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出院那天,天阴沉沉的,像一块用了半辈子的脏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我叫林秀琴,今年七十五。
出院那天,天阴沉沉的,像一块用了半辈子的脏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儿子王光明扶着我,脚步很慢。
他的手很暖,但我感觉不到。
我的魂,好像丢在了医院收费处那个小窗口里。
窗口里那个小姑娘,戴着口罩,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广播里的报时。
“阿姨,一共是二十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二块四毛。”
她把一张长长的单子递出来。
我没接。
我看着那个数字,一串长长的,我不认识的鬼画符。
二十一万。
我的存折上,总共是二十二万零三百块。
那是我和我那死鬼老头子,从牙缝里、从指甲缝里,一分一毛抠出来的。
抠了一辈子。
光明把单子接过去,声音有点抖。
“妈,我来付。”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卡。
“用不着你。”
我的声音很硬,像冬天冻在路边的石头。
“你那点工资,还要还房贷,还要养小杰。”
“妈有钱。”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胸口是挺着的。
一辈子了,我就靠着这三个字,在我儿子儿媳面前,挺直腰杆。
我颤抖着手,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被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存折。
布是红色的,喜庆,我专门挑的。
存折的边角都磨毛了,像我手上起皱的皮。
我把它递进窗口,像是递出我这条老命。
小姑娘刷了存折,又递了出来。
“阿姨,密码。”
我摁下那串我闭着眼都能背出来的数字。
是我和我家老王的结婚纪念日。
他走了十年了,这串数字还活着。
机器“滴”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断了。
小姑娘把更新后的存折和一堆单子递给我。
“好了,阿姨。”
我接过来,手抖得拿不稳。
存折上,最后一栏的余额,写着:1617.60元。
一千六百一十七块六。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好像要把那几个黑色的油墨字,看出花来。
二十二万,变成了一千六。
我这辈子的念想,我晚年所有的底气和指望,就这么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和一串小得可怜的数字。
心口那地方,不是疼,是空了。
像被人活生生剜掉了一大块肉,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光明扶着我,“妈,我们回家。”
家?
哪个家?
我那个一辈子没舍得开过空调的老破小,还是他那个我连呼吸都觉得要小心的“新家”?
最终,我还是被他塞进了车里,带回了他家。
儿媳妇张晓莉在门口等着,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没到眼睛里。
“妈,您可算出院了,快进来,我给您炖了鸡汤。”
她接过我手里那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旧布袋,很自然地,把它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一个离垃圾桶不远的地方。
我看见了。
我什么都看见了。
但我什么也没说。
屋里很暖和,暖气开得足。
我孙子小杰,今年高二,戴着耳机在沙发上打游戏,头也没抬,含糊地喊了一声:“奶奶。”
就没下文了。
晓莉把鸡汤端出来,很香,上面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
“妈,快趁热喝,补补身子。”
我看着那碗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在医院,为了省钱,我连护工都没请,一天三顿都是光明从外面买最便宜的盒饭。
十块钱一份,米饭硬得硌牙,菜里见不到一点荤腥。
现在这碗鸡汤,闻着都觉得奢侈。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很烫,也很油。
我突然想起,我家老王临走前,也想喝这么一碗鸡汤。
那时候,我存折上已经有十来万了。
但我舍不得。
我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鸡架,回来熬汤。
老王喝了一口,说,秀琴,这汤没味儿。
我说,有味儿的都在钱里呢셔。你喝汤,我看钱,咱俩都有念想。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没过几天,人就没了。
想到这,我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进了碗里。
汤溅了出来,在光洁的餐桌上,像一摊丑陋的眼泪。
“妈,您怎么了?”光明紧张地问。
晓莉立刻拿了抹布过来擦,嘴里说着“没事没事”,但那紧锁的眉头,谁都看得见。
我摇摇头,“没事,手滑了。”
我没胃口了。
“我累了,想歇会儿。”
光明把我领进早就准备好的房间。
很小,是他们家放杂物的储藏室改的。
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就占满了。
窗户对着楼的背面,看不见太阳。
“妈,您先将就一下,这几天我把小杰的房间再收拾收拾……”
“不用了。”我打断他,“这儿就挺好,清静。”
我不想让他为难。
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懂他。
他夹在我和他媳妇中间,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门关上了。
我坐在床边,从贴身的口袋里,又掏出那个存折。
翻开,再看一遍那个数字。
1617.60。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秀琴啊林秀琴,你算计了一辈子,抠搜了一辈子,到头来,算计了个啥?
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就换来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一个月,就把我后半辈子的尊严,全烧光了。
晚上,我听见光明和晓莉在客厅里说话。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声音压得很低。
但我听得见。
我这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耳朵尖。
尤其是在听别人怎么议论我这件事上。
是晓莉的声音。
“光明,不是我说,妈这情况,总住咱们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小杰马上高三了,学习多紧张,家里多个老人,总归不方便。”
“再说,咱们这房子,就这么大点地方……”
光明的生意很小,带着点恳求。
“那能怎么办?她是我妈!现在她一分钱没有了,我不养她谁养她?”
“我没说不养!”晓莉的声音高了一点,又立刻压下去,“我的意思是,得有个长远的办法。”
“你看,妈她自己的房子不是还在吗?虽然旧了点,但她住习惯了。”
“或者……或者咱们看看,附近有没有那种……就是……养老院?”
养老院。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他媳妇,现在琢磨着要把我送到养老院去。
那个地方,在我们这些老家伙眼里,就是个等死的地方。
一群没人要的老东西,凑在一起,等着哪天咽气。
我死都不要去!
光明的生意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见他说:“晓莉,这事以后再说,妈刚出院,身体还虚着。”
“行,以后再说,那钱呢?妈这次看病,把你那点积蓄也掏空了吧?下个月房贷怎么办?小杰的补习费怎么办?”
“我再想办法……”光明的生意听上去疲惫不堪。
我听不下去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被子有一股陌生的,洗衣液的香味。
不是我用了几十年的那种便宜肥皂的味儿。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我。
我不是主人。
我是一个外人,一个闯入者,一个……累赘。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还没亮,我就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我想给他们做顿早饭。
我想证明,我不是个吃白食的废物。
我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进口的牛奶,贴着标签的有机蔬菜,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酱料。
我看着那些东西,手足无措。
这些都不是我熟悉的。
我只会用大葱大姜大料,用一把盐调出百般味。
我最后只找到了几个鸡蛋,还有点面粉。
我决定烙几张葱油饼。
这是光明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熟练地和面,切葱,油下锅的时候,发出“刺啦”一声响。
真香啊。
我心里有点得意。
等他们起来,吃到我做的饼,一定会很高兴吧。
饼烙好了,金黄金黄的,一层一层的。
晓莉先起来了。
她走进厨房,看见我,愣了一下。
然后她看见了灶台上的油渍,和空气里弥漫的油烟味。
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妈,您怎么起这么早?哎呀,您怎么用这么多油啊?”
她一边说,一边赶紧打开抽油烟机,开到最大档。
又打开了窗户。
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得我心里那点热乎气,瞬间就没了。
“早上吃这么油的东西,不健康。”
她说着,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片,放进烤面包机里。
“我们平时早上都吃这个,简单,还快。”
光明和小杰也起来了。
光明看见我烙的饼,眼睛一亮,“妈,你做葱油饼了?我好多年没吃了。”
他伸手想去拿。
晓莉一把按住他的手,“刚烤好的面包,快吃吧,上班要迟到了。”
她把烤好的面包片,抹上黄油和果酱,递给光明和小杰。
“小杰,快吃,吃完赶紧背单词去。”
小杰咬了一口面包,含糊地说:“这饼看着好油啊。”
我烙的那一盘葱油饼,就那么孤零零地放在餐桌的角落里。
从头到尾,没人再碰一下。
它们慢慢地凉了。
就像我的心一样。
吃完早饭,他们各自上班上学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一个人,把那盘凉透了的葱油饼,一张一张,慢慢地吃完了。
又冷又硬,硌得我牙疼。
也硌得我心疼。
我不是个矫情的人。
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白眼没见过?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不是在外面,这是在我儿子的家。
我觉得我的尊严,正被一点一点地剥掉。
像剥一个洋葱,剥得我直流眼泪。
下午,我给女儿王光慧打了个电话。
光慧远嫁在南方,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电话接通了,是她咋咋呼呼的声音。
“妈!你身体怎么样了?出院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没事,都好了。”我强撑着说。
“我哥说你住他那儿了?还习惯吗?我嫂子……她没为难你吧?”
光慧是了解她嫂子的。
我顿了一下,“挺好的,你嫂子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不能让女儿再为。
“那就好,那就好。”光慧松了口氣,“妈,我这边……我给你转了五千块钱,你先拿着买点营养品。”
“我不要!”我立刻拒绝,“你有你的家,你那姑爷挣钱也不容易,还要养两个孩子。”
“妈!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光慧有点急了,“你把我养这么大,我现在给你点钱不是应该的吗?”
“那不一样。”
我说。
“我养你们,是我的责任。你们养我,不是你们的义务。”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电话那头,光慧快哭了。
我赶紧岔开话题,“行了行了,别说这个了。你那边都挺好的吧?”
我们聊了些家常,说了没几句,就听见电话那头有孩子在哭闹。
光慧匆匆忙忙地说:“妈,我先不跟你说了,小的又闹了。你照顾好自己,钱我已经转给你哥了,你一定要收下!”
电话挂了。
我拿着听筒,站了很久。
女儿的心意,我懂。
但五千块钱,又能怎么样呢?
解一时之急,解不了一世之困。
我总不能,一直靠儿女接济吧?
那我成什么了?
一个真正的,彻底的,讨人嫌的包袱。
晚上,光明下班回来,把一个信封递给我。
“妈,这是光慧打来的钱,你拿着。”
我推了回去。
“我不要。”
“妈!”
“我说不要就不要!”我有点烦躁,“你拿着,就当……就当我这个月的生活费。”
我说出“生活费”三个字的时候,舌头都觉得苦。
光明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我心里冷笑。
晓莉从厨房出来,看见我们俩在推让,眼神闪了闪。
“光明,妈不要你就收着呗,正好下个月房贷压力能小点。”
她话说得直接,一点弯都不拐。
光明狠狠瞪了她一眼。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脸兴奋。
“爸!妈!我们学校组织去英国的冬令营,我想去!”
他把一张宣传单拍在桌子上。
晓莉立刻拿起来看,眼睛放光。
“哎哟,这个好啊!能去名校参观,对以后申请大学有帮助!”
光明也凑过去看,“得多少钱啊?”
“三万八。”小杰说。
晓莉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
“哎呀妈,同学好多都去了!这机会多难得啊!”小杰开始撒娇。
晓莉有些犹豫,她看向光明。
光明皱着眉头,没说话。
我知道,家里没钱了。
我的病,掏空了这个家。
小杰见他爸妈不说话,有点不高兴了。
他的目光扫过我,突然说了一句。
“都怪奶奶生病,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
但在这寂静的客厅里,像一个炸雷。
光明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王杰!你怎么说话呢!跟你奶奶道歉!”他吼道。
小杰被他爸的火气吓了一跳,脖子一缩,不情不愿地对着我。
“奶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晓莉也赶紧打圆场,“哎呀,孩子小,不懂事,瞎说的。妈,您别往心里去。”
我能说什么?
我能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什么?
他是无心的。
但孩子的话,往往最伤人。
因为,那是真话。
是我,花光了家里的钱。
是我,让我孙子去不了他想去的冬令营。
我成了这个家的罪人。
那一刻,我觉得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个耳光。
我站起来,一句话都没说,走回了我的那个小房间。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听见外面,光明还在训斥小杰。
晓莉在劝。
一家人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听上去那么遥远。
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必须走。
可是,我能去哪儿呢?
回我自己的老房子?
那个房子,快四十年了。
冬天没有暖气,窗户还漏风。
我一个人,生了病都没人知道。
去养老院?
不。
我死也不去。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跟光明说,我想回我自己的家去住。
光明一听就急了。
“妈!你说什么呢!你身体还没好利索,一个人回去怎么行?”
“我好了。”我说,“我在你这儿,你们一家三口都别扭,我看着也别扭。”
“我没有别扭!”光明说。
“你有。”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每天下班回来,眉头都锁着。你跟你媳妇说话,都得看我一眼。你过得累,我也过得累。”
光明不说话了。
晓莉在旁边,没插嘴,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巴不得我赶紧走。
“我决定了。”我说,“你不用劝我了。你把我送回去就行。”
我的语气很坚决,不容置疑。
这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强势的时候。
光明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
临走前,他硬塞给我两千块钱。
是光慧给的那五千里的。
“妈,你先拿着,我过两天再去看你。”
我没再推辞。
我知道,我需要这笔钱。
我的存折里,只剩一千六了。
光明开车送我。
车子开进我住的那个老旧的小区。
路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路,楼还是那栋斑斑驳驳的楼。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也和我几十年前搬来时,差不了多少。
光明帮我把那个小小的布包提上楼。
打开房门,一股尘封的、冰冷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个月没人住,家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光明想帮我收拾一下。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来。你快回去吧,上班别迟到了。”
我把他推出了门。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接下来的狼狈。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坚强都垮了。
我靠着门,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这个我曾经一心想要攒够钱就离开的地方。
到头来,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一次,我几乎一无所有。
我哭了很久。
哭我那没了的二十二万。
哭我那死鬼老头子。
哭我那不争气的身体。
也哭我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哭累了,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哭有什么用?
日子还得过。
我卷起袖子,开始打扫。
把桌子擦干净,把地拖干净,把床单被罩换成干净的。
等我把整个屋子都收拾利索了,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
我没舍得开那个早就坏了的空调。
我从柜子底下,翻出我那个用了十几年的热水袋。
灌满热水,抱在怀里。
这就是我唯一的暖气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打开米缸,里面还有小半缸米。
菜橱里,还有几根干瘪的,快要发芽的土豆。
我给自己煮了一锅土豆稀饭。
没有油,没有盐,就是白水煮米和土豆。
我坐在冰冷的厨房里,就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一勺一勺地喝着。
真难喝。
但我必须喝下去。
我得活着。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平静。
也很……节省。
我把光明给我的两千块钱,和我存折里剩下的一千六,一共三千六百块钱,仔仔细细地计划着怎么花。
米,面,油,盐,这些是必须的。
菜,就去菜市场收摊的时候买,能便宜一半。
肉,我是不敢想了。
水,用洗菜的水冲厕所。
电,除了晚上那个十五瓦的灯泡,其他所有电器的插头都拔掉。
我像一个最精密的计算器,把每一分钱,都算到了极致。
我以为,我能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能过多久,算多久。
但生活,总是在你觉得最糟糕的时候,给你更沉重的一击。
那天,我去交电费。
供电所的小伙子告诉我,我们这片老楼,要进行电路改造。
每户,要交三千块钱的改造费。
三千块。
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所有的钱,加起来,也才三千六。
交了这三千,我就只剩下六百块钱了。
六百块,我怎么活?
我跟那个小伙子商量,能不能不改?
小伙子一脸为难,“阿姨,不行啊,这是统一规定。你们这楼电路太老化了,有安全隐患。”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又阴了。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觉得老天爷就是在跟我作对。
他就是见不得我有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他就是要逼死我。
回到家,我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墙,发了很久的呆。
我该怎么办?
再跟光明开口要钱吗?
我开不了这个口。
他为了我的病,已经掏空了家底。
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跟光慧要?
她给我的五千,我还只用了两千。
剩下的三千,我原打算等她家有急事的时候还回去。
现在看来,还不成了。
我把那三千块钱,从床垫底下拿出来。
数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我的救命钱。
也是我最后的尊严。
难道,真的要为了这破电线,把它交出去吗?
我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不想交。
我不想再这么窝囊地,被生活推着走了。
我得自己找出路。
可是,我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婆,没文化,没力气,我能有什么出路?
我想了一天一夜。
想得头发都快白了。
第二天,我揣着那三千块钱,出了门。
我没去供电所。
我去了我们这片最大的一个菜市场。
不是去买菜。
是去找活干。
这个念头,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谁会要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婆干活?
但我想试试。
我总得试试。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各种气味。
鱼的腥味,蔬菜的土味,还有人身上的汗味。
这些味道,我很熟悉。
也很亲切。
我一家一家地问。
从卖菜的,到卖肉的,再到卖豆腐的。
“老板,要人吗?”
“我能干活,我不怕累。”
“给我口饭吃就行。”
大多数人,都用一种看的眼神看着我。
“大妈,你都多大岁数了?回家歇着吧。”
“我们这儿可都是力气活,你这身子骨,能行吗?”
“去去去,别在这儿捣乱。”
我被拒绝了十几次。
我的脸皮,好像也越来越厚了。
我不觉得丢人。
为了活下去,尊严算个屁。
我走到菜市场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个卖小龙虾的摊子。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脸精明相。
他的摊子边上,堆着好几大盆活蹦乱跳的小龙虾。
旁边,有两个小姑娘,正坐着小板凳,低着头,飞快地刷着龙虾。
她们面前,都堆了一座小山似的,刷干净的龙虾。
我走过去。
“老板,你们这儿……还要人刷龙虾吗?”
老板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下。
“大妈,你会刷吗?我们这儿可是计件的,刷一斤五毛钱。”
“会。”我说。
其实我没刷过。
但我看过。
不就是用个小刷子,把龙虾肚子上的泥刷干净吗?
能有多难?
老板有点不信,“你行吗?别到时候给我刷死了,我这龙虾可贵着呢。”
“我手脚麻利,你放心。”我拍着胸脯保证。
老板想了想,大概是看我实在可怜。
“行吧,那你试试。”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空着的小板凳和盆子。
“先给你一盆,刷好了我看看。”
我赶紧坐下。
拿起小刷子,抓起一只龙虾。
那龙虾张牙舞爪的,大钳子一下子夹住了我的手指。
“哎哟!”
我疼得叫了一声。
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老板皱了皱眉,“看吧,我就说你不行。”
我没理他。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铁锈般的血腥味。
我换了只手,更用力地抓住那只龙虾的背。
任凭它怎么挣扎,我都不松手。
我拿起刷子,狠狠地刷着它的肚子。
一下,两下,三下。
黑色的泥污被刷掉了,露出了它白色的肚皮。
我把它扔进干净的盆里。
又抓起第二只。
我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旁边那两个小姑娘,刷一只龙我才能刷三只。
她们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必须刷。
我得证明,我能行。
我得挣到那三千块钱。
我从中午,一直刷到晚上菜市场快收摊。
我没吃饭,也没喝水。
腰酸得像要断了,眼睛也花了。
手指被龙虾钳子夹了好几个口子,又红又肿。
但我把我面前那一大盆龙虾,全都刷完了。
老板过来检查。
他一只一只地翻看着。
“嗯,还行,刷得挺干净。”
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那盆干净的龙虾拿去称重。
“二十三斤。”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数。
“二十三斤,一斤五毛,十一块五毛钱。”
他把钱递给我。
十一块五毛。
几张皱巴巴的一块钱,和几个硬币。
我干了一下午,就挣了这么点钱。
我拿着那点钱,手在抖。
不是累的,是激动的。
这是我,林秀琴,七十五岁,靠我自己的手,挣来的第一笔钱。
老板看着我,“大妈,明天还来吗?”
“来!”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天天都来!”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菜市场里一个奇特的风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小龙虾摊子后面,埋头刷龙虾。
一开始,很多人都对我指指点点。
“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干活,儿女呢?”
“真是可怜啊。”
我听见了,就当没听见。
可怜?
我觉得,我现在一点都不可怜。
靠自己双手吃饭,有什么可怜的?
那些靠儿女,看媳妇脸色过日子的人,才可怜。
我的速度越来越快。
从一天挣十几块,到二十几块,再到三十几块。
最多的一天,我挣了四十块钱。
拿到钱的时候,我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用我挣的钱,去交了那三千块的电路改造费。
交完钱,我口袋里,就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但我一点都不慌。
因为我知道,我能挣回来。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自己熬一锅粥,带上两个馒头,就去菜市场。
一直干到晚上七点收摊。
回家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但我睡得特别香。
这一个月,光明来看过我两次。
第一次来,他看见我屋里那么冷清,桌上只有咸菜和馒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你怎么过得这么苦?跟我回家吧。”
“我不苦。”我说,“我过得挺好。”
他要给我塞钱,我死活不要。
“你留着给小杰交补习费吧。”我说。
第二次来,他大概是听说了我在菜市场刷龙虾的事。
他冲我发了火。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冲我发火。
“妈!你是不是疯了!你都多大岁数了,你去干那种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我看着他。
“你的脸面,比我的命还重要吗?”
我问他。
他愣住了。
“光明,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孝顺。”
“但妈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我现在,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心里踏实。”
“你就让我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行吗?”
我几乎是在求他。
光明看着我布满口子的手,和我脸上因为劳累而更深的皱纹。
他一个大男人,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了。
他没再劝我。
走的时候,他给我留下了一大袋子吃的。
有肉,有蛋,有牛奶。
我没再拒绝。
我知道,这是他作为儿子,最后的一点心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的存折里,钱又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虽然很慢,但每个数字,都代表着我的汗水,和我的尊严。
转眼,快过年了。
菜市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我每天能挣到五十多块钱。
我盘算着,等过年的时候,给自己买一件新棉袄。
我身上这件,已经穿了十年了。
我还想,买点肉,包顿饺子。
猪肉大葱馅的。
老王最爱吃这个。
这天,我正刷着龙axia,晓莉突然来了。
她穿着一件时髦的羽绒服,站在这脏乱的菜市场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以为她又是来劝我回去,或者是指责我给他们家丢人了。
我连头都没抬,继续刷我的龙虾。
“妈。”
她开口了。
声音有点奇怪。
我没理她。
她在我身边站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在我旁边那个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妈,我……”
她欲言又止。
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看她。
我发现,她的眼睛是红的,好像哭过。
“怎么了?”我问。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妈,这是……这是三万八千块钱。”
我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这是小杰的冬令营的钱。”她声音很低,“我们不去了。”
“为什么?”
“光明……光明的公司出了点问题,他……他被辞退了。”
晓莉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找了快一个月的工作了,还没找到合适的。”
“家里的房贷,小杰的学费……全都要钱。”
“他说……他说他没用,连自己的妈都养不起……”
晓莉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一直觉得,这个儿媳妇,精明,自私,瞧不起我这个农村来的婆婆。
但此刻,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我心里那点怨气,突然就散了。
她也不容易。
这个家,也要靠她撑着。
我把那个信封推了回去。
“这钱我不能要。”
“你们的日子,比我难。”
“妈……”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冬令营,让小杰去。”
“可是钱……”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水。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晓莉愣愣地看着我。
“妈,你……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没回答她。
我让她先回家,照顾好光明和小杰。
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在菜市场坐了很久。
寒风吹过,我却不觉得冷。
我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我的儿子失业了。
我的家,遇到坎了。
我这个当妈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得帮他们。
我回到家,从床垫底下,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我刷龙虾挣的一千多块。
光明之前给我的,我没舍得花的钱。
还有光慧打来的,剩下的那三千。
加在一起,一共是五千六百二十七块。
离三万八,还差得远呢。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把我那个老房子的房产证,拿了出来。
这是我和老王,这辈子唯一的财产。
我去了好几家中介。
我想把房子卖了。
中介的人看了我的房子,都直摇头。
“大妈,你这房子太老了,位置也不好,卖不上价钱的。”
“最多……最多给您十万。”
十万。
也够了。
够解光明的燃眉之急了。
我决定卖。
就在我准备跟中介签合同的时候,光慧的电话打来了。
“妈!你是不是要卖房子?!”
她的声音又急又气。
“你怎么知道的?”
“我哥告诉我的!他说嫂子去找你了!妈,你是不是糊涂了!那房子是你的命根子,你怎么能卖!”
“你哥现在有困难,我得帮他。”
“帮也不是这么个帮法!你把房子卖了,你住哪儿?你睡大马路上去吗?”
光慧在电话那头,急得快要跳起来了。
“我……我总有地方去。”我说。
“不行!绝对不行!”
光慧挂了电话。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银行的短信。
您的账户,到账十万元。
我愣住了。
紧接着,光慧的电话又来了。
“妈,钱收到了吗?”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我急了。
“你别管了。”光慧说,“这是我和你女婿的一点心意。你把这钱给我哥,让他先把难关渡过去。房子,你不准卖!”
“光慧……”我的声音哽咽了。
“妈,你听着。”光慧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养我们小,我们养你老,天经地义。”
“以前,是我哥做得不对,是我嫂子想得不周到,也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让您受委屈了。”
“但是,妈,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是要一起扛。”
“你不能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扛下来。”
我握着手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那天晚上,光明和晓莉来了。
还带着小杰。
他们一进门,三个人,“扑通”一下,全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光明抬起头,满脸是泪。
“妈,我们对不起你。”
晓莉也哭着说:“妈,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我没把您当一家人。您打我吧,骂我吧。”
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小杰,都红着眼睛。
“奶奶,我错了,我不该说那种话,我不去什么冬令营了。”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一家三口。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
“都起来,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我把光慧打来的那张卡,塞到光明手里。
“拿着,先把房贷还了,剩下的,你好好规划一下。”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人不能没了志气。”
“小杰的冬令营,必须去。这是长见识的好机会,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那天晚上,我那个冰冷的小屋,第一次,有了家的温暖。
晓莉非要留下来陪我,给我收拾屋子,给我铺了新的、厚厚的被褥。
光明陪我聊了很久,说了他工作上的事,也说了他心里的苦。
小杰给我捏了半天肩膀,手法虽然笨拙,但很用心。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没觉得孤单。
我那二十二万养老钱,没了。
但我觉得,我好像得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我找回了我的儿子,我的家。
我也找回了我自己。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菜市场。
龙虾摊老板看见我,笑着说:“大妈,今天气色不错啊,家里有喜事?”
我笑了笑,“是啊。”
我坐下来,戴上手套,拿起刷子。
阳光透过菜市场顶棚的缝隙,照在我身上。
暖洋洋的。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
也许,我还是会每天在这里刷龙虾。
也许,等光明找到了新工作,他们会再把我接回去。
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七十五岁了。
生过一场大病,花光了所有的钱。
我以为我走投无路了。
但现在我知道,只要人还活着,只要心里还有念想,就总有路可走。
何去何从?
我的路,就在我自己的脚下。
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这就够了。
来源:健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