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吐了个烟圈,又补了一句:“码整齐点,别让人家城里来的老师笑话咱山里人糙。”
86年的秋风,已经带着刮骨的凉意。
我爹叼着旱烟,蹲在门槛上,烟雾把他的脸熏得像一块老树皮。
“默娃,把那车柴给苏老师送去。”
“哦。”我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苞谷棒子。
苞谷还没掰完,但苏老师家的柴火更要紧。
我爹吐了个烟圈,又补了一句:“码整齐点,别让人家城里来的老师笑话咱山里人糙。”
我没回话,心里却“哼”了一声。
笑话?
苏老师才不会。
她跟村里那些长舌头的婆娘不一样。
苏老师叫苏云,两年前从省城分配到我们这山沟沟里当老师。
她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去看热闹。
白净得像画里的人,说话细声细气,跟我们这些扯着嗓子喊的土疙瘩完全是两个世界。
村里的男人看她,眼睛都发直。
女人看她,嘴上不说,眼睛里全是酸溜溜的审视。
我那时刚上完初三,成绩不上不下,没考上高中,就辍学在家了。
苏老师是我的英语老师。
她教课的时候,喜欢穿一件淡蓝色的衬衫,站在讲台上,就像一朵开在泥地里的干净的栀子花。
我英语最差,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上她的课,头埋得比谁都低。
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办公室,没骂我,也没训我,就是指着本子上的鬼画符,一个词一个词地教我念。
她的手指很细,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泛着淡淡的粉色。
一股好闻的皂角香味,从她身上飘过来,钻进我鼻子里,让我脸红心跳,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从那以后,我就怕她,又忍不住想见她。
我家的柴火是村里最好的,都是我一斧头一斧头从后山砍下来的硬木,耐烧,烟小。
我爹跟苏老师说好了,一车柴五块钱。
但我知道,我爹没打算真要这钱。
苏老师的男人在外面修铁路,一年到头回不来一次,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我把独轮车推出来,开始往上装柴。
木柴码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我故意把最粗、最直的木头都挑了出来,码得像一堵墙。
我娘从屋里出来,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烤红薯。
“路上吃,别饿着。”
我点点头,把红薯揣进怀里,热乎乎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去苏老师家的路不好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独轮车的一个轮子在前面,两个把手在后面,全靠腰腹和胳膊的力量撑着。
一车柴,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我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来,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掉进泥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路过村口那棵大槐树,几个闲汉正在底下抽烟聊天。
“哟,默娃,给俏先生送柴火去啊?”
说话的是二赖子,村里有名的光棍,嘴巴最碎。
我没理他,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你说这苏老师的男人也真是,放心把这么个俊媳妇一个人扔山里,不怕被人叼走?”
“嘿嘿,默娃这不就去献殷勤了嘛。”
一阵哄笑声从背后传来,刺耳得很。
我捏紧了车把,手背上的骨节“咯咯”作响。
真想把车一扔,回去跟他们打一架。
但我忍住了。
我爹说过,跟狗吵架,你也得趴地上。
不值当。
苏老师家在学校后面,一排三间泥瓦房,是村里给她腾出来的。
院子不大,但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用竹子编了个篱笆,上面爬着几根蔫了吧唧的牵牛花藤。
跟村里其他人家猪屎牛粪糊满墙的院子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我把车停在院门口,冲屋里喊了一声:
“苏老师,柴给您送来了!”
屋里静悄悄的。
没人应。
我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动静。
出去了?
我心里有点失落,把车推到墙角,准备卸了柴就走。
刚搬下第一捆木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老师站在门口,脸色有点白,头发也有些乱。
“是陈默啊,我刚才……睡着了。”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我赶紧把柴放下,站直了身子,有点手足无措。
“苏老师,我把柴放这儿了。”
她“嗯”了一声,拢了拢头发,走了过来。
“辛苦你了,快进来歇歇,喝口水。”
“不……不了,我把柴卸完就回去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山里的太阳落得早。
“卸什么啊,先进来。”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拉住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屋里拽。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
我的胳膊像是被电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进屋,一股比上次在办公室里闻到的更浓郁的皂角香扑面而来。
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木板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格子床单,叠着整整齐齐的被子。
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墨水瓶,一支钢笔,还有一摞厚厚的书。
墙上贴着一张明星画报,是当时最火的刘晓庆。
这屋里的一切,都跟我家那乱糟糟的土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给我倒了一碗水,是温的。
搪瓷碗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
我双手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喉咙里的燥热总算被压下去了。
“慢点喝,锅里还有。”
她看着我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
“你爹让你送来的?”
“嗯。”
“多少钱?”
“我爹说……不要钱。”我小声说。
“那怎么行。”她立刻蹙起了眉头,“一码归一码,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等一下。”
她转身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从里面数出五张一元钱的纸币。
钱很新,带着折痕。
她把钱递给我。
“拿着,跟你爹说,以后有这么好的柴,还给我留着。”
我看着那五块钱,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
“苏老师,我爹真说不要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
她的语气有点嗔怪,但听起来却一点也不凶。
我只好把钱接过来,捏在手心,汗津津的。
屋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风开始“呼呼”地刮,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
“这天……要下雨了。”她看着窗外,自言自语。
我站起来,“苏老师,那我回去了。”
再不走,山路就没法走了。
“别!”
她突然转身,又一次拉住了我的胳膊。
这次比刚才更用力。
“天黑了,路不好走,还可能要下雨。”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别走了。”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别走了?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圈圈涟漪。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亮得惊人,里面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是担心?是请求?还是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我……我家里……”我想找个借口。
“你家里有你爹娘,不差你一个。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走山路,我不放心。”
她的话,让我没法反驳。
风声更大了,像是鬼哭狼嚎。
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屋子照得惨白。
“轰隆——”
一声炸雷,在我头顶响起。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瞬间连成一片。
这下,是真的走不了了。
“你看。”她松开我的手,像是松了口气,“老天爷都让你留下。”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留下。
跟苏老师,在一个屋子里,过一夜。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饿了吧?”她像是没注意到我的窘迫,转身走向灶台。
“我给你下碗面条。”
灶台在屋子的一角,用泥巴和砖头垒的。
她熟练地生火,拉风箱,“呼嗒、呼嗒”,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我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这是我第一次,看一个女人为我做饭。
不是我娘,也不是我姐。
是苏云。
她很快就煮好了一碗面,上面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在那个年代,鸡蛋是稀罕物,是留给家里最重要的人吃的。
她把面端到我面前。
“快吃吧,吃完身上暖和。”
浓郁的葱油香味,让我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面条很筋道,汤很鲜,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蛋黄还是溏心的。
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我吃着,她就坐在对面,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我。
灯光下,她的侧脸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好吃吗?”
“嗯!”我嘴里塞满了面,含糊不清地应着。
“慢点吃,别噎着。”
她又给我倒了一碗水。
我很快就把一大碗面吃得底朝天,连汤都喝干净了。
我放下碗,擦了擦嘴,感觉浑身都热乎乎的。
“苏老师,你……你不吃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不饿。”
可我明明听到她的肚子也叫了一声。
她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脸微微一红,岔开了话题。
“你不上学了,以后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在家种地,或者跟我爹去镇上打零工。”
这是我们村里大部分男娃的宿命。
“没想过再考一次吗?”
我摇摇头。
“不是那块料。”
“别这么说。”她看着我,很认真,“你很聪明,就是没用心。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山里。”
一辈子待在这山里……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了我一下。
是啊,谁想一辈子待在这山沟沟里?
可出去,又能去哪儿呢?
“出去又能干啥?我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我有些丧气。
“可以去学门手艺,去当兵,路有很多。”
她的眼睛里有光。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你不该被这大山困住。”
我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唐突的话:
“那苏老师你呢?你也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为什么会来我们这儿?”
她愣了一下,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我……我是响应号召。”
这是一个很官方的回答。
我知道,她在敷衍我。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外面的风雨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
“我爱人……他老家是这儿的。他去当兵修铁路了,我想离他近一点。”
“他……常回来看你吗?”
她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铁路修在很远的地方,几年都回不来一次。就是写信。”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桌边,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你看,这是他上个月寄来的。”
她把信递给我,像是在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
我没接。
“苏老师,这是你的信,我不能看。”
她笑了笑,把信收了回去。
“他信里说,等铁路修通了,就申请调回来,在镇上找个工作,然后把我接过去。”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向往。
可我看着她,却觉得那一天,遥远得像个梦。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今晚……我睡哪儿?”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她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是啊,就这一间屋子,一张床。
“你……你睡床吧。”她小声说。
“不行!”我立刻拒绝,“您是老师,我怎么能睡您的床?我睡地上就行。”
“地上凉,会生病的。”
“我身体好着呢,不怕。”我拍了拍胸脯。
我们俩推让了半天,最后,她拗不过我。
她从床上抱来一床被子,铺在灶台边的干草上。
“委屈你了。”
“不委屈,比我家热乎多了。”我说的是实话。
她又去给我打来了热水,让我烫脚。
温暖的水流包裹着我的脚,一股暖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娘,还没人给我打过洗脚水。
她做完这一切,就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我。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
气氛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阵-阵-馨香,还有被子上阳光的味道。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
为了打破尴尬,我从怀里掏出那两个已经凉了的烤红薯。
“苏老师,这个给你吃。”
她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你还没吃?”
“我忘了。”
她把红薯捧在手心,像捧着什么宝贝。
“谢谢你,陈默。”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那个谁”或者“你”。
我的脸又红了。
夜深了。
她吹灭了煤油灯。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躺在草堆上,盖着她的被子,被子上有她的味道。
我能听到她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脱衣服的声音。
然后,是躺上床的轻微声响。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一点睡意都没有。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想着她白天的样子,想着她给我下面条的样子,想着她拉住我胳膊时微凉的手。
想着她说的“别走了”。
她为什么不让我走?
真的只是因为天黑下雨了吗?
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陈默,你睡着了吗?”
黑暗中,她的声音突然响起,轻轻的,像羽毛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紧。
“没……没有。”
“你冷吗?”
“不冷。”
“被子够吗?”
“够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也没睡着。
“苏老师,您……您怎么还不睡?”我忍不住问。
那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怕打雷。”
她说。
我这才想起来,村里人都说,城里人娇气,怕黑,怕打雷,怕虫子。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我感觉她那边的床,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好像……在发抖。
我心里涌起一股冲动。
我想过去,想跟她说“别怕,有我呢”。
但我不敢。
我只是个刚成年的毛头小子,一个没考上高中的庄稼汉。
而她是老师,是城里人,是有丈夫的女人。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陈默。”
她又叫我。
“嗯?”
“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脆弱。
“说……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说说你家里的事,说说明天想干什么。”
她说,“屋里太静了,我有点怕。”
于是,我就开始说。
我说了我爹怎么骂我懒,我娘怎么偷偷给我塞鸡蛋。
我说了我跟村里的狗蛋打架,把他的头打破了,被我爹用皮带抽了一顿。
我说了我想去镇上学修拖拉机,但又怕自己学不会。
我说了很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说到后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陈默,谢谢你。”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极力压抑的、小声的啜泣。
她在哭。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生疼。
我多想问她为什么哭。
是因为想家了?还是因为想她那个远方的男人?
还是因为,在这孤零零的山村里,日复一日的寂寞?
但我什么都没问。
我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陪着她一起,听着窗外的雨。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苏老师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衬衫,站在一片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对我笑。
她朝我伸出手,说:“陈默,带我走吧。”
我拼命地朝她跑过去,可我们之间,总隔着一段永远也跑不完的距离。
第二天,我被一阵“咕咕”的鸡叫声吵醒。
雨停了。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衣服。
是苏老师的外套,带着她的体温和香味。
我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
她已经起来了,正在灶台边忙碌。
灶上的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醒了?”
她回头看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睛却很亮。
“早饭快好了,是玉米糊糊。”
我赶紧把她的外套叠好,放在一边,心里一阵慌乱。
昨晚的一切,像梦一样。
可身上残留的余温,又在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俩默默地吃着早饭。
谁也没提昨晚的事。
气氛有些尴尬。
我不敢看她,总觉得自己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
吃完饭,我站起来。
“苏老师,我该回去了。”
“嗯。”她点点头,没再留我。
她送我到院门口。
那辆独轮车,还静静地停在墙角,上面的柴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这些柴……”
“没事,晒两天就好了。”我说。
我推起车,准备走。
“陈默。”
她又叫住我。
我回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句:
“路上小心。”
“嗯。”
我没再回头,推着空荡荡的车,一步一步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回到家,我爹正在院子里劈柴。
看到我,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回来了?钱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五块钱,递给他。
他接过去,在衣服上蹭了蹭,揣进怀里。
“苏老师人不错,没让咱白干。”他嘟囔了一句。
我娘从屋里出来,看到我,紧张地问:“昨晚下那么大雨,你跑哪儿去了?一晚上没回来,急死我了。”
“我在苏老师家住了一晚。”我低着头说。
“啥?!”
我娘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我爹劈柴的动作也停了,扭过头,皱着眉看我。
“你住苏老师家了?”
“嗯,下大雨,回不来。”
我爹和我娘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你……没干啥混账事吧?”我爹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没有!”我急了,脸涨得通红,“苏老师看我回不来,就让我住下了,我睡的地上!”
我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
最后,他“唉”了一声,转过头,继续劈柴。
“以后少往人家寡妇门前凑。”
他扔下这么一句。
我心里一堵。
苏老师不是寡妇,她有男人!
我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跟他们说不通。
在村里人眼里,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跟寡妇没什么两样。
都是可以被议论、被欺负的对象。
从那天起,村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我每次路过村口的大槐树,二赖子那伙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们不说,但那眼神里的戏谑和不怀好意,比说出来更伤人。
有一次,我去小卖部打酱油,听到几个婆娘在嚼舌根。
“哎,你们听说了吗?老陈家那小子,在苏老师家过了一夜。”
“真的假的?那苏老师看着挺正经的啊。”
“谁知道呢?一个干柴,一个烈火,指不定怎么回事呢。”
“啧啧,真是不要脸,男人在外面拼死拼活,她在家里偷人……”
我手里的酱油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几个婆娘吓了一跳,看到是我,讪讪地闭了嘴,溜走了。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浑身发抖。
心里又气又委屈。
他们怎么能这么说苏老师?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我爹藏的苞谷酒。
酒很烈,烧得我喉咙疼。
我借着酒劲,跑到二赖子家门口,把他家的柴火垛给点了。
火光冲天。
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
我爹气得拿扁担追着我打了半条街。
“你个小王八蛋!你想坐牢是不是!”
我没跑,也没躲,就让他打。
身上很疼,但心里,却觉得痛快。
后来,还是村长出面,让我爹赔了二赖子家的柴火钱,这事才算过去。
从那以后,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更怪了。
他们觉得我疯了。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不干净”的女人。
我不再去村口,也不再跟任何人说话。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或者一个人跑到后山,拼命地砍柴。
斧头一下一下地砍在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发泄我心里无处安放的愤怒和烦躁。
我很少再见到苏老师。
我们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一堵墙。
偶尔在路上碰到,她会匆匆地低下头,绕开我走。
我知道,她也听到了那些闲话。
她怕了。
我也怕。
我怕我的冲动,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秋去冬来,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离开这里。
就像苏老师说的那样,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山里。
我跟我爹说,我想去当兵。
我爹抽了半天旱烟,没说话。
最后,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去吧。”
他说,“出去看看,也是好事。”
我娘哭了一晚上,给我缝了个新布包,里面装了两件新做的棉衣,还有十几个煮鸡蛋。
临走那天,天还没亮。
我爹赶着牛车送我到镇上的汽车站。
一路无话。
到了车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几十块钱,有零有整。
“拿着,穷家富路。”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爹……”
“行了,一个大男人,别哭哭啼iky的。”他把钱硬塞进我手里,“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老子丢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往县城的汽车来了,是一辆破旧的班车,车顶上还绑着鸡笼。
我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车子发动的时候,我看到我爹还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孤单。
汽车颠簸着,驶出了小镇。
路过我们村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学校的方向望去。
远远的,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排泥瓦房前。
是苏老师。
她也穿着一件厚棉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在灰蒙蒙的冬日里,像一团火。
她好像也看到了我。
我们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遥遥相望着。
车子很快就开过去了,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我靠在车窗上,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
再见了,苏老师。
再见了,苏云。
我在部队待了三年。
北方的冬天,比我们老家冷多了,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训练很苦,很累。
但我从来没叫过一声苦。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训练上,学开车,学修理。
我变得又黑又壮,话也越来越少。
我很少给家里写信,只是每个月把津贴寄回去。
我没再打听过苏老师的任何消息。
我刻意地,想把那段记忆尘封起来。
可越是这样,那个下雨的夜晚,那个给我下面条的温柔身影,就越是清晰。
她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碰一下,就疼。
三年后,我退伍了。
我没回老家,而是跟着一个战友,去了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到处都是机会,也到处都是诱惑。
我凭着在部队学到的开车技术,进了一家工厂,当了货车司机。
工作很辛苦,常年跑长途,吃住都在车上。
但我挣得比在老家种地多得多。
我把钱一点点攒起来,想着有一天,能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再也不会回到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山村。
直到十年后的一天。
我接到了我爹的电话。
电话是他托人跑到镇上打的,声音嘈杂,断断续续。
他说,我娘病了,很重。
让我回去一趟。
我连夜请了假,买了最快一班的火车票。
十年了。
我终于还是回来了。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感觉又不一样了。
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很多人家都盖起了两层小楼。
村口那棵大槐树,好像更老了。
树底下,坐着几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在玩手机。
二赖子,早些年因为偷东西,被抓进去了。
我回到家,看到我娘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默娃……你回来了……”
我跪在床边,握着她枯瘦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在一旁,抽着烟,背影佝偻。
“是癌。”他说,“晚期了。”
我在家陪了我娘一个月。
那是我这十年来,过得最慢的一个月。
我每天给她擦身,喂她喝粥,跟她说我在外面的事。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
她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她说,她想再看看我。
我把她抱到院子里,让她靠在我怀里。
她看着天,轻轻地说:“默娃,别怪我们……那时候,我们也是怕……”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娘,我不怪。”
她笑了,然后,在我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办完我娘的丧事,我在家又待了几天。
一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学校。
学校已经翻新了,变成了砖瓦房,还盖了新的教学楼。
操场上,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闹。
一切都变了。
我走到当年苏老师住的那排房子前。
房子还在,但已经不住人了,门窗都破了,院子里的篱笆也塌了,长满了荒草。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像是在凭吊一段已经死去的青春。
“你……是陈默?”
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皱纹。
我认了半天,才认出来,她是我当年的同班同学,王小花。
“小花?”
“哎呀,真是你!你可算回来了!”她显得很高兴,“你都不知道,你娘走的时候,还念叨你呢。”
我们俩寒暄了几句。
我指了指那间破屋子,状似无意地问:
“这里以前住的那个苏老师,后来去哪儿了?”
王小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
她拉着我,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苏老师啊……她走好多年了。”
“走了?去哪儿了?”
“唉……”王小花叹了口气,“你当年走了以后没多久,村里的风言风语就更厉害了。后来……后来她男人从外面回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男人回来,把她打了一顿,打得可惨了,半个月下不了床。”
“他说她在外面偷人,给他戴绿帽子。不管苏老师怎么解释,他都不信。”
“再后来,他就跟苏老师离婚了,自己回城里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有一把刀,在我心里狠狠地搅动着。
“那……那苏老师呢?”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离婚后,她一个女人家,没地方去,就在学校又待了一年。后来,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人就没了。”
没了?
什么叫没了?
“就……就埋在后山那片林子里。”王小花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她一个外地人,也没亲人,村里人凑了点钱,给她买了口薄皮棺材,就草草埋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学校的。
我只记得,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向了后山。
后山那片林子,是我当年砍柴的地方。
我轻车熟路。
在一片乱坟岗中,我找到了她的坟。
没有墓碑。
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长满了杂草。
如果不是王小花指了大概的位置,我根本找不到。
我跪在坟前,伸出手,想摸一摸那冰冷的泥土。
可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伸不出去。
苏云。
苏老师。
我回来了。
可是,你却不在了。
那个下雨的夜晚,那个给我下面条的女人。
那个在黑暗中哭泣的女人。
那个在冬日的清晨,站在村口,为我送行的女人。
我以为,我把她藏得很好。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她一直都在。
在我心里,从未离开。
是我害了她。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留下。
如果我没有点燃二赖子家的柴火垛。
如果我能早点回来……
可是,没有如果。
我在她的坟前,跪了一夜。
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86年的那个秋天,我推着一车柴火,走进她的院子。
想起了她拉住我的手,说:“天黑了,别走了。”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
我不懂她眼里的孤独和绝望。
我只看到了一个美丽而遥远的幻影。
如今,我懂了。
可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我下山,找人给她立了一块碑。
我亲手刻的。
碑上,只有三个字。
苏云之墓。
立碑人,陈默。
处理完所有事,我离开了村子。
我没有再回那个南方的城市。
我开着车,开始在祖国的大地上流浪。
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了她男人修铁路的地方,那是一条穿越戈壁的天路。
我去了她的家乡,一座美丽的江南水城。
我试图,去寻找她来时的路。
我开着车,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一个又一个村庄。
车轮滚滚,像是我不曾停歇的思念。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两鬓斑白。
我回到了那个山村。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把那所小学重新修缮了一遍,还建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
我成了那里的义务老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我跟他们讲外面的世界。
讲高山,讲大海,讲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景。
孩子们问我,老师,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我的心,已经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后山那座小小的坟蘳里。
有时候,下雨的夜晚,我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
我会给自己,煮一碗面条,卧上一个荷包蛋。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86年。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穿着淡蓝色衬衫的女人,托着下巴,温柔地看着我。
她轻声问:
“好吃吗?”
我点点头,泪流满面。
好吃。
真好吃。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