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除了无力地张合嘴巴,什么也做不了。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整个人兜头罩住。
我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除了无力地张合嘴巴,什么也做不了。
天花板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惨白,看得久了,连带着眼珠子都泛起酸涩。
“林女士,今天感觉怎么样?”
一个清冷的男声在床边响起。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到一张同样清冷,但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他戴着金丝边眼镜,白大褂穿得一丝不苟,胸前的铭牌上写着——主治医师:陈然。
陈然。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不及防地扎进我心脏最软的地方。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十年了。
整整十年。
他比十年前高了,也壮实了,肩膀宽阔,撑起了那件象征着权威和专业的白大褂。不再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瘦得像根豆芽菜,看见我只会低头脸红的少年了。
他变了。
变得我几乎快要认不出来。
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当年,也是这双眼睛,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期盼。
“疼。”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嗯”了一声,拿起我床尾的病历夹,修长的手指在上面快速翻动着,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指标还算稳定,术前检查都做完了,明天会诊,确定最终手术方案。”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仿佛他胸前那个名字,和我,和我们之间那段被硬生生斩断的过去,没有半点关系。
仿佛我只是他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一个需要被开刀的,代号为“49床”的躯体。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我胸口窜上来,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资助了他七年。
从他初二,到他考上全国最好的那所医科大学。
我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甚至是半个儿子。
他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一项“投资”。
然后,他拿着我给的最后一笔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人间蒸发了。
一个电话,一条短信,一封信都没有。
就像一颗石子投进大海,连个回音都没给我留下。
现在,十年后,在我被诊断出胃部有个不大不小的肿瘤,急需手术,躺在这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他成了我的主治医生。
还有比这更讽刺,更荒诞的事情吗?
“陈医生。”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平静无波。
“有事?”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还记不记得,你不喜欢吃香菜?”
他拿着病历夹的手,指节似乎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过了几秒钟,他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些。
“林女士,请您关注自己的病情,不要聊无关紧要的事。”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履匆匆,背影决绝得像十年前一样。
无关紧要。
原来我为他做的那些,在他看来,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气得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老公老王提着保温桶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这副又哭又笑的鬼样子。
“怎么了这是?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医生呢?”他急得团团转。
“医生?”我抹了把脸,冷笑一声,“医生忙着呢,忙着去拯救世界,没空管我这个无关紧要的病人。”
老王是个老实人,听不懂我的弦外之音,只当我是病痛折磨得情绪不稳定。
他放下保温桶,笨拙地给我擦眼泪,“别胡思乱想,咱们这个医生,我打听过了,是院里最厉害的专家,年纪轻轻就挑大梁,好多人挂他的号都挂不上呢。咱们能让他主刀,是运气好。”
运气好?
我简直想把这三个字从他嘴里抠出来,再塞回他耳朵里去。
这他妈叫什么运气好?
这叫孽缘!
我叫林未,今年四十二岁。
二十多岁的时候,跟老王一起在大学城附近开了家小小的书店。那时候我们年轻,有激情,觉得开书店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
后来才发现,浪漫不能当饭吃。
为了生计,书店旁边隔出来一小块地方,卖起了麻辣烫和炸串。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书没卖出去几本,麻辣烫的生意却异常火爆。
我们就这样,靠着一锅锅翻滚的红油,攒下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遇见陈然,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
他浑身湿透,站在我们店门口,看着里面热气腾腾的食物,眼神里是混杂着渴望和自卑的复杂光芒。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个子不高,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动了恻隐之心,招呼他进来,给他下了一大碗麻辣烫,加了满满的肉和丸子。
他吃得狼吞虎咽,一句话也不说。
吃完,他站起来,对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皱巴巴的一块两块的零钱。
“阿姨,钱,我明天送来。”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摆摆手,说:“不用了,阿姨请你吃的。”
从那天起,他成了我们店里的常客。
但他从来不白吃,每次吃完,都会默默地留下来,帮我们收拾桌子,洗碗,拖地,干得比谁都卖力。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母离异,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谁也不想要他这个“拖油瓶”。他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他成绩极好,是学校里雷打不动的第一名。
我跟老王商量,决定资助他。
不为别的,就为这孩子眼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们承担了他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逢年过节给他买新衣服,带他去吃他从没吃过的西餐。
我教他,男人要有担当,要有骨气,但也不能太犟,有时候要学会低头。
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重重地点头。
他很争气,一路从重点高中,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八年本博连读。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
他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林姨,谢谢你。等我毕业了,我给您和王叔养老。”
我高兴得比自己考上大学还激动,在店里摆了三桌,请街坊邻居吃饭,庆祝我“儿子”金榜题名。
我给了他两万块钱,让他去置办上大学需要的东西,剩下的当生活费。
我跟他说,以后出息了,别忘了林姨就行。
他走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打他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来直接变成了空号。
我跑到学校去找他,辅导员说他办了休学,不知去向。
我去他老家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邻居说,他奶奶在他上大学前就去世了,他那个赌鬼爸爸回来过一次,把房子卖了,从此再也没见过人影。
陈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从最开始的担心,到愤怒,再到心寒,最后只剩下麻木。
老王劝我:“算了吧,就当咱们养了个白眼狼。这两万块钱,就当是喂狗了。”
道理我都懂。
可那不是两万块钱的事。
那是七年的心血,七年的感情。
我总是不甘心,想问他一句,为什么。
哪怕是编个理由骗骗我也好。
可我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以一种我万万没想到的方式。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士走进来给我换药。
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她一边麻利地操作,一边跟我搭话:“阿姨,您可真幸运,是陈医生亲自管您。”
我扯了扯嘴角,“是吗?”
“那可不!”小护士一脸崇拜,“陈医生是我们院的‘神’,外科一把刀,技术好得没话说。而且人长得又帅,就是太冷了,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我们私底下都叫他‘冰山’。”
“冰山?”我品了品这个词,觉得还挺贴切。
“是啊,”小护士压低了声音,八卦兮兮地说,“不过我听说,陈医生不是一直都这么冷的。他刚来医院实习的时候,还挺爱笑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心里一动,状似无意地问:“他家里人呢?没听他提起过吗?”
“没有,”小护士摇摇头,“从来没见过他家人来过,也没听他提过。他好像就是个孤家寡人,一天到晚不是在手术室,就是在办公室,要么就在病房,跟个工作狂一样。”
孤家寡人。
工作狂。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陈然每天都会来查房。
他总是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身后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
他会公式化地问我几个问题,然后听取其他医生的报告,偶尔翻一下我的眼皮,按一下我的肚子。
整个过程,他的眼神都不会在我脸上停留超过三秒。
他的手指冰凉,隔着病号服,触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那种感觉很奇怪。
既熟悉,又陌生。
我尝试过几次,想跟他聊点别的。
“今天天气不错。”
“你们医生是不是都很忙?”
“你晚饭吃了吗?”
他要么不回答,要么就用最简洁的词语打发我:“嗯。”“是。”“吃了。”
然后就带着他的人,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室的寂静,像个自说自话的小丑。
同病房的阿姨是个热心肠的碎嘴子,她看出了门道。
“小林啊,你跟那个陈医生,是不是认识啊?”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
阿姨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跟你说,这陈医生,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我来了兴趣。
“说不上来,”阿姨咂咂嘴,“他对别人,那是纯粹的医生看病人,冷冰冰的。可他看你的时候,那眼神里……啧啧,复杂得很。有躲闪,有……好像还有点……愧疚?”
愧疚?
他也会有愧疚吗?
我不敢相信。
手术方案很快就定下来了。
术前谈话,是陈然亲自跟我谈的。
这次,他没有带任何人。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
他详细地讲解了手术的流程、风险,以及可能的并发症。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专业,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全程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看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在想,这十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是怎么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他有没有饿过肚子?有没有被人欺负?
有没有在某个深夜,想起过我这个被他抛弃的“林姨”?
“……以上就是全部内容,您听明白了吗?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看着他。
“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陈医生,”我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如果手术失败,我死在手术台上,你会难过吗?”
他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他抬起头,终于正眼看我。
镜片反射着灯光,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过了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女士,我的工作,是尽我所能,让每一个病人,都能平安地走出手术室。”
他避开了我的问题。
又一次。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陈然,你不用再装了。”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记得我。我知道你心里有鬼。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看到我现在这样躺在病床上,任你宰割,你是不是觉得大仇得报,心里爽快得很?”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
“你说话啊!你这个白眼狼!你哑巴了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锐声响。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我,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有痛苦,有挣扎,有愤怒,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哀伤。
“我没有。”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消失?为什么十年不联系我?我给你的钱,我为你付出的心血,都喂了狗吗?”
我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只想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波涛汹涌已经褪去,又恢复了那片死寂。
“对不起。”
他说。
“手术的事,您不用担心。我会尽力。”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眼泪,无声地滑落。
对不起?
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抹掉这十年的空白和伤害吗?
陈然,你未免也太小看我林未了。
手术前一天,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生气。
老王看我脸色不好,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现在医学发达,小手术而已,睡一觉就过去了。
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心里的结,不是一场手术就能解开的。
第二天一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冰冷的灯光照在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
周围是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分不清谁是谁的医护人员。
我像砧板上的鱼,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麻醉师在我手臂上扎了一针,冰凉的液体缓缓注入我的血管。
“放松,数到十,你就会睡着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我耳边说。
我开始数数。
一,二,三……
眼皮越来越重。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好像看到了陈然。
他站在手术台边,低头看着我。
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好像有光。
像很多年前,那个站在我店门口,看着一碗麻-辣烫,眼里闪着光的少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伤口传来一阵阵钝痛。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了老王温热粗糙的手掌握着我。
“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看清了围在床边的一张张脸。
老王,我的女儿,还有同病房的阿-姨。
“手术很成功。”老王喜极而泣,“陈医生说,切得很干净,是良性的,后续只要好好休养就行了。”
良性的。
很成功。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我活着。
活着就好。
活着,才有力气算账。
术后恢复的日子是漫长而痛苦的。
我不能进食,只能靠输液维持。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陈然每天还是会来查房,但时间更短了。
他只是简单地询问一下我的情况,看一下各项数据,然后就匆匆离开。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他想躲,我偏不让他躲。
那天,他来给我检查伤口。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
他的呼吸很近,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喷在我的腹部,激起一阵战栗。
“伤口恢复得不错,没有感染迹象。”他低声说。
“陈然。”我叫他。
他的动作一顿。
“你还记不记得,你上高三那年,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八,说胡话。”
我看着他僵硬的背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你非要去上晚自习,说马上要模考了,不能缺课。我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只好把你打横抱起来,塞进出租车,送你去医院。”
“你一米八的大个子,那时候瘦得跟猴儿一样,我抱你都嫌硌得慌。”
“在医院,你打着点滴,还在背英语单词。我给你熬了粥,你一口都喝不下去,我只好一勺一勺地喂你。”
“你喝着喝着,突然就哭了。你说,林姨,你比我妈对我还好。”
我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陈然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棉签沾着碘伏,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给我消毒。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抖。
“陈然,我只想问你一句。”
“那七年,我对你的好,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棉签“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直起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能想象,那张冰山一样的脸上,此刻该是怎样的波澜壮阔。
病房里,静得可怕。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算……我这辈子,最不敢忘,也最不配记起的东西。”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说,不配记起。
为什么?
这个谜团,像一根刺,更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病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老王和女儿帮我收拾东西,忙得不亦乐乎。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心里却空落落的。
陈然没有来。
也是,他凭什么来呢?
我只是他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如今病好了,出院了,我们之间那点脆弱的联系,也就此中断了。
也好。
眼不见,心不烦。
就当这十年的等待,和这场荒唐的重逢,都是一场梦吧。
办完出院手续,老王去开车,我和女儿在医院门口等他。
正是中午,人来人往。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白大褂,站在不远处一棵香樟树下,正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那个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头发油腻,满脸谄媚的笑,一边说,一边还想去拉陈然的胳-膊。
陈然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
男人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现在出息了,当大医生了,就不认我这个爹了?我告诉你,陈然,没有我,哪有你?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着我的血!”
“我当初是困难,是借了点钱,那又怎么了?我现在不是来找你了吗?你随便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都够我还债了!”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钱,我就去你们医院闹,去你科室闹!我说你这个大名鼎鼎的陈医生,是个不孝子,连亲爹都不认!我看你这医生还怎么当下去!”
男人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字字句句,都往陈然心上捅。
陈然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陈然的父亲?
那个传说中,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后来又回来卖掉他和他奶奶唯一栖身之所的赌鬼父亲?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十年前,陈然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给了他两万块钱。
那时候,对于我们这样的小本生意来说,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陈然走后没多久,就有个陌生男人来店里找我。
他说他是陈然的父亲,说陈然上大学钱不够,让我再“赞助”一点。
他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五万。
我当然不给。
我说,我给陈然的钱,是给陈然的,跟你没关系。
那个男人当时就撒起了泼,在我店里又哭又闹,说我不给钱,他就去陈然的大学,让他读不成书。
我被他搅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一步不退。
后来,他闹了几天,看我这里实在榨不出油水,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也再也没见过陈然。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难道……
难道陈然的消失,跟他这个父亲有关?
树荫下,陈然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再说一遍,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钱,一分都不会给你。”
“你!”男人气急败坏,扬手就要打他。
陈然没有躲。
他就那么站着,挺直了脊梁,像一棵宁折不弯的松。
他的眼神,决绝,又带着一丝悲凉的死寂。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东西,不惜与全世界为敌的少年。
我的心,猛地一痛。
“住手!”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陈然和他父亲都朝我这边看来。
看到我,陈然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眼里的惊慌和无措,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那个男人也认出了我。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
“哟,这不是林老板吗?真是巧啊!十年不见,您还是这么有钱,都能住得起这么好的医院了。”
他朝我走过来,那副嘴脸,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正好,您给评评理。我儿子,现在是大医生了,一个月挣好几万,我这个当爹的,找他要点钱还债,他都不给。您说,有这么当儿子的吗?”
我没理他,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陈然。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一个被公开审判的罪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显得他那么孤单,那么脆弱。
十年前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白眼狼。
他不是忘恩负-义。
他是为了保护我。
为了不让他这个无赖一样的父亲,像吸血鬼一样缠上我,他选择了最决绝,也是最痛苦的方式——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他一个人,背负着“白眼狼”的骂名,背负着对我的愧疚,在黑暗里,独自挣扎了十年。
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滚。”我对那个男人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男人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滚。”我指着医院大门的方向,“再让我看到你,我就报警,告你敲诈勒索。”
“你!”男人没想到我态度这么强硬,气得脸都绿了,“你算老几?这是我跟他的家事,关你屁事!”
“他是我的病人。”
陈然突然开口了。
他走到我身前,把我护在身后,像一堵坚实的墙。
他看着他父亲,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锋利。
“她现在身体很虚弱,经不起刺激。你如果再骚扰她,我不介意让你在拘留所里过年。”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男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嗫嚅了几句,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他,相对无言。
香樟树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混杂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林姨……”
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
他不敢看我,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上。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但这一次,我听懂了里面蕴含的,千斤重的歉意和痛苦。
“为什么要道歉?”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你又没做错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是个傻小子。”我替他说了下去。
我抬起手,想像很多年前那样,摸摸他的头。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少年了。
他长大了,长成了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
“当年,他去找过你,是不是?”我问。
他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问你要钱,威胁你,说要毁了我。”
“我那时候,刚到大学,什么都没有。我怕……我怕他会像个无底洞一样,拖垮你,拖垮你们的书店。”
“我不敢赌。我只能……只能消失。”
“我换了手机号,办了休学,去了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城市。我打了整整一年的工,洗盘子,发传单,在工地上搬砖……什么都干过。我攒够了钱,把欠你的那两万块,还有这些年的利息,匿名打到了你的卡上。”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原来,我当年收到的那笔莫名其妙的汇款,是他打的。
我当时还以为是银行搞错了。
“然后呢?然后你又回去上学了?”
“嗯。”他点点头,“我复学了。我拼命地读书,拼命地拿奖学金,拼命地做研究。我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我想尽快毕业,尽快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不再害怕他,可以……可以有资格,再回来见你。”
“我毕业后,留在了这家医院。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我知道你把书店改成了火锅店,生意很好。我知道你女儿考上了大学。我知道你一切都好……我不敢去打扰你。我觉得,我没脸见你。”
“这次你住院,我看到你的名字,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跟主任申请,要做你的主治医生。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的一次机会,一次赎罪的机会。”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像是要把这十年积压在心底的话,全部都倒出来。
他说完,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安,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老王把车开了过来,停在路边。
他看到我们,有些疑惑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看着陈然。
看着这个,我曾经以为自己恨了十年,却其实心疼了十年的孩子。
我朝他走过去,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就像很多年前,他发高烧,我把他从学校抱出来时一样。
他浑身一僵,像一尊石雕。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臂,回抱住我。
他的手臂很有力,勒得我有些疼。
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肩膀上,迅速滲透了衣服。
他哭了。
这个在人前永远冷静自持,冷得像一座冰山的男人,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好了,都过去了。”
我拍着他宽阔的背,一下,又一下。
“林姨不怪你。林姨从来就没怪过你。”
“你做得很好。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你现在,是林姨的骄傲。”
他哭得更凶了。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释放,有压抑了十年的,无尽的思念。
老王在一旁看着,先是震惊,然后慢慢地,眼眶也红了。
他走过来,拍了拍陈然的肩膀,叹了口气。
“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陈然不再刻意躲着我。
他会利用休息时间,来家里看我。
他话依然不多,但眼神不再躲闪。
他会陪老王下棋,会辅导我女儿做功课,会在我唠叨他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的时候,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地“嗯”一声。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去那些沉重的话题。
有些事,说开了,放下了,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我们更愿意聊现在。
聊他遇到的有趣的病例,聊我新研发的火锅底料,聊我女儿在大学里的新鲜事。
我们就像一家人。
就像我们本应该成为的样子。
有一次,他来家里吃饭。
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他以前爱吃的。
糖醋排骨,可乐鸡翅,鱼香肉丝。
当然,没有香菜。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吃到一半,他突然放下筷子,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林姨,等我攒够了钱,我想把你们以前那个书店,盘回来。”
我愣住了。
“那个书店,早就不在了。现在都改成服装店了。”
“我知道。”他点点头,“我想把它买下来,重新开成书店。就叫‘未然书屋’。”
未然。
林未的“未”,陈然的“然”。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你这傻孩子,开书店不挣钱的。”我笑着说,声音却带了哭腔。
“我知道。”他笑了。
那是我们重逢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挣不挣钱,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我想让它,一直都在。”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芒,我知道,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一项“投资”,终于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却最完美的方式,得到了回报。
后来,“未然书屋”真的开起来了。
就在我们火锅店的隔壁。
陈然没有时间打理,就请了人,但他坚持,书店的布局,要跟我当年开的一模一样。
书店的生意,果然如我所料,很冷清。
但陈然不在乎。
他下了班,脱下白大褂,就会来店里坐一坐。
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就只是发呆。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他身上,安静得像一幅画。
常常有医学院的学生,慕名而来,想一睹“陈神”的风采。
他们会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各种专业问题。
他总是很耐心地解答。
看着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我常常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站在雨里,看着一碗麻辣烫,眼里闪着光的少年。
我知道,陈然资助了他们中的好几个。
就像我当年,资助他一样。
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奇妙的轮回。
我种下了一颗种子,它在黑暗里,独自挣扎,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现在,这棵大树,又将它的种子,撒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那些曾经的伤害,误解,和漫长的等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温柔的背景。
真好。
我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走进书屋。
“陈然,吃饭了。”
他从书本里抬起头,看到我,笑了。
“来了,林姨。”
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