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罪名是“右派分子”,具体点说,是在课堂上讲宋朝的士大夫精神时,多说了几句“风骨”和“独立思想”。
一九七一年,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叫陈敬生,三十三岁,曾经是市一中的历史老师。
现在,我的编号是237。
罪名是“右派分子”,具体点说,是在课堂上讲宋朝的士大夫精神时,多说了几句“风骨”和“独立思想”。
然后,我就到了这儿。
红星砖瓦厂。
一个用红砖、红土、红色标语和绝望的汗水砌起来的地方。
我的工作是脱坯。
就是把搅拌好的泥,用一个木头模子,框成一块块砖坯。
听起来简单。
你试试。
一整天,一千次,一万次。
泥巴又湿又重,像是我甩不掉的罪名。腰弯下去,就直不起来。
手上的皮早就磨光了,新长出来的茧子,又被磨破,血和泥混在一起,分不清。
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
像躲瘟神。
我的饭碗放在墙角,最后一个领饭。
通常只剩下些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和两个硬得能砸死狗的窝窝头。
我不在乎。
或者说,我假装不在乎。
书生最后那点可笑的骨气,大概就只剩下这点假装了。
我埋着头,用菜汤把窝窝头泡软,一点点往下咽。
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
“喂,那个。”
一个声音。
我没抬头,这厂里,没人会叫我的名字。
“说你呢,237号。”
是食堂打饭的。
我抬起头,看见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是个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头发用一块布包着。
她不漂亮,甚至有点黑,但眼睛很亮。
她把一个铝制饭盒推到我面前的台子上。
“拿着。”
我愣住了。
“什么?”
“让你拿着。”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
我打开饭盒。
两个白面馒头。
还冒着热气。
底下,铺着一层炒白菜,零星还能看见几片肉。
我猛地抬头看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她已经转过身,去给别人打饭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周围的人,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
羡慕,嫉妒,还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我端着饭盒,回到我的角落,后背滚烫。
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我把那两个馒头,连同那些白菜和肉片,吃得干干净净。
二十多天了,我第一次尝到了食物真正的味道。
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胃里是暖的。
从那天起,她成了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一点光。
她叫林素雯。
我后来偷偷打听到的。
她是厂里仓库的保管员,有时会来食堂帮忙。
她不常跟我说话。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所有人都打完饭后,把一个饭盒悄悄放在那个固定的台子上。
有时候是馒头,有时候是杂粮饼,偶尔,会有一个咸鸭蛋。
每一次,我都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领走我的圣餐。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是眼神。
我接过饭盒时,会看她一眼。
她总是很快地避开,但那零点一秒的对视里,我能读到一种东西。
那不是同情。
同情是居高临下的。
她的眼神里,是平静。
是一种“我看到了你,你是一个人”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有力量。
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烂在泥里。
当然,麻烦也随之而来。
“陈敬生,你小子可以啊,傍上大姐了?”
说话的是车间里一个叫赵三炮的混子。
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变着法子折腾我。
往我的泥里掺石子,或者在我晾晒的砖坯上踩几脚。
我只是默默地把他踩坏的砖坯重新和泥,再做一遍。
我不能反抗。
反抗,意味着更严重的批斗,更繁重的劳动。
我得活下去。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赵三炮凑过来,一脸的横肉都在抖。
“人家林素雯怎么就看上你了?是不是你给她念酸诗了?”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泥里。
“赵三炮。”
一个清冷的声音。
是林素wen。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手里拿着一个账本。
“王主任让你去仓库盘点,你在这里磨蹭什么?”
赵三炮脸上的笑僵住了。
王主任是厂里的革委会主任,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我……我这就去。”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人群散开。
林素雯走到我跟前。
她看了看我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我满是泥污的手。
“手还疼吗?”她问。
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这么多话。
“不……不疼。”
声音干涩得像车间外的黄土。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塞到我手里。
“晚上回去,用热水洗干净手,抹上。”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步子很快。
我摊开手心。
那是一个蛤蜊油的盒子。
铁皮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胖娃娃。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冰凉的铁皮,却烫得我心脏发疼。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直接躺下。
我排了很久的队,在水房接了一盆热水。
水很烫,手扎进去,像有无数根针在刺。
我咬着牙,把泥污和血痂一点点洗掉。
然后,我拧开那个小铁盒。
一股淡淡的油香味。
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把那层油膏涂满我的手。
裂开的口子,火辣辣地疼,但那疼里,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被呵护的感觉。
我坐在通铺的床沿,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我的手。
这双手,曾经在黑板上写下过李白和杜甫,也曾在书页上圈点过《史记》和《资治通鉴》。
现在,它只是一件用来和泥的工具。
可今天,有人告诉它,它还是手。
是人的手。
我把脸埋进那双涂满蛤蜊油的手里。
没有哭。
眼泪在七一年初春的那个晚上,就已经流干了。
但我的心,却像是被泡进了温水里,一点点,一点点地软了下去。
和林素wen的接触,依然是小心翼翼的。
我们像地下工作者。
交换一个眼神,递过一个东西,都像在接头。
有一次,她递给我的饭盒里,馒头下面,藏着一本书。
没有封皮,纸页泛黄,用牛皮纸包着。
我回到宿舍,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看。
是《唐诗三百首》。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摸过书了。
那些方块字,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每一个都让我热泪盈眶。
我贪婪地读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杜甫啊杜甫,一千多年前的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看着破碎的一切,心如刀割?
我不敢把书留在身边。
第二天,我把书还给了她。
依然是那个饭盒,那个角落。
她接过饭盒时,我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顿了一下,也低声回了一句:“别被人看见。”
“嗯。”
那之后,她偶尔会给我带书。
一本破旧的《鲁迅选集》,一本没有封面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
这些书,像是一扇扇窗,让我得以在窒息的泥沼里,探出头来,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
我开始好奇,林素wen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个仓库保管员,怎么会有这些书?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找到了答案。
那天厂里管道维修,我被派去仓库搬东西。
林素wen的仓库,在厂区最偏僻的角落。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她指挥着我们几个“待罪人员”搬东西。
“那几捆麻绳,搬到外面去。”
“小心点,别碰坏了那些零件。”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利落。
我搬着一摞旧报纸,路过她的办公桌。
桌子很小,一张木桌,上面压着一块玻璃板。
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照片。
黑白的,已经泛黄。
照片上,是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他站在一排书架前,笑得很温和。
我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那种气质,我太熟悉了。
那是和我一样的,属于读书人的气质。
“看什么?”
林素wen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报纸差点掉在地上。
“没……没什么。”
我赶紧转过身。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的照片。
眼神暗了一下。
“那是我爸。”
她说。
“他以前,是师范大学的教授。”
我的心,猛地一抽。
一切都明白了。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喜欢看书。”林素wen的语气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些书,都是他留下来的。抄家的时候,藏下来几本。”
“他……现在……”我艰难地问。
“走了。”
她说,“前年冬天,在农场。没熬过去。”
仓库里很安静。
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
我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强。
她的平静,不是麻木,而是在巨大的悲痛和苦难之后,沉淀下来的力量。
她承受的,不比我少。
甚至,比我更多。
我只是失去了工作和名誉。
她失去了父亲。
从那天起,我再看她,眼神里就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是敬佩,也是心疼。
我们依然很少说话。
但沉默里,似乎有了一种更深的连接。
我知道,她帮我,不仅仅是因为善良。
她在我身上,或许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
一个被时代洪流碾碎的书生。
她守护我,就像在守护一份珍贵的遗物。
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天,是真正能要人命的。
寒风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头缝里。
我的衣服太单薄了。
一件旧棉袄,里面的棉花早就结成了块,根本不保暖。
脱坯的工作,还得继续。
湿泥沾在手上,很快就结了冰。
手冻得像胡萝卜,又红又肿,一碰就疼。
我开始发烧。
先是低烧,头昏昏沉沉的,我咬牙撑着。
我不能倒下。
在这里,病倒,就等于死亡。
但身体的衰败,不是意志能控制的。
那天,我在车间里,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通铺上。
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不是我那床又薄又硬的。
这床被子,很软,很暖和,还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我挣扎着坐起来,头疼得像要裂开。
同宿舍的人都去上工了,屋里空荡荡的。
一个身影,坐在我的床边。
是林素wen。
她手里端着一个碗,正在用勺子搅着。
“醒了?”
她看我一眼,把碗递过来。
“喝了它。”
是姜糖水。
滚烫的,带着辛辣的甜味。
我捧着碗,手在发抖。
“你……怎么……”
“我请了假。”她言简意赅。
“被子……”
“我家的。”
“谢谢……”
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快喝吧,凉了就没用了。”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姜糖水。
一股热流,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然后散布到四肢百骸。
我看着她。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素净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我觉得她像一个下凡的菩萨。
不,菩萨是泥塑的,没有温度。
她是有温度的。
她的关心,她的被子,她的姜糖水,都是暖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里的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爸以前常说,”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越是难的时候,越不能把人当牲口看。”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他说,读书人,要有根骨头。这根骨头,不是为了跟谁横,是为了在谁都趴下的时候,你还能站着。”
她转过头,看着我。
“陈老师,你站直了。”
陈老师。
她叫我陈老师。
我已经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曾经是一个老师。
我是一个教历史的,教孩子们什么是气节,什么是风骨的老师。
可我自己,却快被这无边的苦役,磨得只剩下一具躯壳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巨大的羞愧和感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像个无助的孩子。
“好好养着吧。”
她站起身,“我该回去了。被子你先盖着,晚上我再过来。”
她走了。
我躺在床上,用那床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蒙住了头。
这一次,我哭了。
无声地,剧烈地,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
那场病,我扛过来了。
靠着林素wen每天一碗姜糖水,和那床温暖的被子。
我的身体在好转,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在悄悄地改变。
我不再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
我开始想,我应该像个人一样活着。
就像她说的,站直了。
我开始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时间。
休息的时候,我在心里默写唐诗宋词。
干活的时候,我把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都想象成一种锻炼。
赵三炮他们再来找茬,我依然不说话。
但我会抬起头,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们。
那目光里,没有仇恨,也没有恐惧。
只是平静。
像林素wen看我的那种平静。
他们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骂骂咧咧几句,也就散了。
欺软怕硬,是人的本能。
当你不再软弱,他们自然会觉得无趣。
我和林素wen的关系,也变得更近了一些。
虽然在人前,我们依然保持着距离。
但她偶尔会来仓库找我帮忙,搬一些“很重”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她特意为我创造的机会。
在那个堆满杂物的仓库里,我们可以说上几句话。
“最近在看什么?”我问。
“《安娜·卡列尼娜》。”她说,“也是我爸留下来的。好多地方看不太懂。”
“哪儿不懂?”
于是,在那个充满机油和铁锈味的仓库里,我这个“右派分子”,开始给她讲托尔斯泰,讲俄国的社会,讲人性的复杂。
她听得很认真。
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
“你懂的真多。”她说。
我笑了笑,有些苦涩。
“懂得多,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在这里和泥巴。”
“有用。”她看着我,很肯定地说,“至少,让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愣住了。
是啊。
即使我穿着最破烂的衣服,干着最卑微的活。
但我脑子里的东西,我心里的东西,是他们夺不走的。
这,就是我最后的阵地。
“素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身体僵了一下,没做声。
“等……等以后,如果还有以后,”我鼓起所有的勇气,“我把我知道的,都讲给你听。”
她的脸,慢慢地红了。
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
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死寂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希望,这个几乎被我遗忘的词,又悄悄地冒出了嫩芽。
日子,就在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一九七六年。
秋天。
厂里的大喇叭,突然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哀乐。
我们被组织起来,开追悼会。
我才知道,那位伟人,去世了。
整个厂区,都笼罩在一种压抑又迷茫的气氛里。
没人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
接着,没过多久,一个更爆炸性的消息传来。
是通过那些偷偷听“敌台”的人,一点点泄露出来的。
“四人帮”,倒台了。
一开始,没人敢公开讨论。
大家只是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变化,是从王主任的态度开始的。
他见到我,不再是横眉冷对。
有一次,我从他身边走过,他甚至……对我点了一下头。
虽然很僵硬,但那确实是一个点头。
我的心,狂跳起来。
难道……天要亮了?
我不敢想。
希望越大,失望的时候就越痛苦。
我经历了太多次了。
我把这份狂喜,死死地压在心底。
我去找林素wen。
在仓库里,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敬生,”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再等等。”
“嗯,再等等。”
我们都在等。
等一个官方的,明确的信号。
这个信号,在一九七八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
平反冤假错案。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中国的上空炸响。
我们厂里,也成立了“落实政策办公室”。
王主任,摇身一变,成了办公室的负责人。
他开始找我谈话。
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和蔼。
“小陈啊,”他给我倒了一杯水,“以前的事情,都是历史原因。误会,都是误会。”
我看着他那张笑成菊花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误会?
我身上那些伤疤,是误会?
我被剥夺的尊严,是误会?
林素wen父亲那条逝去的生命,也是误会?
我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水是温的。
但我心里,一片冰凉。
“你写个申诉材料,”王主任递给我纸和笔,“把你的情况,详细写一写。组织上,一定会为你恢复名誉的。”
我接过纸笔。
手,又开始抖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恐惧。
是激动。
是压抑了近十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回到宿舍,趴在那张小小的桌子上,开始写。
我写我当初讲了什么。
我写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我写得不卑不亢,不添油加醋。
只是陈述事实。
写到最后,我写下了林素wen的名字。
我写她如何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馒头。
我写她如何在我生病的时候,给了我一床被子。
我写她如何用她微薄的力量,守护了一个“右派分子”最后的尊严。
我把申诉材料交了上去。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照常去车间干活。
但周围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那些曾经躲着我的人,开始主动跟我打招呼。
“陈老师,吃饭了?”
“陈老师,抽根烟?”
赵三炮甚至凑过来,一脸谄媚。
“陈哥,以前都是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觉得,人性这东西,真是又可悲,又可笑。
我唯一在乎的,是林素wen。
我们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厂里已经开始有风言风语。
说她有先见之明,提前“投资”了我这个“潜力股”。
说得很难听。
我怕她受委屈。
那天在仓库,我跟她说:“素雯,要不……我们最近还是少见面吧。”
她正在整理货架,听到我的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转过身,看着我。
“为什么?”
“我怕……那些闲话,对你不好。”
“我不在乎。”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敬生,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平反。我帮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不该被那么对待。”
“从你吃下我第一个馒头开始,我就没在乎过别人怎么说。”
“以前不怕,现在,我更不怕。”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素雯……”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反手握住我。
“敬生,挺过去。就快了。”
是的,就快了。
一九七九年,春天。
杨柳发芽,冰雪消融。
那天下午,厂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
“全体职工请注意,全体职工请注意,现在到大礼堂开会。”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有一种预感。
我和林素wen对视了一眼。
她的眼神里,是鼓励,是期待。
我们一起,随着人流,走向大礼堂。
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
王主任,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文件。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本着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厂革委会对历史遗留问题进行了重新审查……”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王主任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经查实,我厂职工陈敬生同志,于一九七一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系冤假错案。”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像有无数个烟花同时炸开。
“现决定,为陈敬生同志彻底平反,恢复其名誉,恢复其公职……”
王主任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只看到,周围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
他们的脸上,是各种各样的表情。
惊讶,羡慕,尴尬,讨好。
我像一个木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了我的手上。
是林素wen。
她就坐在我身边。
我转过头,看到她也在看我。
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但她的嘴角,却带着笑。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会议结束了。
人们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恭喜啊,陈老师!”
“我就知道,您肯定不是坏人!”
一张张笑脸,在我面前晃动。
我觉得很吵,很烦。
我拨开人群,拉着林素wen的手,就往外走。
我们一直走,走出了喧闹的厂区,走到了河边。
春天的河水,还带着寒意,但已经开始流动了。
我们站在河岸上,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我才开口。
“素雯。”
“嗯。”
“结束了。”
“嗯,结束了。”
我又沉默了。
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给了我光和热的眼睛。
我松开她的手,然后,用我这双曾经和过泥,但现在洗得干干净净的手,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
“素wen,”我的声音在发抖,“我被打成右派,所有人都躲着我,只有你不嫌弃我。”
“你给了我吃的,给了我穿的,给了我书看。”
“你让我活得像个人。”
“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我粗糙的手指上,滚烫。
“我不要你还。”她哽咽着说。
“不,我要还。”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用尽了我一生所有的力气。
“我要用我的下半辈子,来还。”
“素雯,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愣住了。
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嫁给我。”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了,“跟我回城,做我的妻子。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风,吹过河岸,吹动了她的发梢。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哭着,笑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受过的所有苦难,都值了。
我拿回了我的档案。
上面,“右派分子”的字样上,盖着一个鲜红的“撤销”印章。
市教育局也来了通知,让我回市一中,继续当老师。
离开砖厂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没有什么行李。
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
还有那本没有封皮的《唐诗三百首》,和那个磨得发亮的蛤蜊油铁盒。
林素wen的东西也不多。
她的东西里,最珍贵的,是那一箱子她父亲留下来的书。
厂里派了车送我们。
王主任亲自来送行,握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前程似锦”的漂亮话。
我只是淡淡地笑着。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红星砖瓦厂。
高耸的烟囱,还在冒着黑烟。
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八年。
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
车子颠簸着,驶向城市。
林素wen靠在我的肩膀上。
“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做什么。”
“做什么?”
“去领证。”我说。
她笑了,把头在我肩膀上蹭了蹭。
像一只温顺的猫。
回城的手续,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和素雯,很快就领了结婚证。
一张薄薄的纸,两张笑得有些拘谨的脸。
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家人。
学校分给了我一间筒子楼的单身宿舍。
十几平米,很小。
但我们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
素雯很能干。
她用几块木板,隔出了一个小小厨房。
用碎布头,拼凑出漂亮又柔软的坐垫。
很快,这个狭小的空间,就有了家的味道。
我重新站上了讲台。
还是那个教室,还是那块黑板。
但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讲课,依然会讲风骨,讲气节。
但我会告诉我的学生,真正的风骨,不是慷慨激昂的口号,不是宁为玉碎的偏执。
而是像一棵生长在岩石缝里的松树。
即使被风雪压弯了腰,根,依然要深深地扎在土里。
是身处泥沼,依然不放弃仰望星空。
是看透了人性的丑陋,却依然选择善良。
讲到动情处,我总会想起素雯。
想起她递过来的那个馒头,想起她平静而坚定的眼神。
她,就是我见过最有风骨的人。
素雯被安排在学校的图书馆工作。
整理书籍,登记借阅。
这个工作,她喜欢极了。
她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终日徜徉在书的海洋里。
她开始系统地读书。
历史,文学,哲学。
遇到不懂的,就回来问我。
我们常常在晚饭后,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讨论一个历史人物,或者一首诗。
她进步得很快。
她的见解,常常让我感到惊喜。
我们之间,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生活,平静而幸福。
当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我平反后,一些以前的“朋友”、“同事”,又开始和我走动。
他们请我吃饭,给我送礼。
言语之间,充满了对过去的“惋惜”,和对现在的“祝贺”。
我一概敬而远之。
素雯对我说:“这些人,像苍蝇。天晴的时候,就飞出来了。”
我笑了:“说得真形象。”
“离他们远点。”她说,“跟他们在一起,浪费时间。”
我握住她的手:“听你的。”
我知道,她是在保护我。
她怕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怕我再次被那些虚伪的东西迷惑。
有她在,我总是很安心。
我们也有过争吵。
有一次,学校里一位老教授,当年批斗我时,喊得最凶。
现在,他生了重病,无人照料。
我想去看看他。
素雯拦住了我。
“你去干什么?”她问,脸色很不好。
“他……毕竟是我老师。”
“他把你当学生了吗?他把你往死里整的时候,想过你是他学生吗?”
“素雯,都过去了。”
“在你这里过去了,在我这里没有!”她很少这么激动,“我一想到你当初的样子,我就……”
她没有说下去,眼圈红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
“对不起。”我说,“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我不是不让你善良。”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我只是怕你被欺负。”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背,“我都知道。”
最后,我还是去了。
但我带上了素雯。
我们提着一篮水果,去了老教授的家。
他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愧疚和惊慌。
他挣扎着,想说什么。
我把水果放在床头。
“老师,您好好养病。”
我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
我只是,来看看他。
走出那间阴暗的屋子,阳光格外刺眼。
素wen一直没说话。
快到家时,她才轻轻地开口:“敬生,你比我强。”
我摇摇头:“不,你才是我的主心骨。”
没有她,我可能早就成了一堆枯骨,或者一个扭曲的怨魂。
是她,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回来,教会我如何与这个世界和解。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
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我们从筒子楼,搬进了两室一厅的单元房。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远记住,我们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
儿子渐渐长大,很聪明,也很调皮。
他最喜欢缠着我,让我讲故事。
我给他讲历史,讲那些英雄和枭雄。
他也喜欢缠着素雯。
素雯会给他讲,一个叫陈敬生的书呆子,当年是怎么在砖厂里,笨手笨脚地和泥巴。
又是怎么狼吞虎咽地,吃掉她给的馒头。
每当这时,我就会假装生气,去挠素雯的痒。
儿子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家里,总是充满了笑声。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和儿子。
总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常常会想起红星砖瓦厂。
想起那漫天的红土,那刺骨的寒风,那一张张冷漠或恶毒的脸。
那些记忆,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骨子里。
它们提醒我,不要忘记。
但它们,已经不能再伤害我了。
因为我的身边,有素雯。
她是我生命里的定海神针。
有一年,我们回了一趟她的老家。
一个江南的小镇。
她带我去了她父亲的墓地。
墓碑上,没有照片。
只有一个名字。
素雯把一束白色的菊花,放在墓前。
她对我说:“爸,我把他带来了。他叫陈敬生,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老师。我们,过得很好。”
我站在她身边,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您放心。”我在心里说,“我会照顾好素雯,一辈子。”
二零一零年。
我七十二岁,已经退休多年。
素雯也六十出头了。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
眼角,也爬满了皱纹。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们身体都还硬朗,每天一起去散步,买菜。
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
小孙女最喜欢听我讲过去的事。
有一天,她翻出了那个蛤蜊油的铁盒。
“爷爷,这是什么呀?”
我拿过那个铁盒,摩挲着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胖娃娃。
“这是爷爷的宝贝。”
“为什么呀?”
我笑了笑,看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素雯。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那么温暖,那么安详。
“因为啊,”我对孙女说,“是它,让爷爷娶到了你奶奶。”
我的一生,经历过深渊,也见识过光明。
被踩进过泥里,也被捧上过云端。
见过了太多的人性反复,世态炎凉。
但回首望去,最让我感到幸运的,不是平反昭雪,不是重拾尊严。
而是在一九七一年的那个冬天,在那个绝望的砖厂食堂里。
有一个叫林素雯的姑娘,推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她不嫌弃我。
于是,我娶了她。
用一生,来感谢那一饭之恩。
也用一生,来爱她。
来源:窗明映深情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