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然后,一串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数字,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我的活期账户里。
我叫陈星。
三十五岁。
就在上个星期,我把亲手做了十年的公司卖了。
签字笔落下的那一刻,我没觉得解脱,也没觉得兴奋。
就是空。
一种被彻底掏空之后,风能直接穿过身体的空。
财务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提醒我:“陈总,对方的款项……到账了。”
我点开手机银行的APP。
输密码的时候,手指竟然有点抖。
然后,一串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数字,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我的活期账户里。
一,二,三……我他妈数了三遍,才确定那串零到底有几个。
九个零。
加上前面的数字,十位数。
我把手机黑屏,揣回兜里,站起来。
我对面的收购方,一个比我大了快二十岁的男人,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他伸出手:“陈总,合作愉快。以后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我跟他握了握手。
他的手很软,很厚,很暖和。
我的手冰凉,全是汗。
十年。
我用十年,换来了这串数字。
用无数个通宵,用差点头秃的压力,用跟女朋友分手的代价,用我整个的青春。
现在,交易完成了。
我自由了。
我终于可以去做那件我梦里想了无数次的事了。
环游世界。
不是那种打卡式的旅游,不是一个月去三个国家那种。
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浪。
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地,没有返程票。
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最后看了一眼。
落地窗外是北京最繁华的CBD,楼下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蚂蚁。
过去十年,我也是其中一只。
现在,我不是了。
我打开电脑,退出了所有的工作群。
微信弹出一个对话框,是林薇。
我的前女友。
“听说你把公司卖了?”
“嗯。”
“恭喜。终于可以歇歇了。”
“是啊。”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
说“谢谢”?太生分。
说“一起吃个饭”?我凭什么。
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办公室,她哭着跟我说分手。
她说:“陈星,我等不起了。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只在深夜发消息说‘宝宝晚安’的男朋友,不是一个永远在电话里说‘我在开会,回头说’的合伙人。我想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说:“再给我两年,就两年。等公司上了轨道……”
她没等我把话说完。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我走了。”
我没留她。
我不能。
身后是上百号员工的饭碗,是投资人几千万的真金白银。我停不下来。
现在,我停下来了。
可她已经走了。
我关掉对话框,删掉了所有和工作相关的APP。
然后,我打开了旅行软件。
冰岛的极光,肯尼亚的动物大迁徙,新西兰的星空,亚马逊的雨林。
我把它们一个个加进收藏夹,像个贪婪的孩子在囤积糖果。
我买了一张半个月后飞往雷克雅未克的单程机票。
为什么是半个月后?
我得处理一些琐事。
比如,回家看看爸妈。
给他们一笔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让他们别再那么省了。
再比如,做个体检。
我跟老王,我以前的合伙人,现在是我的铁哥们,一起喝酒的时候说的。
老王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星子,你他妈终于想通了。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身体可是自己的。”
他指着我的后背:“你看看你,才三十五,背都快驼了。天天喊腰疼,咳嗽。赶紧滚去医院,从头到脚给老子查一遍!不然不许你走!”
我当时笑着骂他:“滚蛋。我这是创业后遗症,职业病。歇两天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预约了最贵的全身体检套餐。
就当是给过去十年画上一个句号。
一个仪式。
体检那天,天气很好。
医院的VIP部人很少,护士小姐姐笑得很甜。
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
抽血,B超,CT,核磁。
我像一个产品,在流水线上过了一遍。
医生说,报告要等三天。
我说好。
这三天,我哪儿也没去。
我就待在我那个能俯瞰大半个北京的江景房里,研究户外装备。
冲锋衣,登山鞋,睡袋,净水器。
我买的都是最顶级的。
我甚至开始在客厅里练习搭帐篷。
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出征的士兵,浑身充满了力量。
三天后,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不是甜美的护士小姐姐,是一个听起来很严肃的男声。
“是陈星先生吗?您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方便的话,希望您能亲自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能电话里说吗?”
“有些情况,我们需要当面跟您沟通。”
那一瞬间,我搭帐篷的手停住了。
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夕阳。
血红色的光,把整个天边都染透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冷。
我去了医院。
还是那个VIP中心,但这次没有甜美的笑容。
一个姓李的主任医师接待了我。
他五十多岁,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他把一沓厚厚的报告推到我面前。
上面有很多我看不懂的符号和数据。
他指着其中一张CT片子。
“陈先生,你看这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是我的肺部。
上面有一个不规则的白色阴影。
像一小团棉絮。
“这是什么?”我问。声音干涩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主任推了推眼镜。
“初步判断,是恶性肿瘤。”
“……”
“通俗点说,就是肺癌。”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我感觉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了,飘在天花板上,看着下面那个傻坐着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我。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们已经反复核对过了。”李主任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而且,情况不太乐观。”
他翻到另一页。
“癌细胞已经出现了骨转移。你看你一直说的腰疼,就是因为这个。”
“骨……转移?”
“是的。所以,分期上,属于晚期。”
晚期。
肺癌晚期。
这四个字,像四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看着李主任的嘴巴一张一合。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什么治疗方案,什么化疗,什么靶向药……
都变成了嗡嗡的杂音。
我的视线落在了桌上那份报告上。
那张CT片。
那团白色的棉絮。
它就那么安静地待在我的身体里。
在我为了公司拼命熬夜的时候,在我为了应酬喝到胃出血的时候,在我跟林薇分手那个晚上,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抽了整整一包烟的时候。
它就在那里。
悄悄地,生长。
发芽。
壮大。
直到现在,它长成了一棵可以杀死我的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北京的深秋,风已经很凉了。
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表情各异。
有人喜,有人悲。
但他们都是活着的。
他们都有明天。
我呢?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了。
屏保是我下载的冰岛极光照片。
绿色的光带,在夜空中舞动,如梦似幻。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妈的。
的是个笑话。
我,陈星,三十五岁。
刚刚实现了财富自由,准备去挥霍我的人生。
然后,我的人生,快要没了。
我回了家。
那个一百八十平,能看到最好风景的家。
此刻,它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盒子。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客厅的地板上,还摊着我没搭好的帐篷。
旁边的纸箱里,是崭新的冲锋衣和登山鞋。
一切都崭新得刺眼。
像是在无声地嘲讽我。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九个零的银行账户。
那串数字,还在那里。
不多,不少。
但它现在看起来,像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我能用它买什么?
买最好的医生?
买最贵的药?
买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李主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晚期……生存率……不乐观……”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冲到书房,打开电脑。
我开始搜索。
“肺癌晚期能治好吗?”
“肺癌骨转移还能活多久?”
“美国最新的肺癌治疗技术。”
我像疯了一样,用我过去十年做产品调研的劲头,去搜索关于这个病的一切。
搜索结果一条条跳出来。
“五年生存率低于5%。”
“平均生存期8-10个月。”
“骨转移属于远处转移,已无手术机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关掉电脑。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的呼吸声,粗重,急促。
我感觉得到,我肺里的那团东西,正在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在扩张,在侵蚀。
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恐惧,从脚底板,一直蔓延到我的头顶。
我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是一张惨白的,陌生的脸。
眼窝深陷,眼神涣散。
这是我吗?
这是那个刚刚在谈判桌上,意气风发的陈星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恶心。
我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镜子上。
哗啦一声。
镜子碎了。
碎片划破了我的手背,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很疼。
但这种疼,却让我感到了一丝真实。
我不是在做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
血滴在地板上,一滴,一滴。
像一个倒计时。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靠着墙。
手机响了。
是老王。
我没接。
他又打了过来。
我还是没接。
第三遍,我挂断了。
然后,我关了机。
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同情,或者怜悯。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待在这个巨大的,昂贵的,即将成为我坟墓的盒子里。
天黑了。
我没有开灯。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淹没。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想起了我爸妈。
他们还在老家那个小县城里,每天省吃俭用。
我前两天刚给他们转了一百万。
我妈当时就打电话过来了,声音都在抖:“星星,你哪来这么多钱?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
我说:“妈,我把公司卖了。我发财了。以后你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省了。”
我妈在那头沉默了半天,哭了。
她说:“好,好。我的星星出息了。就是……太辛苦了。”
我当时鼻子一酸。
现在,我该怎么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你们那个出息了的儿子,快要死了?
你们的钱,是拿他的命换的?
我不敢想。
我又想起了林薇。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候我一穷二白,住在北五环一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冬天没有暖气,我们俩就裹着一床被子,在床上看电影。
她把冰凉的脚塞进我的怀里,咯咯地笑。
她说:“陈星,等我们有钱了,就去买个带暖气的房子。”
后来,我有了很多钱。
我买了不止一套带暖气的房子。
可是,她不在了。
我的手机里,还存着一张她的照片。
是我们在海边拍的。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我们会有未来。
我拿出那个已经关机的手机,一遍遍地摩挲着。
我想开机。
我想给她打个电话。
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想跟她说,我错了。
我错过了你。
我错过了生活。
我用尽全力去追逐一个所谓的成功,到头来,却发现终点是一片虚无。
可我有什么资格呢?
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告诉她,嘿,我快死了,你能不能回来可怜可怜我?
我做不到。
我陈星,就算死,也得站着死。
我在黑暗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
阳光从没拉窗帘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金黄。
新的一天。
对别人来说,是新的开始。
对我来说,是又少了一天。
我从地上爬起来。
手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一道丑陋的疤。
我看着镜子的碎片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忽然觉得,就这么等死,太他妈窝囊了。
我不是没打过逆风局。
创业第一年,发不出工资,合伙人跑路,我一个人撑了下来。
第二年,产品被巨头抄袭,用户流失百分之八十,我带着团队,三个月迭代了五个版本,硬是把用户抢了回来。
我陈星,什么时候怕过?
不就是个癌症吗?
老子有钱!
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最贵的药,老子都买得起!
我他妈就不信了,钱还买不来命!
一股邪火,从我心底里烧了起来。
我重新开了机。
无数的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涌了进来。
最多的是老王。
“星子,你他妈死哪去了?”
“接电话!”
“看到回信!!”
我给他回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你他妈的……”老王的吼声从听筒里传来。
我打断他:“老王,帮我个忙。”
老王愣了一下:“怎么了?你声音怎么这样?”
“别问了。”我说,“帮我联系全世界最好的肺癌专家。美国,德国,日本,哪里的都行。钱不是问题。”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老王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低沉,很小心。
“星子,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拿到体检报告了。”
“……”
“肺癌,晚期。”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异常的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老王在那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听到了他那边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操。”他骂了一句。
然后,又是沉默。
我知道他肯定也懵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你在哪儿?”
“在家。”
“别动,我马上过去。”
半个小时后,老王来了。
他一进门,看到一地的狼藉和碎裂的镜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来,什么也没说,给了我一个熊抱。
一个大男人,抱着我,肩膀在抖。
“没事的。”他拍着我的背,一遍遍地说,“没事的,星子。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晚-晚期也能治。咱们有钱,咱们去美国,找最好的医生。没事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本来已经把情绪压下去了。
被他这么一抱,一安慰,那股强撑着的劲儿,瞬间就垮了。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把所有的恐惧,不甘,愤怒,绝望,全都哭了出去。
那是我三十五年来,哭得最惨的一次。
哭完了,人也虚脱了。
老王给我倒了杯水,看着我手上的伤,又去翻箱倒柜找医药箱。
“你他妈也是个狠人,跟镜子过不去。”他一边给我消毒,一边骂骂咧咧。
“疼吗?”
“不疼。”
“操,嘴硬。”
他给我包扎好伤口,坐在我对面,点了一根烟。
“说说吧,医生怎么说?”
我把李主任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老王听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
“狗屁的‘不乐观’!那是对没钱的人说的!”
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喂,张叔吗?我是王磊啊。对,我有点事想请您帮忙……我有个兄弟,情况不太好……对,肺癌……我想咨询一下美国那边的专家……”
他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
打给他认识的所有人,动用他所有的人脉。
我看着他。
这个在我创业最难的时候,拿出全部积蓄跟我一起扛的兄弟。
这个在我把公司卖了之后,比我自己还高兴的兄弟。
现在,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他依然是第一个冲上来,替我挡在前面的人。
我心里,暖了一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跟老王进入了一种战斗状态。
我们把家变成了临时指挥部。
电脑,打印机,各种医学资料堆满了整个客厅。
我们联系了美国、德国、日本的顶级癌症中心。
把我的所有检查报告,翻译成英文、德文、日文,发了过去。
然后,就是等待。
等待“判决”。
等待的同时,我也开始了在国内的治疗。
化疗。
第一次化疗,是在北京一家最好的私立医院。
VIP病房,一天一万二。
护士轻手轻脚,医生和颜悦色。
但这些,都无法减轻化疗带来的痛苦。
当那些冰冷的药水,通过输液管,一点点滴进我的身体里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被腐蚀的金属。
恶心,呕吐,天旋地转。
我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最后只剩下黄色的胆汁。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虚弱地躺在床上。
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
我看着枕头上那些黑色的发丝,心里一阵阵发凉。
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被快速地抽走。
老王每天都来陪我。
他给我带来了各种吃的,但什么我也吃不下。
他就不停地跟我说话,说公司的八卦,说圈子里的新闻,说他新交的女朋友。
他想让我分心。
我知道。
但我笑不出来。
有时候,他看着我,会突然沉默下来,然后转过头去,偷偷抹眼泪。
他以为我没看见。
其实我都看见了。
半个月后,国外的回复陆陆续续回来了。
结论大同小异。
“情况复杂,建议先在当地完成化疗周期,观察效果。”
“可以尝试最新的免疫疗法,但成功率无法保证,且费用高昂。”
“建议加入临床试验……”
没有一个,能给我一个确切的“能治好”的答复。
希望,一点点地被磨灭。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暴躁。
护士给我换药,动作稍微重了一点,我就会冲她大吼。
老王劝我,我就让他滚。
我知道我不对。
但我控制不住。
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无能为力的愤怒,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我这短暂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拼死拼活赚来的钱,现在除了能让我住更贵的病房,用更贵的药,还有什么用?
我甚至开始嫉妒。
嫉妒医院走廊里,那些虽然贫穷,但有家人陪在身边,有说有笑的病人。
他们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而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我爸妈打来电话。
我不敢接。
我怕他们听出我的虚弱。
我只能发微信,说我在国外,信号不好。
然后给他们又转了一笔钱。
我希望钱能堵住他们的担忧。
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有一天深夜,我实在睡不着,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林薇的朋友圈。
她三天前发了一张照片。
是她在一家花店里。
她剪了短发,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正在低头整理一束向日葵。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起来,很平静,很温柔。
底下有评论问她:“老板娘,这束花多少钱?”
她回复了一个笑脸:“送给你呀。”
老板娘?
她自己开花店了?
我退出去,看了一眼她的个性签名。
“种自己的花,爱自己的宇宙。”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记得,她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花店。
她说,她喜欢被花包围的感觉。
那时候,我怎么说的?
我说:“开什么花店,不赚钱。等我公司上市了,我给你买个花圃。”
我总是这样。
用一种自以为是的,粗暴的方式,去规划她的未来。
我从来没有真正问过她,她想要什么。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在枕头里。
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她。
我不想带着遗憾死。
第二天,我跟医生请了假。
老王不放心,要陪我。
我拒绝了。
“我想一个人去。”
老王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猜到了我要去哪。
“星子,”他犹豫了一下,“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已经做了太多后悔的事了。”我说,“不想再多一件。”
我按照朋友圈的定位,找到了那家花店。
在一个很安静的街角。
店名叫“一隅”。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很久。
店不大,但很温馨。
门口摆满了各种绿植。
透过玻璃窗,我能看到林薇正在店里忙碌。
她穿着围裙,正在给一个客人包花。
她的动作很娴熟,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跟三年前那个在我办公室里哭泣的女孩,判若两人。
她过得很好。
没有我,她过得很好。
我突然就没有了走进去的勇气。
我像个小偷一样,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她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准备关店。
我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我推开门的时候,风铃响了。
“叮铃铃。”
她正弯腰收拾地上的花叶,听到声音,抬起头。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
她的话,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停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对望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瘦了。
也更成熟了。
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炙热,多了一份淡然。
我戴着一顶毛线帽,遮住了我那已经没剩多少头发的头。
脸色,也因为化疗,蜡黄蜡黄的。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很狼狈。
“陈星?”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我的嗓子很干。
“你怎么……”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帽子上,落在了我消瘦的脸颊上。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和……心疼。
“你生病了?”
我点了点头。
“进来坐吧。”她说。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坐在我对面。
我们俩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花店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很好闻。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一个多月前。”
“严重吗?”
“肺癌,晚期。”
我看到她的手,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
水洒出来几滴,烫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嘶”了一声,却没管。
她只是看着我,眼圈慢慢地红了。
“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我苦笑了一下,“可能,是报应吧。”
“别胡说!”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愠怒。
我愣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平复情绪。
“在治了吗?”
“在化疗。”
“效果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
她没再问下去。
我们又沉默了。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也伤害了五年的女人。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只说出三个字。
“对不起。”
林薇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眼泪。
“你没有对不起我。”她摇着头,声音哽咽,“你只是……太爱你自己了。”
“或者说,你太爱那个你想要成为的自己了。”
她一针见血。
我无力反驳。
是啊。
我爱的,从来不是那个一穷二白,只能跟她挤在出租屋里的陈星。
我爱的,是那个能站在CBD之巅,受万人敬仰的陈总。
我为了成为那个“陈总”,牺牲了一切。
包括她。
“我把公司卖了。”我说。
“我听说了。”
“我本来……计划去环游世界的。”我从兜里,掏出那张已经有些褶皱的,飞往雷克雅未克的机票。
“你看,单程票。”
她看着那张机票,眼泪流得更凶了。
“陈星,你就是个混蛋。”她骂我。
“是。”我点头,“我是个混蛋。”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我……”
“你是不是觉得你快死了,来求我可怜,求我同情?”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不是的!”我急忙否认。
“那是什么?来炫耀你终于有时间了?还是来告诉我,你后悔了?”
“我……”
“我告诉你,陈星,晚了!”
她站起来,背对着我。
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伤害她太深了。
一句“对不起”,怎么可能抹平那些日日夜夜的失望和等待。
我站起来,把那张机票,轻轻地放在桌上。
“我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她忽然转过身,叫住了我。
她已经擦干了眼泪,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你的治疗方案是什么?医生怎么说?有没有试过靶向药?还是免疫疗法?”
她一连串地问。
问得又快又急。
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我愣住了。
“你怎么……懂这些?”
她没回答我。
她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本子,一支笔。
“说。”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就像当年,她逼着我吃饭,逼着我睡觉一样。
我不知所措地,把我的病情,治疗过程,国外专家的意见,都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得极其认真。
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
“不对。”她听完,皱起了眉头,“你的基因检测报告呢?有没有做过EGFR和ALK的突变检测?”
“做了,都是阴性。”
“那PD-L1的表达呢?”
“医生说表达很低,免疫疗法效果可能不好。”
“放屁!”她突然爆了粗口,“低表达不代表无效!国内有好几个低表达应答的案例!他们给你用的什么化疗方案?培美曲塞加铂类?有没有试过联合贝伐珠单抗?”
我彻底傻了。
她说的这些专业名词,有些连我的主治医生都没跟我提过。
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薇,你……”
她抬起头,看着我。
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悲伤,愤怒,和坚毅的光。
“我爸,三年前,也是肺癌。”
“……”
“我跟你分手之后,回了老家。没多久,他就查出来了。”
“也是晚期。”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那两年,我带着他,跑遍了全国的医院。”
“我自学了所有的东西,我看过的医学文献,比我这辈子看过的所有书都多。”
“我加了上百个病友群,跟各种人交流经验。”
“我学会了怎么看CT片,怎么解读病理报告,怎么跟医生争取最好的方案。”
她平静地叙述着。
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想象。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独自一人,背负着多大的压力和绝望。
而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
我在为了我的公司,庆祝一个新的里程碑。
我在酒桌上,跟投资人吹嘘着我的宏伟蓝图。
我甚至,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叔叔他……”我艰难地开口。
“去年走的。”
她的声音很轻。
“走的时候,很安详。”
“这家花店,就是用他留给我的钱开的。”
“他说,希望我以后,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别再那么累了。”
花店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她。
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脸。
我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失控。
她不是在恨我。
她是在恨这种无能为力的命运。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
也看到了她自己,那段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光。
“陈星。”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能死。”
“你听到了吗?”
“你不能就这么认输。”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有一团火。
那团火,瞬间点燃了我心里,那已经快要熄灭的,叫做“希望”的灰烬。
从那天起,林薇成了我的“军师”。
她拿着我所有的病历资料,重新梳理了一遍。
她通过以前在病友群里认识的人脉,帮我联系了北京另一家肿瘤医院的权威专家。
她陪着我一起去见专家。
在诊室里,她跟专家讨论我的病情,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那个权威专家,都对她刮目相看。
“这位家属,比很多年轻医生都专业啊。”
家属。
听到这个词,我跟林薇,都愣了一下。
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新的治疗方案很快确定了。
在原有化疗的基础上,联合一种抗血管生成的靶向药。
同时,再次进行更全面的基因检测,寻找可能的用药机会。
这是一个很激进,也很昂贵的方案。
一个月,光药费就要十几万。
我毫不犹豫。
“用。只要能有效,多少钱都行。”
我跟林薇说:“治疗的钱,我来出。另外,我再给你一笔钱,算是……”
“算是什么?”她打断我,“补偿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星,收起你那套‘有钱能解决一切’的逻辑。”她冷冷地说,“我帮你,不是为了你的钱。”
“那为了什么?”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说:“我不想再看到我关心的人,被这个病打倒。”
关心的人。
我的心,又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疼。
但是,甜。
我搬出了那个冰冷的江景房,在林薇的花店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
方便她“监督”我的治疗。
她每天都会来店里看我。
给我带她亲手做的饭菜。
逼着我吃下去。
我吐了,她就在旁边给我拍背,然后等我缓过来,再逼我吃。
她说:“你现在是在打仗,身体就是你的武器。不吃饭,怎么打?”
她还逼着我锻炼。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拉着我,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我走几步就喘。
她就在旁边扶着我,给我打气。
“再走一百米,就一百米。”
我的头发,几乎掉光了。
我不敢照镜子。
有一天,我正在客厅看书,她突然拿着一把推子走过来。
“干嘛?”我警惕地看着她。
“坐好。”
她不由分说,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然后,她打开推子,开始推我头上仅剩的那些,稀稀拉拉的头发。
推子在我头皮上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
感觉很屈辱。
很快,推完了。
她拿来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
镜子里,是一个光头的,陌生的男人。
苍白,憔悴。
我别过头去,不想看。
“看我。”她说。
我没动。
她捧着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
然后,她拿起推子,对着她自己那头刚刚及肩的,乌黑的短发。
“你干什么!”我惊得叫了起来。
她没理我。
她按下了开关。
推子嗡嗡作响。
一缕,一缕的黑发,从她头上落下。
落在她的肩膀上,落在我的膝盖上。
我冲过去,想抢下她手里的推子。
她躲开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倔强的笑。
“这样,我们俩就一样了。”
“公平。”
没过多久,她也成了一个光头。
一个漂亮得让人心碎的光头。
我们俩,像两个刚从少林寺还俗的弟子,傻傻地对坐着。
然后,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都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那些在出租屋里的日子。
聊她父亲生病的事。
聊她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的。
我们把过去几年的空白,都填补上了。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的温情。
在林薇的“监督”下,我的状态,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虽然化疗的副作用依然存在,但我的精神,不再像以前那样萎靡不振。
我开始能吃下东西了。
也能在公园里,走更长的路了。
我甚至,开始在她的花店里,学着修剪花枝,学着包扎花束。
那些曾经被我嗤之以鼻的,“不赚钱”的事情。
现在,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
老王来看我的时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操,星子,你这是……焕发第二春了?”
他看着我,又看看旁边同样是光头的林薇,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
我懒得理他。
林薇倒是大方地白了他一眼:“有意见?”
“没没没,不敢有。”老王连忙摆手,“我就是觉得,爱情的力量,伟大。”
我跟林薇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是不是爱情,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是她,把我从深渊里,重新拉回了人间。
两个月后,复查的日子到了。
去做CT的前一晚,我失眠了。
我害怕。
怕这一切的美好,只是昙花一现。
怕检查结果,会把我们打回原形。
林薇察觉到了我的紧张。
她从她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过来,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躺下。
“我陪你。”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睡不着。”
我们在黑暗中,安静地躺着。
“陈星。”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结果不好,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默了。
“不知道。”
“那如果,结果好呢?你还去环游世界吗?”
我想了想。
“不知道。”
“你除了‘不知道’,还会说什么?”她有点生气。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黑暗中,我能看到她眼睛的轮廓。
“林薇。”
“干嘛?”
“如果结果好,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她没说话。
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像打鼓一样。
“去哪儿?”她问。
“去哪儿都行。”
“那花店怎么办?”
“可以关了,也可以请人看着。”
“那我不是亏大了?好不容易当上老板娘。”
“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想开多少家花店,就开多少家。”
“谁稀罕你的臭钱。”她“切”了一声。
但是,我看到,黑暗中,她的嘴角,在上扬。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等待结果的时候,我的手心全是汗。
林薇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别怕。”她说。
李主任拿着我的新片子,跟旧片子,反复对比。
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表情,七上八下。
“奇迹。”
他看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抬起头,吐出这两个字。
“什么?”我没听清。
“陈先生,你肺部的肿瘤,比两个月前,缩小了将近百分之四十。”
“骨转移的病灶,也出现了明显的骨质修复。”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信号。”
“你这个方案,非常有效!”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
我转过头,看向林薇。
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我们俩,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对方。
然后,她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们赢了!”她在我耳边,带着哭腔喊道,“陈星,我们赢了!”
我抱着她。
抱着这个把我从地狱里拉回来的女人。
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那天,我们庆祝了。
没有去高级餐厅,没有开香槟。
我们就在我的小公寓里,林薇亲手做了一桌子菜。
老王也被叫来了。
三个人,喝了很多酒。
老王喝多了,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我跟林薇,也喝了很多。
我们聊了很多不着边际的未来。
聊冰岛的极光,聊肯尼亚的狮子。
聊我们的花店,要开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好像,真的已经痊愈了。
好像,明天就可以买机票出发。
生活,似乎终于对我露出了笑脸。
但是,命运这个编剧,总喜欢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一个急转弯。
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时。
新的打击,接踵而至。
在进行了三个周期的联合治疗后,我开始出现严重的副作用。
蛋白尿,高血压,肝功能损伤。
我的身体,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零件开始一个个地失灵。
医生不得不紧急叫停了我的靶向药。
“你的身体,已经对这个药产生不耐受了。”
“我们需要调整方案。”
调整方案。
说得轻巧。
这意味着,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那把能够打开生机之门的钥匙,断了。
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不。
比原点更糟。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被之前的化疗和靶向药,摧残得千疮百孔。
我变得更加虚弱。
连在公园里散步,都成了一种奢望。
大部分时间,我只能躺在床上。
林薇变得比以前更忙了。
她一边要照顾花店,一边要照顾我。
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去查资料,去咨询新的专家,寻找新的可能性。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眼窝深陷,黑眼圈重得像烟熏妆。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林薇,”有一天晚上,我对她说,“放弃吧。”
她正在给我削苹果,听到我的话,手一抖,刀划破了手指。
她看都没看,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放弃吧。”我看着天花板,“我累了。你也累了。”
“我不累。”
“别骗自己了。”我说,“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何必呢?我们现在这样,跟凌迟有什么区别?”
“陈星!”她提高了声音,“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声音很平静,“与其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不如……让我走得有尊严一点。”
“尊严?什么是尊严?躺在床上等死就是尊严吗?”她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你再说‘拖累’这两个字试试!”她把苹果和刀,重重地摔在桌上。
“林薇,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你有多久没为自己活过了?你本来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开你的花店,去认识新的男人,去结婚,去生子!而不是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我这个废人身上!”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知道这些话很残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不能毁了她。
林薇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悲伤。
“所以,在你眼里,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耗’?”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人?”
“陈星,你太小看我了。”
“也太小看,我们之间的感情了。”
她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躺了一夜。
我没有后悔。
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第二天,她回来了。
手里拿着两张纸。
一张,是DNR协议。
“Do Not Resuscitate”,放弃心肺复苏术。
另一张,是她花店的股权转让协议。
她把两张纸,都拍在我面前。
“陈星,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签了这份DNR,从现在开始,我们停止一切积极治疗。我陪你,走完最后一程。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二,”她指着那份股权转让协议,“签了这份,花店给你。从此以后,我们俩,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你想死想活,都跟我没关系。”
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是在逼我。
逼我在“一起面对”和“彻底告别”之间,做一个选择。
她堵死了我所有“为你好”的退路。
我看着那份DNR协议。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放弃。
这两个字,我曾经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但当它以白纸黑字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我不想死。
我真的,不想死。
我想活着。
我想跟她一起,看冰岛的极光。
我想跟她一起,把花店开到全世界。
我想看着她,穿着婚纱,走向我。
我想跟她,有一个家。
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份股权转让协议。
然后,当着她的面,把它撕得粉碎。
“我选一。”
我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
林薇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也最悲伤。
我们开始了我最后的“环球旅行”。
我们没有去冰岛,也没有去肯尼亚。
我们的第一站,是我老家。
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县城。
我终于,向我爸妈坦白了一切。
我妈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爸,一个一辈子没流过泪的男人,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跪在他们面前,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爸,妈,儿子不孝。”
那天,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我们在老家住了一个星期。
我陪我爸下棋,钓鱼。
陪我妈,逛菜市场,包饺子。
我把我这辈子,欠他们的陪伴,都努力地,一点点补回来。
林薇,就像我们家另一个女儿一样。
忙前忙后,照顾着所有人。
我妈拉着她的手,眼泪汪含地说:“好姑娘,是我们家星星,没福气。”
林薇只是笑着摇头。
离开老家,我们去了海边。
就是当年,我跟林薇拍下那张照片的海边。
我们租了一栋能看到海的房子。
每天,我们就坐在阳台上,看日出,看日落。
听海浪的声音。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有时候,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林薇就推着轮椅,带我到沙滩上。
海风吹起她的头发。
她还是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
跟很多年前,一模一样。
“陈星,”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你后悔吗?”
“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我们不是早就遇见了吗?”
“不。”我摇摇头,“我遇见你的时候,我不是我。现在的我,才是。”
她笑了。
“我也是。”
我最后的日子,是在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度过的。
我不想死在家里。
我不想让我离开的地方,成为林薇的伤心地。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很多时候,我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能看到林薇,就坐在我的床边。
她握着我的手,给我读诗,给我讲故事。
讲她的花店,今天又来了什么有趣的客人。
讲我们的“环球旅行”,下一站要去哪里。
她说,她已经买好了去新西兰的机票。
我们要去看全世界最美的星空。
我知道,她在骗我。
但我愿意,相信这个谎言。
有一天,我从昏睡中醒来。
窗外,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金色。
林薇正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阳光照在她光光的头顶上,毛茸茸的,像一颗猕猴桃。
很可爱。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
却发现,我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用她单薄的肩膀,为我撑起了最后一片天的女人。
我这一生,何其不幸。
又何其,有幸。
我拼尽全力,张了张嘴。
“林……薇……”
我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她却立刻惊醒了。
“陈星!你醒了!”
她惊喜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别……哭……”
“好,我不哭。”她笑着,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的海洋。
在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
我好像,看到了。
看到了满天的,绿色的光。
在我的眼前,不停地舞动。
真美啊。
原来,这就是……极光。
来源:kn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