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户的“五彩斑斓的黑”终于在我第三次把修改稿发过去后,尊贵地回了两个字:已阅。
方向盘上的皮套被我攥得有点黏腻。
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客户的“五彩斑斓的黑”终于在我第三次把修改稿发过去后,尊贵地回了两个字:已阅。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我把这理解为一种恩准,一种“你可以滚去睡觉了”的圣旨。
关掉电脑,眼睛酸得像刚被塞了两颗柠檬。脖子僵硬得如同上了锈的合页。
我需要透透气。
不是那种打开窗户的透气,是需要用汽油和速度,把胸口那团由甲方、deadline和房租揉捏成的巨大毛球给吹散。
车是辆二手福克斯,我的移动城堡,也是我唯一能完全自我的空间。
我没开导航,就沿着城市外环一直开,开到路灯都变得稀稀拉拉的地方。
音乐开得很大,是那种没什么歌词只有鼓点的电子乐,咚,咚,咚,像在捶打我的太阳穴,也像在捶打这个沉闷的世界。
爽。
就在一个拐过环城高速辅路的弯道,我爽过头了。
不,不是我撞了什么。
是我的车灯,扫到了什么。
一个黑影,蜷在路边,旁边还倒着一辆电瓶车,尾灯闪着最后一点倔强的红光,像濒死野兽的眼睛。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是,别停,快走。
真的,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油门甚至都往下踩深了一点。
这年头,闲事比高利贷还可怕。
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得像战鼓。
可那道红光,像根针,扎在我眼角。
操。
我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谁。
车滑出去二十多米,我还是踩了刹车。
轮胎和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抱怨。
我坐在车里,心脏狂跳。下去,还是不下去?
下去,可能惹上一身腥。
不下去,如果那人真有事,我这辈子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我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一个眼圈发黑、胡茬拉碴的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林墨,你他-妈-的就是个烂好人。
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凌晨的风很凉,带着点郊区野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打开手机手电,一步步走过去。
是个男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工装,脸上、胳膊上都是擦伤,额角还在流血。
我蹲下来,试着喊了两声。
“喂?大叔?醒醒?”
他没反应,呼吸很微弱,一股浓重的酒气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用手电照了照周围,路面很干净,没有别的车,也没有明显的刹车痕迹。看他电瓶车的倒地姿势,更像是自己喝多了,拐弯时摔倒了。
我掏出手机,第一反应是打120。
电话通了,对面问清地址后,说救护车过来最快也要二十五分钟。
二十五分钟。
我看了看地上的人,血还在慢慢往外渗,浸湿了他花白的鬓角。
我不敢赌。
我把他口袋里的手机摸出来,是个老款的按键机,屏幕都裂了。还好,没锁。
翻开通讯录,第一个就是“老婆”。
我拨了过去。
响了很久,一个睡意惺忪的女声接起来:“谁啊大半夜的……”
“你好,请问是机主的爱人吗?他在路上摔倒了,昏迷了,流了很多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可靠。
电话那头瞬间清醒了,声音尖利起来:“什么?!在哪儿?!老王!老王你怎么了!”
我报了地址,然后说:“救护车过来要时间,我看他情况不太好,我直接送他去最近的医院吧,市三院,你们赶紧过去!”
“好好好!谢谢你啊小伙子!你真是好人!”
挂了电话,我开始犯难。
怎么把他弄上车?
他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挺壮实,我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设计狗,力气早就还给体育老师了。
我连拖带拽,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把他半塞半扛地弄进了我的后座。
真皮座椅上,立刻印上了一块刺目的血迹。
我心疼了一下,但很快就被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和人命关天的紧迫感覆盖了。
一脚油门,福克斯像离弦的箭,朝着市三院冲去。
闯了两个红灯。
管不了那么多了。
到了急诊,我冲着大厅喊:“医生!护士!这里有急救!”
几个白大褂推着平车冲出来,七手八脚地把人抬了上去,推进了抢救室。
我瘫在走廊的长椅上,浑身都是汗,两条胳膊抖得像筛糠。
一个护士拿着单子走过来,“你是他家属?”
“不是,我路过把他送来的。”
“那谁办手续?要交费,先交一万,准备手术。”护士的语气很职业,没有一丝温度。
“他家属在路上了,我给他们打过电话了。”
“在路上不行,手术等不了。不交钱,我们没法用药,没法备血。”
我看着她手里的单子,又看看抢救室紧闭的大门,那扇门后面,是一个人的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我来交。”
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的。
刷卡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刷的不是钱,是我的半条命。
这个月给爸妈的生活费,下个季度的房租,还有答应给女朋友陈雪买的那个包……全都在这张小小的POS单里,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
我拿着缴费单回到走廊,一屁股坐下,感觉身体被掏空。
我开始后悔了。
不是后悔救人,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什么不等他家人来?
万一他们不认账怎么办?
我安慰自己,不会的,刚才电话里那女人还一个劲儿地谢我呢。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对中年男女,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三个人冲了过来。
中年女人眼尖,一眼看到我手里的缴费单,冲过来问:“小伙子,是不是你送我老公来的?”
“对,是我。”我站起来,以为终于等来了救星。
“他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她抓着我的胳it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
“在抢救,说是颅内出血,要马上手术。”
我话音刚落,旁边那个打扮得挺时髦的年轻女人,大概三十岁出头,突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锥子。
“不是你撞的,你凭什么送他来医院?”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她往前一步,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如果不是你撞的人,你会这么好心,又送医院又垫医药费?”
整个走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
“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我看大叔倒在路边,好心送他过来,你们不感谢我就算了,还反咬一口?”
“感谢你?感谢你把我爸撞成这样?”她冷笑一声,那表情,好像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旁边那个中年男人,应该是伤者的儿子,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拉了拉她,“张丽,你先别激动,问清楚情况。”
“问什么问!”那个叫张丽的女人一把甩开他,“老公你看他那心虚的样子!这年头哪有活雷锋?不是他撞的,他跑这么快干嘛?还垫一万块钱!你当他是傻子啊?”
她嗓门极大,整个急诊走廊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同情,有鄙夷。
但大部分,都落在我身上。
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我浑身难受。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再说一遍,人不是我撞的!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你到的时候?谁看见了?你有证据吗?”张丽咄咄逼逼人,“半夜三更,荒郊野外的,就你一辆车,你说不是你,谁信?”
我被她这套流氓逻辑给问住了。
是啊,谁看见了?
我唯一的证人,还躺在抢救室里,人事不省。
“我车里有行车记录仪!”我突然想起来,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行啊,拿出来看看。”张丽抱着胳膊,一脸“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表情。
我冲回车里,拔下内存卡,又冲回医院,手都在抖。
我没有笔记本电脑,只能拜托护士站的护士,借用一下她们的电脑。
护士看我们这架势,一脸为难,但还是同意了。
一群人围在电脑前。
我把卡插进去,点开视频文件。
画面开始播放,是我车子行驶的视角,路灯一根根后退。
然后,到了那个拐弯处。
画面里,清晰地出现了那辆倒地的电瓶车和躺在地上的人。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看见没!我到的时候,人就已经在了!”我指着屏幕,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调了。
张丽凑过去,死死盯着屏幕。
“你先别急,”她忽然说,“你把视频往前倒,倒一分钟。”
我照做了。
视频往前倒。
画面一片漆黑。
不,不是漆黑。是文件损坏的提示。
从我拐上那条辅路前三分钟,到我发现伤者前大概三十秒,这段关键的视频,损坏了。
可能是因为我之前急刹车,或者车辆颠簸,导致内存卡接触不良。
总之,最重要的那一段,没了。
我傻了。
冷汗顺着我的脊背,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呵,”张丽发出一声胜利的冷笑,“怎么了?心虚了?关键的地方就坏了?你这伪造得也太不专业了吧?”
“我没有伪造!”我百口莫辩。
“我看就是你撞了人,然后把车开远,再假装回来做好人好事!你删了视频,结果没删干净!”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那你说,为什么偏偏就那一段坏了?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我答不上来。
是啊,为什么这么巧?
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老天爷在跟我开玩笑。
中年女人,也就是伤者的老婆,本来还有点犹豫,现在看这情况,也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我。
“小伙子……要不,你还是承认了吧。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该负的责任,负了就行了。”
她的话听起来很通情达理,但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我没撞!我负什么责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吼什么!做贼心虚啊!”张丽立刻顶了回来,“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别想跑!身份证拿来!”
她伸手就要来抢我的钱包。
我往后一躲,“你干什么!”
“怕了?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医药费都交了,你哪儿也别想去!”她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报警!让警察来处理!”我掏出手机。
“报啊!谁怕谁!警察来了正好,让他看看你这损坏的视频,看到底是谁在撒谎!”张丽一脸有恃无恐。
我拨了110。
等待警察的时间,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我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坐在长椅上,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
张丽就站在我对面,像个监工,死死地盯着我,生怕我长翅膀飞了。
她老公和婆婆则在一旁窃窃私语,时不时地朝我投来厌恶和鄙夷的一瞥。
我给陈雪发了条微信。
“我可能惹上大麻烦了。”
发完,我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荒唐的一切。
警察来了。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一个年纪稍大,姓王。
老王警官比较有经验,先把我们隔离开,分别问话。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我垫付医药费,以及那个该死的、损坏了的行车记录仪视频。
老王警官听得很仔细,全程都在记录。
“你的意思是,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你没有看到事发经过?”
“对。”
“行车记录仪的视频,除了你说的损坏部分,其他部分能证明你抵达时,现场已经是那个状态了?”
“对。”
“你垫付了多少钱?”
“一万。”
老王警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我读不懂。
“小伙子,你很有爱心。”他说。
我不知道他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
他问完我,又去问张丽他们。
我远远地看着,张丽唾沫横飞,手舞足蹈,把她那套“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送医院”的理论又声情并茂地表演了一遍。
她婆婆在一旁抹着眼泪,她老公则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一场完美的受害者大戏。
老王警官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凝重。
“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现在双方各执一词,又没有直接证据。这样吧,你的行车记录仪内存卡,我们需要带回去,看技术部门能不能修复。”
“好!”我像是看到了希望。
“另外,”他顿了顿,“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你可能需要跟我们回所里,做个详细的笔录。你的车,暂时也要扣留,我们需要做技术鉴定,看看上面有没有碰撞痕迹。”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警察同志,我真的是冤枉的。”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老王警官说得义正言辞,“你先配合我们调查。”
我还能说什么?
我跟着警察往外走。
经过张丽身边时,她冲我得意地哼了一声,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已经被关进笼子的猎物。
我上了警车。
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感觉那像一个巨大的、会吃人的怪兽。
我救了一个人,结果把自己送进了警察局。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在派出所,我被盘问了几乎一夜。
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
“你当时车速多少?”
“你喝酒了吗?”
“你为什么要走那条路?”
“你为什么会想到垫付医药费?”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预设我有罪。
我一遍遍地解释,口干舌燥,身心俱疲。
天快亮的时候,陈雪来了。
她冲进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看到我穿着自己的衣服,坐在椅子上,而不是戴着手铐,明显松了口气。
“林墨!你怎么样?”
“我没事。”我站起来,想给她一个拥抱,却发现自己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她带来了律师,是她一个学法律的同学。
律师跟警方沟通了很久,最后的结果是,我可以取保候审,但必须随叫随到,不能离开本市。
我的车,作为“肇事嫌疑车辆”,被扣了。
我的身份证,也被张丽他们扣下了,说是怕我跑了。警察让他们交出来,他们就地撒泼,说不给钱就不给证件,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调解,最后不了了之。
我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阳光很刺眼,但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陈雪开车带我回家。
一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目视前方,声音很平。
“我不该那么冲动。”
“救人是冲动吗?”她反问。
我没说话。
“林墨,”她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我相信你。”
就这四个字,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一夜的委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全都决了堤。
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清晨的马路边,哭得像个。
陈雪没说话,只是伸手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我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
客户的单子黄了,赔了违约金。
新的活儿也不敢接,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就会一个电话打过来。
张丽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不是催医药费,就是用各种恶毒的语言咒骂我。
“姓林的,我爸今天又要做检查了,三千块,你赶紧打过来!”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给钱,我就去你家,去你爸妈家闹!”
“你这个杀人犯!撞了人还不想负责,你会遭报应的!”
我把她拉黑了,她就换个号码继续打。
后来,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租的房子地址。
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对着电脑发呆,门被敲得震天响。
我从猫眼一看,是张丽和她婆婆。
我不敢开门。
她们就在外面骂。
各种难听的话,从门缝里钻进来,像一条条毒蛇。
邻居们纷纷开门看热闹。
“就是他!就是这个男的!撞了我公公,还不承认!”
“大家快来看啊!现在的人心都坏成什么样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广场上,任人围观。
我报了警。
警察来了,也只能是调解。
“人家家属心情激动,可以理解。”
“你们尽量协商解决,不要激化矛盾。”
协商?怎么协商?
他们要的是钱,要的是我低头认罪。
而我,只有一腔冤屈。
警察走后,她们虽然不敲门了,但就坐在我门口的楼道里,一个哭,一个骂。
我一整天都没敢出门。
晚上,我点了外卖,外卖小哥打电话让我下楼拿。
我刚打开门,张丽就冲了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外卖,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还有心情吃饭?我爸还在医院躺着呢!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饭菜洒了一地,汤汁溅了我一裤腿。
我看着地上的狼藉,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嘣的一声,断了。
“你有完没完!”我冲她吼道,“我说了人不是我撞的!你们要耍无赖到什么时候!”
“谁耍无赖了!你撞了人就得负责!”
“证据呢!你们有证据吗!”
“你垫的钱就是证据!你送医院就是证据!”她又开始重复那套歪理。
我们就在楼道里吵了起来。
声音大到整栋楼都能听见。
最后,是房东给我打了电话。
“小林啊,你这……影响不太好。你看要不,你还是先搬走吧。我把押金退给你。”
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马路上,看着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我给陈雪打电话,她立刻就开车过来了。
她把我接到她家。
一进门,她就扔给我一条毛巾,“去洗个澡,把这身晦气都洗掉。”
等我洗完澡出来,她已经给我下好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埋头吃面,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陈雪,要不……我们算了吧。”我说。
“算什么?”
“分手吧。我不想把你拖下水。我现在就是个麻烦。”
陈雪放下筷子,盯着我,“林墨,你看着我。”
我抬起头。
“你觉得我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
“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委屈,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对不对?”她打断我,“委屈是正常的,但你不能趴下。你趴下了,就真应了他们的愿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揉了揉我的头发。
“吃面。吃完了,我们想办法。天塌下来,我跟你一起扛。”
那一晚,我抱着她,睡了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我们决定反击。
既然警察那边指望不上,我们就自己找证据。
陈雪是做市场调研的,逻辑清晰,执行力强。
她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思维导图。
“核心问题:证明你不是肇事者。”
“现有线索:1. 事发地点;2. 事发时间;3. 受害者;4. 可能存在的目击者或监控。”
“第一,事发地点。那条路很偏,对吧?”
我点头,“环城高速的辅路,晚上几乎没车。”
“越是这样的地方,越要想得更细。”她说,“我们再去一次现场。”
我们开车回到那个让我噩梦开始的地方。
白天看,这里并没有那么可怕。
路边还有一些被压倒的野草,和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差不多。
陈雪像个侦探一样,在附近来回走动。
“这条路通向哪里?”她问。
“一边是回市区,另一边……好像是通向一个工业园区。”
“工业园区!”陈雪眼睛一亮,“走,去看看!”
那个工业园区很新,大部分厂房还在建设中。
我们在门口被保安拦下了。
“你们找谁?”保安大叔一脸警惕。
“大叔,我们想问问,你们这儿的监控,能不能拍到外面那条路?”陈雪递上一包烟。
保安大叔接过烟,脸色缓和了一些,“拍不到,我们监控只对内。外面那条路黑灯瞎火的,谁装监控啊,浪费电。”
希望再次破灭。
我们不死心,又在园区里绕了一圈。
都是些仓库、厂房,大门紧闭。
就在我们准备放弃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角落里,有个小小的门面,上面写着“XX物流”。
看起来像个小型的物流中转站。
门口停着几辆厢式货车。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货车!很多货车上也会装行车记录仪!”
陈雪也反应过来,“对!而且是前后左右都装,无死角的那种!”
我们冲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小年轻在玩手机。
我们说明来意。
小年轻很不耐烦,“查监控?你们谁啊?警察吗?”
“我们是……”
“不是警察免谈。我们这儿忙着呢,没空陪你们玩。”
我们被赶了出来。
“怎么办?”我有点泄气。
“不能就这么算了。”陈雪咬着嘴唇,“他不见我们,总得见警察吧。”
我们再次找到了老王警官。
说明了我们的推测后,老王警官也觉得这是个可行的方向。
他同意跟我们一起去那个物流点。
这次,有警察在,那个小年轻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警察同志,有什么事您吩咐。”
“查一下你们X月X日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有没有车辆进出或者停在门口。”老王警官说。
小年轻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
“有!有一辆车,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回来的。司机说那天车坏在半路了,回来得晚。”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一点四十五!
我发现伤者的时间,大概是一点三十五分左右。
时间对得上!
“那辆车的行车记录仪视频还在吗?”我急切地问。
“在在在,我们公司的车,视频会保留一个星期。”
他很快调出了视频。
我们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屏幕。
视频的视角很高,是从货车驾驶室上方拍的,能清晰地看到前方和侧方的路况。
画面里,货车缓缓行驶在那条熟悉的、昏暗的辅路上。
时间,一点二十八分。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辆电瓶车,骑车的人晃晃悠悠的,像喝了酒。
紧接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后面飞快地超了上来。
就在超过电瓶车的瞬间,面包车往右打了一下方向。
“砰”的一声闷响。
电瓶车连人带车,飞了出去,重重摔在路边。
而那辆白色面包车,没有丝毫停留,加速逃离了现场。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
就是它!
就是它撞的人!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指着屏幕,“警察同志!就是它!你看!”
老王警官的表情也变得极其严肃。
视频继续播放。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我的那辆黑色福克斯,出现在了画面里。
车子开过,然后停下。
画面里,我下了车,犹豫了一下,然后跑向倒地的人。
我打电话,然后费力地把他抬上车。
一切,都和我说的,分毫不差。
铁证如山。
老王警官立刻用对讲机呼叫支援,根据视频里的车牌号,全城布控那辆肇事逃逸的白色面包车。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林墨同志,对不起,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够细致,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是那股憋了一个多月的气,终于顺了。
我只想哭。
陈雪在我背后,用力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我们赢了。
拿着拷贝了视频的U盘,我感觉自己像是拿着尚方宝剑。
我和陈雪,还有老王警官,一起去了医院。
张丽他们一家人,还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
看到我跟着警察一起来,张丽立刻又换上了那副战斗的姿态。
“怎么?警察同志,是不是查到他肇事逃逸的证据了?我就说他不是好东西!”
老王警官没有理她,而是径直走到她面前,表情严肃。
“王建国(伤者姓名)的家属,是吧?”
“对,我是他儿媳妇。”
“现在,请你们看一下这个。”
老王警官拿出执法记录仪,播放了那段视频。
当白色面包车撞倒电瓶车的画面出现时,张丽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当我的车出现,并且我下车救人的画面播放时,她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
视频播完了。
整个走廊,死一般的寂静。
张丽的嘴巴张着,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婆婆捂着嘴,眼睛里全是震惊。
她老公,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脸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清楚了吗?”老王警官的声音,冰冷而威严。
“真正肇事逃逸的,是这辆白色面包车。我们已经立案追查。”
“而这位林墨先生,”他指向我,“他是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如果不是他及时把伤者送到医院,并且垫付了医药费,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不仅没有一句感谢,反而诬陷、诽谤、骚扰他一个多月。”
“你们的行为,已经对他的名誉和生活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我代表警方,也代表林墨先生,要求你们,立刻,向他道歉!”
老王警官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心上。
张丽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我……我……”她支支吾吾了半天。
“对……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得像蚊子叫。
“大声点!没吃饭吗!”我旁边的陈雪,突然吼了一句。
她一直很冷静,但这一刻,她也忍不住了。
张丽被她吼得一个哆嗦。
她婆婆反应过来,赶紧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小伙子……不,恩人!对不起!是我们糊涂!是我们不是人!我们给你跪下了!”
说着,她就要往下跪。
我赶紧扶住她,“大姨,别这样。”
“是我们对不起你啊!我们一家人都瞎了眼啊!”她开始嚎啕大哭。
她儿子也走过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只有张丽,还站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大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我看着他们。
我没有感觉到复仇的快感。
一点都没有。
我只觉得荒诞,和疲惫。
一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闹剧,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
“道歉就完了吗?”陈雪冷冷地说,“这一个多月,他工作丢了,被房东赶出来,天天被你们打电话骚扰辱骂,名誉也受了损失。这些,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
张丽的脸色更难看了。
老王警官也说:“没错,你们的行为,林墨先生完全可以起诉你们诽谤。另外,他垫付的一万块钱医药费,还有后续产生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你们都需要赔偿。”
一听到“赔偿”,张丽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我们……我们也没钱啊!我爸还在医院躺着,后续治疗还要一大笔钱呢……”她又开始卖惨。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这样的人,再掰扯下去,只是浪费我自己的生命。
“钱,你们必须还。”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那一万块,是我垫付的,有缴费单。至于其他的,算了。”
陈雪拉了我一下,“林墨!”
我冲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再跟这家人有任何瓜葛了。
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去。
“但是,”我看着张丽,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欠我的,不是钱。”
“你们欠我一句真诚的感谢。”
“你们欠这个社会,一份基本的信任。”
“你们把一个好人的热心,踩在脚底下,碾得粉碎。这个,你们赔不起。”
说完,我拉着陈雪,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身后,传来了老王警官严肃的声音:“肇事车辆已经找到了,司机也控制住了。你们准备一下,去做笔录吧。”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了进来。
我眯起眼睛,感觉那光,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几天后,老王警官给我打电话,说那家物流公司为了感谢我帮他们找到了肇事司机(那辆白色面包车也是他们公司的,司机是酒驾后怕被开除,所以逃逸了),也为了表达歉意,愿意承担我所有的损失,并且给了我一笔不菲的奖金。
张丽他们,也把那一万块钱还给了我。
是那个老实的儿子送来的。
他把一个信封塞给我,又一次深深地鞠躬。
“林哥,对不起。我……我没用,管不住我媳妇。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收下了钱,什么也没说。
我的车,也从交警队取了回来。
洗车的时候,我特意让师傅把后座的皮椅好好清洗了一下。
但那块暗红色的印记,不管怎么洗,都还是留下了一点淡淡的痕셔迹。
就像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一样。
我和陈雪,用那笔奖金,去旅游了一趟。
在海边,我们看着日落,喝着啤酒。
“你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还会管吗?”陈雪问我。
我看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海面,沉默了很久。
我举起酒瓶,跟她碰了一下。
“不知道。”
我说。
“但我会先打开行车记录仪,确认它在正常工作。”
陈雪笑了。
我也笑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我重新开始接单,画图,和甲方斗智斗勇。
我搬了新的住处,和陈雪一起,每天晚上,她会做好饭等我。
一切都很好。
只是偶尔,在深夜开着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放慢车速。
我害怕,我的车灯,会再次扫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那天,我开车去见一个新客户。
就在市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
红灯。
我停下车,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为了抢那几秒钟的绿灯,飞快地从车流里穿过。
一辆右转的轿车,可能因为A柱盲区,没有看到他。
“砰”的一声。
外卖小哥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餐盒碎了一地,红色的汤汁流得到处都是。
像血。
轿车司机立刻下车,是个年轻的女孩,吓得脸都白了。
周围的人,瞬间围了上来。
大家都在指指点点,拿出手机拍照。
但没有人上前。
外卖小哥躺在地上,抱着腿,痛苦地呻吟着。
我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
下去吗?
我问自己。
下去,又是一堆麻烦。报警,录口供,可能还要去医院,客户的会肯定迟到了。
我的心,又开始像那天晚上一样,狂跳起来。
理智告诉我,别动,这不关你的事。有肇事司机在,有这么多目击者在,不缺你一个。
可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我看到了那个外卖小哥的眼神。
痛苦,无助,还有一丝绝望。
和那天晚上,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的,那个躺在血泊里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操。
我心里又骂了一句。
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我拨开人群,走到那个年轻女孩身边。
她已经快哭了。
“别怕,先打120,再打110。”我对她说。
然后,我蹲下身,看着那个外卖小哥。
“兄弟,别乱动。救护车马上就到。”
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暖暖的。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开车走了。
那么,那个被张丽一家人,被这个操蛋的世界,差点打垮的林墨,就真的死了。
我还活着。
这就够了。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