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HR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办公室里正在疯狂敲击键盘的某个“奋斗逼”。
HR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办公室里正在疯狂敲击键盘的某个“奋斗逼”。
但我听见了。
整个部门,几十号人,鸦雀无声。
我成了那个被公开处刑的猴。
会议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假装忙碌、实则竖起耳朵的八卦。
HR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脸上的歉意比我的工龄还浅。
她旁边坐着我的老板,张总。
张总,大名张建军,一个把“赋能”、“闭环”、“颗粒度”挂在嘴边,却连自己项目具体数据都记不清的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十指交叉,摆出一副“我是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的姿态。
“小林啊,最近辛苦了。”
我没说话,看着他。
他继续说:“公司呢,最近在做一些组织架构的优化和调整。”
我心里冷笑,优化,调整,裁员就裁员,非要说得像给后宫嫔妃晋升位份一样。
“考虑到你个人的发展,以及我们业务的战略转型,我们觉得,可能外面的机会更适合你。”
这话术,培训过的吧?
小姑娘HR适时递上一份文件,标题是“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
我拿过来,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赔偿方案,“N+1”。
合法,合规,但不合情。
我为他那个狗屁项目熬了多少个通宵,带团队做了多少版方案,最后项目上线数据不达标,第一个被“优化”掉的,是我这个项目负责人。
张总还在那里说:“你看,公司还是很有诚意的。这个月工资照发,社保给你交到月底。以后江湖再见,还是朋友嘛。”
朋友?
我真想把那杯没喝完的冰美式泼他那张油腻的脸上。
但我忍住了。
成年人的体面,有时候就是用一口气憋死自己,也要在别人面前装作云淡风轻。
我拿起笔,签了字。
林望。
两个字,结束了我五年多的北漂生涯。
回到工位,已经有人在旁边探头探脑了。
我没理他们,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不多,一个用了三年的颈枕,一个仙人球,据说是防辐射的,但它自己快被辐射死了。还有一堆充电线,几本没怎么翻过的专业书。
最后,我从抽屉最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
是大学毕业时,我和爸妈在校门口的合影。
照片里,我笑得像个傻子,以为未来尽在掌握。
我把所有东西装进一个纸箱,很沉。
抱着箱子站起来的时候,我环顾四周。
那些昨天还和我称兄道弟、一起吐槽张总的同事,此刻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我。
只有一个刚来不久的实习生,怯生生地对我说了句:“林哥,再见。”
我冲他点了点头。
抱着箱子走出写字楼大门的时候,北京下午四点的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
车水马aggressiveness,人流如织。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写着“别来烦我”的疲惫。
这个我奋斗了五年的城市,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我抱着箱子,站在路边,像一个被遗弃的流浪汉。
不知道站了多久,手机响了。
是我妈。
“望望啊,吃饭了没?今天工作顺不顺利啊?”
我喉咙一哽,差点哭出来。
“妈。”
“哎,怎么了?声音不对啊,是不是又加班了?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妈,我被辞退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妈?你还在吗?”
“……回来吧。”
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颤抖。
“回来就好。”
就这四个字,我憋了半天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我蹲在路边,抱着纸箱,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去他妈的赋能,去他妈的闭环。
去他妈的江湖再见还是朋友。
老子不玩了。
我回老家。
种地去。
从北京到我老家,高铁五个小时。
我买了一张二等座,旁边坐着一个大叔,脱了鞋,脚臭味混合着泡面的香气,熏得我头晕。
但我什么也没说。
连跟人计较的力气都没了。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高楼、田野。
手机里,前同事群炸开了锅。
有人发了个我的表情包,配文是:“林哥走好。”
有人在问:“什么情况?林哥怎么突然就走了?”
有人在幸灾乐祸:“估计是上次那个项目搞砸了呗,张总早就看他不爽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按下了“删除并退出”。
世界清净了。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爸妈在村口等我,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爸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掂了掂,说:“怎么这么轻?”
是啊,五年,就这么点东西。
我妈上来就摸我的脸,摸我的胳膊。
“瘦了,瘦了这么多。”她眼圈红了。
我笑不出来,只能扯了扯嘴角。
“妈,我回来了。”
家里的饭菜已经摆好了。
红烧肉,清蒸鱼,我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我爸给我倒了杯酒。
“回来就好,工作没了就没了,多大点事儿。先吃饭。”
我端起碗,扒拉了两口米饭,眼泪又掉下来了。
不是伤心,是委屈。
像在外面被人打了一顿,跑回家看见亲人的那种委屈。
我爸陪我喝了几杯。
他话不多,就是一杯接一杯地给我倒。
“爸,我没用。”我喝多了,舌头都大了。
“在大城市混了五年,什么都没混出来,还被人家一脚踹回来了。”
我爸给我夹了一块肉。
“谁说你没用?”
“你看你,比走的时候壮实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是胖了点,过劳肥。
“再说了,读书又不是非要在城里待着。回来,守着我们,也挺好。”
我妈在旁边擦眼泪。
“就是,回来好,回来好。家里有地,饿不着你。”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沉。
没有PPT,没有Deadline,没有钉钉的夺命连环call。
第二天,我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空气里有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响。
多少年了,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我爸妈已经下地去了。
桌上给我留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还有自家腌的咸菜。
我吃完早饭,在村里溜达。
我们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靠着山,前面有条河。
空气好得不像话。
深吸一口,肺都是甜的。
村里人见了我,都热情地打招呼。
“哟,望望回来啦?”
“是啊,李婶,您这是去哪儿?”
“去地里看看我的白菜。”
“大城市待不住了?还是家里好吧?”
我笑着点头。
是啊,还是家里好。
我在河边坐了一下午。
看着河水静静地流,看着对岸的青山,看着天上的白云。
我的脑子,五年来第一次,完全放空了。
我开始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接下来,我该干什么?
再回城市找工作?
一想到又要挤地铁,又要面对奇葩老板,又要写那些狗屁不通的PPT,我就一阵生理性反胃。
算了。
那我妈说的,种地?
我一个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的互联网精英,我会种地?
别开玩笑了。
但是,除了种地,我还能干什么呢?
我在家躺了半个月。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像一头猪。
我妈看不下去了。
“林望,你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
“再躺,人就废了。”
她手里拿着把锄头,递给我。
“走,跟我下地。”
我一百个不情愿。
“妈,我不会啊。”
“不会就学!”
我被我妈从床上薅了起来,半推半就地跟着她去了地里。
我家的地,就在屋后不远。
几亩薄田。
我妈指着一片长满杂草的地说:“这块地,你爸年纪大了,一直荒着。你给它拾掇出来。”
我看着那比我还高的杂草,头皮发麻。
“这……怎么拾掇?”
“用锄头,除了!”我妈言简意赅。
于是,我,一个前互联网产品经理,开始了我的锄地生涯。
第一天,我干了不到一个小时,手上就磨出了四个血泡。
腰酸得像要断掉。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干了。
“妈,这活儿不是人干的。”
我妈瞥了我一眼,她自己已经清理出了一大片。
“城里坐办公室是人干的?天天熬夜,脸都熬绿了。”
“你看看你现在,这才像个人样。”
我无言以对。
晚上回家,我脱了衣服,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我爸给我拿来一瓶药酒,给我搓背。
药酒火辣辣的,疼得我龇牙咧嘴。
“刚开始都这样。”我爸说。
“干活儿,得讲究巧劲,不能用蛮力。”
第二天,我爸亲自下地教我。
怎么握锄头,怎么发力,怎么才能又快又省力地把草连根拔起。
我学得很慢。
但我在学。
一个星期后,那片荒地,被我清理干净了。
虽然我的手已经没法看了,全是泡和茧子。
但我看着那片黑黝黝的土地,心里竟然有了一种……成就感。
一种写再多牛逼的PPT都换不来的成就感。
地整好了,该种东西了。
种什么?
我爸说:“种点玉米,好活。”
我妈说:“种点白菜萝卜,自己吃。”
我,作为这块地的“项目负责人”,有我自己的想法。
我上网查了大量的资料。
我们这里的气候,土壤,适合种什么。
什么东西经济价值高。
最后,我把目标锁定在了——西红柿。
不是普通的西红柿。
是一种叫“普罗旺斯”的进口品种。
据说口感极佳,酸甜适中,果味浓郁,在城市里的高端超市,能卖到几十块一斤。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爸妈。
我爸的第一反应是:“啥玩意儿?普罗旺斯?那不是法国的地名吗?”
我妈更直接:“外国的柿子,能在这土里长出来?别瞎折腾了。”
我拿出我做产品经理的劲头,给他们做了一场“项目汇报”。
从市场分析,到竞品调研,到投入产出比,到风险评估。
我甚至还做了个PPT。
虽然是在一张废纸壳上画的。
我爸妈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我爸拍板了。
“行,你想干,就干吧。”
“地给你了,钱……我跟你妈这儿还有点积蓄,你先拿着。”
我拿着我爸给我的那张存折,心里五味杂陈。
那可能是他们攒了一辈子的钱。
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干出个名堂来。
种子是从网上买的,很贵。
一小包,几百块。
我按照网上的教程,育苗,移栽,小心翼翼,像伺候祖宗一样。
我爸妈嘴上说我瞎折腾,但行动上却很支持我。
我爸帮我搭架子,我妈帮我浇水。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
“望望这是种的啥宝贝啊?”
“听说是外国的柿子,金贵着呢。”
“我看悬,咱们这土,种不出那洋玩意儿。”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也打鼓。
但我没有退路。
我把我在互联网公司学到的那套“精细化运营”用在了种地上。
我每天记录温度,湿度,光照时间。
我给每一棵西红柿苗都编了号,建立了“用户档案”。
我研究各种有机肥料的配比,坚决不用化肥和农药。
我甚至还搞了个“A/B测试”。
把一小块地作为对照组,用传统方法种;另一大块地作为实验组,用我的“科学方法”种。
我爸说我魔怔了。
“种个地,让你搞得像发射火箭一样。”
我不管。
我坚信,万物皆有其规律。
找到了规律,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西红柿苗一天天长大,开花,结果。
当第一个青色的小果子出现在枝头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那棵西红柿树转了十几圈。
那段时间,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地里看我的西红柿。
看着它们从青色,慢慢变黄,再慢慢染上诱人的红色。
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
我摘下第一个完全成熟的西红柿。
它不像市面上卖的那种,硬邦邦的,催熟的。
它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表皮泛着一层天然的光泽。
我用衣服擦了擦,直接咬了一口。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亮了。
酸!甜!
浓郁的果味在口腔里瞬间爆炸开来。
就是这个味!
我童年记忆里,夏天从自家菜园里摘下来的那个西红柿的味道!
我激动地拿着那个西红柿,跑回家。
“爸!妈!快尝尝!”
我爸妈半信半疑地一人咬了一口。
然后,他们的表情,跟我刚才一模一样。
“嘿,你别说,你这洋柿子,还真不赖!”我爸赞不绝口。
我妈也点头:“比咱们自己种的老品种好吃。”
我的“实验组”大获成功。
无论是果实的大小,色泽,还是口感,都完爆“对照组”。
西红柿丰收了。
红彤彤的一片,看着就喜人。
但新的问题来了。
怎么卖?
我们这个小地方,消费能力有限。
几十块一斤的西红柿,谁会买?
我决定,走线上销售。
我重新注册了微信号,把头像换成了我那片红彤彤的西红柿地。
我开始写“产品文案”。
我没写我的西红柿有多好吃。
我写我的故事。
我写我如何从一个996的互联网社畜,回到家乡,成为一个“新农人”。
我写我如何用“产品经理”的思维去种地。
我写我每天清晨闻着鸟叫醒来,去地里除草,看着西红-柿一点点长大。
我配上我拍的照片。
清晨带着露珠的西红柿,夕阳下我的背影,我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真实,粗糙,但有力量。
然后,我把我以前在北京加的那些微信群,一个个翻出来。
同事群,客户群,老乡群,甚至还有小区里的羽毛球群。
我厚着脸皮,把我的文案发了进去。
“大家好,我是林望。我现在回老家种地了。这是我种的西红柿,小时候的味道,想尝尝的朋友可以找我。”
发完之后,我心里很忐忑。
我怕没人理我。
我怕被人嘲笑。
“看,那个在北京混不下去的林望,回家卖西红柿了。”
果然,群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弱弱地问:“多少钱一斤?”
“三十。”我报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公道的价格。
群里又是一片寂静。
然后,有人开始说话了。
“三十?林望你疯了吧?抢钱啊?”
“就是,菜市场的西红柿才三块钱一斤。”
“林望,你是不是被辞退,受刺激了?”
看着这些话,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
这些人,很多都是我曾经请他们吃过饭,帮他们改过方案的人。
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关掉手机的时候。
一个私聊弹了出来。
是我那个实习生。
“林哥,给我来五斤,我信你。”
然后,他给我转了150块钱。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私聊我。
是我以前的一个客户,一个很挑剔的甲方大姐。
“小林,你种的?行,给我寄十斤过来,不好吃我可要骂你的。”
陆陆续续地,有几个人下了单。
不多,但给了我巨大的鼓励。
我用心地给他们打包,泡沫箱,冰袋,每一个西红柿都用软纸包好。
我还手写了一张小卡片,感谢他们的支持。
几天后,我的微信开始收到反馈。
那个实习生:“林哥!你这西红柿绝了!我女朋友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西红柿!”
那个甲方大姐:“小林,可以啊你。这西红柿,有味儿!再给我寄二十斤,我送朋友。”
口碑,开始发酵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我买西红柿。
我的第一批西红柿,很快就卖光了。
我赚到了回乡后的第一桶金。
虽然不多,但意义非凡。
我拿着钱,给我爸买了一条好烟,给我妈买了一件新衣服。
他们嘴上说我乱花钱,但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第二年,我扩大了种植规模。
我不只种普罗旺斯西红柿,我还引进了好几个新品种。
我还租了邻居家的地,搞起了多样化种植。
水果黄瓜,贝贝南瓜,草莓……
我都用我的“产品经理种植法”来伺候它们。
我还开通了抖音号,每天直播我种地的日常。
不带货,不喊麦,就是真实地记录。
早上四点半起床,去地里看我的庄稼。
中午顶着大太阳除草。
晚上在院子里,听着虫鸣,整理第二天的农活。
没想到,这种“无聊”的直播,竟然吸引了不少粉丝。
很多都是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轻人。
他们说,看我的直播,很解压。
“主播,你活成了我想要的样子。”
“看着你种地,感觉我的精神内耗都被治愈了。”
我的线上订单,越来越多。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了村里几个闲着的婶子大娘来帮忙。
采摘,打包,发货。
我给她们开工资,比她们在外面打零工挣得多。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看热闹”,变成了“羡慕”和“敬佩”。
我爸妈在村里,腰杆都挺直了。
“看见没,那是我儿子。”
第三年,我的小农场已经初具规模。
我注册了自己的品牌,叫“林望的菜园”。
我有了稳定的客户群,每个月的收入,比我以前在北京当白领还高。
而且,我很快乐。
这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
我每天跟土地打交道,跟庄稼打交道。
它们不会骗我。
你付出多少,它们就回报你多少。
我晒黑了,也变瘦了,但眼神亮了,人也精神了。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而充实地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大棚里给我的宝贝西红柿掐侧芽。
村口的王大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望望!望望!快去看看!村里来了辆好车!像是来找你的!”
好车?
我有点纳闷。
我擦了擦手上的泥,走出大棚。
远远地,我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我家门口。
这车在我们这小山村里,就像白天鹅掉进了鸭子群,格外显眼。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我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男人。
是他。
张总。
张建军。
他瘦了点,眼袋更重了,但那股子“人上人”的劲儿,一点没变。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估计是没认出来。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满是泥点的裤子,脚上一双解放鞋。
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都是泥。
“你是……林望?”他试探着问。
我点点头。
“张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他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伸出手想跟我握手。
看到我满是泥污的手,他又悻悻地缩了回去。
“哈哈,小林,你这……变化挺大啊。”
“还行吧。”我说,“天天跟太阳和土地打交道,就成这样了。”
我妈闻声从屋里出来,看见张总,脸色一沉。
她还记得这个人。
就是他,把我儿子“优化”掉的。
“你来干什么?”我妈的语气很不客气。
张总更尴尬了。
“阿姨,我……我来找小林谈点事。”
我拍了拍我妈的胳膊。
“妈,没事,你先进屋吧。”
“张总,咱们去地里聊吧。我这儿还有活儿没干完。”
我没请他进屋喝茶。
我不想让他身上的那股城市精英味儿,污染了我家的空气。
我带着他,往我的西红柿大棚走。
一路上,他都在没话找话。
“小林啊,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
“你看你,都晒黑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我身体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每天能扛一百斤的肥料。”
张总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到了大棚,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排排整齐的架子上,挂满了红彤彤、黄澄澄、甚至还有紫黑色的西红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果香。
“这……这都是你种的?”他满脸不可思议。
“是啊。”我一边说,一边继续我刚才没干完的活儿,掐掉多余的侧芽。
“我听说你现在搞得不错,在网上卖得挺火。”
“还行,糊口饭吃。”我淡淡地说。
他绕着大棚走了一圈,越看越心惊。
他是个商人,他能看出这些西红柿的价值。
这品相,这色泽,绝对是顶级货。
他走到我身边,终于说出了他的来意。
“小林啊,不,林总。”他改了称呼。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个合作。”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哦?什么合作?”
“我们公司,最近在做一个高端生鲜的子品牌,主打的就是高品质的有机农产品。”
“我们有渠道,有平台,有流量。但是,我们缺一个能稳定提供顶级货源的供应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热切。
“我找了很多地方,都不满意。直到我一个朋友,给我寄了你种的西-柿。”
“林总,你的产品,就是我们想要的。”
我笑了。
真是讽刺。
三年前,他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时“优化”掉的螺丝钉。
三年后,他却把我的产品,当成了他商业版图里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品牌的独家供应商。”
他开始给我画大饼,就像三年前他给我画的那些一样。
“我们给你签长期合同,保底收购。价格你放心,绝对让你满意。”
“我们还会对你的农场进行包装,把你打造成我们的明星农人。”
“你想想,你的产品,通过我们的平台,可以卖到全国各地。你的品牌,‘林望的菜园’,也会被更多人知道。”
“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我们帮你扩大规模,你为我们提供品质保证。我们一起,把这个生态给做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商业闭环。”
他又开始说那些我熟悉的词了。
赋能,生态,闭环。
我听着,觉得有点想吐。
我看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张总,如果我跟你合作,我的西-柿,在你们的平台上,会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当然是叫我们品牌的名字啊。比如说,‘X鲜生’严选普罗旺斯番茄。”
“那‘林望的菜园’呢?”我追问。
“这个……可以在产品详情页里提一下,作为产地故事嘛。”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明白了。
他想要的,只是我的西红柿。
他想把我的劳动成果,贴上他的标签,变成他的东西,去赚取高额的利润。
至于我,林望,这个种出西红柿的人,无足轻重。
就像三年前一样。
我做的项目,成功了,功劳是他的。
失败了,锅是我的。
我沉默了。
张总以为我在犹豫,在考虑价格。
“林总,价格方面,你开个价。只要合理,我们都可以谈。”
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我摘下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递给他。
“张总,你尝尝。”
他接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一口。
然后,他的表情,就跟三年前我爸妈第一次吃到这个西红柿时一模一样。
震惊,然后是享受。
“好吃!太好吃了!”他由衷地赞叹。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有‘番茄味儿’的番茄!”
“是啊。”我说。
“因为这里面有阳光的味道,有泥土的味道,有清晨露水的味道。”
“还有我每天凌晨四点半起床,晚上十点睡觉,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守着它们的味道。”
“张总,你管这个叫‘产品’,叫‘SKU’。”
“但在我这里,它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孩子。”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孩子,不卖。”
张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林总,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合作免谈。”
“为什么?”他不能理解,“我给的价格绝对是市场上最高的!你没理由拒绝!”
“理由?”我笑了。
“三年前,你辞退我的时候,给过我理由吗?”
“哦,给了,叫‘组织架构优化’。”
“现在,我也给你一个理由。”
我指了指这片土地,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我的理由就是,我不想再回到你那个‘闭环’里去了。”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自由,踏实。”
“我种多少,卖多少,都是我自己的。我赚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我不需要被你‘赋能’,我自己有力量。”
“我也不需要你的‘生态’,我的生态,就是这片土地,这些庄稼。”
张总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他大概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当面拒绝过。
尤其,还是被一个他曾经辞退的“失败者”。
“林望,你不要不识抬举!”他有点恼羞成怒。
“你别以为你现在有点小名气就了不起了。离开我们的平台,你什么都不是!”
“是吗?”我反问。
“张总,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
“你的高端生鲜平台,如果没有我这种能提供真正高品质产品的人,你拿什么去跟别人竞争?”
“靠你的PPT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
他指着我,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最后,他把手里那个只咬了一口的西红柿,狠狠地摔在地上。
“林望!你会后悔的!”
他撂下这句狠话,转身就走。
我看着地上那个被摔烂的西红柿,红色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
我有点心疼。
我走过去,蹲下来,把那块果肉捡起来,放进嘴里。
嗯,还是那么甜。
张总走了。
奥迪A6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村口。
我妈从屋里跑出来。
“望望,你没答应他吧?”她一脸紧张。
“没有。”我笑着说。
我妈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咱不跟他合作,咱不稀罕。”
我爸也从地里回来了。
他听我说了刚才的事,一言不发,默默地给我递过来一根烟。
我接过来,点上。
我们爷俩,就这么蹲在田埂上,抽着烟,看着天边的晚霞。
“爸,你说,我这么做,对吗?”我问。
“是不是有点傻?”
我爸吐出一个烟圈。
“傻什么?”
“自己的地,自己种的庄稼,卖给谁,不卖给谁,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他张总,官再大,钱再多,还能管到咱们这田间地头来?”
“你做得对。”
我笑了。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在想张总,想那份被我拒绝的合同。
说实话,不动心是假的。
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我现在的好几倍,甚至几十倍。
有了那笔钱,我可以在村里盖一栋大别墅,买一辆比张总还好的车。
我可以在村里人面前,扬眉吐气。
我甚至可以杀回北京,在张总面前,告诉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但是,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变成另一个张总。
每天活在数据里,活在报表里,活在无休止的会议和应酬里。
每天思考的,不再是阳光和雨水,而是利润率和增长点。
我的西红柿,会变成流水线上的一个标准品。
我的生活,会重新被一张张无形的网所束缚。
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
我不想再掉下去了。
第二天,我照常四点半起床。
天还没亮,空气清冷。
我扛着锄头,走在地里。
脚下的土地,是那么的坚实。
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现出朦胧的轮廓。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我一天的工作。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张总被我拒绝的事,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
几个之前跟我合作的生鲜电商平台,都加大了对我的采购量。
甚至还有几家投资机构,也派人来找我,想投资我的农场。
他们开出的条件,比张总更优厚。
而且,他们更尊重我。
他们说:“林总,我们投资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理念。品牌还是你的,我们只做财务投资,帮你把规模做大,让更多人吃到真正的好东西。”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拒绝。
我认真地和他们谈了几轮。
我提出了我的条件。
第一,我必须拥有品牌的绝对控制权。
第二,我必须坚持我的种植标准,绝不为了产量牺牲质量。
第三,我要拿出一部分股份,成立一个村集体合作社,让村里所有参与进来的乡亲们,都能分红。
他们都答应了。
合同签了。
“林望的菜园”,拿到了第一笔天使轮融资。
我用这笔钱,扩大了种植基地,引进了更先进的节水灌溉系统,建了冷库和包装车间。
我还办了培训班,把我的种植技术,无偿地教给村里的乡亲们。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我的合作社。
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西红柿村”。
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像我一样,回来了。
我们一起,把这件事,越做越大。
一年后。
我开着一辆国产的皮卡车,去城里办事。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我旁边停下了一辆黑色的奥迪A6。
车窗摇下来,是张总。
他看起来更憔悴了,头发也白了不少。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车上印着的“林望的菜园”的Logo。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嫉妒,还有一丝……悔恨?
绿灯亮了。
我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我一脚油门,把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我的车里,放着音乐,唱的是: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看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我笑了。
张总,江湖再见。
这次,我们不是朋友。
你是被我甩在身后的,一个旧时代。
而我,正开往我的,春暖花开。
来源:粥香暖胃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