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县城供销社当临时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搬货、记账,跟一群老师傅学着看秤、盘货,日子像那台生了锈的磅秤,刻度清晰,分量沉闷。
那年我22岁,是1986年。
在县城供销社当临时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搬货、记账,跟一群老师傅学着看秤、盘货,日子像那台生了锈的磅秤,刻度清晰,分量沉闷。
我爸是县柴油机厂的老会计,一辈子没出过错,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考上大学,端个正经饭碗。
可惜我考了两次,次次都差那么一口气。
我爸看我的眼神,就从期望变成了失望,最后干脆变成了无视。他总说我:“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就是个二流子胚子。”
我不服气。
所以当主任说,有个去最偏远的黑石顶子村催缴山货款的苦差事时,我第一个举了手。
黑石顶子,光听名字就让人头皮发麻。在地图的最边缘,一个需要坐一天拖拉机,再走半天山路才能到的地方。
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有赞许,也有点“这小子真虎”的同情。
“小李,这事办成了,我给你报功,年底转正的事,我帮你使使劲。”
我心里一热,仿佛已经看到了我爸那张惊讶又带着点欣慰的脸。
我出发了。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车斗里除了我,还有半车的化肥和几个要去山里走亲戚的乡民。空气里混着柴油味、汗臭味和一股刺鼻的氨水味。
到了山脚下的最后一个代销点,所有人都下车了。拖拉机师傅指着一条淹没在杂草里的小路对我说:“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山里走,翻过那个最高的山梁,就差不多了。”
我背上装干粮和水壶的帆布包,一头扎进了深山。
八月的山区,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刚开始还是烈日当头,晒得人皮肤发烫。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天色就阴沉下来,乌云跟泼了墨似的,从山头那边滚滚而来。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我连滚带爬地找到一个突出的岩壁,刚躲进去,倾盆大雨就席卷了整片山林。
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色擦黑时,雨势才渐渐小了。我浑身湿透,又冷又饿,啃了两口冰冷的干饼,决定趁着天没全黑赶紧赶路。
但我很快发现,我迷路了。
山路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泥石流的痕跡,原来的小道彻底消失了。
我在山里像个没头的苍蝇,转了整整一夜。
到第二天中午,我的水喝完了,干粮也见了底。嘴唇干裂,嗓子冒烟,两条腿像灌了铅。
绝望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我的心脏。
我不会就这么死在这儿吧?
我爸还等着看我笑话呢。
想到这,一股不甘心的劲儿又从脚底板升起来。我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当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倒下的时候,眼前豁然一亮。
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我看到了炊烟。
是炊烟!
我精神一振,连滚带爬地朝着那个方向冲过去。
那是一个坐落在山坳里的小村庄,几十户人家,房子都是用黑色的山石和黄泥垒起来的,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看起来古老又闭塞。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女人,正在纳鞋底、择菜。
我冲过去的时候,她们齐刷刷地抬起头,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这些女人,从十几岁的少女,到头发花白的老妪,看我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是一种……一种像是猎人看到猎物般的审视和估量。
那眼神让我后背发凉。
我喘着粗气,扶着老槐树的树干,几乎是哀求着说:“大姐,大娘……行行好,给口水喝吧……我迷路了。”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严肃,穿着一身靛蓝色土布衣裤的女人站了起来。她手里还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眼神像锥子一样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外乡人?”她的声音很沉,不带什么感情。
“是,是,我是县供销社的,来……来山里办事,迷路了。”我赶紧解释,生怕她们把我当成坏人。
她没再说话,只是对着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女人使了个眼色。
那个女人立刻转身进了村子。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出来了,碗里是清水。
我接过来,也顾不上干不干净,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那碗水像甘霖一样,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谢谢,太谢谢了……”我把碗还给她,感激涕零。
那个严肃的女人这才开口:“看你这样子,也走不出去了。村里正好有间空屋,你先歇着吧。”
她指了指刚才那个端水的女人,“小兰,带他去。”
名叫小兰的女人点点头,对我说了句:“跟我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有点怯生生的。我这才仔细打量她,大概二十岁出头,梳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皮肤是山里人特有的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但总是不敢和我对视。
我跟着小兰往村里走。
一路上,我发现了一个更让我毛骨悚ore然的事实。
这个村子,除了我,竟然一个男人都没有。
田里劳作的是女人,挑水的是女人,修葺房屋的也是女人。她们个个身强力壮,动作麻利,只是看到我时,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用那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像是打量一件稀罕物件的贪婪。
我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这是什么地方?女儿国吗?
小兰把我带到村子最里面的一间石屋前。
“你就住这吧。”她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的桌子,还有两把椅子。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
“谢谢你,小兰同志。”我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她似乎被“同志”这个称呼逗了一下,嘴角微微翘了翘,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怯生生的样子,低着头说:“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我实在是太累了,一头栽倒在木板床上,瞬间就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杂粮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小兰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你醒了?快吃点东西吧。”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上客气,端起碗就狼吞虎虎地吃了起来。
一碗粥下肚,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小兰同志,太谢谢你了。对了,你们村长在吗?我想跟她说一声,等我歇过来,明天就得赶紧走,单位还有事呢。”
小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说:“刚才领你进村的那个,就是我们村长。”
原来那个严肃的女人就是村长。
“那太好了,麻烦你明天帮我跟村长说一声。”我说道。
小兰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然后对我说了句“你早点休息”,就端着空碗走了出去。
我没多想,只当她害羞。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彻底陷入了恐慌。
第二天一早,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不少,就想去找村长辞行。
我一推开门,就看到门口坐着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正拿着一根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
她见我出来,立刻站了起来,像一堵墙似的挡在我面前。
“你要干啥去?”她瓮声瓮气地问,眼神很不友善。
“大姐,我找你们村长,想跟她辞行。”我客气地说。
“村长去地里了,没空。”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那我能自己在村里转转吗?熟悉一下路,明天好下山。”
“不行。”她把木棍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村长说了,你身子虚,得好好养着,不能乱跑。”
我的心一沉。
这哪是关心,这分明是软禁。
“大姐,我真的有急事,单位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awesome”我有些急了。
“那是你的事。”她翻了个白眼,又坐了回去,摆明了不让我离开。
我没办法,只好退回屋里。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每天都有人给我送饭送水,但门口总有一个女人守着,寸步不离。她们轮流换班,一个个都像狱卒一样。
我彻底慌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为什么要留下我?
我试着跟送饭的小兰套近乎。
“小兰同志,你们村……是不是有什么规矩啊?为什么不让我走?”
小兰每次都避开我的目光,含糊其辞:“山路不好走,村长是为你好。”
“可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吧?我家里人会担心的。”
她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第四天,村长终于来了。
她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身后跟着几个健壮的女人。
她走进屋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问:“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村长,谢谢你们的照顾。我想,我该走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村长拿起桌上的粗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慢悠悠地说:“走?往哪儿走?”
“回家啊。我出来好几天了,单位和家里都该急了。”
她“呵”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轻蔑和嘲弄。
“年轻人,别那么天真。你进了我们百花渡,就别想走了。”
百花渡?原来这村子叫这个名字。
听起来诗情画意,可村长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捅进了我的心窝。
“为什么?你们……你们这是犯法的!”我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村长抬起眼皮,冷冷地看着我:“法?在这山里,我们百花渡的规矩,就是法。”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我们村里缺男人,你留下,对你,对我们,都好。”
缺男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她们看我时那种贪婪的眼神。
她们不是把我当成一个迷路的人,而是当成了一个……一个可以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攫住了我。
“你们这是把我当牲口!”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话别说那么难听。”村长放下茶杯,站起身,“我们不会亏待你。好吃好喝供着你,以后,你给我们村里添了丁,你就是我们百-花渡的大功臣。”
她说完,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别想着跑,这山,你跑不出去的。安心待着吧。”
门被关上了,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
我彻底成了一个囚犯。
接下来的日子,我度日如年。
她们不再把我关在屋子里,而是让我出来“活动”。但无论我走到哪,身后都跟着至少两个女人,像影子一样。
村里的女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欲望和占有。
她们会当着我的面,讨论我的身材,我的长相,我的力气。
“你看他那胳膊,多结实。”
“是啊,一看就是能生养的。”
“不知道村长会把他分给谁。”
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让我羞愤欲绝。
我被安排去做一些“男人该做的活”。
修补漏雨的屋顶,加固摇晃的猪圈,去后山砍柴。
她们就是要看看我的体力,我的能力。
我成了她们共同的财产,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我试过反抗。
有一次,我故意磨洋工,躺在地上装病。
看守我的胖大女人,也就是我后来知道的张婶,二话不说,拎起一桶冷水就从我头上浇了下来。
“别给老娘装死!起来干活!”她恶狠狠地骂道。
冰冷的水让我打了个哆嗦,也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幻想。
在这里,我没有人权,没有尊严。
我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机会逃出去。
我开始假意顺从。
她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而且干得又快又好。我学会了用她们的工具修房子,学会了怎么把柴火捆得又结实又好背。
我的顺从,让她们放松了警惕。
村长看我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张婶她们也不再对我恶语相向。
只有小兰,她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愧疚和同情。
她会偷偷地给我多塞一个煮熟的红薯,或者在我干活累了的时候,递上一碗加了糖的温水。
她是这个冰冷压抑的村子里,唯一的一点暖色。
我把逃跑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
一天晚上,她又来给我送饭。
我压低声音,恳求她:“小兰,你帮帮我,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我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小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惊恐地看了看门外,然后飞快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的……被村长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我不会连累你。你只要告诉我,哪条路能通到山外,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她用力地想把手抽回去,但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没用的……”她带着哭腔说,“村子周围到处都是陷阱和岗哨,你跑不掉的。”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我就要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像个种猪一样?”我绝望地问。
小兰的眼圈红了,眼泪在打转。
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最后几乎是用气声说:“别急,再等等……会有机会的。”
说完,她就仓皇地跑了出去。
“再等等”,这三个字给了我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我开始更加卖力地干活,表现得更加温顺。我甚至会主动帮村里的老阿婆挑水,帮带孩子的女人修理破损的玩具。
我的“懂事”,赢得了大部分女人的好感。
她们不再像看守犯人一样看守我,有时候我一个人在村里走动,她们也只是远远地看着。
村长对我的变化很满意。
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屋子。
“小李啊,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她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我们百花渡的女人,虽然脾气大了点,但心不坏。你安心住下,我们不会亏待你。”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我看小兰那丫头对你不错,你们年纪也相当。等过段时间,我做主,让你们俩把事办了。以后,你就是小兰的男人,也是我们百花渡的人了。”
让我和小兰成亲?
我一瞬间又惊又喜,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
这不就是她们计划的一环吗?用一个女人来彻底套牢我,让我断了逃跑的念头,心甘情愿地为她们传宗接代。
我看着村长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强压下心头的波澜,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谢村长,谢谢村长……”
村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去吧。对小兰好点。”
从村长家出来,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小兰……如果真的和她成亲,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我确实对她有好感,但这种被安排的命运,让我感到窒息。
晚上,小兰来送饭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不敢看我。
我鼓起勇气问她:“村长说的话,你听说了吗?”
她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
“那你……你愿意吗?”我追问道。
小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水光,“我……我不知道……”
她丢下这句话,又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不愿意,还是不敢愿意?
和村长谈话之后,我的待遇明显又上了一个台阶。
我不用再干那些粗重的体力活了,每天的工作就是帮村里的“先生”——一个识字的老阿婆——整理一些发黄的纸张。
那些纸上记载的,都是百花渡的“村史”。
我一边整理,一边偷偷地看。
越看,我越是心惊。
原来,百花渡的祖先是为了躲避战乱才迁到这深山里的。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村里得了一种怪病,生下的男丁,大多活不过十岁。
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体弱多病,没有生育能力。
久而久之,村里的男人越来越少,最后彻底绝迹了。
为了不让村子消亡,她们想出了这个办法——留下所有误入此地的外乡男人。
村史里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从清朝到现在,他们一共“留下”了七个男人。
而这些男人的下场……
村史的记载很隐晦,只说是“归于山神”了。
“归于山神”是什么意思?
我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不能成为第八个。
绝对不能。
和小兰“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月后,村里人管这天叫“播种节”。
这个名字让我感到无比的恶心和屈辱。
村子里开始张灯结彩,女人们个个喜气洋洋,好像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庆典。
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即将配种的优良公畜。
小兰也开始被要求待在屋里,学习一些“规矩”,准备做新娘。
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我必须在“播ō种节”之前逃出去。
我利用整理村史的机会,偷偷绘制了一份村子周围的地形图。我把那些陷阱的位置,岗哨的换班时间,都一一记在心里。
我发现,村子西边有一条几乎被废弃的小路,通往一处悬崖。那里的守卫最薄弱,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从那儿根本不可能下山。
但我在一本破旧的地理志上看到过,那片悬崖下面,有一条暗河。
如果我能跳下去,顺着暗河漂流,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计划已经制定好,现在只缺一个时机,和一个能帮我制造混乱的帮手。
我只能赌小兰。
离“播种节”还有三天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和她单独说话。
那天,她被允许出来透透气,负责看守她的女人刚好去上厕所。
我飞快地闪到她身边,把我的计划和盘托出。
“小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愿意帮我吗?”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小兰的脸色煞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葉。
“你……你要跳崖?那会死的!”
“留下来,我早晚也是个死。跳下去,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小兰,我不想像那些村史里记载的男人一样,最后‘归于山神’。”
“归于山神”四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了小兰。
她的眼神剧烈地挣扎着。
我知道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能做什么?”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颤抖地问。
“后天晚上,是‘祭山神’的日子,村里所有人都会去村口的祠堂。那时候,西边悬崖的守卫最松懈。你只要想办法,在祭祀的时候,弄出点动静,把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哪怕只有十分钟,就够了。”
小兰咬着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帮你。”
“如果……如果我能逃出去,我会回来找你。”我看着她,郑重地承诺。
小蘭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没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开了。
后天晚上。
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和紧张的状态中。
成败,在此一举。
夜幕降临,村子里响起了沉闷的鼓声。
女人们换上了统一的黑色衣服,脸上画着奇怪的油彩,表情肃穆地朝着村口的祠堂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香和野兽毛皮燃烧的混合气味,诡异又压抑。
按照规矩,我这个“准新郎”是不能参加祭祀的,被锁在屋子里。
看守我的,依然是那个胖大的张婶。
我贴在门缝上,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鼓声、吟唱声从祠堂的方向传来,越来越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小兰,你可千万别出岔子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村子东边突然火光冲天,紧接着传来一阵阵惊慌的尖叫声!
“走水啦!粮仓走水啦!”
祠堂那边的鼓声和吟唱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村长声嘶力竭的喊声:“快!所有人,去救火!”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整个村子都乱成了一锅粥。
守着我的张婶也急了,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对粮食的担忧,大喊一声“你给老娘待着”,就朝着东边跑去。
机会来了!
我用早就藏好的铁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撬开了老旧的门锁。
我像一只狸猫,贴着墙根,朝着村子西边飞快地窜去。
一路上,我能看到东边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能听到女人们乱糟糟的叫喊声。
谢谢你,小兰。
我心里默念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西边的悬庸果然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婆守着。她正伸长了脖子往东边看,根本没注意到我。
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从她身边掠过,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那条通往悬崖的小路。
身后传来老阿婆惊愕的尖叫声,但很快就被救火的喧嚣声淹没了。
我拼了命地跑。
山路崎岖,树枝刮在我的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我全然不顾。
我只有一个念头:跑!
终于,我跑到了路的尽头。
眼前是万丈深渊,下面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听到隐约的水声。
山风从崖底灌上来,吹得我衣衫猎猎作响。
身后已经传来了追赶的呼喊声和火把的光亮。
“他在那儿!”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是村长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急切。
我回头看了一眼,火光中,我看到了村长那张扭曲的脸,看到了张婶那凶狠的眼神。
我没有看到小兰。
来不及多想了。
我心一横,闭上眼睛,对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纵身一跃。
身体失重的感觉传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再见了,百花渡。
再见了,小兰。
“噗通”一声巨响,我砸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河滩上。
阳光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我检查了一下身体,除了无数的擦伤和撞伤,竟然没有伤到骨头。
我活下来了。
我真的逃出来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在河边休息了很久,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顺着河岸往下游走。
走了大概一天一夜,我终于看到了人烟。
那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停着几艘渔船。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一个好心的渔夫救了我。
他把我带回了镇上,给我饭吃,给我衣穿。
我终于回到了文明世界。
当我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县供销社门口时,所有人都以为见到了鬼。
主任看到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李文军?你……你还活着?”
我失踪的这两个月,他们已经报了案,搜救队进山找了半个月,最后只能以“意外失踪”结案,所有人都以为我早就死在了山里。
我编了一个谎话,说自己遇到了山洪,被冲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了回来的路。
我不敢说出百花渡的真相。
我知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人会信。他们只会觉得我被吓疯了,在说胡话。
那个地方,就像一个存在于现实之外的噩梦。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因为我“大难不死”,还奇迹般地带回了黑石顶子村(我谎称是另一个同名村子)的欠款,主任对我大加赞赏,没过多久,我就顺利地转了正,端上了梦寐以求的“铁饭碗”。
我爸看我的眼神终于变了,他会主动给我夹菜,会跟老同事炫耀他儿子“有出息”。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有本事”的年轻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每个午夜梦回,我都会回到那个叫百花渡的村子。
我看到村长冰冷的眼神,看到张婶挥舞的木棍,看到那些女人贪婪的目光。
最后,我总会看到小兰。
她站在冲天的火光里,对我露出一个含着眼泪的微笑。
她怎么样了?
放走我这个唯一的“种苗”,她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不敢想。
巨大的愧疚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我欠她一条命。
我欠她一个未来。
我曾经想过去报警,把一切都说出来。
可我能说什么?证据呢?谁会相信在1986年的今天,还有这样一个与世隔绝、靠掠夺男人繁衍后代的村落?
他们只会把我当成疯子。
我也想过自己回去找她。
可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万丈悬崖和冰冷的河水。
我怕了。
我怕我再也回不来。
我是个懦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娶妻生子,按部就班地生活。
我努力地扮演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我把那个秘密死死地埋在心底,从不对任何人提起。
但那个叫百花渡的地方,那个叫小兰的女孩,成了我一生的梦魇。
有时候,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我会恍惚。
那个村子,真的存在过吗?
还是那只是我濒死前的一场幻觉?
可身上那些陈年的伤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人。
这些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山区的道路修得越来越好,很多偏远的村庄都通了公路,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富裕。
我时常会看着地图发呆。
黑石顶子山那一片,如今已经被开发成了旅游区。
百花渡……还在吗?
有一年,我终于鼓起勇气,借着出差的机会,开车去了那个地方。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我找到了那片山区。
但一切都变了。
当年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
我找到了当年那个山脚下的代销点,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游客服务中心。
我向当地人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百花渡”的村子。
所有人都摇头,说没听说过。
他们说,这山里以前确实有很多小村落,但后来为了保护水源地和开发旅游,大部分都整村搬迁出去了。
我不死心。
我雇了一个当地的向导,执意要进山看看。
我们在山里转了两天。
我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当年的地貌。
最后,在一个被水库淹没了一半的山坳里,我看到了几截露出水面的断壁残垣。
那黑色的石头,那黄色的泥坯……
是百花渡。
它已经被淹没了。
村子没了,人呢?
她们去哪儿了?
向导告诉我,十几年前,这里修水库,山里的村子都搬走了。政府给他们统一在山下的镇里盖了新房子。
我问他,记不记得有一个全都是女人的村子。
向导想了很久,一拍大腿。
“哦!你说的是那个‘寡妇村’吧!有有有,是有这么个村子,邪门得很。听说他们村的男人都死绝了,光剩下女人。搬出来以后,她们村的女人,好多都嫁到外地去了,也有的就留在镇上打工。现在啊,早就散了,跟别的人家没什么两样了。”
散了……
我的心,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解脱。
我又问:“那……那她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叫小兰的女人?”
向-导摇摇头:“这我哪知道。那村里的人,脾气都怪得很,不大跟外人来往。搬出来以后,大家各过各的,谁还理那些陈年旧事。”
我站在水库边,看着眼前这一泓碧波。
阳光洒在水面上,粼粼闪光。
谁能想到,在这平静的水面下,埋葬着一个诡异的村庄,埋葬着我最黑暗的一段青春。
也埋葬着一个女孩的牺牲。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
罗大佑的《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小兰,如果当年我没有逃走,而是选择留下来,我们的结局会是怎样?
我们会不会像村长说的那样,成亲,生子?
我会在那个闭塞的村子里,过完我的一生吗?
我不知道。
历史没有如果。
我选择了逃离,选择了回归我自己的世界。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安稳的工作,平凡的家庭,波澜不惊的人生。
可我总觉得,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块,永远地遗落在了1986年的那个夏天,遗落在了那个叫百花渡的村庄,遗落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我时常会想,小兰后来怎么样了。
她嫁人了吗?过得幸福吗?
她会不会偶尔也会想起,很多年前,有一个冒失的年轻人,闯进了她的世界,然后又仓皇地逃离。
也许,她早就忘了我。
又或许,她从来没有原谅我。
车窗外,夕阳西下。
我看着后视镜里,那片墨绿色的群山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生。
我握着方向盘,踩下油门,朝着前方的城市驶去。
那里有我的家,我的责任。
只是从那天起,我的梦里,再也没有了百花渡。
也没有了那个站在火光里,对我含泪微笑的女孩。
她和我,连同那个诡异的村庄,好像真的被永远地埋葬在了水库的下面。
一切,都结束了。
来源:情深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