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里那股子消毒水味儿,总是那么霸道,不由分说地钻进你每一个毛孔,然后把所有其他的味道都给挤出去。
医院里那股子消毒水味儿,总是那么霸道,不由分说地钻进你每一个毛孔,然后把所有其他的味道都给挤出去。
它像是一种宣告,宣告着这里是生命的中转站,要么新生,要么凋零,没有中间地带。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攥着一张刚刚缴费的单子,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的手汗浸得有些软了。
我的妻子,林浅,就在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里。
一个小时前,我还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准备着我们俩的晚餐,想着她最爱吃的那道糖醋排骨,糖和醋的比例要怎么调才能让她一尝就笑弯了眼睛。
可她从浴室里出来,脸色白得像一张宣纸,嘴唇哆嗦着,指着自己的手臂。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片白皙的皮肤上,冒出了几颗突兀的、针尖大小的红点。
很小,但红得扎眼。
像是在雪地里滴了几滴血。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连呼吸都忘了。
我们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挂了急诊。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我感觉自己的时间观都紊乱了。
明明只过去了一两个小时,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等待结果的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姓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很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林浅被护士带去另一个房间做最后的皮肤镜检查。
“你爱人身上的红点,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王医生推了推眼镜,声音很平。
“就……就今天晚上发现的。”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医生,这到底是什么?严重吗?是过敏?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说出更可怕的猜测,那些在网上随手一搜就能跳出来的,让人心惊肉跳的病名。
王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我,他沉默地看着手里的几张化验单,眉头越皱越紧。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空气里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有些指标……不太正常。”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但又很奇怪,和我见过的任何一种皮肤病、血液病都不太一样。”
他说着,从一堆报告里抽出一张,指着上面的一个数值,“你看这里,这个数值高得离谱,但另一个相关的数值又正常得不像话。这在医学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符号和数字,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医生,您就直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医生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
有同情,有疑惑,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警告?
“这样吧,”他沉吟了片刻,“你先别急,让你爱人住院观察一晚。但是,你,”他用手指了指我,“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医院。”
我愣住了。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您说什么?让我离开?为什么?我得在这儿陪着她啊!”
“听我的,马上离开。”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严厉,“不要问为什么,回家去,或者去任何地方,但不要待在医院里。明天早上再过来。”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彻底懵了,“是……是会传染吗?”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王医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表情矛盾到了极点。
“我不能说得太明白。”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像是要送客,“总之,为了你好,也为了她好,你必须离开。记住,在你离开之前,别再跟她有任何直接的皮肤接触。”
说完,他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不让我接触她?
让我立刻离开?
这到底是什么病?比烈性传染病还可怕吗?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生办公室,护士正好带着林浅回来。
她的脸色还是很差,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老公,医生怎么说?”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手臂上那几点刺目的红,王医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速离开医院。”
“别再跟她有任何直接的皮肤接触。”
我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撒谎,用我这辈子最蹩脚的演技。
“没事,医生说可能是急性过敏,需要留院观察一晚,打个点滴就好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你乖乖在这儿,我……我回家给你拿点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林浅点了点头,很乖巧的样子。
“那你快点回来哦。”她说,习惯性地想伸手拉我的手。
我像触电一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那个动作很小,很轻,但在我们之间,却像一道惊雷。
林浅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去。
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受伤和不解的眼神,像一只被主人突然推开的小鹿。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我……”我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手上刚摸了外面的扶手,脏。”我随便找了个理由,狼狈不堪。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揣进了病号服的口袋里。
那个瞬间,我感觉我们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门,晚上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我没有回家。
我怎么可能回得去?那个没有她的家,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壳。
我在医院对面的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一瓶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团火。
我坐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死死地盯着医院住院部那栋楼,林浅的病房在七楼,靠左边第三个窗户。
灯亮着,像一只孤独的眼睛。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王医生那张严肃的脸,林浅受伤的眼神,还有她手臂上那诡异的红点,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搜索“身上起红点”、“血液病”、“罕见皮肤病”……
跳出来的每一个词条,都像是一把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再看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便利店里的客人来了又走,只有我,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凌晨三点,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是林浅的家属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压得很低沉的男人声音。
是王医生。
“是我,医生,是不是我爱人她……”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现在在哪里?”他打断了我。
“我……我在医院对面的便利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没回家?”
“我……不放心。”
“……你过来一下吧,从住院部后面的消防通道上来,我在七楼楼梯口等你。别走正门,别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凝重。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这么晚了,还用这种方式叫我过去,一定是出事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便利店,绕到医院后面,找到了那个漆黑的消防通道。
楼道里没有灯,只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七楼的楼梯口,一星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是王医生,他居然在抽烟。
看到我,他把烟头在墙上摁灭,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跟我来。”
他带着我,没有走向病房区,而是走向了另一头的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忽暗。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来,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医生,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实话吧,我受得住。”
王医生没有马上开口,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支红色的,油性记号笔。
就是小学生在文具店里最常见的那种。
笔帽开着,笔尖上还带着一点点将干未干的红色墨迹。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
“这是我刚刚从你爱人枕头底下找到的。”王医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同情。
我的大脑瞬间当机了。
记号笔?
红色的记号笔?
枕头底下?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医生。
“你……你的意思是……那些红点……是她自己画上去的?”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王医生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们给她做了全身检查,抽了血,验了尿,做了皮肤镜,甚至还请了血液科的专家过来会诊。”
“所有的结果都显示,她很健康。除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除了她的记忆力,和认知能力,出现了一些……障碍。”
“什么意思?”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我们在给她做检查的时候,问了她一些基本的问题。比如,今年是哪一年,现在是什么季节,她住在哪里。”
“她……答不上来。”
“她会愣住,会茫然地看着我们,眼神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然后,她会下意识地去摸手臂上的那些红点,小声地跟我说,‘医生,我这里不舒服,我是不是生病了?’”
王医生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不是在装病,她是真的以为自己病了。她用这些自己画出来的、看得见的‘病’,来掩盖一个她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的、看不见的‘病’。”
“她在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向外界求救。”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决堤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最近这几个月,她总是丢三落四。
出门忘了带钥匙,做饭忘了放盐,有时候,她会拿着一本书,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念叨着,“我刚刚……是想做什么来着?”
我总以为是她工作太累,压力太大,还劝她休个假,好好放松一下。
怪不得,她开始变得沉默,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脑子里空空的。
怪不得,她会突然问我一些很奇怪的问题。
比如,“老公,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来着?我怎么……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当时还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她“小傻瓜,记性越来越差了”,然后绘声绘色地给她讲我们大学时在图书馆相遇的故事。
我讲得眉飞色舞,她听得一脸茫然。
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
原来,那些所有被我忽略的细节,所有被我当成是“小迷糊”、“压力大”的异常,都是她的大脑在一点一点地,发出求救的信号。
而我,这个自以为最爱她、最了解她的人,却迟钝得像一块木头。
我甚至,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因为一个可笑的误会,甩开了她的手。
一想到她在病房里,看到我后退的那一瞬间,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我的心就疼得无法呼吸。
“那……她到底……是什么病?”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阿尔茨海默病,早期。”
王医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只是,她发病得……太早了。”
阿尔茨海mer。
这个我只在电影和书本上看到过的词,这个我以为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的词,就这么冷冰冰地,砸在了我面前。
砸在了我只有二十八岁的,我的林浅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病因很复杂,有遗传因素,也可能和生活压力、环境有关。现在医学上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王医生叹了口气,“这个病,目前……没有办法根治。”
没有办法根治。
这六个字,像是一道死亡判决。
“那……那要怎么办?”
“药物可以延缓病情的恶化,但更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看护。”王医生把那支记号笔又推了推,“我之所以让你离开,又把你叫回来,就是因为这个。”
“我让你离开,是因为我一开始也怀疑是某种烈性传染病,我不能让你冒险。而且,我也看出来了,她在你面前,会下意识地去‘扮演’一个病人。她害怕,她不想让你看到她最无助、最混乱的一面。她宁愿让你以为她得了一种能治好的、身体上的病。”
“我把你叫回来,是因为我必须让你知道真相。你才是她接下来要面对这场漫长战役里,唯一的依靠。”
“她画的这些红点,就像是她为自己筑起的一道脆弱的防线。她把自己藏在后面,以为这样就能安全。但实际上,她最需要的,是你能走进去,抱住那个正在迷路、正在害怕的她。”
“所以,现在,你要做的,不是戳穿她,不是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配合她。”
王医生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
“你要成为她的医生,她的护士,她的导航,她的……记忆。”
“明天早上,你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病房找她。告诉她,她的‘病’没什么大不了,你会陪着她一起治好。然后,带她回家。”
“医院,已经帮不了她了。能帮她的,只有你,只有家。”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我只记得,天快亮的时候,我站在住院部的楼下,看着七楼那个窗户的灯光,一夜未熄。
我想象着林浅一个人在病房里,抱着膝盖,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的样子。
她是不是很害怕?
她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她最爱的人,会躲开她伸出的手?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又酸又涩,疼得缩成一团。
第二天早上,我刮了胡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楼下买了她最爱吃的那家小笼包和豆浆,然后,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样,深吸一口气,走进了病房。
她醒着,靠在床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小鸟,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是我上大学的时候,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用一把小刻刀,一点一点为她雕的。
那时候,我穷得叮当响,买不起什么像样的礼物,就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表达我的心意。
我把这个木头小鸟送给她的时候,她高兴得又哭又笑,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从那以后,这个小木鸟,就再也没离开过她。
看到我进来,她明显有些紧张,攥着木鸟的手又紧了紧。
“老公,你……你来了。”
“嗯,来了。”我走到床边,把手里的早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烧退了没?”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碰她。
她的身体是僵硬的,但没有躲开。
“我……我没发烧啊。”
“哦,那就好。”我笑了笑,把她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摊开,然后把那个温热的豆浆杯,放进她的手心。
“快吃吧,不然就凉了。”
我没有去看她手臂上的那些红点,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豆浆,很安静。
吃完早饭,我去办了出院手续。
王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走廊上碰到的时候,朝我点了点头,眼神里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她一直看着窗外,眼神是放空的。
我握着方向盘,心里却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盘被按下了快进键的录像带,而我,必须要在它彻底变成一片雪花之前,拼尽全力,抓住那些还算清晰的画面。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所有带尖、带刃的危险品,都收了起来。
然后,我给公司打了电话,请了一个无限期的长假。
我的老板很惊讶,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太太病了,我要照顾她。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一件事——照顾林浅。
她的病情,像一个狡猾的敌人,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像以前一样,抱着我的胳膊撒娇,让我给她讲故事。
有时候,她会突然变得很暴躁,因为找不到一样东西,或者想不起一件事,而大发脾气,把手边的东西都摔在地上。
有时候,她会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在我们家?”
更多的时候,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攥着那个小木鸟,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一个地方,一看就是一整天。
她手臂上的红点,时多时少。
她会在夜里,等我睡着了,偷偷地拿出那支藏起来的记号笔,在自己的身上,小心翼翼地画上几个新的红点。
第二天早上,她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胳膊伸到我面前,小声说,“老公,又多了几个。”
我从来没有戳穿过她。
我会像一个真正的医生一样,拿出棉签和碘伏,煞有介事地给她“消毒”。
我会一边轻轻地擦拭那些红色的墨迹,一边温柔地告诉她,“没关系,你看,擦一擦,它就变淡了。很快就会好的。”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变得格外安静和顺从,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安心。
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一种确认。
确认她还“生着病”,确认她还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病人,而不是一个正在失去自我的、无能为力的“废人”。
确认我还爱着她,不会因为她的“病”而离开她。
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我开始学习各种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知识。
我买了很多书,加入了很多病友家属的社群。
我学会了如何通过游戏和卡片,来锻炼她残存的记忆。
我把家里所有的物品上,都贴上了标签。
“这是桌子。”
“这是椅子。”
“这是电视。”
“这是林浅最喜欢的杯子。”
我还做了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是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每一张照片。
每一张照片下面,我都用很大的字,写上了时间、地点,和发生的故事。
每天,我都会拉着她,坐在沙发上,一遍一遍地,给她讲我们的过去。
“你看,这张,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你还记得吗?你当时特别怕水,是我硬拉着你下去的,结果一个浪打过来,我们俩都成了落汤鸡。”
“还有这张,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穿着白色的婚纱,美得像个仙女。你当时还哭了,说你终于嫁给我了。”
她会呆呆地看着照片,有时候会跟着我笑,有时候会茫然地摇头。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指着照片里的那个年轻的我,问:“这个……是谁?”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我会忍住眼泪,笑着对她说:“他啊,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她的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一点地流失。
她先是忘记了我们的邻居,然后忘记了回家的路,再然后,忘记了如何使用筷子,如何自己穿衣服。
到最后,她甚至忘记了我的名字。
她开始叫我“医生”。
“医生,我饿了。”
“医生,我想睡觉了。”
“医生,你别走,我害怕。”
我从一开始的纠正,到后来的无奈,再到最后的接受。
好吧,医生就医生吧。
只要她还需要我,只要她还愿意让我陪在她身边,我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成了她的全职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
我给她喂饭,给她洗澡,给她换衣服,在她做噩梦的时候,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哄一个孩子。
我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
小到只剩下这间屋子,和我们两个人。
我几乎断了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朋友们的聚会,我不再参加。
同事们的电话,我也不再接。
我怕,我怕我一走开,哪怕只有几分钟,她就会出什么意外。
我怕她会从椅子上摔下来,怕她会打翻热水瓶,怕她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然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像一个陀螺,每天围着她不停地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我也会累,也会崩溃。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会一个人跑到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我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尽头。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发现她身上的红点,没有带她去医院,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多过几天快乐的日子?
但这个念头,只会出现一瞬间,就会被我掐灭。
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如果连我都放弃了,那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给她准备午饭,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东西摔碎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赶紧跑出去。
只见她站在客厅中央,脚边是摔碎的相框,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而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我们的结婚照。
她看着照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是的……不是的……”
我赶紧走过去,想把照片从她手里拿过来。
“浅浅,怎么了?别怕,我在呢。”
她却像是没看到我一样,猛地把我推开,然后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你走开!你不是他!你不是!”
她指着照片里的我,又指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他不是长这个样子的!他比你年轻!比你好看!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你把我的老公还给我!”
那一刻,我站在那里,像被雷劈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精神紧张,我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长了,胡子拉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至少十岁。
原来,在她的记忆里,我还停留在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而眼前这个憔悴疲惫的中年男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她连我的样子,都忘记了。
她忘记了我,却还记得她爱我。
她拼命地守护着那段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抗拒着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疲惫、心酸和绝望,在这一刻,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她看到我哭,也愣住了。
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走到我身边,犹豫了很久,然后,伸出那双因为长期吃药而有些浮肿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就像以前,我安慰她时那样。
她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
“你……别哭了。”她小声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你哭了,他……会心疼的。”
我猛地抬起头。
她的眼神依然是混乱的,是迷茫的。
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但她的手,却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
她忘记了很多事情。
她忘记了我的名字,忘记了我的样子,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但有一种东西,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还记得的。
那就是,爱。
就算她的大脑已经背叛了她,但她的心,还记得要如何去爱人,如何去心疼人。
我抓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
“好,我不哭了。”我哽咽着说,“我不哭了。”
从那天以后,我每天都会花很长的时间,来打理自己。
我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上我们恋爱时最常穿的那件白衬衫。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她记忆里的那个年轻人。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
但我想,哪怕只能让她在看到我的时候,能有一秒钟的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点熟悉,有点亲切,那也是好的。
我们的生活,依然在继续。
她依然会画那些红点,我依然会帮她“消毒”。
她依然会叫我“医生”,我依然会一遍一遍地,给她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推着轮椅,带她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裙子,怀里抱着那个小木鸟,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幅画。
一群孩子在不远处追逐打闹,笑声像银铃一样。
她看着那些孩子,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老公。”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声音很小,小到我以为是风声,是我的幻觉。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浅浅,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又看着那些孩子,笑了。
那笑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纯粹得像一个婴儿。
然后,她慢慢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就像我们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这或许只是一个偶然。
或许下一秒,她又会变回那个眼神空洞、叫我“医生”的病人。
但这一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就好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的隧道里,我独自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忘记了光的样子。
然后,突然之间,有一束光,从隧道的尽头,照了进来。
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温热。
那个被她攥了很久的小木鸟,也带着她的体温。
我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我在呢,老婆。”
“我一直都在。”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不知道她还能记得我多久。
我甚至不知道,明天早上醒来,她是否还认得我。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此刻,她在我身边。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体温,都真实地存在着。
这就够了。
我会陪着她,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
我会成为她的拐杖,她的眼睛,她的记忆。
我会把我们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她听。
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老得走不动了,我会抱着她,坐在摇椅里,告诉她:
“嘿,林浅,你还记得吗?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傻小子,送给你一只木头做的小鸟。他说,他会像这只鸟一样,永远陪在你身边,带你飞过所有的风雨。”
“那个傻小子,就是我啊。”
而她手臂上的那些红点,那些她用最笨拙的方式画出来的、爱的证据,也早已被我用更深的爱,一点一点地,轻轻擦去,然后,刻进了我的生命里。
它们不再是病,而是一枚枚勋章。
是她在这场与遗忘的战争中,为爱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永不褪色的勋章。
来源:爆头阁vqb
