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俩一个班睡上下铺,我睡上铺,他睡下铺,我的臭袜子熏了他两年。
那封信来的时候,我正在厂里的水房拿凉水猛冲自己的脸。
九月的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下下扇在人后脖颈子上。
车间里那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钻进鼻子里,闷得人想吐。
邮递员在门口扯着嗓子喊:“陈援!挂号信!”
我顶着一头水珠子跑出去,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挂号信,不是好事就是天大的事。
信封是牛皮纸的,软塌塌,边角都磨毛了。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又黑又重,像拿烧火棍写的。
是李劲。
我那在西南边境上猫着的战友。
我俩一个班睡上下铺,我睡上铺,他睡下铺,我的臭袜子熏了他两年。
撕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沓钱,用根猴皮筋捆着。
我捡起来,捻了捻,全是十块的大团结,厚厚一沓。
信纸是部队里那种粗糙的稿纸,就几行字。
“援子,哥对不住你。你那腿,是因为我……这钱你拿着,算我预支的津贴。”
“还有个事,天大的事,你得帮我。你嫂子晚秋,有了。预产期就在年底。我回不去,家里就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地址在信封上,你去看看她。算我李劲求你了。等我回来,我给你当牛做马。”
落款,李劲。
日期是一个月前的。
我捏着那沓钱,手心全是汗。
钱烫手。
信更烫心。
我的腿,是在一次巡逻里,为了把他从一个土坑里拽上来,被一块滚下来的石头砸的。
医生说,骨头没事,就是筋伤了,以后阴天下雨,就得陪着老天爷一块儿疼。
也因为这个,我提前退了伍。
李劲一直觉得亏欠我。
可他妈的,战场上,谁欠谁啊?
我把钱揣进兜里,揣得严严实实,好像揣着一颗炸弹。
跟车间主任请了假,说家里有急事。
主任看了我一眼,挥挥手,“去吧,你这腿也别累着了。”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直奔信封上的地址。
那是一个老旧的家属院,红砖墙,墙皮大块大块地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灰。
楼道里黑黢黢的,堆满了蜂窝煤和烂白菜。
一股子潮湿发霉的味儿。
我摸着黑上了三楼,找到了302。
门上贴着一个褪了色的红双喜。
我抬起手,又放下。
深吸一口气,再抬起来,轻轻敲了三下。
“谁啊?”
里面的声音,怯生生的,有点沙。
“我……我是李劲的战友,我叫陈援。”
门里没了动静。
过了好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张苍白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眼睛很大,很亮,但没什么神采,像蒙了一层雾。
这就是林晚秋。
李劲信里提过无数次的名字。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警惕。
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穿着一件宽大的旧衬衫,也遮不住。
“李劲……他怎么了?”她声音发颤。
“他没事,好着呢!他让我来看看你。”
我赶紧把信掏出来,递过去。
她没接,还是盯着我。
“你是……陈援?”
“对,我就是陈援。”
她好像松了口气,把门又开大了一点。
“进来吧。”
屋子很小,一间屋,带个小小的厨房。
所有的家当,一眼就能看完。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
那是部队发的。
我把信和钱,一起放在桌上。
“这是李劲让我带给你的。”
林晚秋没看钱,只是拿起信,翻来覆去地看。
她的手,瘦得只剩骨头,指甲剪得秃秃的。
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她没哭出声,就是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站在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想说句安慰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
“嫂子,你别哭,李劲好着呢,他还说……等孩子出生,他肯定回来。”
这话我自己说出来都没底气。
她擦了擦眼泪,抬头看我,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信上都说了。让你照顾我。”
“嗯。”我点点头。
“我不用你照顾。”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我有手有脚。”
我愣住了。
“这钱,你拿回去。他的津贴,是留给孩子用的。”
她把那沓钱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
她在害怕。
怕我,怕这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陌生男人。
也怕街坊邻居的闲话。
“嫂子,你听我说。”
我把钱又推了回去,语气尽量放缓。
“这不是照顾,这是命令。李劲是我的班长,他的话,我得听。”
“再说了,我拿你当亲嫂子,拿肚子里的孩子当我亲侄子。谁敢说闲话,我撕了他的嘴!”
我这话说得又急又冲,带着部队里的匪气。
林晚秋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这事,急不得。
“行了,嫂子,你歇着吧。我就是来看看,跟你说一声。”
“我住得不远,就在前面那个纺织厂的宿舍。有事,你就托人去喊我。”
我没再多留,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突然在后面喊我。
“陈援。”
我回头。
“谢谢你。”
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咧嘴笑了笑,“客气啥。”
回到我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我一屁股坐在床上。
心里乱糟糟的。
李劲这个王八蛋,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一个大男人,去照顾一个怀孕的女人。
怎么照顾?
我连自己都快照顾不明白了。
腿伤了之后,厂里给安排了个看仓库的闲差。
工资少得可怜,一个月刚够糊自己的嘴。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我揣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去了一趟菜市场。
买了半斤肉,几根骨头,还有一把青菜。
拎着东西,我又去了林晚秋家。
敲开门,她看见我手里的东西,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
“嫂子,你这怀着孩子,得补补。”
我不等她拒绝,直接挤进厨房。
厨房小得可怜,一个转身都费劲。
我把骨头焯了水,放进锅里,加上姜片,开火慢炖。
肉切成片,跟青菜炒了。
我以前在炊事班帮过厨,这点活儿难不倒我。
林晚秋就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着我忙活。
一句话也不说。
饭做好了,我盛了两碗。
一碗骨头汤,一碗米饭,一盘菜。
“嫂子,吃饭。”
她没动。
“你不吃,我可就自己吃了啊。”我端起碗,作势要吃。
她这才慢吞吞地走过来,坐在桌子边。
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
慢慢地嚼。
“好吃吗?”我问。
她点点头。
“好吃就多吃点。”
那顿饭,我俩谁也没说话。
只有筷子碰到碗的清脆声响。
她吃得很少,一碗饭都没吃完。
但我看见,那碗汤,她喝得干干净净。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302的常客。
每天下班,先去菜市场,然后去她那儿做饭。
我不多说话,做完饭,看着她吃完,收拾好碗筷,然后就走。
她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接受。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就像两个在孤岛上偶遇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彼此的距离,又不得不相互取暖。
家属院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渐渐变了。
一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探究,再后来,就是鄙夷和不屑了。
闲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飞。
“那个瘸腿的,天天往那个军嫂家跑,啥意思啊?”
“还能啥意思,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干柴烈火呗。”
“啧啧,那男人还在前线卖命呢,家里就被人抄了后路。”
这些话,我都听见了。
每次从楼道里过,那些大妈大婶就故意把声音拔高八度。
我攥紧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有一次,一个姓王的胖大妈,堵在楼道口,阴阳怪气地问我:
“小陈啊,天天来给你嫂子送饭啊?真是活雷锋啊。”
我停住脚,看着她。
“王婶,我来看我嫂子,天经地义。我战友把家托付给我,我就得负责到底。”
“哟,负责?怎么个负责法啊?是不是连人带家,都给你负责了?”
她旁边几个女人,跟着哄笑起来。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王婶,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陈援是瘸了条腿,但没瘸了良心!我跟我嫂子,清清白白!”
“你们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嚼舌根子,别怪我不客气!”
我瞪着她们,眼睛都红了。
那几个女人被我的样子吓住了,讪讪地散了。
王婶撇撇嘴,“横什么横,早晚出事。”
我气得浑身发抖。
回到屋里,林晚秋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没织完的毛衣。
她听见了。
她肯定听见了。
屋里静得可怕。
我把菜放在桌上,闷着头开始择菜。
“陈援。”她忽然开口。
“嗯?”
“你以后……别来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
“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戳脊梁骨。”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我也不想……让李劲蒙羞。”
我把手里的青菜,重重地摔在案板上。
“嫂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嘴长在他们身上,我们还能管得住?”
“李劲把你们娘俩交给我,我就得护着你们!谁敢欺负你们,我跟他拼命!”
我说着,一拳砸在桌子上。
桌子上的碗筷,都跟着跳了一下。
林晚-秋-抬起头,眼圈红了。
“可是……我怕。”
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我怕你吃亏,也怕孩子以后……被人指指点点。”
我看着她,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怕的,不是她自己。
“嫂子,你放心。”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
“有我呢。只要我陈援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们娘俩受半点委屈。”
“至于孩子,他是英雄的后代,谁敢说他半个不字?”
我的眼神,一定很坚定。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我依旧每天都去。
只是,我不再躲躲闪闪。
我挺直了腰杆,从家属院里穿过。
谁看我,我就看回去。
谁对我指指点点,我就瞪回去。
时间长了,那些闲言碎语,竟然也少了一些。
大概是他们觉得,从我这儿讨不到什么便宜。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林晚秋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她的腿开始浮肿,晚上睡觉,翻个身都困难。
我从厂里一个老师傅那儿,学了点按摩的手法。
每天晚上,烧一盆热水,让她泡脚。
然后,隔着裤子,轻轻地给她按揉小腿。
第一次的时候,她浑身僵硬,像一块石头。
“嫂子,你放松点,这样有效果。”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
她“嗯”了一声,身体还是绷着。
我只好假装不知道,手上不轻不重地按着。
按着按着,我感觉她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后来,这就成了每天的固定项目。
泡脚,按摩。
我们之间的话,还是不多。
但那种尴尬和疏离,已经渐渐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跟她说说部队里的事。
说李劲那个憨货,是怎么在演习里把地图拿反了,带着全班跑错了方向。
说他是怎么为了抢一个馒头,跟隔壁班的打了一架。
我说着,自己就笑了。
林晚秋也跟着,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笑。
像冬日里,透过云层洒下来的一缕阳光。
不耀眼,但很暖。
李劲的信,还是会来。
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一封。
信里,还是那些话。
问她好不好,问孩子好不好。
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照顾好她们。
每次信来了,林晚秋都会看上很久。
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一个小木盒子里。
那个盒子,是她唯一的嫁妆。
年底的时候,天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晚上,风刮得跟狼嚎似的。
我刚躺下,就听见有人在外面砸门。
“陈援!陈援!快开门!”
是王婶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赶紧爬起来开门。
王婶一脸焦急,“快!晚秋要生了!肚子疼得不行!”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一件棉大衣就往外冲。
跑到3-0-2,林晚秋正躺在床上,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嫂子!嫂子你怎么样!”
我慌了神。
“送……送医院……”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对对对,送医院!”
我回过神来,一把将她从床上横抱起来。
她比我想象的要轻。
我用棉大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扭头对王婶说:“婶儿,麻烦你帮我锁下门!”
说完,我就抱着她往楼下冲。
雪下得很大,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一脚踩下去,一个深深的坑。
我的腿,在这样的天气里,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但我顾不上了。
我只知道,我怀里抱着两个人。
两条命。
我不能让他们出事。
家属院离医院不远,走路大概要二十分钟。
我没有自行车,也叫不到车。
只能靠我这两条腿。
一条好腿,一条瘸腿。
风雪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我抱着林晚秋,在雪地里,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我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不停地发抖。
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冷的。
“嫂子,你别怕,马上就到了。”
我喘着粗气,对她说着。
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她没回答,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了我的怀里。
那二十分钟的路,我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等我冲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浑身上下,被汗水和雪水浸透了。
医生护士推着车冲过来,把林晚秋接了过去。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条伤腿,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
产房的门关上了。
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亮了起来。
像三团火,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
冷得像冰窖。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想着,李劲,你个王八蛋。
你老婆在里面给你生孩子,你却不知道在哪儿。
你把这么重的担子,扔给我一个人。
我他妈的……快扛不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开了。
一个护士走出来,摘下口罩。
“谁是林晚秋的家属?”
我猛地站起来,“我是!”
“恭喜你,是个男孩,七斤二两,母子平安。”
我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我隔着玻璃,看到了那个孩子。
小小的,红通通的,像只没毛的猴子。
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这就是李劲的儿子。
我的……大侄子。
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
酸酸的,涨涨的。
我一个大男人,差点没掉下泪来。
林晚秋被推了出来,躺在病床上,很虚弱。
我走过去,看着她。
“嫂子,辛苦了。”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孩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很壮实,像他爸。”
她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母性光辉的笑。
真好看。
我在医院陪了三天。
白天,我回厂里上班。
晚上,就睡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王婶和其他几个邻居,也轮流来送饭,帮忙照顾。
她们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没有了鄙夷,多了一些……敬佩?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住院费,生产费,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李劲给的钱,早就用得差不多了。
我把自己的积蓄,全都掏了出来,还跟厂里的几个兄弟借了点,才凑够。
我抱着孩子,林晚秋跟在后面。
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孩子在我怀里,睡得很安稳。
我低头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字。
叫念军。
思念的念,军人的军。
林晚秋听了,没有反对。
她只是抱着孩子,一遍一遍地,轻声喊着:“念军,念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念军很乖,不怎么哭闹。
就是能吃。
林晚秋的奶水不够,只能给他添奶粉。
那年头,奶粉是精贵东西,贵得要死。
我那点工资,根本就不够用。
我开始琢磨着,得找点别的门路挣钱。
白天在厂里看仓库,晚上,我就去火车站,帮人扛大包。
一趟,五毛钱。
扛一晚上,能挣个三四块。
虽然累得像狗一样,但一想到能给念军换来一罐奶粉,我就觉得值。
我把挣来的钱,都交给了林晚秋。
她一开始不要。
“陈援,你太辛苦了。你那腿……”
“嫂子,你别管我。我一个大男人,皮实。倒是你,要照顾孩子,还要操心家里,你才辛苦。”
“这钱,是给念军的。你拿着。”
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她捏着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毛票,眼圈又红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跟我提过钱的事。
只是,每天我扛大包回来,不管多晚,桌上总会给我留着一碗热腾腾的饭菜。
有时候是一碗面条,卧着一个荷包蛋。
有时候是一碗粥,配着一碟小咸菜。
我坐在灯下,呼噜呼噜地吃着。
她就抱着念军,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我吃饭的声音,和念军偶尔发出的呓语。
那一刻,我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我们……才是一家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一跳。
赶紧把它掐死在萌芽里。
陈援啊陈援,你他妈的在想什么呢?
那是你嫂子!是你战友的媳妇!
我拼命地想李劲。
想他那张憨厚的脸,想他临走时拍着我肩膀说的话。
“援子,我把家,就交给你了。”
我不能对不起他。
绝对不能。
念军一天天长大。
会笑了,会翻身了,会咿咿呀呀地叫了。
他长得很快,越来越像李劲。
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我一有空,就抱着他,在家属院里溜达。
院里的人,都认识我们了。
“小陈,又带儿子出来晒太阳啊?”
他们会这么跟我打招呼。
我也不反驳,就嘿嘿地笑。
“是啊,带我大侄子出来转转。”
王婶现在见了我,热情得不行。
总是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
“小陈啊,你真是个好人啊。”
“晚秋娘俩,多亏了你。”
“要我说,等李劲回来,你俩得拜个把子,当亲兄弟。”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等李劲回来。
可是,李劲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的信,越来越少了。
从半个月一封,到一个多月一封。
到后来,两个月,三个月……
最后一封信,是念军半岁的时候收到的。
信里,他说他们要去执行一个“特殊任务”。
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联系。
让我们不要担心。
他说,等任务完成了,他就申请休假,回来看我们。
看他媳妇,看他大儿子。
那封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我们等啊,等啊。
从夏天,等到秋天。
从秋天,又等到冬天。
念军都快一岁了,会扶着墙走路了。
会含含糊糊地叫“妈……妈……”了。
李劲,还是没有回来。
林晚秋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常常抱着念军,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眼睛,一直望着家属院门口的方向。
我知道,她在等。
我也在等。
但我的心里,却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种预感,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
让我喘不过气来。
念军一周岁生日那天,我特意请了假。
买了一只鸡,还买了一块小小的蛋糕。
我想让他过一个开开心心的生日。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林晚秋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她给念军穿上我买的新衣服,抱着他在屋里转圈。
“念军,看,爸爸给你买的衣服,好看吗?”
她脱口而出。
说完,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她,喉咙发干。
“嫂子,我……”
我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吃饭吧。”
她低下头,抱着念军坐到桌边。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闷。
谁都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那句“爸爸”。
我发现,我竟然……不反感。
甚至,还有一丝窃喜。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恐惧。
我像一个偷了东西的小偷,惶惶不可终日。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林晚秋。
不再去她家吃饭。
只是每天把买好的菜,放在她家门口。
然后敲敲门,就走。
她也没有再留我。
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隔着一扇门,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一个月。
一天下午,我正在厂里昏昏欲睡。
车间主任突然跑来找我。
“陈援,部队来人了,在办公室等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办公室。
两个穿着军装的人,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是个领导,肩上扛着星。
另一个,很年轻,眼圈红红的。
“你就是陈援同志?”那个领导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是李劲同志生前所在部队的。”
生前……所在部队。
这六个字,像六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李劲他……”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劲同志,在一次边境缉毒任务中,为了掩护战友,与毒贩同归于尽……壮烈牺牲了。”
领导的声音,很沉痛。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李劲,没了。
那个睡在我下铺,被我用臭袜子熏了两年的兄弟。
那个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我的兄弟。
没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
我只记得,天是灰的。
风是冷的。
我的腿,又开始疼了。
钻心刺骨地疼。
我走到家属院门口,停住了。
我不敢进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晚秋说。
我该怎么告诉她,她等的那个男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该怎么告诉念军,他从出生起,就没了爸爸。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黑透了。
直到王婶出门倒垃圾,发现了我。
“小陈?你咋站这儿啊?跟个门神似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
“王婶……”
我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我一个在战场上流血都没掉过一滴泪的男人。
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王婶吓坏了。
“哎哟,你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李劲……没了。”
王婶愣住了,手里的垃圾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啥?”
“牺牲了。”
王婶的脸色,也白了。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大腿。
“这可咋办啊!晚秋那孩子……她可咋办啊!”
她拉着我,“走,跟我上去。这事,瞒不住。”
我被她半拖半拽地,拉上了楼。
站在3-0-2门口,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
王婶敲了敲门。
林晚秋开了门。
她看到我,又看到我身后的王婶,愣了一下。
“你们……”
王婶叹了口气,走进去,关上了门。
“晚秋啊,有件事……你得挺住。”
林晚秋看着我们,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她的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念军。
“李劲……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人回答她。
但我们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踉跄了一下,靠在了墙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但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把念军抱得更紧。
好像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那一晚,整个家属院,都听到了林晚秋压抑的哭声。
那种哭声,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在绝望地哀鸣。
听得人心都碎了。
我坐在她家门口的楼梯上,抽了一整夜的烟。
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李劲那张憨笑的脸。
“援子,我走了,家里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了。
我他妈的,要怎么交差啊!
李劲的追悼会,办得很隆重。
部队领导来了,厂里领导也来了。
家属院的邻居们,都来了。
黑压压的一片人。
林晚秋穿着一身黑衣,抱着李劲的遗像。
她没有哭,只是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念军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
追悼会结束,部队的领导找到我。
“陈援同志,你是李劲同志最信任的战友,也是他唯一的嘱托人。”
“这是组织上给家属的抚恤金,还有李劲同志的一些遗物。”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和一个小小的包裹。
信封很厚。
包裹很轻。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日记,几枚军功章,还有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信,是写给我的。
“援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这次任务,九死一生。但我必须去。我是军人。”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晚秋和孩子。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我唯一庆幸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兄弟。”
“援子,如果我回不去了,替我,好好照顾她们。”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也有自己的人生。但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你这份情。”
信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
“如果……如果晚秋愿意,你也愿意……就让她,跟着你吧。别让她和孩子,孤苦伶仃。”
看到这行字,我的手,猛地一抖。
信纸,飘落在地上。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李劲……
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想到了。
这个憨货,这个傻子!
他把自己的老婆孩子,连同他还不清的人情,一起托付给了我。
他这是要用一辈子的愧疚,把我死死地绑在这儿啊!
我捡起信,把它撕得粉碎。
我冲出人群,一口气跑到河边。
对着滔滔的河水,我声嘶力竭地大喊。
“李劲!你他妈的是个王八蛋!”
“王八蛋!”
喊声,顺着风,飘出很远,很远。
直到我的嗓子,喊哑了。
直到我浑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李劲的死,像一把刀,把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彻底割裂了。
林晚秋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说胡话。
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
我请了假,日夜守着她。
给她喂水,喂药,用酒精给她擦身子降温。
念军,就托付给王婶她们轮流照看着。
她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李劲的名字。
有时候,也会喊我的名字。
“陈援……你别走……”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握着她的手,“嫂子,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终于退了烧,清醒了过来。
醒来后,她看着我,眼神空洞。
“陈援,我们以后……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摇篮里熟睡的念军。
“嫂子,你放心。”
“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娘俩。”
我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重如千斤。
这不是对李劲的承诺了。
这是我对她们娘俩的承诺。
从那天起,我搬出了厂里的宿舍。
在林晚-秋-家楼下,租了一间更小的,更潮湿的地下室。
我把李劲的抚恤金,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她。
“嫂子,这是李劲留给你们的。你收好。”
她没要。
“这钱,是国家的。李劲是为国捐躯,我们不能再给国家添麻烦。”
“我的手还没断,我能养活念军。”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我知道,她是怕欠我的。
“行,你不收,我先替你们存着。以后念军上学,娶媳妇,都要用钱。”
我没再坚持。
生活,还要继续。
而且,比以前更艰难。
我一个人,要养活三张嘴。
光靠厂里那点死工资和晚上扛大包,根本就不够。
我开始琢磨着,做点小买卖。
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了神州大地。
个体户,不再是投机倒把的代名词。
我跟厂里一个要好的师傅合计,决定去倒腾服装。
从广州进货,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卖。
我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又把李劲的那笔抚恤金,也投了进去。
我没告诉林晚秋。
我怕她担心,也怕她反对。
我跟厂里办了停薪留职,背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味,泡面味,还有厕所的骚味。
我蜷缩在座位底下,啃着干硬的馒头。
心里,却充满了希望。
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也为她们,去拼一个未来。
在广州的日子,很苦。
我住在最便宜的招待所,每天跟着人流,挤进拥挤的批发市场。
跟那些精明的广东老板,斗智斗勇,讨价还价。
我的腿,每天都肿得像馒头。
但我不敢停下来。
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挣钱。
挣钱给念军买奶粉,买新衣服。
挣钱让林晚秋,过上好日子。
半个月后,我回来了。
带回来了三大包的衣服。
都是时下最流行的喇叭裤,花衬衫。
我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的摊位。
把衣服挂起来。
我的第一份生意,就这么开张了。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
人们路过,只是看看,很少有人买。
我心里很着急。
林晚秋知道了这件事。
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她抱着念军,来到了我的摊位前。
她从包里,拿出一件她自己改过的花衬衫。
穿在了身上。
她本来就长得好看,身材也好。
虽然生了孩子,但恢复得很快。
那件花衬衫穿在她身上,特别洋气,特别好看。
她就抱着孩子,站在我的摊位旁边。
像一个活的模特。
很多人都被她吸引了,停下来看。
“哎,这衣服不错啊。”
“穿上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就在这儿!”我赶紧吆喝,“广州来的最新款,全市独一家!”
那天,我的生意,出奇的好。
带来的衣服,卖出去了一大半。
晚上收摊的时候,我把挣来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心里,乐开了花。
我把钱,递给林晚秋。
“嫂子,今天多亏了你。这是你应得的。”
她没接。
“我不要。我就是……想帮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光。
“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我愣住了。
一家人。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
分量,那么重。
我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不再满足于摆地摊。
我用挣来的钱,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开了一家服装店。
店名,我想了很久。
最后,取名叫“晚秋服饰”。
林晚秋知道了,脸红了半天。
但没有反对。
她成了店里最好的导购和模特。
她眼光好,会搭配。
很多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
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们从那个破旧的家属院,搬了出来。
在市区,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虽然不大,但干净,明亮。
有了我们自己的家。
念军也长大了,上了幼儿园。
他很聪明,也很懂事。
他一直叫我“叔叔”。
但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爸爸。
他会把他幼儿园得的小红花,送给我。
会趴在我背上,让我当大马骑。
会在我累了的时候,用他小小的手,给我捶背。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和林晚秋之间,依然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
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分房睡。
我们像亲人一样,相互扶持,相互温暖。
但谁都没有,再往前踏出那一步。
那道坎,是李劲。
他像一座山,横在我们中间。
我们谁,都过不去。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
难道,我们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渐渐爬上的皱纹。
看着林晚-秋-日益憔悴的脸。
我心里,不是没有过冲动。
但一想到李劲,那份冲动,就被愧疚和自责,死死地压了下去。
直到念军六岁那年。
他上小学了。
开学那天,老师让每个小朋友,都带上自己的爸爸妈妈。
念军拉着我的手,和林晚秋的手。
开开心心地去了学校。
在教室里,老师让小朋友们,介绍自己的爸爸。
轮到念军了。
他站起来,大声地说:
“这是我叔叔,陈援。他不是我爸爸,但他比爸爸还好。”
“我爸爸是解放军,是英雄。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保卫国家了。”
“我叔叔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像爸爸一样,当英雄。”
全班的家长,都鼓起了掌。
我看着念军,看着他那张涨得通红,却又无比骄傲的小脸。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
林晚秋做了一桌子菜。
她还开了一瓶酒。
她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援。”
她举起杯子,看着我。
“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
“不辛苦。这是我该做的。”
我们一饮而尽。
她又给我倒上。
“陈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她的脸,在灯光下,泛着红晕。
“念军,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她,不敢说话。
“我也……需要一个家。”
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李劲他……他如果在天有灵,他也希望我们能好好的。”
“那封信,我看到了。”
我大惊,“你……”
“你撕掉的那天,我又把它,一片一片地,拼了起来。”
“他说,让我跟着你。”
“陈援,你……愿意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一丝卑微的祈求。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冲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紧紧地,紧紧地。
好像要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
“我愿意。”
我哽咽着说。
“我等这句话,等了六年了。”
我们俩,抱头痛哭。
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思念,压抑,和爱,都哭了出来。
那天晚上,念军睡得很熟。
我和林晚秋,聊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李劲,聊过去,聊未来。
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
心里的那座山,终于,被我们一起,搬开了。
第二天,我带着林晚-秋-和念军,去了民政局。
我们领了结婚证。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灿烂。
念军拿着我们的结婚证,看了又看。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清脆地叫了一声:
“爸爸!”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又流了出来。
我蹲下身,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哎!儿子!”
后来,我们的服装店,越做越大。
开成了连锁店。
我们有了自己的车,有了更大的房子。
生活,越过越好。
念军长大了,考上了军校。
实现了他儿时的梦想。
他走的那天,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英姿飒爽。
像极了当年的李劲。
我和晚秋去送他。
在火车站,他抱着我,说:
“爸,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个榜样。”
我拍着他的背,“傻小子,跟爸客气啥。”
“去了部队,好好干。别给你爸……也别给你李劲叔叔丢脸。”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火车开走了。
晚秋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成了泪人。
我搂着她,看着远去的火车。
心里,百感交集。
李劲,我的兄弟。
你看到了吗?
你的儿子,长大了。
他和你一样,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的媳妇,我照顾得很好。
我们,都很好。
你给我的这个任务,我完成了。
我没有辜负你。
这辈子,我陈援,欠你的。
下辈子,我还你。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仿佛看到,李劲那张憨厚的脸,正在对着我笑。
笑得那么灿烂。
来源:晨来花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