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红星机械厂当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师傅给机器上油,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脑子里一片空白。
77年的风,刮在脸上,还带着一股子没散尽的凉意。
街上刷着石灰水的标语,被雨水冲得斑斑驳驳,像是人脸上的泪痕。
我在红星机械厂当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师傅给机器上油,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脑子里一片空白。
未来是什么?
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师傅说,有个铁饭碗,饿不死,就是天大的福气。
我信了。
直到那天下午,我提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饭盒,抄近路穿过纺织厂的家属区。
一阵锣鼓声和乱糟糟的口号声,像一盆脏水,兜头泼了过来。
我停下脚步,踮起脚尖往里看。
人群围成一个圈,中间跪着一个人,头发花白,乱得像一团鸡窝。
脸上,脖子上,全是黑墨汁。
胸前挂着个牌子,我眯着眼,看清了上面的字:反动学术权威——陈敬之。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陈老师?
那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
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比啤酒瓶底还厚。他念起古诗词,摇头晃脑,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他曾经摸着我的头说:“林卫东,你这孩子有灵气,别把书本丢了。”
可现在,他跪在那里,背被人往下死死地按着,头几乎要埋进尘土里。
那副标志性的厚眼镜,碎了一边,孤零零地挂在耳朵上,晃来荡去。
一个红袖章跳上台子,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头。
“说!你给学生灌输了多少封资修的毒草!”
陈老师的嘴唇哆嗦着,没出声。
“不说是吧?嘴硬是吧?”
那人一巴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脆得吓人。
陈老师的头歪到一边,那半边破碎的眼镜,终于还是掉在了地上,被人一脚踩得粉碎。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脚一起踩了。
疼,说不出的疼。
围观的人,有的麻木,有的跟着起哄,有的悄悄别过脸。
我攥紧了手里的饭盒,铝制的饭盒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不敢再看,转身就跑。
身后的口号声,像无数只手,在后面追着我,抓着我。
“打倒陈敬之!”
“砸烂他的臭老九狗头!”
我跑回我们那栋筒子楼,一头扎进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
我爹妈还没下班。
我把饭盒放在桌上,里面的白菜炖豆腐已经凉了,泛着一层油腻的白沫。
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脑子里全是陈老师那张沾满墨汁的脸,和他空洞、无神的眼睛。
晚上,我爹回来了。
他是我爸厂里的车间主任,一辈子谨小慎微,信奉的哲学是“枪打出头鸟”。
吃饭的时候,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心不在焉。
“今天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的。”我爹看了我一眼。
“没什么。”我含糊地说。
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咸菜,“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不敢说我看到了陈老师。
我知道我爹的脾气,他会立刻警告我,离这些“牛鬼蛇神”远一点,千万别惹祸上身。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邻居家的收音机在唱样板戏,咿咿呀呀的,听得我心烦。
我想起陈老师。
他教我们《论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教我们鲁迅,说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那时候,我们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个戴着厚眼镜的老师,跟别人不一样。
他让我们写的周记,从来不打分,只在下面写长长的评语。
我的第一篇被他夸奖的周记,写的是我家屋檐下的一窝燕子。
他写道:“卫东同学,你有一双会发现美的眼睛,和一颗柔软的心。请一定保持下去。”
一颗柔软的心。
我的心现在硬不起来。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被关在哪里?
我得去看看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害怕。
真的怕。
被抓住了,我这份工人的工作可能就没了,甚至可能……跟他一样。
可我更怕。
我怕我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然后明天继续去上油,听噪音,把陈老师的脸忘得一干二净。
那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我自己。
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
饭锅里还有半个窝头,是我妈给我留的宵夜。
我拿起窝头,又从咸菜坛子里捞出几根咸萝卜条,用一张干净的废报纸包好。
我爹的鼾声像拉风箱一样,均匀而沉重。
我屏住呼吸,轻轻拉开门栓。
“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声惊雷。
我爹的鼾声停了。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过了足足半分钟,那鼾声才又响起来。
我松了口气,闪身出了门。
楼道里黑漆漆的,只有尽头厕所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我凭着记忆,摸索着下了楼。
夜风很凉,我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他们这种“有问题”的人,通常会被关在单位的杂物间、仓库,或者废弃的防空洞里。
我们管那叫“牛棚”。
纺织厂的牛棚,我听说过,就在厂区最里面的一个旧仓库。
那里以前是堆放棉料的,后来着了火,就废弃了。
我借着月光,像个贼一样,贴着墙根走。
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我的心跳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纺织厂的大门关着,但旁边有个小门,门卫室亮着灯。
我绕到厂区的围墙后面。
那里的墙头因为年久失修,塌了一块,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过去。
我小时候掏鸟窝,经常从这里钻。
我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厂区里死一样地寂静。
高大的烟囱像个沉默的巨人,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凭着记忆,朝那个废弃仓库的方向摸过去。
仓库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只在门上留了一个小小的方口,像是送饭用的。
我凑近了,闻到一股霉味和馊味。
“陈老师?”我压低了声音,对着那个小口喊了一声。
里面没有回应。
“陈老师,是你吗?我是林卫东。”
我的声音在发抖。
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一双眼睛出现在那个小方口后面。
在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卫东?”
是陈老师的声音,沙哑,虚弱,但确实是他。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了。
“老师,我……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手忙脚乱地把那个纸包从方口递进去。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下,接了过去。
我听到纸张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狼吞虎咽的咀嚼声。
他该有多饿啊。
“老师,你……你还好吗?”我哽咽着问。
“死不了。”他含糊地说,嘴里塞满了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吃完了。
“孩子,快走。”他说,“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我……我明天还来。”我说。
“别来!”他的声音严厉起来,“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们要是看见了,你这辈子就毁了!”
“我不怕。”我说。
其实我怕得要死。
“胡闹!”他低吼道,“听老师的话,回去!以后永远别再来!就当不认识我!”
他说完,那双眼睛就从小方口后面消失了。
任凭我再怎么喊,里面都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我站在原地,呆了很久。
夜风吹得我浑身冰凉。
我把眼泪擦干,转身,从墙头的缺口钻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我的腿还是软的。
但我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硬朗起来。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师傅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睡好。
一整天,机器的轰鸣声好像都离我很远。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晚上,我还要去。
他越不让我去,我越要去。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那不叫听话,那叫没良心。
晚上,我故技重施。
这次,我带了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还有一个煮鸡蛋。
这是我用我一个月的肉票,偷偷在黑市上跟人换的。
我爹要是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
我再次来到那个仓库。
“陈老师?”
没有回应。
“老师,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把吃的放这儿了,你记得拿。”
我把东西放在小方口的窗台上,转身想走。
“拿回去。”
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怒意。
“我不拿。”我倔强地说。
“你想害死我,也害死你自己吗?”
“我只想让你吃顿饱饭。”
我们隔着一扇门,僵持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无奈。
“跟你学的。”我说。
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东西放下,赶紧走。以后……隔三天来一次。不,五天。五天来一次就行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亮了。
“好!”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又怕被人听见,赶紧捂住嘴。
“别从正门走,西边围墙有个狗洞。”他又嘱咐了一句。
我笑了。
“我知道。”
从那天起,我成了陈老师的秘密“后勤兵”。
每隔几天,我就会在深夜里,揣着各种各样我能弄到的食物,去见他。
有时候是一个烤红薯,有时候是几个肉包子,有时候,是我妈包的饺子,我偷偷藏下来的。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问我厂里的事,问我每天都干些什么。
我说,就是给机器上油,擦机器,听师傅骂人。
“没看书?”他问。
“看什么书啊,”我自嘲地笑笑,“现在谁还看书。”
“书,什么时候都得看。”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力,“脑子跟机器一样,不转,要生锈的。”
“哪有书看啊。”
“你去找。旧书摊,废品站,总能找到的。”他说,“找《古文观止》,找唐诗宋词,找《史记》……能找到什么,就看什么。”
我答应了。
我开始在休息日,骑着我那辆破凤凰牌自行车,满城地转悠。
在废品收购站的角落里,我真的找到了一些宝贝。
一本缺了封面的《唐诗三百首》,一本被水泡得皱皱巴巴的《鲁迅小说集》。
我把它们当宝贝一样,藏在床板下面。
晚上,等我爹妈睡着了,我就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
很多字不认识,很多意思不明白。
下次去见陈老师的时候,我就一股脑地问他。
他就隔着那扇门,在黑暗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讲。
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讲“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讲祥林嫂,讲阿Q。
那些深夜里的“课堂”,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我感觉我那个生了锈的脑子,被他一点一点地擦亮,上了油,又重新转动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送饭,看书,听他讲课。
我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他发现我经常在半夜悉悉索索地出门。
也发现我床底下藏着的那些“废纸”。
一天晚饭,他突然放下筷子,盯着我。
“你最近,在干什么?”
我心里一咯噔。
“没……没干什么啊。上班,下班。”
“我问你晚上!”他声音不大,但很有压迫感。
我妈赶紧打圆场,“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妇人之见!”我爹瞪了我妈一眼,又转向我,“我告诉你林卫东,现在什么时候?不求你有出息,只求你别给家里惹祸!那些不该来往的人,不该看的东西,你给我离得远远的!”
他说的“不该来往的人”,我知道,指的就是陈老师。
我低下头,没说话。
“听见没有!”他一拍桌子。
我猛地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爸,陈老师是个好人。”
“好人?”我爹冷笑一声,“现在世道,好人坏人分得清吗?上面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你一个小小的工人,想翻天?”
“他教过我!他饿着肚子,快要死了!”我吼了出来。
“那也轮不到你去救!”我爹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这是拿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开玩笑!你知不知道!”
“我……”
“从今天起,晚上不准出门!那些破书,我明天就给你烧了!”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第一次对我爹产生了强烈的恨意。
他不是坏人,我知道。
他只是怕。
被那些年的运动,吓破了胆。
可我不能听他的。
如果听他的,我就成了我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两天后,我趁着我爹在厂里值夜班,又偷偷跑了出去。
我带了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瓶二锅头。
我想,他一个人在里面,冷,喝点酒能暖暖身子。
当我把酒递进去的时候,他愣住了。
“你这孩子……”
“老师,天冷,喝点。”
他没再拒绝。
我听见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然后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好酒。”他嘶哑地说。
那天晚上,他好像有点喝多了。
话也比平时多。
他给我讲他的大学,讲他的老师,讲他曾经的梦想。
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一辈子当个老师,把他知道的东西,都教给学生。
“可惜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我成了毒害学生的毒草了。”
“老师,不是的。”我急切地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他沉默了。
许久,他才说:“卫东,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人,不能没有书,不能没有知识。这是我们跟动物,唯一的区别。”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
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了。
1977年10月21日。
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个日子。
厂里的广播,突然播送了一条重要新闻。
中央决定,恢复从1966年起中断了十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
凡是符合条件的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都可以报名。
恢复高考!
整个车间,在那一瞬间,安静得可怕。
然后,像是烧开的水一样,瞬间沸腾了。
老师傅们愣愣地站在原地,年轻的工友们则激动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我也懵了。
高考?
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遥远得像神话一样的词。
我这种初中都没正经读完的工厂学徒,跟我有关系吗?
我茫然地看着周围狂喜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下班后,我魂不守舍地往家走。
路上,到处都是在议论这件事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激动、迷茫和渴望的复杂表情。
一个时代,好像真的要变了。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纺织厂。
我甚至等不到天黑。
我跑到那个仓库门口,用力地拍打着那个小方口。
“陈老师!陈老师!”
“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恢复高考了!”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广播里说的,要恢复高考了!”
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都听不到。
“老师?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听出,那声音里,有无法抑制的颤抖。
“卫东。”他叫我的名字。
“哎。”
“你……去报名。”
我愣住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几乎笑出来,“老师,你别开玩笑了。我才读了几天书?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我去考?考什么?”
“去考!”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不容置疑,“你必须去考!”
“我……我不行的。”我底气不足地说。
“我说你行,你就行!”他一字一顿地说,“这几个月,你读的书,比很多人十年读的都多!你的脑子,是活的!”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卫东,你听着。这是改变你一辈子命运的机会。你难道想一辈子待在那个吵得人头疼的工厂里,给机器上油吗?”
我沉默了。
我不想。
我当然不想。
“你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地走进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我想。
我做梦都想。
“这是唯一的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知识,是你唯一的出路。考上去,你的人生,就活了。”
我站在仓库外面,初冬的冷风吹着我的脸。
我的血,却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老师,”我深吸一口气,“我……考什么?”
“文科。”他毫不犹豫地说,“考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还有数学。”
“我……我什么都不会啊。”
“我教你。”
这三个字,从那扇冰冷的门后传出来,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我教你。”
从那天起,我们的深夜会面,内容完全变了。
我不再只是送饭。
我成了他唯一的学生。
我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全部拿去买了练习本和笔。
我把我在废品站淘来的所有课本,都带了过去。
没有桌子,我就趴在地上写。
没有灯,我就点一根蜡烛,把光亮凑到那个小小的方口。
他在里面,我在外面。
他凭着记忆,给我梳理那些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知识点。
“数学,从初一开始补。方程式,函数,几何……”
“历史,记住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秦汉,唐宋,明清……”
“地理,把中国地图背下来,哪是平原,哪是山脉……”
最重要的是语文。
那是他的老本行。
他让我背古诗,背文言文。
他给我分析鲁迅的文章,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不放过。
他让我写作文,我写好了,从门缝里塞进去。
第二天,他再塞出来。
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
我的字,他的字,在昏暗的烛光下,交织在一起。
那段日子,苦得像黄连。
我白天要在车间里干十个小时的活,累得像条狗。
晚上,我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其余的时间,全都在学习。
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眼眶深陷,脸色蜡黄。
我妈心疼得直掉眼泪,天天给我煮鸡蛋。
我爹依旧板着脸,但他没再阻止我。
他只是偶尔在我深夜出门时,会说一句:“早点回来。”
他也没再提烧我书的事。
有一次,我甚至发现,我桌上多了一瓶墨水和几根崭新的钢笔。
我知道,是他买的。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妥协和支持。
那年冬天,特别冷。
我经常在寒风里,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太苦了。
真的太苦了。
我去见陈老师,跟他诉苦。
他只是平静地问我:“比起这点苦,你觉得,一辈子待在工厂里,哪个更苦?”
我无言以对。
他又说:“卫东,撑过去。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的。但你只要撑过去,天,就亮了。”
我咬着牙,撑了下去。
12月,考试的日子到了。
那是一个晴朗但严寒的日子。
全国有570万考生,走进了考场。
而那年的录取名额,只有27万。
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我被分在市三中的考场。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腿肚子都在打颤。
放眼望去,考场里什么样的考生都有。
有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有比我大十几岁、拖家带口的“老大哥”,甚至还有头发已经花白的“大叔”。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渴望和紧张。
那是一代人被压抑了十年的梦想,在这一刻,集体迸发。
我找到我的座位,坐下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团。
那是我昨天晚上,从陈老师那里拿到的。
我打开它。
上面是陈老师用木炭写下的两行字,字迹潦草,但力透纸背。
“沉着,冷静。你准备好了。”
我把纸团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手心出汗。
我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第一场,考语文。
当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作文题,差点笑出声。
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战斗的一年。
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个画面。
深夜的仓库,昏黄的烛光,陈老师沙哑的声音,我被冻僵的手指,我爹放在桌上的那瓶墨水……
这不就是我的战斗吗?
我的文思,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我几乎没有停顿,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沙沙作响。
我把我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希望和痛苦,都倾注了进去。
接下来的几门考试,我都感觉异常顺利。
很多题目,都像是陈老师给我押中了一样。
尤其是历史,那些他反复强调的时间和事件,都考到了。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冬日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我有一种虚脱般的感觉。
结束了。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尽力了。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那个仓库。
我把考试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当我说到作文题的时候,我听见他在里面,轻轻地笑了一声。
“好,好啊。”他说。
“老师,我能考上吗?”我忐忑地问。
“把一切交给命运。”他说,“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剩下的,听天由命。”
等待发榜的日子,是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
我恢复了在工厂的作息,但魂不守舍。
车间的噪音,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刺耳了。
我爹妈比我还紧张,每天都去打听消息。
终于,在一个下雪的午后。
邮递员那声清脆的“林卫东,有你的信!”,响彻了整个筒子楼。
那一刻,整栋楼都安静了。
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所有的脑袋都伸了出来。
我爹哆嗦着手,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印着鲜红的几个大字:北京大学。
我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试了好几次,都撕不开信封。
最后,是我妈一把抢过来,刺啦一声撕开。
她拿出里面的那张纸,看了半天,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考上了!考上了!我儿子考上北大了!”
我爹一把夺过通知书,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男人,转过身,用手背狠狠地抹着眼睛。
我站在原地,傻了。
邻居们一拥而上,道喜声,羡慕声,议论声,响成一片。
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一个不真实的,美得冒泡的梦。
我从人群中挤出来,疯了一样往外跑。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跑向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我跑到仓库门口,顾不上什么规矩,用力地捶着门。
“陈老师!陈老师!我考上了!我考上北大了!”
我哭着,喊着,把脸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我考上了!你听见没有!”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刺眼的阳光照了进去。
我愣住了。
陈老师站在门口,他瘦得脱了相,但腰杆挺得笔直。
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洗得很干净。
头发也梳理过了。
脸上,没有了墨汁,只有岁月刻下的皱纹。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听见了。”他笑着说,“我们卫东,考上北大了。”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人。
其中一个,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同志,谢谢你。陈老师的问题,组织上已经调查清楚了,是搞错了。我们来接他回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天,真的亮了。
几个星期后,我要去北京报到了。
临走前,我去陈老师的新家看他。
他被安排住进了一所大学的教职工宿舍,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
师母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屋子里飘着饭菜的香味。
陈老师坐在书桌前,戴着一副新配的眼镜,正在看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温暖而安详。
“老师。”我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到我,笑了。
“来了?坐。”
他给我倒了杯水。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都好了。”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好像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卫东,到了大学,就不一样了。”
“那里有全国最好的老师,有浩如烟海的书籍。你要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水分。”
“不要怕跟人争论,真理越辩越明。但要记住,尊重你的对手。”
“保持你那颗柔软的心,但也要有坚硬的骨头。”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而温和。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前面的路,很长,也很宽。大胆地往前走,不要回头。”
我用力地点头,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
师母端出热腾腾的饺子。
“快吃,快吃,吃了饺子,出门顺顺利利。”
我吃着饺子,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滴在饺子皮上,和醋混在一起,又咸,又酸。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爹妈,陈老师夫妇,都来送我。
我爹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只是不停地嘱咐我:“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写信回来。”
我妈一直在哭。
陈老师没说什么,只是朝我挥了挥手。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里明白,一个属于我的时代,开始了。
而开启这个时代的引路人,是我的老师,陈-敬-之。
大学四年,我像一头饥饿的狼,扑在知识的海洋里。
我读哲学,读历史,读文学。
我和同学们在未名湖畔,彻夜争论一个康德的哲学问题。
我在图书馆里,第一次读到了萨特,读到了加缪,读到了那些曾经被视为“毒草”的西方文学。
我的世界,被无限地撑开了。
我每个月都会给陈老师写一封长信。
跟他汇报我的学习,我的思考,我的困惑。
他也每次都给我回信。
他的信,成了我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最大的慰藉和指引。
他告诉我,要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他告诉我,要关注脚下的土地,关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他告诉我,知识分子的责任,是说真话。
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了。
我成了一名大学老师,就像他一样。
当我第一次站上讲台,看着下面那一双双年轻、求知的眼睛时,我突然明白了陈老师当年的那个梦想。
把你知道的东西,都教给学生。
这是一种传承。
陈老师也官复原职,重新回到了他热爱的讲台。
他成了我们那个省最有名的古代文学专家。
我们虽然相隔千里,但感觉从未远离。
我们是师生,是忘年交,更是精神上的父子。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青年教师,变成了鬓角染霜的教授。
我的学生们,遍布各行各业。
而陈老师,也老了。
他退休了,身体大不如前。
前年,他生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医院。
我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赶了回去。
在病床前,我看到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个孩子。
“卫东……回来了……”
“我回来了,老师。”我握紧他的手。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
“那年……那年的窝头……真香啊……”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趴在他的床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却笑了。
那笑容,就像很多年前,我从门缝里看到的那样,温暖,有力量。
陈老师最终还是走了。
在他的追悼会上,我作为他的学生代表,致了悼词。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他戴着眼镜,微笑着,儒雅,温和。
我想起了77年的那个下午,他跪在地上,满脸墨汁的样子。
想起了那个深夜,他隔着门板,教我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样子。
想起了那张写着“沉着,冷静”的小纸条。
我突然明白。
他不仅仅是给了我知识,也不仅仅是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那个所有人都绝望、麻木、扭曲的年代,他用他那副被打断的脊梁,硬生生地撑起了一片天。
他守住了一个读书人最后的尊严和风骨。
也守住了我心里那点关于“对”与“错”,“善”与“恶”的,最朴素的火种。
他是我人生的引路人。
他用自己的生命,照亮了我的路。
如今,我也老了。
我常常会给我的学生们,讲起77年的那个冬天。
讲起那个废弃的仓库,那扇小小的门,和那个隔着门板给我上课的老师。
学生们听着,觉得像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们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的荒唐和残酷。
也无法理解,一个窝头,一本破书,在当时意味着什么。
但我知道,那不是故事。
那是我们这一代人,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前几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红星机械厂早已经倒闭了,成了一片废墟。
我们住过的筒子楼,也被推平,盖起了崭新的商品房。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纺织厂的位置。
那里,成了一个市民广场。
大妈们在跳着广场舞,音乐开得震天响。
孩子们在追逐嬉戏。
一片祥和,一片繁荣。
我找到了当年那个仓库的大概位置。
那里,现在是一个漂亮的花坛。
花坛里,月季花开得正艳。
我站在花坛前,站了很久。
仿佛能穿过四十多年的时光,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在深夜里,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红薯,像个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靠近。
也仿佛能听到,从那片黑暗里,传出的沙哑而坚定的声音。
“书,什么时候都得看。”
“撑过去,天,就亮了。”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知道,我脚下的这条路,是他给我指引的。
我会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直到,我也变成那束,可以照亮别人的光。
来源:情深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