。
“爸妈不喜欢我做这个,他们说这是‘不务正业’,是‘雕虫小技’,浪费时间。他们把外公留给我的工具箱锁了起来。”
“我今天和他们大吵了一架。他们说,一个女孩子,应该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体面的工作,而不是整天跟木头和胶水打交道。”
“我把工具箱偷了出来,藏在了墙里。这是我和外公的秘密,也是我自己的秘密。”
看到这里,林涛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想起了刚和温静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去她家,她父母对他这个学设计的赞不绝口,说“有文化,有前途”。
席间,温静的母亲还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我们家温静,从小就老实本分,没什么花里胡哨的爱好,你可要多带她见见世面。”
当时温静只是低着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原来,那不是老实本分。
那是被压抑,被隐藏的,血脉里的热爱。
日记翻到了后面,出现了他的名字。
“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叫林涛的男孩,他学设计的,他画画的样子,真好看。”
“阿涛说,他最喜欢老上海的建筑,喜欢那种时间沉淀下来的美感。我那一刻,好想把我的秘密世界给他看。”
“可我不敢。他那么优秀,那么光芒万丈。我的这个爱好,会不会显得太小家子气,太上不了台面?”
“我怕他会觉得我很奇怪。”
林涛看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这个傻瓜。
这个天大的傻瓜。
他怎么会觉得她奇怪?
他只会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遇到一个灵魂如此丰盛的女孩。
他恨自己。
恨自己这十年来的迟钝和疏忽。
他自以为很了解她,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电影,知道她睡觉时喜欢抱着枕头。
可他从来不知道,在她温和安静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如此执着,如此热烈,如此孤独的灵魂。
日记的最后几页,写到了那次“出差”。
“法国那边有一个古建筑微缩修复的项目,是世界顶级的团队,他们看到了我寄去的作品,邀请我加入。”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我从小的梦想。”
“可我怎么跟阿涛说?说我要扔下他,扔下我们的家,去国外做好几年模型?他会理解吗?他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我不敢赌。我太害怕失去他了。”
“所以我撒了一个谎。一个愚蠢的,也许会毁掉一切的谎。我说,是学校的公派项目,历史文化交流,一年就回来。”
“对不起,阿涛。原谅我。”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这里。
日期,是七年前。
林涛合上日记本,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是这样。
没有背叛,没有欺骗。
只有一份深埋心底的热爱,和一个因为害怕而编织的谎言。
七年。
这七年,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追逐着自己的梦想。
她一定很苦吧。
一边要应付高强度的工作,一边还要在电话里对他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维持着一个“历史老师”的假象。
而他呢?
他在这七年里,除了抱怨和等待,又为她做过什么?
他甚至,从来没有真正地尝试去了解过她。
林涛站起身,重新打量这个房间。
这里不再是一个让他震惊的秘密。
这里是温静的内心世界。
是她的梦想,她的挣扎,她的爱,和她的孤独。
他看到工作台的另一边,有一个用防尘布盖着的东西。
他走过去,轻轻掀开。
布下面,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
那是……他们的家。
从客厅的沙发,到卧室的床,甚至他工作室里那台用了多年的电脑,都做得一模一样。
而在这个微缩的家里,有两个小人。
一个是他,正坐在电脑前,皱着眉,聚精会神地画着图。
另一个是温静。
她站在他的身后,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温柔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和一丝歉意。
林涛再也忍不住了,他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扔下了他。
她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把他,把这个家,一起带去了她的世界。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拉出一条条金色的光柱,照亮了那些飞舞的尘埃。
林涛在这个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
他把每一个模型都仔细地看了一遍,把每一张图纸都小心地抚摸了一遍。
他仿佛通过这些冰冷物件,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妻子。
那个在他面前总是有些不自信,有些小心翼翼的女人,在属于她的世界里,原来是这样一个女王。
她有自己的王国,有自己的臣民,她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永不褪色的时光。
傍晚,林涛走出暗门,轻轻地把门关上。
他没有把书架搬回去。
他决定,让这个秘密,从此暴露在阳光下。
他开始打扫那个房间。
他用最柔软的抹布,擦去模型上的灰尘,把那些散落的工具一一归位。
他做得无比认真,无比虔诚。
像是在参与一场迟到了七年的神圣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登录了邮箱。
他找到了温静的邮箱地址。
他盯着那个地址看了很久,手指在键盘上悬停,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说什么呢?
质问她为什么骗他?
还是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秘密?
不。
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用一个“发现者”的姿态,去审判她的过往。
他想让她知道,他理解,他支持,他为她感到骄傲。
林涛关掉邮箱,打开了设计软件。
他开始画图。
他画了一扇门。
就是那扇暗红色的木门。
门上,他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徽章。
徽章的中央,是一双灵巧的手,捧着一座小小的,上海石库门的房子。
房子的屋顶,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他们并肩站着,看着远方的天空。
徽章的下面,他写了一行字。
“致我的造景师。”
他把设计图打印出来,装裱进一个精致的相框里。
然后,他走进那个房间,把相框,轻轻地放在了那个微缩的,“他们家”的模型旁边。
他想,等她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林涛不再觉得那个家是空荡荡的。
他知道,墙的另一边,有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温静,也属于他的世界。
他每天都会去那个房间待一会儿。
有时候,他会坐在工作台前,看那些日记。
他发现,温静的日记并没有停止。
在牛皮本的后面,夹着许多零散的纸条。
是她从国外寄回来的信里,被他忽略掉的,写在照片背后的随笔。
“今天修复了巴黎圣母院的玫瑰花窗模型,当灯光从后面亮起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那一刻,我想起了你带我去看的第一场电影,散场时,你牵着我的手,说,以后要带我看遍全世界最好看的光。”
“团队里的一个德国老头,脾气很怪,但手艺好得吓人。他能用一根头发丝,做出提琴的琴弦。我想,外公看到他,一定会很开心。”
“阿涛,我今天特别想你。想你做的红烧肉,想你晚上睡觉时打的呼噜,想你每次画不出图时,烦躁地抓头发的样子。”
“我快回去了。这次是真的。”
“等我回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会生气吗?你还会要我吗?”
林涛把这些纸条,一张一张地,按照日期,重新贴回日记本里。
他用自己的方式,补全了她这七年的时光。
他开始学着,去了解她的世界。
他上网查阅了所有关于“微缩造景”的资料,看了无数大师的作品。
他这才知道,这门手艺,是何等的精深和伟大。
它需要建筑学的知识,材料学的功底,历史学的素养,和一双被神吻过的手。
以及,一颗能够耐得住无边寂寞的心。
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他也开始尝试。
他买来了工具和材料,笨拙地学着切割木板,调配颜料。
他想做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大学图书馆的那个阅览室。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洒进来,空气里都是书本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她就坐在他对面,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书页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想把那一刻,永远地留住。
他的手艺很笨拙。
木板切得歪歪扭扭,胶水涂得到处都是。
但他做得无比投入。
因为他知道,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一个人,正在做着和他一样的事情。
他们隔着时差,隔着谎言,却在用同一种方式,思念着对方。
三个月后,林涛接到了温静的电话。
“阿涛,我下周的飞机。”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紧张和疲惫。
“好。”
林涛的声音很平静,“我去接你。”
“嗯……阿涛,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回来再说吧。”林涛打断了她,“路上小心。”
他不想在电话里听她的“坦白”。
他想当面,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
告诉她,他有多爱她,有多为她骄傲。
挂掉电话,林涛走进那个房间。
他的那个“图书馆”模型,已经初具雏形了。
虽然粗糙,但已经能看出大概的样子。
他把它放在了工作台的正中央。
和她那些巧夺天工的作品摆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但他觉得,这才是最完美的。
一周后,浦东国际机场。
林涛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温静。
她瘦了,也黑了,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
那是一种,被梦想洗礼过的,通透而坚定的光芒。
温静也看到了他,她拖着行李箱,快步向他走来。
越走越近,她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她的脸上,是林涛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喜悦、愧疚、胆怯和不安的复杂表情。
她站在他面前,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圈先红了。
林涛没有说话。
他走上前,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欢迎回家。”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温静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仿佛要把这七年的委屈、思念和恐惧,全都哭出来。
林涛就那么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什么都没问。
回到家。
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
温静站在玄关,有些不知所措,像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
“家里……还是老样子。”她小声说。
“嗯。”林涛接过她的行李箱,“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温静害怕。
她宁愿他质问她,冲她发火,也比现在这样,若无其事要好。
这是一种更残忍的疏离。
她洗完澡,换上家居服,惴惴不安地走出浴室。
林涛正在厨房里忙碌。
锅里炖着她最爱吃的红烧肉,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温静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
“阿涛……”她终于鼓起勇气,“我有话跟你说。”
林涛关掉火,转过身。
他擦了擦手,看着她。
“我知道。”他说。
温静愣住了。
“你知道……什么?”
“跟我来。”
林涛牵起她的手,走向书房。
当温静看到那个被移开的书架,和那扇敞开的暗门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你……你都看到了?”
林涛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她,走进了那个房间。
当温静看到房间里的一切时,她彻底呆住了。
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所有的模型,都被小心地擦拭过,摆放得整整齐齐。
墙上,挂着那个她无比熟悉的,她自己的字迹的设计图。
而在工作台的正中央,摆着两个模型。
一个是她的,那个未完成的,“他们的家”。
另一个,是一个粗糙的,却无比用心的,“图书馆”。
图书馆模型的旁边,立着那个装裱好的相框。
“致我的造景师。”
温静看着那行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这个傻瓜……”
林涛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彼此彼此。”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有些哽咽。
“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静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我怕……”
“怕什么?”
“怕你觉得,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妻子。我不是那个,可以安安分分,相夫教子的温静。”
林涛把她的身体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掉眼泪。
“我想要的妻子,就是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
“是那个会在历史书的空白处画小人的你,是那个会因为一道难题彻夜不眠的你,是那个为了梦想,可以独自一人远走他乡七年的你。”
“也是这个,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个世界的,了不起的造景师,温静。”
“我爱的,是全部的你。从来都是。”
温静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失而复得的珍重,和冰释前嫌的感恩。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把这七年缺失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对不起。”温静把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林涛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用了十年,才真正地认识你。我是个不合格的丈夫。”
“不,你是我最好的丈夫。”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
温静跟他讲了这七年在法国的所有事情。
讲她如何从一个项目助理,做到核心修复师。
讲她如何为了一个细节,在博物馆的资料库里待上三天三夜。
讲她如何在无数个孤独的深夜,靠着制作他们家的模型,来抵御思念。
林涛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他这才发现,他的妻子,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要勇敢,要优秀得多。
他为她感到无比的骄傲。
“以后,这个房间,就作为你的工作室吧。”林涛说,“把书房的东西都搬出去。”
温静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那你的书呢?”
“你的世界,比我的那些书,重要多了。”
第二天,林涛就开始动手。
他们一起,把书房的书,全都搬了出来,重新整理。
然后,他们把那扇暗门拆掉了。
让那个房间,和整个家,彻底融为一体。
阳光,从此可以毫无阻碍地,照进那个曾经隐秘的世界。
温静的工作室,正式开张了。
她辞去了学校的工作。
她决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全职的造景师。
她开始接一些国内博物馆的修复项目,也开始创作自己的作品。
林涛成了她的第一助手。
他帮她画图,帮她处理材料,有时候,也会在她旁边,继续做他那个粗糙的“图书馆”。
他们的交流,比以前多了无数倍。
他们会为了一个榫卯结构,争论得面红耳赤。
也会因为共同完成一个完美的细节,而相视一笑。
家里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活。
那些小小的模型,不再是冰冷的物件,它们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
有一天,一个策展人朋友来他们家做客。
当他看到温静的那些作品时,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的天,温静,你是个天才!”
他当即决定,要为温静办一个个人作品展。
展览的名字,林涛早就想好了。
就叫,“被时光看见”。
展览开幕那天,来了很多人。
人们都围在那些精巧的模型前,发出阵阵惊叹。
他们惊叹于那些被复刻的时光,惊叹于那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温静站在人群中,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从容,自信。
林涛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在灯光下,向众人介绍着自己的作品,介绍着那些作品背后的故事。
她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梦想成真的光芒。
他知道,那个曾经躲在暗门后,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秘密的小女孩,终于,走到了阳光下。
展览的最后,是一个特别的展品。
就是林涛做的那个,“图书馆”。
它被放在一个独立的展柜里,旁边,是温静做的那个,“他们的家”。
两个模型,一个精致,一个粗糙,却无比和谐地并置在一起。
展品的说明,只有一句话。
“最好的爱情,不是我把你变成我喜欢的样子,而是我们一起,看见彼此本来的样子,然后,成为更好的我们。”
落款,是两个人的名字。
温静和林涛。
展览结束后,温静走到林涛身边,轻轻地挽住他的胳膊。
“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打开了那扇门。”
林涛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不。”
“是我该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走进你的世界,看到了,比星空更美的风景。”
来源:勇敢的小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