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才,就在刚才,我把那块最后的、已经有点发硬的面包掰了一半,给了他。
我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嘴里全是沙子。
不,是比沙子更干的东西,是绝望。
我的喉咙像被一把钝刀子来回拉扯,每咽一下口水,都带着血腥味。
刚才,就在刚才,我把那块最后的、已经有点发硬的面包掰了一半,给了他。
他看起来太惨了,比我还惨。
一身灰,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嘴唇干裂得像是烧焦的树皮。眼神,对,是那种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只剩下乞求。
我动了恻隐之心。
操他妈的恻隐之心。
他接过去,狼吞虎咽,眼睛都没抬一下。那样子不像在吃东西,像是在把命往肚子里塞。
我甚至还觉得,在这操蛋的末日里,我做了件人事。
然后,他吃完了。
他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像小兽的眼睛,现在变成了狼的眼睛。
他盯着我腰间别着的那瓶水。
那是我最后半瓶水。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它。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开关。
他猛地扑过来,力气大得不像一个快饿死的人。我被他撞得后退两步,后腰狠狠磕在一块凸出来的钢筋上。
疼,的疼。
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手里的水瓶已经被他夺走了。
他就那么站在我面前,仰头,喉结上下滚动,把我的命,我的希望,咕咚咕咚地灌进他自己的喉咙里。
一滴都没给我剩下。
瓶子空了,他随手一扔,塑料瓶在寂静的废墟里,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然后,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感谢,没有愧疚,甚至没有挑衅。
就是一片空白。
然后他转身,跑了。
消失在下一个街角。
我一个人站在这片钢筋水泥的坟场里,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叫张诚,一个礼拜前,我还是个每天挤地铁、对着电脑、盘算着房贷的普通程序员。
现在,我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一个快要渴死的。
太阳毒辣辣地烤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腐烂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我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丝咸味。
是血。
后腰的疼痛一阵阵传来,像是在提醒我刚才的愚蠢。
水。
我现在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我必须找到水。
我扶着断壁,一步一步往前挪。每走一步,喉咙里的火就烧得更旺一些。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废墟在晃动,扭曲。
我看到了一个倒塌的便利店招牌,“好邻居”。
的讽刺。
我爬过一堆碎石,便利店的玻璃门碎得一塌糊涂,货架东倒西歪,大部分东西都被洗劫一空了。
意料之中。
但我还是不死心,像狗一样在里面刨着。
饼干碎屑,空的饮料瓶,被踩烂的薯片袋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滴水。
我瘫坐在一个翻倒的冰柜上,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冰柜里当然也是空的,连一点冷气都没有。
我闭上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出现了那个男人的脸。
他吃面包的样子,他喝水的样子,他最后那个空白的眼神。
为什么?
我救了他,他为什么还要抢我的?
在这个鬼地方,一点善意就这么不值钱吗?
还是说,正因为是这种鬼地方,善意才是最奢侈、最没用的东西?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快渴死了。
就在我准备彻底放弃,躺在这里等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声音。
很轻,很细微。
“滴答……滴答……”
我猛地睁开眼,耳朵竖了起来。
是水声!
我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循着声音找过去。
声音来自店铺的里间,一个应该是仓库或者员工休息室的地方。
门被倒下的货架堵住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去撞,肩膀被撞得生疼,货架纹丝不动。
“操!”
我红着眼,抄起旁边一根断掉的金属管,对着货架的连接处死命地撬。
一下,两下……
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我的手心被磨破了,黏糊糊的。
但我不在乎。
终于,货架松动了,我把它推开一道缝,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里面更黑,更乱。
“滴答”声更清晰了。
我看到了。
在一个洗手池上方,一根水管断了,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漏水。
下面没有盆,水滴就这么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扑过去,像个几百年没见过水的疯子,张开嘴,去接那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水滴。
一滴。
两滴。
太慢了。
我等不及,用手去抹那片湿漉漉的地面,然后把满是泥污的手指塞进嘴里吮吸。
顾不上脏,也顾不上什么尊严。
活下去,现在这是唯一的念g头。
喝到那点混着泥土的水,喉咙里的火总算被压下去了一点。
我冷静下来,开始思考。
这个漏水点太宝贵了。
我环顾四周,找到一个破了一半的塑料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水龙头下面。
“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杯子里,发出清脆的回响,像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我得等。
等这半个杯子接满,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我靠在墙上,听着水滴声,稍微有了一点安全感。
后腰还在疼,手心火辣辣的。
我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如果现在遇到他,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可能会冲上去,用这根金属管,把他打死。
把他脑袋敲开花,就像敲碎一个西瓜。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力了?
不,是这个世界变了。
杯子里的水面在缓慢地上升。
我看着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生命之源,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我只相信我自己,和我手里的这根铁管。
不知道过了多久,杯子里的水终于积了浅浅的一层底。
我迫不及待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虽然还是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但这是水,纯粹的水。
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我把杯子放回去继续接,然后开始在这个小小的仓库里搜寻。
也许还有别的惊喜。
角落里有一个锁着的铁皮柜。
我用铁管撬了半天,锁没开,柜门倒是被我撬变形了。
里面是一些员工的私人物品。
一个女式包,翻开来,有一包没开封的纸巾,半包饼干,还有一个小小的化妆镜。
我拿起那半包饼干,闻了闻,没有坏。
是葱油味的。
我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干得掉渣,但很香。
这是我今天吃到的第二样东西。
第一样,给了那个白眼狼。
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阵堵。
我把饼干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还有个背包,男式的。
里面有一件冲锋衣,一个充电宝——当然是没电的,还有……一个打火机。
我按下开关,咔哒一声,一小簇火苗窜了出来。
火!
我顿时觉得安全感又多了几分。
天就快黑了,废墟里的夜晚,比白天要危险一百倍。
有了火,至少能驱赶一些东西,也能取暖。
我把打火机和饼干、纸巾都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杯子里的水又积了一些。
我再次喝掉,然后把杯子继续放在下面。
我决定今晚就待在这里。
这里隐蔽,有水,虽然不多,但能源源不断。
比在外面露宿街头强多了。
我把那道门缝用一些杂物堵得更严实了些,只留一个观察的缝隙。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城市巨大的轮廓变成一片沉默的剪影。
没有灯光,一颗都没有。
只有天边的晚霞,红得像血。
我靠在墙角,抱着那根铁管,小口地啃着饼干。
每一口都嚼得很慢很慢,舍不得咽下去。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只有“滴答”的水声,和我的心跳声。
我开始胡思乱想。
我的父母,我的女朋友,他们怎么样了?
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公司上班,二十三楼。
整栋楼都在摇晃,像一个喝醉的巨人。
我跟着人流没命地往下冲,踩着别人的身体,也被别人踩着。
等我终于冲出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变成了这样。
通讯全部中断。
我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我只能往政府公布的临时避难所方向走。
我家在城西,公司在城东,避难所在城北。
一个绝望的三角。
我必须穿过大半个沦为废墟的城市。
我已经走了两天了。
两天,像两年那么长。
我见过尸体,泡在水里的,被压在石板下的,挂在树上的。
一开始还会吐,会害怕。
现在已经麻木了。
我还见过活着的人。
抢东西的,哭喊的,呆坐着等死的。
每个人都像疯子。
我以为我能保持理智,保持一点点……人性。
直到今天下午。
那个男人,用最直接的方式,给我上了一课。
人性?
人性就是他妈的一块可以随时丢掉的遮羞布。
夜深了。
外面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是野狗的低吼,又像是风吹过钢筋的呜咽。
我握紧了铁管,大气都不敢出。
仓库里没有窗户,一片漆黑。
我不敢点火,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黑暗里,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我能闻到空气里尘土和霉菌的味道。
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也能听到……别的声音。
不,不是外面的。
是这个便利店里。
有脚步声。
很轻,很慢,像是在摸索着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有人!
除了我,这里还有别人!
是之前就藏在这里的,还是刚刚进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仓库门外。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铁管被我攥得死死的,手心全是冷汗。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我能感觉到,门外有人在观察。
透过我堵住的门缝,他可能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他能听到。
他能听到里面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
这救了我命的声音,现在可能要了我的命。
寂静。
漫长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是门外的货架被推倒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要进来了。
我没有地方可躲,这个仓库太小了。
唯一的选择,就是拼了。
我举起铁管,死死地盯着那道门缝。
门被一点点地推开。
一个黑影,慢慢地挤了进来。
他没开手电,和我一样,在适应黑暗。
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酸臭味。
机会只有一次。
在他完全适应黑暗之前。
我怒吼一声,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变了调。
“去死吧!”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铁管挥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
我感觉打中了。
那个黑影晃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然后倒了下去。
我没有停。
我像疯了一样,对着地上的黑影一通猛砸。
一下,又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砸了多久,直到我再也挥不动铁管,瘫倒在地。
仓库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肺都快炸了。
我杀了人。
这个念头让我一阵反胃,我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
过了好久,我才缓过来。
我摸索着,找到了打火机。
“咔哒”。
火光亮起,照亮了这小小的空间。
也照亮了地上的人。
那不是一个男人。
是一个老太太。
她蜷缩在地上,满头白发被血浸透,脸上全是褶子,眼睛紧紧地闭着。
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我杀了……一个老太太?
手里的打火机掉在了地上,火苗熄灭了。
我又陷入了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里有了一张脸。
一张布满皱纹和鲜血的脸。
我发疯似的去摸她的脖子。
还有脉搏。
很微弱,但还有。
没死!她还没死!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撕开自己的T恤,想给她包扎。
可是伤口在后脑勺,我根本不敢碰。
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墙上。
她发出微弱的呻吟,但没有醒过来。
我看着她,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铁管。
上面还沾着她的血。
我刚才……我刚才在做什么?
我把她当成了那个抢我水的男人。
我把所有的愤怒和恐惧,都发泄在了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人身上。
我跟那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不,我比他更恶劣。
他只是抢了我的水。
而我,差点要了一个人的命。
我坐在地上,抱着头,感觉自己快要分裂了。
一半的我,在为自己的暴行而惊恐,而忏悔。
另一半的我,却在冷冷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活下去,你没有错。在黑暗里,任何一个靠近你的人,都是敌人。
天亮了。
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
老太太还在昏迷。
她的呼吸很微弱,像随时都会断掉。
我用杯子接了一点水,用手指沾着,湿润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我凑近了听。
“……孙子……我的孙子……”
我心里一揪。
我检查了她的口袋。
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水。
只有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小的拨浪鼓。
她大概是出来给孙子找吃的的。
然后她听到了水声。
然后她遇到了我。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个世界,到底要变成什么样?
我把那半包葱油饼干拿了出来。
我犹豫了很久。
这是我唯一的食物。
我掰了一小半,塞进了她的嘴里。
她没有咀嚼,就那么含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赎罪。
也许,我只是想证明,我跟那个抢我水的男人,还不太一样。
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她需要治疗。
我听说城北的避难所有临时的医疗点。
我得带她去。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觉得疯狂。
带着一个昏迷的老人,穿越大半个城市?
我自己能不能活到那里都不知道。
但那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我的奶奶。
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我的奶奶,我希望有人能救她。
“操。”
我低低地骂了一句。
我认了。
我找到了一辆超市里运货用的小推车。
轮子坏了一个,但还能用。
我把仓库里能带走的东西都带上了。
那个接水的杯子,我用绳子把它固定在水管下面,这样可以一边走一边接,虽然会洒掉大半。
我把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抱上推车,用那件冲锋衣盖在她身上。
然后,我推着这辆嘎吱作响的车,走出了便利店。
阳光刺眼。
我眯着眼,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一夜的地方。
这里有水,有暂时的安全。
离开这里,前路未卜。
但我还是走了。
推着车在废墟里行走,比我想象的要困难一百倍。
到处都是障碍。
我得不停地搬开碎石,绕过巨大的裂缝,有时候甚至要把车抬过去。
每走一步,都耗费巨大的体力。
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衣服。
我的喉咙又开始冒烟了。
杯子里接到的那点水,根本不够喝。
老太太一直没醒。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这给了我一点点动力。
中午的时候,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找了个阴凉的墙角,停下来休息。
我把剩下的饼干分成两份。
一份我自己吃了,另一份,我用水泡软了,一点点地喂给老太太。
她似乎能吞咽了。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死在我的车上。
“你可得撑住了,老奶奶。”
我对着昏迷的她自言自语。
“你孙子还在等你呢。你得活下去,我也得活下去。”
“我们都得活下去。”
休息够了,继续上路。
下午,我遇到了一伙人。
三个男人,手里都拿着武器,钢管,砍刀。
他们拦住了我。
为首的是个光头,脸上有一道疤,眼神凶狠。
他看了一眼我推车上的老太太,然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背包上。
“小子,包里有什么?”
我心里一沉。
我握紧了手里的铁管。
“没什么,就一点吃的。”
“拿出来看看。”光头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想给。
那是我和这个老太太的命。
“大家都不容易,行个方便。”我试图讲道理。
光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方便?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他妈的方便!”
他身后两个人围了上来。
我知道,这一架,躲不过了。
我把推车往身后一拉,护住老太太。
“别过来!”我吼道。
光头不屑地啐了一口,“还挺横。”
他一挥手,旁边一个瘦子就朝我冲了过来。
我没有退路。
我迎了上去,用尽全力,把铁管砸向他的胳膊。
瘦子惨叫一声,手里的钢管掉在了地上。
但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光头的砍刀就从侧面劈了过来。
我急忙后退,刀锋擦着我的胸口划过,T恤被划开一道大口子,火辣辣地疼。
第三个人也从另一边攻了过来。
我被两个人夹击,手忙脚乱。
我毕竟只是个程序员,打架全凭一股狠劲,根本没什么章法。
很快,我的胳膊就被狠狠地砸了一棍。
铁管脱手了。
光头一脚把我踹倒在地。
冰冷的刀锋,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小子,再横啊?”
我躺在地上,看着他狰狞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完了。
光头身后那个瘦子,捂着胳膊,龇牙咧嘴地走过来,从我身上抢走了背包。
他打开来,看到了里面的饼干,打火机,还有那个小小的化妆镜。
“老大,就这点东西,还有个破镜子。”
光头骂了一句,“妈的,穷鬼。”
他似乎还不解气,一脚踩在我的手上,用力碾了碾。
十指连心的剧痛。
我忍不住惨叫起来。
“别动那个老太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光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哟,还挺有情有义。”
他走到推车旁,掀开了冲锋衣。
“操,还是个快死的。”
他似乎觉得晦气,往旁边吐了口唾沫。
他没动老太太。
他只是拿走了我的所有东西。
包括那个不断滴着水的杯子。
他们走了。
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手疼,胳膊疼,胸口疼,浑身都疼。
但最疼的,是心。
又一次。
又一次因为一点点可笑的善意,我失去了一切。
我为什么要救那个老太太?
如果我一个人,我可能早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是我自己,把我逼上了绝路。
我看着不远处的老太太,她还在昏迷。
我突然觉得很恨她。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被打,不会被抢。
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推车边。
我看着她毫无知觉的脸。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把她扔在这里。
我一个人走。
没有她这个累赘,我活下去的几率会大很多。
我甚至可以……
我看着她的脖子,只要我伸手……
我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声音清脆。
脸上火辣辣的。
我疯了吗?
我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刚刚差点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天空。
天空还是那么蓝,那么高。
仿佛地面上的一切挣扎和丑恶,都与它无关。
我为什么要救她?
我现在有答案了。
因为如果我不救她,如果我把她扔在这里,如果我杀了她……
那我就真的变成了那个抢我水的男人。
不。
我不能变成那样。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
我重新站了起来。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武器。
但我还有这辆车,还有这个老太太。
还有我最后的那点,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底线。
“走吧。”
我对自己说。
我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脚步踉跄,但没有停。
天又黑了。
我找到一个废弃的公交站台,躲在下面。
我和老太太,一天没吃东西,没喝水了。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老太太开始发烧了,身体滚烫。
我用手不停地给她扇风,希望能降一点温。
“对不起。”
我轻声说。
“我不该打你,也不该想把你扔下。”
“你要是能听到,就撑下去。”
“我们一起去避难所,你找你孙子,我找我家人。”
她当然不会回答我。
只有风声。
后半夜,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我睁开眼,看到不远处有火光。
是一堆篝火。
围着几个人。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躲起来。
但随即,我闻到了一股香味。
是烤肉的香味。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看到火堆旁,有一个女孩,正在分发食物。
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扎着马尾辫,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
我犹豫了。
过去,还是不过去?
过去,可能会遇到另一伙像光头那样的恶棍。
不过去,我和老太太可能就真的要饿死渴死在这里了。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那个女孩似乎发现了我。
她站起来,朝我这边走了几步。
“喂,那边的朋友,要不要过来一起?”
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清脆。
我没有动。
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戒备。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她笑着说,“我们是一个车队的,准备去城北避-难所。人多,安全点。”
她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也站了起来,对我招了招手。
“过来吧哥们,有吃的。”
我看着他们,又看看我身边奄地一息的老太太。
我决定赌一把。
我推着车,慢慢地走了过去。
走近了,我才看清,他们大概有七八个人,男女都有,看起来都像是学生。
那个叫我过去的女孩,叫林悦。
高个子男生叫王浩。
他们看到我推车上的老太太,都吃了一惊。
“她怎么了?”林悦问。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我打伤她的那一段,只说是在路上捡到的。
林悦听完,立刻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医药箱。
“我是医学院的。”她说。
她熟练地给老太太检查伤口,消毒,包扎。
“是外伤引起的颅内压增高,加上感染发烧,很危险。”
她皱着眉说,“必须尽快找到抗生素。”
王浩给-我递过来一块烤肉和一瓶水。
“先吃点东西吧。”
我接过水,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喂给了老太太几口。
然后我才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接着,我开始疯狂地啃那块烤肉。
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们没有嫌弃我的狼吞虎咽。
林悦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同情,也有一丝……赞许。
我加入了他们。
这是一个由大学生自发组织的队伍。
他们有两辆改装过的越野车,收集了不少物资。
他们接纳了我和老太太。
老太太被安置在其中一辆车的后座上,林悦一直在照顾她。
我则跟着王浩他们,负责搜寻物资和警戒。
有了同伴,安全感大增。
但我的心,始终是悬着的。
我经历过背叛,也差点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我不敢完全相信他们。
我总是和他们保持着一点距离,睡觉的时候,也抱着我的那根铁管。
王浩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
一天晚上,他递给我一支烟。
“还在想白天那事?”
白天,我们为了抢夺一个加油站仅剩的几桶汽油,和另一伙人打了一架。
我用铁管打倒了一个人。
那个人倒下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和那个老太太倒下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一晚上都没说话。
“张诚,”王浩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现在这个世道,你不狠一点,死的就是我们。”
“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我们车上还有林悦,还有那个老奶奶,还有小李的女朋友……”
“我们得保护他们。”
我抽着烟,烟雾缭绕。
“我明白。”我说。
“不,你不明白。”王浩看着我,“你心里还有一道坎。”
“那道坎,叫‘以前的世界’。”
“你得把它迈过去。不然,你活不长。”
我沉默了。
是啊,我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幻想。
幻想这个世界会变好,幻想人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但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打我的脸。
“那个抢你水的人,”王浩突然问,“你还恨他吗?”
我愣住了。
我当然恨。
我做梦都想找到他,把他千刀万剐。
“如果再遇到他,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王浩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路向北。
路越来越难走,遇到的危险也越来越多。
我们经历了缺水,断粮,被丧心病狂的拾荒者围攻,甚至还遇到了小规模的火灾。
队伍里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有人在冲突中死了。
有人生病了,撑不下去。
小李的女朋友,在一次余震中,被掉落的石块砸中了。
我们把她埋了。
小李哭得像个孩子。
队伍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每个人都变得沉默,麻木。
只有林悦,还在坚持着。
她每天给老太太换药,喂水,和她说话。
仿佛那个昏迷不醒的老人,是她全部的希望。
而奇迹的是,老太太的状况,居然真的在一点点好转。
她的烧退了。
有时候,手指还会动一下。
这成了我们这支绝望队伍里,唯一的光。
这天,我们来到了一座大桥前。
桥断了。
要过去,只能从下面已经干涸的河床绕。
河床里,堆满了各种垃圾和车辆的残骸。
像一个巨大的坟场。
我们别无选择。
就在我们把车开下河床,艰难行进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另一群人。
他们被困在了一辆侧翻的大巴车里。
大巴车旁,围着十几个人。
是另一伙拾荒者。
他们正在试图砸开大巴车的门。
车里的人在哭喊,在求救。
王浩把车停了下来。
“怎么办?”他问我。
我们现在只剩下五个人了。
王浩,我,林悦,小李,还有一个叫眼镜的男生。
对方,有十几个人。
硬拼,我们没有胜算。
“绕过去吧。”小李说,他的声音沙哑,“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镜也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浩看着我。
现在,我成了这个队伍里,除了他之外,最有战斗经验的人。
我看着那辆大巴车。
我看到了车窗里,一张张绝望的脸。
有老人,有孩子。
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看到了那个被光头踩在脚下,无助的我。
“不能走。”我说。
“什么?”小李叫了起来,“张诚你疯了?我们去就是送死!”
“不一定。”我看着王浩,“他们人多,但很分散。我们有车。”
我指着河床上一处狭窄的通道。
“王浩,你开车,从那里冲过去,把他们冲散。我和小李、眼镜下去,救人。”
“这太冒险了!”林悦也反对。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看着她,“不然,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
“林悦,如果今天被困在车里的是我们,你希望有人来救我们吗?”
林悦不说话了。
王浩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似乎没想到,这话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我曾经是这个队伍里最自私,最不相信别人的人。
“好。”王浩终于下定了决心,“就这么干!”
计划很简单,也很疯狂。
王浩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
他猛踩油门,越野车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朝着那群拾荒者冲了过去。
拾荒者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车子冲进人群,撞飞了两个人。
人群一下子乱了。
就是现在!
我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小李!眼镜!跟我来!”
我们三个人,拿着铁管和扳手,冲向大巴车。
混乱中,我看到一个拾荒者,正拿着一把锤子,狠狠地砸着车窗。
车窗后面,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的脸上全是泪水。
我红了眼,冲过去,一脚把他踹翻。
“快开门!”我对着车里大喊。
车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的人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快!上我们的车!”我指挥着他们。
王浩的另一辆车已经开了过来,林悦在车上接应。
场面乱成一团。
哭喊声,叫骂声,金属碰撞声。
我不知道自己打倒了多少人。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
就在我把一个孩子抱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在混乱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抢我水的男人。
他也在这群拾荒者里。
他没有参与攻击,只是站在外围,抱着头,似乎被这场面吓傻了。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他认出了我。
他的脸上,先是惊恐,然后是绝望。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就是他!
这个化成灰我都认识的杂种!
我把孩子交给林悦,抄起铁管,就朝他冲了过去。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我要杀了他!
他看到我冲过来,转身就跑。
我像一头猎豹,死死地追着他。
他跑得没有我快。
我在一堆废弃的轮胎旁,追上了他。
我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他摔了个狗吃屎。
我举起铁管,对准了他的脑袋。
“还记得我吗?”我的声音在发抖,因为愤怒。
他趴在地上,浑身发抖,不敢看我。
“那块面包,那瓶水。”
“我唯一的面包,唯一的水!”
我咆哮着。
他终于抬起头,脸上全是泥和泪。
“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女儿……我女儿快渴死了……”
“我需要水……我真的需要水……”
我愣住了。
女儿?
“她在哪?”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窝棚。
我举着铁管,押着他走了过去。
窝棚里,躺着一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
脸色蜡黄,嘴唇干得起皮,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跟那个老太太当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窝棚旁边,放着一个空水瓶。
就是我那个。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男人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
“大哥,求求你,救救她……你杀了我可以,求你救救我女儿……”
“我把所有东西都给你,我给你磕头……”
他真的开始磕头,“咚咚”作响。
我看着他,又看看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我手里的铁管,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我该怎么做?
杀了他?
为了一瓶水,杀了一个 desperate 的父亲?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死掉?
那我成什么了?
我跟那些砸大巴车的拾-荒者,又有什么区别?
我跟那个把我打倒,抢走我一切的光头,又有什么区别?
我慢慢地,放下了铁管。
“起来。”我说。
他不敢动。
“我让你起来!”我吼道。
他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我转身,朝我们的车队走去。
“张诚!你干什么去?”王浩在大喊,他那边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我没有回答。
我走到林悦的车旁。
“给我一瓶水,还有抗生素。”
林悦愣住了,“给谁?”
“别问了,快!”
林悦把水和药给了我。
我拿着东西,又走回了那个窝棚。
男人惊恐地看着我。
我把水和药,塞到他手里。
“水,先喂她喝一点,别喝太多。”
“药,等她能咽东西了,磨成粉,混在水里喂下去。”
“能不能活,看她的命了。”
男人呆住了,他看着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再看他。
我转身离开。
这一次,我的脚步很稳。
我回到了队伍里。
王浩和小李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张诚,那个人……”王浩问。
“就是抢我水的那个。”我平静地说。
所有人都沉默了。
“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小李不敢相信。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走到我们救下的那群人里,找到了那个抱着孩子的妈妈。
“你们还好吗?”
那个妈妈看着我,突然跪了下来。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
“别这样。”
我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孩子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
我感觉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
我们带着救下的二十多个人,重新上路。
人多了,负担重了,但气氛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大家互相帮助,分享食物,轮流守夜。
我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我不再抱着我的铁管睡觉了。
几天后,我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帐篷。
还有飘扬的红十字旗。
避难所。
我们到了。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喜极而泣。
我也很激动,但我更多的是迷茫。
我的家人,会在那里吗?
车开进避-难所,有穿着防护服的医生和士兵过来接应。
我们这些幸存者,被带去做检查和登记。
老太太被立刻送进了医疗帐篷。
临走前,她醒了。
她抓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
她还不能说话,但她的眼神,我看得懂。
是感谢。
我笑了笑,“去找你孙子吧。”
轮到我登记了。
我报上了我的名字,张诚。
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敲打着。
“你找人吗?”
“对,我找我的父母,还有我女朋友……”我报出了他们的名字。
工作人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他抬起头。
“找到了。”
他说。
“他们三天前就到这里了,都安全。”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堤了。
我找到了他们。
在一个巨大的安置帐篷里。
他们看起来都瘦了,也老了,但他们都活着。
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之后的生活,很平淡,也很珍贵。
每天排队领食物,住在拥挤的帐篷里,听着广播里的救援进展。
但我很满足。
因为我爱的人,都在身边。
一天,林悦来找我。
“那个老奶奶,找到她孙子了。”她说。
“她想见见你。”
我跟着她,去了另一个帐篷。
老太太的气色好了很多,能坐起来了。
她旁边,站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看到我,老太太拉着我的手,哭了。
“好孩子……好孩子……”她只会重复这几个字。
那个小男孩,把他的拨浪鼓塞到我手里。
“叔叔,奶奶说,你是救命恩人。”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拨浪鼓,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是什么救命恩人。
我差点,就成了杀人凶手。
又过了几天,避难所开始组织幸存者,参与城市的清理和重建工作。
我和王浩、小李都报名了。
我们每天穿着厚重的工作服,在废墟里清理碎石,寻找可用的物资。
很累,但很踏实。
一天,我们正在清理一条被堵塞的街道。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人群中,费力地搬着一块水泥板。
是那个男人。
他也活了下来。
他也到了避难所。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身体僵了一下。
我们隔着十几米,遥遥相望。
他没有躲。
我也没动。
过了一会,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我走了过来。
他走得很慢,很犹豫。
最后,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
“我女儿……活下来了。”
他哑着嗓子说。
“谢谢你。”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恨之入骨的男人。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为生活奔波的父亲。
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不用谢我。”我说。
“我不是为了你。”
我顿了顿,继续说。
“我也不是为了你女儿。”
“我只是……不想变成你。”
他愣住了,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不想变成一个,为了活下去,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抢走别人最后一瓶水的人。”
我说完,没再理他,转身继续工作。
我身后,他站了很久。
太阳下山了。
我和王浩他们,坐在卡车上,返回避难所。
夕阳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金色。
废墟的轮廓,在金光里,显得有些……悲壮。
王浩递给我一瓶水。
“想什么呢?”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在想,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把那块面包给他。”
“那你觉得呢?”王浩问。
我想了很久。
“可能……还是会吧。”
“但是,”我看着手里的水瓶,笑了笑。
“我绝对会把水分成两瓶,一瓶给他,一瓶……藏在自己身上。”
王 to 浩大笑起来。
我也笑了。
是啊。
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善良,需要带点锋芒。
而人性,也远比一块面包和一瓶水,要复杂得多。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